故宫:一座城的600年

2020-09-12 14:14苏枫
小康 2020年25期
关键词:故宫博物院故宫文物

苏枫

故宫四季皆美。不同季节的故宫,有不同的美。“春有百花秋有月,夏有凉风冬有雪”——这句话,最合适故宫。

一日之计在于晨。每次穿越城市的车流人流到故宫上班,一进宫门,祝勇的心就立刻安静下来,因为故宫早晨很静,只有鸟鸣声,但“蝉噪林逾静,鸟鸣山更幽”。

故宫的黄昏也美。庚子年农历闰四月十四,芒种。下班后,祝勇从英华殿、寿安宫、寿康宫、慈宁花园的西墙外一路北走,还没走到武英殿和西华门,在慈宁花园和武英殿之间、原来属于内务府的那片空场上,向东望去,正好看见夕阳的余辉把三大殿的戗脊照得金光闪亮——“我才明白古代建筑师为什么把宫殿的戗脊修饰成金色,除了它的象征性意义,从视觉上也形成了很强的冲击力,尤其是夕阳西下的时候,那金色在黄昏里十分显眼,天色越暗,那金色越是明亮。我很幸运,普通游客不可能从这个角度看三大殿。”

作家、故宫博物院故宫文化传播研究所所长祝勇,在多年前的某个黄昏,第一次踏进紫禁城。

从《旧宫殿》开始,祝勇创作了多部与故宫相关的作品:在《故宫的风花雪月》中,他从一幅幅书画作品回溯张择端的春天之旅、宋徽宗的光荣与耻辱;《在故宫寻找苏东坡》中,他通过故宫藏品寻找苏东坡的生命印迹,进而描绘整个宋代的精神风貌;在《故宫的隐秘角落》中,他探寻故宫的“未开放区”,少为人关注,却影响历史进程。

2020年是紫禁城建成600周年,也是故宫博物院成立95周年,这是故宫乃至整个中国文化界的大事。祝勇自然不会沉默。

置身其中,就像宫殿里的一粒沙

故宫不只是用来住的,更是用来吓唬人的——如汉代丞相萧何所说:“非壮丽无以重威”,以至于紫禁城肇建600年后,祝勇每天面对它,依然会感到胆战。

这些建筑气势壮阔、复杂深邃。所有走进故宫的人,开始于午门,然后,越过一道道门,从一个空间走向另一个空间。

古代中国人先有空间观,后有时间观。所以,中国人的时间意识,最早是通过空间获得的。

故宫的平面图里,包含着一个“二十四山地平方位图”,可以分出四隅、八天干、十二地支。从某种意义上说,故宫本身,就是一个巨大的日晷。它的空间系统里,暗含着一套完整的时间系统。

故宫的历史、人物活动,都围绕着它特有的空间和时间秩序展开。

“故宫是空间之城,也是时间之城。故宫的中轴线(从午门中心点到神武门中心点)是子午线,南为午,北为子,与夏至、冬至分别对应;而北京城的日坛与月坛的连线则刚好是卯酉线,与春分、秋分相对应——明清两朝,春分行日坛之祭,迎日于东;秋分行月坛之祭,迎月于西。自河姆渡文化以至明清,这套时空一体的意识形态贯彻始终,数千年不曾走样,故宫也因此成为中华文明源远流长的伟大见证。”祝勇说。

分别悬挂在太和、中和、保和三大殿的三块匾,内容都取自《尚书》,它们依次是:“建极绥猷”“允执厥中”“皇建有极”,皆象征着三大殿乃立表之位。

在故宫,生命的参照系太大,一个人置身其中,就像宫殿里的一粒沙。

“即使乾隆这位中国历史上最长寿的皇帝,坐拥中国历史上第二大帝国,依然会感到茫然,也会像一个哲学家一样自问:我是谁?我从哪里来?要到哪里去?因为这几个问题,內植于一个人的生命中,在浩大的宫殿里,更容易被唤醒。总之,作为一座建筑,故宫显然是太过庞大了。”祝勇在新作《故宫六百年》中写道。

去年冬日,祝勇去冰窖餐厅参加晚宴(故宫博物院将清代皇帝用于藏冰的库房改造成为游客服务的餐厅),从厨师那里得知,他们每年冬天还在内金水河上采冰,存入冰窖,在夏季用于冰镇餐饮。

此后,每当他在凛冽的寒风中走过太和门广场,都仿佛听到冰镐的声音在浩大的广场上发出空旷的回声,祝勇清晰地意识到,内金水河不只是一条历史的河,它也是一条有生命力的河。它仍然有它的生命律动,仍然以一种秘而不宣的方式,介入我们的生活。

祝勇举例说:“我想放弃那些宏伟的地上建筑,讲一讲故宫的排水系统。因为地上建筑比较引人关注,游客到故宫参观,关注点都在那些宏伟的宫殿上,很少有人注意到故宫的排水系统。当然,有些暗沟,人们是看不到的。紫禁城的地平,北高南低,每当大雨,三大殿大台基上的螭首‘千龙吐水,无论地面上的水,还是遍布紫禁城的明渠暗道里的水,都将汇入内金水河,再由内金水河汇入护城河,护城河又与北京城的水系相连,使紫禁城里的水迅速被输送出去。再大的雨,内金水河的水位也只上升1米左右,实际上是紫禁城中的一座可以调节水量的小型水库。很多人关心,故宫的木构建筑在遇到暴雨时会不会被水泡?其实,故宫的防水功能非常强大,哪怕是遇到暴雨也无所畏惧。”

故宫的建筑,处处体现着“天人合一”的理念,这一点不只是通过象征来表现,比如以奉天殿(今太和殿),表达王朝“奉天承运”的正统性,而且从实用功能上看,故宫的建筑,也与宇宙、天地、自然,达成了一种自洽、和谐的关系。

故宫是不可测的——它的建筑空间是可测的,建筑学家早已完成了对它的测绘,它的神秘性却是不可测的,用风云莫测来形容它,在祝勇眼中比用具体的数字描述它更贴切。它用一个可测的空间,容纳了太多不可测的事物,或许,这才是对故宫的真正定义。

简单说,故宫就是一座城。它的外围有城墙,在它的内部,有办公场所(三大殿、养心殿等),有家属宿舍(东西六宫等),有宗教设施(梵华楼等),有水利工程(内金水河等),有图书馆(昭仁殿等),有学校(上书房等),有医院(太医院),有工厂(造办处等),有花园(御花园等),除了没有市场,故宫几乎包含了一座城的所有要素。

“从建筑形态来说,这座城里,宫殿楼台、亭阁轩馆、庭院街道一应俱全,因此它具有着一座城应有的物质形态。在这个物质空间里,也容纳着各色人等,包括皇帝、后妃、太监、文臣、武士、医生、老师、厨师、匠人等等,他们在各种建筑中生存和相遇,合纵连横,各种各样的社会关系应运而生。故宫是一座名副其实的城,是物质的城,也是人群的城。它是一个社会,是世界的模型,是整个世界的缩影。”

一把椅子,就是一个微缩的宇宙

“故宫本身还是一个‘大市场,忠诚、信仰、仁义、道德,都可以标价出卖。这些交易在这座城里一刻也未停止,因此,在史书里,我常常听到各种叫卖声,这座城的内部成员,个个都是交易高手,漫天要价,坐地还价。因此这座城,培养了许多商业奇才。”

祝勇认为,比如万历皇帝,就是一个不折不扣的财迷。为了挣钱,他下令停止民间采矿,所有矿产只能由皇家专营,皇帝因此成为这一垄断行业的最大老板,试图将天下财富集于一身。他赚钱太多,没地方放,于是下令在养心殿后面挖了一个大大的银窖,把挣来的银子统统藏在自己的银窖里。

站在故宫巨大的广场上,望着飞檐上面的青蓝天空,祝勇总是在想,故宫到底是什么?在他看来,故宫是那么神奇的一个场域,是现实空间,却又带有神异色彩。它更像是一座迷宫,或者命运交叉的城堡。因为它的内部,人影幢幢,魑魅交叠,有多少故事,在这个空间里发酵、交织、转向。又有多少器物,像养心殿的银器一样,深藏其中,不为人知?

2020年5月份,故宫在午门正殿及东西雁翅楼举办“韩熙载夜宴图——历代人物画作品展”。作为中国文物藏品最多、最丰富的宝库,近几年,故宫博物院通过开辟新展区、扩建新展馆、策划新展厅、举办新展览,把越来越多的藏品请出库房,供公众观赏。而公众对于展览的热情也与日俱增,其中还发生过很多故事,比如2015年《清明上河图》展出时烧水泡面,最后一位游客离开时已经是凌晨4点。

故宫收藏的古物远达新石器时代,甚至比新石器时代还要早,像《红楼梦》里写的,“不知过了几世几劫”。故宫里藏过一部《二十四史》,那是《四库全书》的一部分,而3万多卷的《四库全书》,又只是故宫文物中很小的一部分。

《故宫的古物之美》是祝勇2018年在人民文学出版社出版的一本书,出版后广受欢迎。在那一年,故宫博物院等国内几家博物馆与中央电视台合作,推出大型文化综艺节目《国家宝藏》,纪录片《我在故宫修文物》也已经热播。也是2018年,故宫博物院与北京电视台等单位联合出品了《上新了·故宫》第一季,2019年又推出第二季,通过真人秀的形式,探访故宫的建筑和文物。这些影视项目,掀起了“文物热”“国宝热”。

故宫博物院收藏文物总量超过186万件(套),每天了解5件,要把这186万件(套)全部了解完,差不多1000年。人生不过百年,我们要看完全部文物,每天不停地看,十辈子不够。

故宫博物院收藏的文物,构成了各种门类的艺术史,比如青铜器史、玉文化史、陶瓷史、家具史等等。《故宫的古物之美》,其实是一部极简版的艺术史,把具体的文物与文明大脉络联系起来,这样,观众在看每一件文物的时候,它们不再是孤立的,而是与艺术史、文明史,乃至中国大历史联系在一起的。

在中国,没有孤立存在的事物。一切物质都存在着隐秘的勾连。一件普通的家具,既是宇宙的一分子,也可以被视为宇宙本身。在故宫,一把椅子,就是一个微缩的宇宙。

祝勇以明代的一把紫檀龙纹玫瑰椅为例,如此分析:“中国的木质家具,在五行中属木,却容纳了水,暗含着土,包含着金,亦离不开火。坐在一把木椅上,就是坐在这个世界的中央,天地并立。可品茗、可读书、可做梦,唯独不能把世界从自己身上甩掉。三十功名尘与土,八千里路云和月,家事国事,风声雨声,都在这里入耳如梦,尽管,它只是一把椅子。”

《我在故宫修文物》纪录片里,呈现过一尊辽代木雕彩绘观音,立在故宫博物院科技部门的木器修复室,手指、下唇有缺损,胳膊有断裂,足下的莲花座也松散。但是,年复一年,它依旧不动如山,沉静似水。

负责对这尊观音进行修复的故宫修复专家屈峰说:“文物其实是与人一样的。古代人讲究格物致知,就是以自身来观物,又以物来观自己。比如,来故宫工作之前,我是个火辣辣的性格,现在这些年磨得越来越平了。修复文物,修旧如旧,是一种修行。”

2015年,故宫博物院成立90周年,慈宁宫开放。这尊观音像得以面世,这是它隐匿千年之后,一次庄严的复出。

“我想,这代表一种圆满,正如它的手印和圆月般的面孔所昭示的那样。”祝勇感叹道。

故宫的人,心是很静的

很多年前,在一个春风沉醉的晚上,在故宫研究院满目花开的小院里,祝勇坐在一把老旧的明式椅上,听面目慈祥的郑珉中先生不紧不慢地讲“琴之九德”——奇、古、透、静、润、圆、清、匀、芳。

当时,这位故宮的古琴专家已经年逾九旬,历经荣辱,人变得温暖、陶然。一个世纪的风雨沧桑,通过他的古琴流泻,宠辱不惊。

一张好琴、一件木椅,自有品德。品德不佳之人,摆弄不了,也坚持不来。豆瓣评分高达9.4分的纪录片《我在故宫修文物》,让故宫的文物保护修复工作从幕后走向台前,也更让人们了解了一个词:工匠精神。正是工匠们“择一业,终一生”,才让故宫永远是故宫。

中国古代没有专业设计师,工匠其实兼任建筑、雕塑、家具等设计师,他们的技艺,是技术,更是艺术;是“器”,更是“道”。他们内部,传承着关于剑侠、气节、道德的复杂伦理,传承着物质文明,更传承着精神文明。

《我在故宫修文物》这部纪录片,让文保科技部的几位修复专家成了网红,像王津、屈峰、杨泽华等,但假若没有这部纪录片,他们还是默默无闻,在故宫红墙里工作一辈子,不为人知。

“故宫的人,心是很静的,外部世界光怪陆离,跟他们都没有太大的关系。他们的心思,就在文物身上,在我们民族优秀的文化遗产上,一辈子为国家典守文物,不负国家和大众的重托,这就是故宫精神。”祝勇在故宫博物院工作,对同事们充满敬意。

比如摹画室的冯仲莲先生,生前负责临摹宋代张择端《清明上河图》,她临摹这张画,用了十几年。一个人从22岁工作到60岁退休,在职时间是38年,放在摹画室,不够摹三张画的。十几个春夏秋冬,十几个365天,日复一日,年复一年,没有定力,没有热爱,没有使命感,不可能坚持下来。

“多一份开放,多一份责任”

世界遗产委员会对故宫的评价是:“紫禁城是中国5个多世纪以来的最高权力中心,它以园林景观和容纳了家具及工艺品的9000个房间的庞大建筑群,成为明清时代中国文明无价的历史见证。”

在祝勇看来:“它的美,来自时间的孕育,来自万物的和谐,来自我们文明中真善美的赐予。每当有恶与丑的力量试图挟持这座城,这座城中都会自生出一种力量与之抗衡。在这样的博弈中,这座城并没有被摧毁,而是变得愈发硬朗和健康。”

紫禁城表面上是一座城,背后是一整套的价值观。是中国人价值观的伟大,成就了这座城的伟大。一切的恩怨、宫斗都是速朽的,即使朱棣、乾隆这样的不世之君,也只是匆匆过客,只有故宫(紫禁城),超越了个体,超越了王朝,得以永恒。

故宫是什么?祝勇认为,它是一座凝聚了中华文明之美的城池。万万千千的劳动者成就了它的美。它不是帝王的私产,更不是什么“逆产”,而是体现了整个中华民族的文明成果。

“从1925年故宫博物院成立,故宫的意义就发生了转型,从帝王的宫殿转型为人民的博物院。故宫博物院是汇聚了中华优秀传统文化的大本营,也理应是传承优秀传统文化的大本营。近些年,故宫博物院为更好地履行博物馆的功能,做了大量工作——要知道,多一份开放,多一份责任。我希望观众对故宫有更多的理解,故宫更应该感谢民众的配合。”祝勇说,“故宫博物院虽然汇聚了中华优秀传统文化,但不只是文物仓库,还有传播之责。而传播,必须与当下流行的传播手段相结合,不是迎合,而是适合现代人的文化需求与文化习惯。这些年故宫博物院赢得了广大游客,尤其是年轻人的喜爱。传统文化赢得了年轻人,才能赢得未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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