酩 酊

2020-09-18 02:53丛棣
百花园 2020年7期
关键词:淑芳村主任儿子

丛棣

酒是粮食精,酒是害人精……

小陶感慨万千,浅浅抿了口,咝啦一声。

小炕桌上摆着几碟小菜,有荤有素,都是淑芳给弄的。经常,淑芳出门忙活,家里就剩小陶自己,他会从中午磨叽到傍晚。淑芳回来,见他没有撤桌的意思,还会重新给他弄俩菜,接着喝。

有人看不过眼,说:“你就惯着他吧!”淑芳回道:“自家爷们,爱喝就喝点儿呗,他也不好别的,也喝不了多少……”

也有人私底下叫小陶“秧子”,淑芳知道了,杀到人家大门口,掐着腰骂:“是吃你家米了,还是用你家钱了?我的男人我养得起,谁再背地里扯老婆舌看我不撕烂他的嘴!”

小陶对媳妇的维护并不领情,有时还会借点儿酒劲儿吼她两声,心想,你就是欠老子的。——不,是你们!

小陶是个“大学漏儿”,当年高考发挥失常,差了两分。小陶央求爹娘复读一年,立誓准保能考上,还要考个好的!结果爹搓手,娘抹泪,明摆着的,家里早就没那份闲钱了,借都没处借去。小陶自己出去借,直奔村主任家。村主任也是看着他长大的,以前经常跟人啧啧:“陶家小子是块料,肚里有玩意儿。”说起来,村主任家的淑芳也是小陶儿时玩伴,就是念书不行,早早下了学,在镇上的大商店售货。有时在路上远远看见小陶,淑芳就涨红了脸,掉头溜走。

那天下午村主任拉着小陶的手,东扯一句,西扯一句,也不提钱的事,一直絮叨到天黑。淑芳在厨房帮着她娘煎炒烹炸,村主任拽紧小陶,连哄带吓:“你也是大人了,咱爷儿俩喝两盅。怎么,长能耐了,看不起你叔……”

小陶从没喝过酒,一口下去,感觉舌头没了,肚子里还着了火。村主任像只赤红的大螃蟹,死死地钳住小陶,一直让淑芳给他筛酒,到后来小陶竟也无知无觉了,几时几刻,几斤几两……

醒来已是第二天中午了。小陶从自家炕上爬起,见爹搓手,娘抹泪,都说:“咋喝恁多呢?咋还歇人家姑娘床上了?这事要是传出去那还得了!”爹嗫嚅着:“好在淑芳有意,村主任也不嫌咱家穷,还应许在镇上给你找个好活儿干哩,那就先处着,好好处着。”娘不知啥时已破涕为笑:“我看行,淑芳那姑娘挺好,精细爽快,脸上有点儿麻子算什么?配得上你……”

婚后,两人躺在床上,小陶问:“那晚我咋歇你床上了?我都干啥了?”

淑芳背过身:“还好意思问呢,自己说过啥干过啥不记得了?”

小陶是真不记得了,他只醉过那么一次。后来小陶就恋上了酒,也想喝多,就是喝不下去,喝着喝着心里就不得劲儿了,酒是粮食精,酒是害人精!有几年,小陶品咂出来了,自己是被耽误了,这辈子算是完了。算计他的人有:爹娘、老丈人、媳妇……

嗯,还有紧跟而来的两个小鬼。

两个儿子,是双棒,眉眼随他。只要看上一眼,小陶就像孙猴子被唐僧念了紧箍咒一样,心想,完了完了,这辈子完了!

转眼儿子都上学了,小陶还是人们眼里的“秧子”,横草不拿,竖草不拈。老村主任很后悔,感觉自己瞎了眼,烂泥扶不上墙啊!淑芳安慰她爹:“这样挺好,他这人有内秀,干什么我都觉得屈才。再说,再说我总觉得是咱耽搁了他!”老村主任眼泪下来了:“闺女,你咋恁傻呢!爹对不住你啊……”

淑芳不觉得,仍旧家里家外忙活着,啥事都不用小陶伸下手。后来她还回村里干了个小卖部,生意不错,一家老小吃穿不愁。淑芳给小陶筛酒,说:“你一肚子墨水,你的任务就是把咱的俩儿子调教好!”

有次,重任在肩的小陶掀翻了小炕桌,手上抖着两张试卷,骂不绝口。淑芳颤声问:“这不都是100分吗?孩子考得挺好呀!”小陶吼:“我说的不是这个,你看这名字,谁让他们改的!”俩儿子的大名都是小陶给起的,老大“陶酩”,老二“陶酊”,卷子上顯现的却是“陶名”和“陶丁”。小陶作势要打,淑芳护紧孩子,终于急了:“我给改的!怎么了?你起的那是什么鬼名字?老师都没几个认识的,笔画还那么多,考试时孩子多吃亏呀!”淑芳呜呜哭了起来,这还是她头一次冲小陶发火,也是头一次哭。小陶一下子蔫儿了,只能在心底叹了口气:“头发长见识短哪!”

哭过闹过,俩儿子的大名再也没写错过。

很多年后,陶酩和陶酊讨好他爸:“我们教授说了,光看这哥儿俩的名字就知道家长不一般,有品位!”

听儿子说这话的时候,小陶已成老陶了。两个小子很争气,考进了同一所名牌大学,轰动一时。“有品位”,让老陶很受用,他不依不饶:“你们教授还说啥了?”陶酩和陶酊相视而笑,几乎是齐声回道:“我们教授还说:‘你爸准保是个酒鬼!”老陶面露不悦,觉得挺委屈。淑芳扑哧笑了:“他还不够那个级别哩。”转瞬又想起什么,叹了口气:“可惜了,孩子姥爷没看到这一天……”

很快,儿子也都有了儿子,都落户大城市,逢年过节回来,老宅就会洋溢出儿孙满堂的喜乐气氛。后来两个儿子发现了异常,当娘的开始分不清哪个是陶酩哪个是陶酊了。儿子们给老陶敬酒,老陶推开酒盅,说:“早戒了。”儿子都孝顺,争着要接父母走,一年又一年。到后来,眼见老太太坐上了轮椅,目光呆滞,嘴角流涎;老头儿也是满头白发,身形佝偻。俩儿子都哭了,老陶仍不为所动:“你们忙你们的吧,保姆也不用,别花那钱。她都伺候我半辈子了,也该我跟她赶扯赶扯了,应该的!”

又是一个除夕夜。老陶终于动了心,说:“我跟你们走。”又说:“拿酒!”

俩儿子抢着跟老陶喝,老陶喝一口,他们干一杯,很快就像他们的名字一样,醉倒在炕上。老陶嘿嘿笑:“这俩完蛋玩意儿!”老陶放下酒杯,来到外屋,见那三炷香燃尽了,也没再续,将那张遗像仔细擦拭一番,纳入行囊。外面的烟花爆竹放得正起劲儿,映亮了窗户。老陶将残酒泼在地上,心想这辈子能大醉一场,够了。

[责任编辑 王彦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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