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片云

2020-09-22 10:17蔡楠
小小说月刊 2020年9期
关键词:养鸭鸭群厂子

蔡楠

有段时间,李或喜欢蹲在树下,望着云彩发呆。那云彩一朵朵的,叫着,嚷着,唱着,扎煞起翅膀从他面前飞过,闪得他眼花缭乱。他揉揉眼睛,再伸长脖子去追逐那一朵朵云时,就发现先前的一朵朵变成了一片片。一片片云就涌动着,舞蹈着,追逐着,风一样扑向了林间那爿人工池塘。扑通扑通,扑通扑通,一片片云就扎进水里,等再从水里冒出头来,就又变成一朵朵,花儿一样散开了。李或这时候就笑了,他站起来,蹦了个高儿,喊了一声,云云云,白云浮绿水,白云拨清波——

李或看的不是云,是鸭群,白色的鸭群。

其实李或开始不是养鸭,是养猪。哦,其实再开始,李或也不是养猪,是办汽车配件厂。李或办厂子赚了一些钱,在县城里买了房,给儿子也娶了媳妇。李或就觉得可以放松了,可以玩玩儿了。玩儿别的咱就不说了,他偏偏玩儿上了钱。李或脑瓜灵活,开始赢了不少。钱多了心野了,李或就被同伴撺掇着,去了趟澳门。李或老婆还以为他出去联系业务了呢,就指挥着工人加班加点地生产,万一李或要定个大合同回来呢?这厂子里的货供不上可不行!等到老婆将产品都打好包静等着发货的时候,李或回来了,后面还跟着几个说鸟语的南方人。南方人说,李或赌博输钱了,输大钱了,这厂子连同这货物都已经被抵押了,他们是来接管厂子的。老婆听了,一下子就瘫软在了包装箱前。等李或将她撅把醒了后,她吐了李或一脸血,李或你还挺重感情的,你咋没……没把我押上呢?

老婆去城里和儿子一起过了,李或就留在了村里的老宅。李或还想干点儿什么,没钱了,什么都干不成。负债累累的李或就成了贫困户。

李或養猪是在田耘的帮助下开始的。田耘是县上下来的扶贫队长,她给李或争取到了100头扶贫仔猪,在李或已经撂荒的责任田上帮他建起了养猪场。田耘说,李或大哥,仔猪的钱不用你出,盖猪舍的钱先记你账上,等猪出栏赚了钱,再扣你的。李或嘿嘿一笑,那我要是赔了呢?田耘把脚一跺,赔了钱我替你出!说完,扭头就走。走了几步却又折回来,田耘粉嫩的脸就在春天的风里通红着,她用手指着李或的额头大声嚷着,李或,你如果还是个男人,你就给我把钱赚回来,否则你就是个窝囊废!

李或不是窝囊废。李或总觉得田耘的手在他的额头上点着,他就认认真真地养起猪来。没想到,这一年,非洲闹猪瘟,波及到了国内的二十多个省份。李或的猪死了几十头,没死的,也被防疫站来的一群人扑杀深埋了。

李或一年的辛苦白费了。他提着喝剩下的半瓶牛栏山醉醺醺地找到田耘,我的猪,我的猪没了。你说的,赔了,盖猪舍的钱你可得出哦!田耘夺过李或的酒瓶子,轻轻地说,你放心,我说话算数,我出!

田耘不但给李或出了盖猪舍的钱,第二年还想再给他争取100头扶贫仔猪。李或把头摇成了拨浪鼓,他说,姑奶奶,你饶了我吧,就是说出个大天来,我也不养猪了,我还是当我的贫困户吧!田耘不想让李或当贫困户,就给李或争取来了扶贫鸭,肉鸭,1万只呢!李或看到几拖车的纯白的毛茸茸的小鸭仔,像一片云一样在他面前飘着,李或曾经当过文学青年的诗情画意就被勾上来了,田队长,这一片云我要了。田耘被李或闹蒙了,什么一片云?李或说,一片云就是一片云!

李或把猪舍清空,改成了鸭舍。田耘带人给鸭舍消了毒,又帮李或挖了一个人工池塘,种上了一地杨柳。田耘对李或说,这是林下生态养鸭模式,我从南方引进的。李或说,饲料呢?1万只鸭子可是得不少的饲料呢!田耘说,也是南方供应,咱们扶贫对口厂家,在县里设有供应站。

从那时起,李或的天空上就有了一片云,一片白云。李或就沉浸在对白云的向往之中。在他的向往里,一片片的白云就变成了一张一张的大团结,这是他贫困翻身得解放的美丽的白云。

但云是可以变化的,到了春节,肉鸭要出栏上市的时候,一场疫情席卷全国,封村了,封路了,封城了。李或天空上的白云就变成了滚滚乌云。乌云之下,喂养鸭子的饲料没有了,给饲料厂打电话,饲料厂说运输车不让上公路;给供应站打电话,供应站说,我们这里有涉疫区人员,自行隔离半个月。看着圈里的,林下的,池塘冰上的嘎嘎叫的鸭子,李或急啊,他比鸭子还饿。他开着小三马子,从养鸭场突突突地开着,想去村里借点儿玉米稻谷啥的,给鸭子临时垫补垫补,可是村子不让进。

李或蔫蔫地回了养鸭场。一群鸭子像一群狗一样围上了他,追逐着他,撕扯着他,有只鸭子的扁嘴这时候变成了尖嘴,一口把他的鞋子啄了个窟窿。李或不干了,他拿起一把挖池塘的铁锨,向鸭子拍去。你叫啊,你啄啊!鸭子不叫,李或更来气了,他抡起铁锨,冲进鸭群,手起锨落,直拍得鸭毛漫天飞,李或才喘着粗气趴在了鸭子身上。

李或和他的鸭子成了网红。李或也不知道他拍鸭子的小视频是谁录制并传播到网上的,但这小视频救了他。田耘发现了小视频,那时候的她已经请求上了抗疫第一线,但她还是打电话请示了县里乡里,给李或开了绿色救助通道,去饲料供应站拉饲料。田耘把这个消息告诉李或的时候,李或抱着鸭子正哭得地动山摇。他说,田队长,我这些死去的鸭子怎么办啊?鸭子疼,我也疼啊!田耘略一沉吟说,李大哥,别急,你把鸭子送到我们小区门口超市,我动员一下小区邻居,让他们线上按市场价订购,由专人派送!

李或就消好毒,戴好口罩,顺着绿色救助通道进城送鸭子了。当天,封闭多日的小区居民吃上了李或亲自宰杀的鸭子。绿色,环保,新鲜!李或给田耘发去了一条信息:田队长,鸭子我不能收费,捐给了小区,期待你安全归来,请你看那一片云!

李或说这话的时候,他知道他的鸭子又都活过来了,它们叫着,嚷着,唱着,扎煞起翅膀从已绽新芽的杨柳间飞过,变成了一片片祥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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