庚子诺

2020-09-22 10:21何宗华
今古传奇·单月号 2020年5期
关键词:朱家配方

何宗华

恩主计长远,药方分两家;贫时情义坚,富时生嫌隙。

黄家持银方,一步踏错代代悔;朱家做金丹,医者仁心辈辈传。

先祖别离,数经庚子劫;后代重逢,再续百年缘!

第一回 恩主临终传秘方 兄弟立誓结同心

1840年庚子年,对于中国人民来说,是个耻辱之年:在英国战舰的攻击下,清政府一败涂地,被迫签订不平等的《南京条约》:把香港割让给英国,赔偿英国2100万两白银,贸易主权、关税主权尽失……

这场灾变,也让三个广东人从虎门军营来到了湖南道州潇水河畔,其后演绎出朱黄两家百余年分分合合寻寻觅觅的感人故事。

这天,一艘小船悄无声息地在潇水码头靠岸,从船上走下三个人:长者四十岁出头,颌尖颊瘦,左眼目眇,头戴一顶青麻帽,脑后拖着二尺多长的辫子,灰不溜秋的头发足有寸半长,棉袍齐脚,面色黄中带紫,一脸病容。

两个随从还是半大不小的孩子,十三四岁模样,粗布褴衫,满脸菜色。二人肩扛行李,一左一右扶着羸弱的长者。

长者名叫马怀山,是大清水师提督关天培的牙将。关天培血战虎门炮台痛击英国侵略军,以身殉国,马怀山的左眼也在那次战斗中被弹片击中,成了眇目。马怀山眼伤治好之后,划归清军大将奕山部。奕山迎战英军,溃不成军,举白旗投降。对此马怀山颇有微词,遭奕山报复,被撤职流放。

僻远的湘南历来是朝廷谪官和罪犯的流放之地,柳宗元和刘禹锡曾被谪贬到零陵,寇准和阳城被谪贬到道州,马怀山如今也带着悲愤,被流放到潇水河畔。跟随他的两个亲信,一个叫朱普堂,另一个叫黄济雄。

朱普堂和黄济雄原来都是市井乞丐。那一年端午,马怀山回军营,看见一个瘦小的乞丐在军营前乞讨。看他那样子,好像几天没吃饭似的,捡起路人丢下的粽叶,舔了又舔。马怀山看着心酸,便回营去拿了几个粽子给他。小乞丐又惊又喜,千恩万谢,转身就走。

马怀山感到奇怪,便暗中尾随,跟着小乞丐来到一座土地庙。庙前也坐着一个小乞丐,比刚才那个小乞丐略略高一点儿,他的手里捧着一大碗白米饭,饭上还盖了几块肥肉。他抬头看见瘦乞丐走过来,又惊又喜,端着白米饭迎上来。瘦乞丐也举着那串粽子跑过去。两个乞丐碰到一起,瘦乞丐把自己的粽子分了一半给对方,对方把自己的米饭和肉也分了一半给瘦乞丐。两人迫不及待,大口大口地吃起来,狼吞虎咽,很快就把米饭和粽子都吃完了。

马怀山在一旁看得清清楚楚,很受感动。他走过去问了二人的姓名,才知道那瘦乞丐名叫朱普堂,另一个乞丐名叫黄济雄,便道:“你们这样很好!一碗饭,两人分,一瓢水,两人喝,你心中有我,我心中有你。这才是真正的兄弟之情。”

马怀山便把朱普堂和黄济雄带进了军营。

马怀山没有给二人造册入伍,而是让二人到后营给伙夫帮厨,混口饭吃。朱普堂和黄济雄从那以后就一直跟着马怀山。关天培战死之后,二人跟着马怀山又进了奕山部;奕山报复马怀山,将他流放湘南,朱普堂和黄济雄又跟着他来到道州,踏上潇水码头。

潇水码头,市廛栉比,店铺鳞次,沽帆如织,客货连云,是道州城的繁华闹市。道州原来也有一两家大烟馆,都是半遮半掩,开在僻静的小巷里。自从签订了《南京条约》,烟馆公开地出现在繁华闹市。所以,马怀山一登岸,就看见了接二连三的大烟馆。他想到多少将士的生命和鲜血,换来的竟是这样的结果,气得差点儿吐血。

马怀山虽是一介武夫,却心细如发,伤春悲秋,多愁善感。自从受到奕山排挤,遭贬流放,他心里郁郁寡欢,加上水土不服,上路不久就病倒了,心里更是郁闷。抵达道州后,病就一天重似一天,四处延医,不见起色。他拖了一个多月,气息奄奄,生命垂危。

潇水河畔一座破败的茅屋里,桌子上放着一盏豆油灯,淡红色的火苗一闪一闪,好像随时都会熄灭。昏暗的灯光照着病榻上的马怀山,他枯瘦如柴,形容枯槁,深陷的眼眶里,干瘪的右眼眼珠直勾勾地盯着朱普堂和黄济雄,思索着要交代的后事。

马怀山知道自己的劫数到了,看见二人抽抽泣泣哭个不停,道:“好了,别哭了,哭也不顶用,还是说说你俩的事吧。我死了之后,你俩怎么办?是留在道州?还是回广东?”

朱普堂和黄济雄面面相觑,不知该如何回答。马怀山叹了一口气,道:“这事我想过了,我替你们拿主意吧。你们回广东也是举目无亲,无依无靠,不如就留在道州吧。我看道州这地方不错,山清水秀,土地肥沃,民风淳朴,大可安家立业,繁衍生息。”

朱普堂和黄济雄点点头,齐声道:“马叔,我们听您的,我们不走了。”

马怀山道:“好,去留的事定下来了,还有一件大事,我身后虽然给你们留了一点儿银两,毕竟不多。坐吃山空,吃完了那点银子,你们将来靠什么生活?”

黄济雄脱口而出道:“马叔,这事您别担心,没吃的了我们就出去讨。我看这地方的人还很好,也很大方。”

马怀山摇摇头,道:“乞讨只是权宜之计,不是长久的生存之道。人没有当一辈子乞丐的。你们要想在道州扎下根,得有一技之长,才能养家糊口。”

朱普堂道:“马叔,这事我也想过了,乞丐我是绝不会当了。眼前我虽然没有一技之长,多少还有点儿力气。我看潇水码头活儿不少,我们先去给人帮工,糊口应该没问题。等到将来长大了,钱挣多了,有了积蓄,再想别的出路。”

马怀山点点头,道:“普堂这话说得对,先谋生,再图发展。我走之后,留下你们两人,不是兄弟,胜似兄弟,一定要齐心协力,互相支持。就像以前一样,你心中有我,我心中有你。”

朱普堂和黄济雄齐声道:“马叔您放心,我们俩一定亲如兄弟,永不分开。”

馬怀山的脸上露出笑容,道:“这样我就放心了。我替你们备下了一条谋生之路,能解决你俩的后顾之忧。”

说着,马怀山哆哆嗦嗦,从枕头边拿出两个小木盒,分别递给朱普堂和黄济雄。朱普堂打开木盒一看,盒子里装着一枚用金色蜡纸包裹的药丸,大小如鸽卵;黄济雄打开木盒一看,盒子里装着一枚用银色蜡纸包裹的药丸,也如鸽卵大小。

朱普堂和黄济雄望着马怀山,不明所以。

马怀山道:“我这儿有个偏方,专治瘴疠之气,神效灵验,百试不爽。这偏方分金银二方,分别藏在你们各自的木盒里。你二人各自保管好自己的配方,依照配方,各自制成金丹和银丹,共同售卖。金丹和银丹必须同时服用,才显奇效。我打听过了,道州湿热多雨,瘴疫盛行,春夏之交,常有瘴疠发生。出现这种情况,你们就可以施药救人,小有进项,吃饭穿衣,定然不愁。”

朱普堂和黄济雄面露喜色,非常感激马怀山。朱普堂道:“马叔,人有人名,药有药名,这药叫什么名字?”

马怀山道:“这药还真没有名字。不过,我可以给它取一个名字。”他看看朱普堂,又看看黄济雄,有了主意,“医者仁心,救死扶伤,普济世人。你俩的名字,正好含有‘普、‘济二字,我看就叫‘普济丹吧!”

朱普堂和黄济雄齐声叫好。马怀山激动地道:“你俩知道我为什么取这个名吗?兄弟齐心,其利断金。希望你们朱不离黄,黄不离朱,世世代代,亲如兄弟。”

朱普堂和黄济雄双双含泪,哽咽道:“马叔,我们记下了,朱黄两家,世世代代,亲如兄弟!”

马怀山喜形于色,含笑而去。

“马叔——”朱普堂和黄济雄大叫一声,趴在马怀山的尸体上,放声大哭。

第二天,朱普堂和黄济雄找出银两,在街邻的帮助下,买来棺木,将马怀山入殓下葬。马怀山的遗体葬在城东临风坡上,后面是起伏的群山环绕,前面是碧绿的潇水奔流,聚气藏风,绝佳胜地。

诸事完毕,朱普堂与黄济雄便去码头上给人帮工。潇水码头,河上帆桅林立,百舸争流,进的进,出的出。进的是外埠布匹铁锅和瓷器,出的是本地大米黄豆花生。碼头上货物堆积如山,装船卸船,哪样货物不靠人背肩扛?所以找活干并不难。朱普堂和黄济雄扛不起大包扛小包,背不起重的背轻的,蚂蚁搬家,多少能干一些。人家也不欺负外乡人,看活给钱,每日一结。除了生活开销,每月还少有结余,这让二人很高兴。

第二年,到了春夏之交,阴雨连绵,天气又闷又热,人特别难受。有人叹道:“暑湿暑热夺命天,转眼必然瘴疠生。”果然,农村里接二连三有人病倒了,渐渐地,潇水码头也有人生病了,上吐下泻,头痛发热,一病不起。那些得病的老人小孩,拖不上十天半月,就一命归西,吓得人们连门都不敢出了,装船卸货的人都找不到。

朱普堂与黄济雄按照马怀山生前的吩咐,早就做好了一批普济丹。看到瘴疠蔓延,便想出去卖药。黄济雄突然犹豫起来,道:“这普济丹到底有没有效?要是吃死人了怎么办?”

黄济雄一说,朱普堂也动摇了。自己一不会号脉,二不会看病,把药当成黄糖、食盐等日用商品去卖,这行吗?俗话说,人命关天,真要是吃死了人,他和黄济雄就糟了,不是偿命,也得坐牢。

黄济雄害怕了,道:“普堂,还是别卖了。别羊肉没吃着,反惹一身膻。”

他见朱普堂沉默不语,又道:“普堂,我说的话你听到了没有?你在想什么?”

朱普堂道:“我现在想的不是挣不挣钱的事,而是那些生病的人。你看,那么多人生病,还有人死去,万一普济丹有效,我们留在手里,眼睁睁地看着别人生病死去,良心不安啊!”

黄济雄道:“良心不安总比坐牢偿命要好一些。普堂,还是别卖了,这点儿钱丢了就丢了,等疫情过去了,我们去码头干活,钱还能赚回来……”

“去码头干活?”朱普堂两眼一亮,捶了黄济雄一拳,道,“济雄,你说得对,去码头干活,现在就去!”

朱普堂说完,转身就走。黄济雄一把拖住他,道:“你疯了!现在瘴疠流行,你去码头干活,不是没病找病吗?”

朱普堂诡秘一笑,道:“我正是要没病找病,生了病,正好试试这普济丹灵不灵!”

黄济雄明白了兄弟的意思,瞠目结舌,嗫嚅道:“普堂,以身犯险,值得吗?”

朱普堂道:“值得!如果证明普济丹有效,我们就可以免除多少人的痛苦?可以挽救多少人的生命?”

黄济雄无言可对。他不好意思独自在家,迟疑了一下,也跟在朱普堂的身后跨出门去。朱普堂见了,将他拦住,诚恳地道:“济雄,犯险的事,有我一个人去就够了,你留在家里,万一我生病了,还得靠你哩!”

朱普堂半哄半劝,黄济雄半推半就,退回屋里。他看着朱普堂一步一步走向码头,眼眶一热,叫了一声:“普堂,我的好兄弟!”

朱普堂来到码头上,果然如他所料,货主找不到人装船卸货,见他来找活干,喜出望外,工钱也比平时给得多。朱普堂甩开膀子干,一天下来,挣了两天的钱。他一连干了三天,第三天晚上就出事了:头痛发烧,咽喉疼痛,上吐下泻。

黄济雄赶忙拿来金丹和银丹,让朱普堂服下。吃完药的当晚,烧就退了;第二天也不吐了,也不泻了;第三天病就好了,精神头也有了,说话嗓门也亮了。

二人欣喜若狂。他们决定再找个人试试,正好有两个街邻也染上了瘴疠。朱普堂和黄济雄便各自捧着两盒金丹和银丹,登门送药。他们没有收街邻的钱,而是送给对方试用。两户街邻望着两个半大的孩子,半信半疑。朱普堂以自己生病的经历为例,说了许久,对方才勉勉强强收下普济丹。

朱普堂和黄济雄回到家里,忐忑不安:普济丹是送出去了,但街邻会不会吃呢?吃了有没有效果呢?谁的心里都没底。一天过去了,两天过去了,没有任何信息反馈回来。二人想去病人家看看,却没有勇气迈出脚步。第三天又过去了,既没有人登门道谢,也没有人兴师问罪,朱普堂和黄济雄坐立不安。看看一弯新月越爬越高,二人长叹一声,关门睡觉。

连日来的焦灼不安,朱普堂和黄济雄早已精神疲惫,困倦乏力,头一挨到枕头,就酣然入梦,鼾声如雷。睡得正沉的时候,突然听到雷声隆隆,滚滚而至。二人被雷声惊醒,翻身坐起,这才察觉到,梦中听到的不是天上的雷声,而是有人在敲他们的门!“咣咣咣!咣咣咣!”又重又急。

朱普堂和黄济雄面面相觑。黄济雄脱口说道:“不好了,肯定是吃死人了,人家上门问罪来了!”

朱普堂比较镇定,道:“这药我吃过,最多是他们吃了没效果,绝对不会吃死人!”

他一蹦下床,点上灯,打开门。门外黑乎乎地站满了人,一拥而入,围着朱普堂七嘴八舌地道:“小神仙,救救我们吧!我们要买仙丹!”

蜷缩在床上的黄济雄喜出望外,一跃而起,冲到众人面前,大声道:“我们手里有仙丹,大家别急,要买的准备好钱,一个一个地来。”

朱普堂和黄济雄的金丹银丹也真是神奇:得了瘴疠的人,吃了普济丹,大部分人病都好了。道州人非常感激朱普堂和黄济雄,称二人是小神仙。也就是在那一年,潇水河畔开始流传一首童谣:

天干地支回首看,六十轮回庚子乱。

灾难连连潇水岸,金丹银丹保平安。

潇水两岸好发瘴疠,自从有了普济丹,道州百姓再也不怕瘟疫肆虐了。

第二回 黄家逐利闯大祸 朱家无辜受牵连

朱普堂和黄济雄小试牛刀,想不到金丹和银丹果然灵验神奇,一夜之间,求购者蜂拥而至,应接不暇。

这真是一招鲜,吃遍天。朱普堂和黄济雄靠着马怀山留下的两张偏方,制成普济丹,每逢瘴疠病起,就卖药救人。不出几年,两人就积蓄颇丰,富甲一方,盖起了新房子,娶妻成家。

常言道:共患难易,共富贵难。夫妻是这样,朋友何尝不是这样?

朱普堂与黄济雄的矛盾,起因于普济丹的售卖价格。

普济丹最初的价格是三百文铜钱一盒,一盒药中有六枚丹药:三枚金丹,三枚银丹,一天吃完。一个疗程三盒药,一般吃完三盒药病就会好。实在有那病情严重的,加上一盒,一准药到病除。当时清朝的货币制度,一千文铜钱是一贯,穷人家染上瘴疠,东挪西借,勉勉强强也凑得起这一千二百文铜钱。有了这一千二百文铜钱,就可以解除一身病痛,挽救一条性命。

一盒普济丹的成本也就一百来文铜钱,加上人工,冲上天不过是一百五十文铜钱,转手之间,利润就翻了一番。朱普堂心满意足。

照理,黄济雄也该满足才是。然而,天高不算高,人心比天高,井水当酒卖,还嫌猪无糟。这讲的就是黄济雄这种人。利润翻一番,黄济雄还不满足,到第二年,每盒普济丹涨到了四百文。以后每年涨一百,每年涨一百,后来竟然涨到了一千文铜钱一盒。老百姓一旦染上瘴疠,治病就要花上三四贯铜钱。这让那些穷人叫苦不迭,有的人无钱买药,干脆在家苦撑硬拖。拖来拖去,小病成了大病,最后一命嗚呼。

这些人死了,连一口薄棺也买不起,只得弄张草席卷尸,几根麻绳,一根长棒,抬到乱葬岗一埋了事。有一天,朱普堂就碰到这样的情景:暮色里走来一群人,前面是两个男子,抬着一具尸体,短短的草席连死者的遗体也没有遮住,僵直的双脚从席筒里伸出来,一搭一搭的,看着瘆人;后面跟着三个小孩,头上戴着孝帽,腰上捆着草绳,哭哭啼啼。路人在旁低声叹息:“可怜呀,先是死了娘,如今爹也没钱买药,就这么死了!丢下三个孩子,以后怎么办啊?”

朱普堂心里像刀扎似的,觉得席筒里的那人,像是他杀死似的。事后,朱普堂找到那三个孩子的亲叔叔,放下二十两银子,要他好好照顾那三个无爹无娘的孩子。

朱普堂觉得自己施舍也施舍不过来,便去黄家找黄济雄,商量降价卖药。

黄家离朱家并不远,青堂大瓦,高墙阔院,十分气派。朱普堂道:“济雄,普济丹的价格是不是降低一点儿?一贯铜钱一盒药,有的人买不起,连命都丢了。”

黄济雄道:“降价?我还要涨价哩!我正要找你商量,把药涨到两贯铜钱一盒。”

“你还要涨价?”朱普堂吃惊地道,“一贯钱一盒药还有人买不起,涨到两贯钱一盒,买不起药的人就更多了!”

黄济雄道:“我的好哥哥,你不该关心这个,而要关心铜钱现在贬了多少了!以前一贯铜钱兑换一两银子,如今三贯铜钱还兑换不了一两银子。难道我不应该涨价吗?”

黄济雄讲的银贵钱贱的事也是实情,国外的鸦片大量涌入中国,加上清政府向外国支付的战败赔款,大量的白银流向海外,这才造成银贵钱贱的现象。老百姓使用的多是铜钱,铜钱越贱,老百姓的日子越难过。

朱普堂左说右说,黄济雄仍是不肯松口,他没有办法,便道:“济雄,这样吧,我们还是把药分开吧,你卖一半,我卖一半,你卖贵卖贱我不管,我卖贵卖贱你也不要过问。”

黄济雄一想,爽快地答应了。每年,他们各自制出6000枚金丹,6000枚银丹,合成6000份普济丹。第二年,二人真的各分一半,各卖各的。朱普堂每盒普济丹卖五百文铜钱;黄济雄只收银子不收铜钱,一两银子一盒普济丹,实在没有银子给铜钱,三贯铜钱一盒药,一文不少。

同是普济丹,一家便宜一家贵,病人自然去找朱普堂买药,黄济雄的药,一盒也卖不出去。对此,黄济雄并不着急,他算计好了,药是这么多药,病人是这么多病人,朱家的药卖完了,病人还得来黄家买。

事情果然不出黄济雄所料,半个月不到,朱家的普济丹全都卖光了。病人没有办法,只得到黄家去买。黄济雄趁机又涨了一百文铜钱,三千一百文铜钱一盒药。爱买就买,不买拉倒。病人为了保命,只得咬咬牙,掏出钱来。

朱普堂听说黄济雄竟然这么黑,卖得这么贵,十分生气。可是,生气又有什么办法呢?朱普堂只能做金丹,做不出银丹,他那3000份普济丹卖完了,再想加工,黄济雄不配合,光有金丹也没用。

朱普堂无奈地摇摇头。当年,恩人让朱普堂做金丹,让黄济雄做银丹,只想到朱不离黄,黄不离朱。现在离是离不开,可是,黄济雄也正是利用这一点,把朱普堂控制得死死的。黄济雄想涨价就涨价,想涨多高就涨多高,朱普堂一点儿办法都没有。

朱普堂对黄济雄不满,除了黄济雄任意涨价,还有一件事也让他心生疑窦,只是没有真凭实据,朱普堂也不好把这个疖子挑破。

原来,凭多年来的经验,染上瘴疠,不管是男人还是女人,是老人还是小孩,轻者三盒药,重者四盒药,药到病除。可是,近年来,朱普堂发现,三四盒药根本不起作用,得吃上六七盒药瘴疠才会好。

药效怎么会差这么多呢?朱普堂琢磨,问题一定是出在加工制作上。朱普堂每次做金丹,挑的全是上好的药材,半点儿也不敢马虎。问题不是出在金丹上,只能出在银丹上。朱普堂怀疑黄济雄在药材上做手脚,偷工减料。

怀疑归怀疑,没有真凭实据,朱普堂也不好说什么。有一次,一个病人提出同样的质疑,怀疑药材有问题。朱普堂听了,认真地道:“天地良心,金丹所用的药材,全都是上等货,分量也没有半点儿减少,我可以对天发誓。”

朱普堂这话传到了黄济雄的耳朵里,他不高兴了:金丹所用的药材全是上等货,这么说问题就出在银丹上了?朱普堂呀朱普堂,要辩白也不是这样辩的,你只摘除了金丹的嫌疑,岂不是把问题全推到银丹上了?你这还算兄弟吗?

黄济雄的儿子黄继业道:“朱家这么可恶,咱们以后不和朱家合作了。”

黄济雄叹道:“普济丹是金丹银丹组成的,爹光会做银丹,不会做金丹。你马爷爷早就计划好了,朱不离黄,黄不离朱,不合作还真不成啊!”

黄继业诡秘地一笑,道:“爹,就看您下不下得了手,您下得了手,我有办法让您以后不光会做银丹,还会做金丹,金丹银丹全归我们黄家!”

“啊?”黄济雄颇感意外,道,“你有什么办法?快说说!”

黄继业四顾无人,凑到父亲的耳朵边,道:“我认识一个朋友,是个梁上君子,我们请他去朱家把金丹的配方偷出来,以后我们金丹银丹都做,价格想怎么涨就怎么涨,再也不用看朱家的脸色了。”

黄济雄两眼一亮,刚想拍案叫好,转瞬间兴奋的目光又黯淡下去,道:“这样恐怕不行,爹一做金丹,事情岂不是暴露了?到时朱家上门问罪,咱们也不好交代。”

黄继业道:“爹,您的眼睛怎么只盯着道州这一亩三分地?我们有了金丹的配方,拔腿就走,走得远远的,朱家到哪里去找我们兴师问罪?广东也好,南京也罢,哪里不能安家立业?朱家太讨厌了,这些年专门与咱家过不去。我们一盒药卖三千一百文铜钱,朱家一盒药卖五百文铜钱。您知道人家在背后怎么说?说朱家是好人,菩萨心肠,说我们黄家人的心太黑了,会有报应。这都是朱家在搞鬼,我早就想整治朱家了。”

黄济雄听儿子一说,也觉得是朱家有意与黄家为难,恨之入骨!此时的黄济雄,早把恩人马怀山的诫勉之词忘得干干净净,当年的兄弟之情也抛到了脑后,心里剩下的,除了怨恨还是怨恨。

黄济雄道:“儿子,就按你说的办。我有个朋友在北京,等拿到金丹的配方,我们一家立刻动身去北京。”

几天之后,朱家就出事了:这天夜里,朱普堂起夜,刚走出房间,看见后院黑影一闪,倏忽不见。朱普堂心中带疑,蹑手蹑脚地到后院查看,看见库房的窗棂透出微弱的光亮,屋里传出窸窸窣窣的声音。朱普堂手指头沾了点口水,润湿窗纸,轻轻一捅,戳破一个小洞,凑上去一看,只见一个蒙面大汉手执烛火,在库房里四处翻找东西。朱普堂纳闷:库房里除了药材没别的东西,这人东翻西找,在找什么呢?

朱普堂突然想到一样东西,脸色骤变:金丹配方!这人一定是冲着金丹配方来的!那蒙面大汉把库房里的坛坛罐罐抽屉药柜翻了个遍,目光渐渐移向墙边的供桌。供桌上摆着香炉供品,上方供着马怀山的灵牌。

那张金丹配方,正是藏在灵牌的夹层里!

那个蒙面大汉显然也注意到了供桌上的灵牌,手慢慢地伸过去……

朱普堂在窗外看得清清楚楚,顿时急了,大叫一声:“快来人啊!抓小偷啊!”同时双掌推开房门,冲了进去。

小偷大惊失色,急忙拿起桌上的灵牌,破窗而去。

朱普堂哪肯让金丹配方给人拿去?便舍命追去。他年老体弱,手脚僵硬,等到他追出库房,那蒙面大汉早已越过后院高墙,不知去向。

此时,朱家的男男女女老老少少,早已举着灯笼火把围了上来。朱普堂捶胸顿足,放声大哭。儿子朱承善道:“爹,您别急,金丹配方没有丢,我早就取走了。”

原来,每逢初一十五,朱普堂都要带着儿子孙子来给恩人上香祭祀。有一次,朱普堂把灵牌里的秘密悄悄地告诉了儿子。朱承善心里一动,暗想:把金丹配方藏在灵牌的夹层里,睹物思人,感恩怀德,有意义是有意义,不过,这也太容易暴露!如果有人想偷配方,很容易就找到的。于是,他把金丹配方悄悄取出来,另外寻了个隐秘的地方藏好。

朱承善回到房里,拿出金丹配方,交给父亲。朱普堂转悲为喜,道:“好儿子,亏你多了个心眼,才保住朱家的金丹配方。你比爹聪明能干,以后这配方就由你保管。”

朱承善犹豫了一下,道:“爹,您觉得小偷为什么要偷我家的金丹配方?”

朱普堂道:“金银有价,配方无价,偷出去卖给别人,钱绝对少不了。”

朱承善道:“爹,您想过没有,配方虽然珍贵,谁会买它?普通人光有金丹的配方还不够,还得要有银丹的配方,同时做出金丹和银丹,才能卖钱。银丹的配方在黄家,我家的金丹配方即使流传到社会上,别人拿去也没有用处。只有黄家得到它才有用。”

朱普堂变了脸色,道:“你怀疑小偷是黄家派来的?”

朱承善道:“不是怀疑,而是肯定。这次朱黄两家分药而卖,社会上的议论对黄家很不利。我估计就是为了这件事,黄家才下决心偷我们的配方,甩开我们。”

朱普堂听了,好半天没有吱声。他尽管不愿相信儿子的话,可是,儿子的分析丝丝入扣,让人不得不信。他万万没想到昔日一碗饭都分着吃的好朋友,竟然做出偷配方的事来。朱普堂心里感到难过,叹了一口气,道:“配方既然没被偷走,这事就不要再提了。”

朱承善点头应诺。朱家隐忍不发,黄家也装作没事一般。黄家父子知道,这次偷窃失手,打草惊蛇,朱家以后一定會加倍小心,遂打消了偷配方的念头。两家暂时相安无事。

黄济雄的老伴对见不见得到皇上不关心,她关心的是银子,开门七件事:柴米油盐酱醋茶,哪一样少得了钱?她长叹一声,道:“在道州我们可以卖药,到了北京,我们卖什么?虽然说身边有些银两,但坐吃山空,银子花完了怎么办?”

黄济雄心里正烦,听见老伴絮絮叨叨,呵斥道:“尽说这些做什么?我还活着,你就饿不死。别瞎担心了!”

黄继业逃离之初,也对未来的日子忐忑不安:父亲偷偷告诉他,他那朋友是做鸦片生意的,到了北京,他父子就参与朋友的鸦片生意。黄继业以前就听说做鸦片生意一本万利,苦于没有门路,如今有人引路,黄家倒是因祸得福。他便安慰母亲道:“娘,爹早想好了谋生之道。到了北京,我们不卖药了,却有比卖药更好的生意。”

黄济雄点点头,老太婆看见父子二人一副胸有成竹的模样,心中稍安。

马车跑着跑着,车夫忽然发现情况有些不对:只见一群人慌慌张张迎面而来,背着被子,提着挎包,扶老携幼,像是逃难的难民。越往前走,难民越多,一眼望不到头,潮水般涌过来。

车子的去路被拥来的难民堵死了,黄济雄撩起门帘,惊愕地望着眼前的一幕,问:“前面出什么事了?快问问!”

车夫拉住一位长袍马褂的长者,问出了什么事?长者顿足捶胸,仰天悲号,道:“出大事了!洋人打进北京了!老佛爷和皇上生死未卜!今年的庚子年怎么乱成这样?连国本都岌岌可危!苍天得保佑皇上逢凶化吉,平安无事啊!”老者一边抹泪,一边跌跌撞撞地走了。

车夫和黄家人闻言目瞪口呆。

黄济雄知道北京是去不了了,急忙招呼车夫道:“快掉头!往回走!往回走!”

车夫也慌了,急忙拉缰控马,想掉转马车。但马车的前后左右都是人,想掉头可没那么容易!车夫刚刚把马车横过来,还没理顺,有人惊呼道:“不好了,洋人杀来了!”接着,远处传来乒乒乓乓的枪声和难民的惨叫声。逃难的人发疯似的向前拥。马车偏偏横在路上,潮水般涌来的难民暴跳如雷,又吼又骂,又推又踢。驾辕的马匹惊得人立长嘶,乱蹦乱跳,把马车也带翻了,一車人全都被掀翻在地。

枪声越响越近,一队洋人骑着马奔腾而来。来不及躲闪的难民倒在地上,被马匹踏得血肉模糊。马上的洋人有的举枪射杀,有的挥刀削劈,凶狠残暴。

车夫一见势头不对,马车也不要了,撒腿就跑。黄家人也提着行李,跟着难民逃命。但人哪有马快?没跑上几步,洋人就纵马而来,只听两声枪响,黄继业和母亲惨叫一声,双双倒地。一个洋人冲过来,看见黄继业没死,挥刀一劈,黄继业立即身首异处。

洋人一弯腰,拾起黄继业母子的包袱,拉缰控马,又向另一堆难民冲去。

黄济雄拉着孙子黄国保呆立在旁,惊愕地看着这一幕,人都吓傻了。这时,不远处又传来一声惨叫。只见一个洋人一弯腰,把黄继业的老婆连人带包袱放在马上,扬鞭而去。

“娘!娘!”黄国保哭叫着,挣脱爷爷的手。黄济雄猛醒过来,紧紧拉住孙子的小手,不肯松开,知道媳妇此去,也定是凶多吉少。

“娘!爹!奶奶……”

官道上早已是血流成河,尸横遍地,没死的难民也是魂飞魄散,东奔西逃。洋人仍然不肯罢手,骑着马,挥着刀,嗷嗷大叫,来回驰骋,追杀那些没死的难民。黄济雄朝儿子和老伴的尸体望了一眼,抹抹眼泪,拉着孙子转身就跑。跑着跑着,一脚踏空,祖孙二人掉进路边的沟里。

黄济雄一时气厥,晕了过去。

也不知过了多久,黄济雄悠悠醒来。他睁开眼,只见四周一片漆黑,天空缀着稀稀疏疏的星星,忽明忽暗,若隐若现。“国保!”黄济雄记起了自己的孙子,打了个激灵,想欠身坐起来,却感到胸膛上似有重物,伸手一摸,是自己的孙子黄国保。他松了一口气。

孙子趴在他的身上睡得很沉,黄济雄便躺着没动,让孙子趴在他的身上继续睡。他仰望着头上的星空,回想起白天那惨烈的一幕,心中一阵绞痛,泪如泉涌,止也止不住。

黄济雄记得,自己拉着孙子逃命,没跑多远就掉进沟里了,这地方应该离老伴和儿子惨死的地方不太远,估计也就半里来路。洋人应该走了,难民也都逃散了,那些无辜死去的人还暴尸荒野!国保娘是被洋人掳走的,那是没办法寻找了;儿子和老伴的尸体还在那里,自己不能不管,明天该去收殓,把他们娘俩安葬才是。

想到收殓安葬,黄济雄又发愁了:那几个包袱都被洋人抢走了,所有的金银都在包袱里。他身边只剩下少许散碎银子,连一口薄棺都买不起,拿什么收殓安葬啊?

黄济雄叹了一口气:没有棺木收殓,怎么也得挖个坑就地掩埋,自己的亲人,总不能让他们暴尸荒野。他想着明天去向附近的农家借些锄头铁锹,挖坑埋尸,又担心附近农家害怕洋人早就跑了,到时连锄头铁锹也借不到,那就糟了。

一阵清风吹过,风声中传来几个人的对话:“方丈,尸体都埋完了。”

“四处再找找,别落下。”

“是。”

远处出现了火光,接着传来脚步声,有人走到了黄家祖孙的附近。借着火光,黄济雄看清来人穿着土黄僧衣,是个和尚。

“师父,救命!”

听见呼叫,那个僧人举着火把走到沟边,探头一看,高声叫道:“方丈,这里还有两个人,有一个小孩,都还活着。”

一群和尚围上来,领头的僧人面容清癯,长须飘飘,大概就是那个方丈。

几个和尚将祖孙二人扶起。方丈合十行礼,道:“阿弥陀佛!施主为何满身血污,藏身沟渠?”

黄济雄哽哽咽咽,把白天的遭遇说了一遍。方丈又念了一声佛,道:“施主一家遭此惨变,实在可怜。好在佛祖保佑,你祖孙二人大难不死,也算是不幸中的万幸。施主亲人的遗体,我们已经掩埋了。虽说是一抔黄土,简慢了些,但纵然是极尽人间繁华当世荣耀,到头来也不过是一掬细土黄沙,施主无须纠结。”

黄济雄含泪道:“遭此乱世,能入土为安就不错了。刚才我还在为这件事发愁,方丈和众位师父行此方便,真是功德无量!黄济雄谢过各位师父。”

黄济雄说着,就要下跪叩头。方丈急忙拦住,道:“举手之劳,何须言谢?冒昧问一声,施主今后有何打算?”

黄济雄含泪道:“我身无分文,现在是进也难,退也难,无路可去。不知方丈能不能大发慈悲,收留我祖孙二人?”

方丈稍稍沉吟,道:“施主若是不嫌小庙粗陋清贫,就随我们来吧。”

黄济雄带着孙子,攀山越岭,走了半夜,来到一座庙里。方丈法号静虚,他让人带祖孙二人先去洗澡更衣,又端出一盘馒头、一碟素菜,供二人果腹。吃完饭,静虚领着祖孙二人走进一间寮房。寮房里摆着一张方桌两张木床,东边那张床上已经睡了一个人,西边那张床还空着,床上摆着被絮枕头。静虚指着空床道:“你们就睡在这里吧。”

床上那人早已惊醒,翻身坐起来,扫了众人一眼,道:“又来人了?”

静虚道:“阿弥陀佛,扰韦先生清梦了。”

那人伸了个懒腰,道:“没事,我都睡了一觉了。方丈还在忙碌,真够辛苦的。”

静虚替双方介绍,道:“这是韦先生,这是黄施主。黄施主一家五口,有两人被洋人杀害,一人被掳走,只剩下他祖孙二人,暂借小庙栖身。”

那人叹道:“国弱民孱,洋祸连年,何日才是个头啊!”

静虚未答话,只道:“夜静更深,就不打扰几位了。”说罢,欠了欠身,退了出去。韦先生与黄济雄互相点点头,吹灯睡觉。

黄济雄哪里睡得着?想起儿子和老伴惨死的那一幕,不禁低声抽泣。黑暗中,有人叹了一声,道:“黄大伯,在想念您的老伴和儿子?”

说话的自然是那个韦先生。黄济雄意识到自己的行为影响了别人,连忙道:“对不起!”便强吞泪水,忍住不哭。

韦先生体会到黄济雄的意思,道:“黄大伯,您想哭就哭吧。其实我也没睡着。我和您一样,也是落难之人。我家在北京,看见洋鬼子强暴妇女,一时不忿,将洋鬼子杀了。顺天府派人四处抓我,我只得逃离北京,不想走到半途,身染重病。要不是静虚方丈救了我,我就没命了。如今洋人又打进北京,我一家老小是死是活都不知道。唉!躲在这庙里,我也是度日如年啊!”

黄济雄想起那个长袍马褂长者的话,道:“听说连老佛爷和皇上都被洋人撵出了北京,韦先生,今年的庚子年怎么乱得这么邪门?国破家亡,民不聊生!”

韦先生道:“这与什么年没关系,是国家太弱了,清廷太无能了。就拿上一个庚子年来说吧,清军水师是二十万人,英国才一万八千人,我们还是打不过人家,被迫签订《南京条约》,割地赔款。这一次是八国联军,连北京都被洋鬼子占了,肯定又要签什么条约,割地赔款了。”

黄济雄道:“二十万人打不过一万八千人?是……洋人的洋枪洋炮太厉害了吗?”

“不!”韦先生斩钉截铁地道,“是清廷太腐败了!政府就像当家人,当家人出了问题,这个国家又怎能不出问题呢?”

韦先生的话,像一枚尖锐的锥子,刺痛了黄济雄的心。他想起自己,自己不也是一个当家人么?他要是不贪婪,怎么会惹恼樊三,招来灭门之祸?他要是不贪婪,又怎么会想到改做鸦片生意,奔波千里投奔北京,在京畿之地遭遇洋人?怨来怨去,只怨自己,是他酿成了家破人亡的悲剧!

黄济雄后悔不已,他真想离开人世,追随惨死的老伴和儿子……

“娘!”黄国保大概是梦见了他娘,低声抽泣,呼叫娘亲。孙子的梦呓提醒了黄济雄:他还不能死,他死了,幼小的孙子怎么办呢?孙子失去了爹娘,失去了奶奶,如今他是孙子唯一的亲人,他还不能死啊!

当——当——

一阵阵钟声在耳边响起。黄济雄抬眼看了看,窗外还是黑黢黢的。这么早,就有人敲响了晨钟,催促庙里的和尚早课了!过了一会儿,从佛堂里传来一阵嗡嗡的诵经声。黄济雄轻轻地翻身下了床,穿上衣,走出寮房,循着烛光走去。

大殿里,灯光下,方丈领着十几个和尚盘腿坐在蒲团上,闭眼合十,敲着木鱼,念诵经文。供桌上点着硕大的香烛,烛火通明,烟雾缭绕。供桌当中,摆着一排排的长明灯,火苗摇曳。释迦牟尼庄严的宝相端坐莲台,俯视座前众人。黄济雄仰望宝相,只觉得袅袅轻烟如纱似雾,庄严宝相在雾霭中晃动,渐渐变成左眼目眇的恩人马怀山。

黄济雄大吃一惊。

只見马怀山嘴唇张合,吐出清晰的声音:“黄济雄!”

黄济雄身子一激灵,连忙应道:“马叔!”

“黄济雄,你怎么忘了我的嘱咐?”

“马叔,我……我……”

“我让你朱不离黄,黄不离朱,你怎么把朱普堂扔在道州,自己跑到这儿来了?”

“马叔,樊三要杀我,我是迫不得已啊!”

“心无内祟,何来外患?你走了,有金丹没银丹,潇水两岸再发瘴疠,道州的老百姓又怎么办?”

“这……”

“黄济雄,你和朱普堂以前是多好的兄弟,一碗饭,两人吃,一瓢水,两人喝。你不是说过吗?朱黄两家,世世代代都要亲如弟兄,永不分开吗?黄济雄,回去吧!回道州去吧,回去找朱普堂吧。”

黄济雄痛苦地直摇头,道:“马叔,我回不去了。我身无分文,寸步难行。即使我能回去,我也没有脸面去找朱普堂,没有脸面去见道州的老百姓啊!”

黄济雄双手捂脸,放声大哭,哭声打断了诵经声,众人停止敲打木鱼,掉转头,惊愕地看着浑浑噩噩、神志不清的黄济雄。

方丈叫了几声,醒过神来的黄济雄冲上前几步,“扑通”跪在方丈的面前,哭道:“大师,黄济雄有负恩人,有负朋友,有负道州百姓,罪孽深重,累及亲人,悔之莫及。求大师让我皈依佛门,诵经念佛,忏悔思过。”

静虚双手合十,念了一声:“阿弥陀佛!”

众位和尚也道:“阿弥陀佛!”

就在这天清晨,黄济雄在释迦牟尼莲座前,剃去华发,种下香疤,换上土黄僧衣,成了和尚。静虚给他取了个法号:慧明。剃度仪式刚刚完毕,有人在旁说话了:“黄大伯昨夜才入佛门,今早即证菩提,可见佛门广大,可渡有缘人。”

黄济雄回头一看,说话的是韦先生。只见他背上背着包袱,手中拿着雨伞,一副要出远门的样子,感到意外。

“韦先生,你这是……”

韦先生淡淡一笑,道:“黄大伯都大彻大悟了,韦某也该走了。”

“走?韦先生要去哪里?”

静虚道:“慧明有所不知,韦先生不是我辈中人,孙先生来信召他,中华民族的希望就寄托在这些人的身上了。”

韦先生道:“韦某此去,抛头颅,洒热血,定当不负方丈厚望!告辞了!”

静虚和众人拱手相送,眼看着韦先生那伟岸的身躯出了大殿,跨出山门,义无反顾地踏上旅途,无不感佩。

“爷爷!爷爷!”黄国保呼叫着跑来,看见爷爷剃了光头,穿着僧袍,惊讶得张大嘴巴,说不出话来……

黄济雄苦笑道:“国保,爷爷出家了,以后你就陪着爷爷在这里清修,礼敬菩萨。”

“菩萨”二字似乎让黄国保想起了什么,他一把抓住黄济雄的手,便往外拖,道:“爷爷!爷爷!快去看!快去看!”

黄济雄被孙子拉着,踉踉跄跄地往外走,一边走一边问:“看什么呀?”

“狮子!狮子!”

“狮子?”黄济雄吓了一跳。这庙里怎么会有狮子?

黄国保又道:“还有马!有大鸟!有菩萨!”

黄济雄被孙子的话弄糊涂了。说话间,孙子拉着他已经来到寺庙的后院,后院有一扇门,直通后山。叮当!叮当!铁锤击打钢凿的声音隐隐传来。出了院门,叮当叮当的声音更响了。在后山和寺庙之间,有一个宽大的平台,平台上耸立着一尊尊石狮、石马、石仙鹤、石麒麟、石观音……

黄济雄这才明白孙子的意思。黄国保拉着爷爷一尊一尊地看过去。黄济雄越看越惊讶:这些动物和菩萨雕得太好了,栩栩如生!祖孙二人一路看过去,最后在石匠的身边停住了脚步。这石匠四十来岁,模样忠厚。他一只手握着钢凿,一只手握着铁锤,正围着一尊笑弥陀在雕刻凿打。笑弥陀已具雏形,袒胸露肚,咧开大嘴,对着祖孙二人慈祥发笑,黄国保也咧开小嘴,对着弥陀发笑。

石匠回过头来,先看了一眼黄国保,再看了一眼黄济雄。黄济雄连忙躬身道:“阿弥陀佛!师傅贵姓?”

石匠也停止雕凿,欠身还礼,道:“我姓姚。我看大和尚眼生,刚来的?”

黄济雄道:“小僧法号慧明,早晨刚刚剃度。”

石匠道:“我说今早霞光怎么特别灿烂,原来是寺里添了一尊菩萨。”

黄济雄脸一红,道:“惭愧!惭愧!慧明罪孽深重,要说菩萨,姚师傅心里倒是装着菩萨,手艺才这么精湛。”

石匠笑道:“手艺精湛谈不上,敬神如神在,我在这里雕塑了二十年的菩萨,倒是不敢有半点儿马虎。”

黄济雄大吃一惊,道:“姚师傅在山上干了这么多年,想必功德也快圆满了。”

石匠又笑道:“早着哩!有山西财主发了宏大誓愿,要再建庙宇,重塑金身,只怕我这辈子都得呆在山上,长听晨钟暮鼓菩提妙音——慧明大师,这小孩是您的孙子?”

黄济雄叹道:“家逢厄运,只剩下我祖孙二人,我只得把他带进寺庙。”

石匠道:“进庙容易出庙难,将来慧明大师是否也让令孙皈依三宝,共诵经文?”

黄济雄一愣,沉吟不答。石匠道:“你若不愿令孙出家,我看这孩子聪明伶俐,何不让他跟我学门手艺,雕塑菩萨?”

黄国保满脸喜色,拉着爷爷的手直摇晃,道:“爷爷!我要雕菩萨!我要雕菩萨!”

黄济雄未及回答,泪水簌簌流下,他慈爱地摸着孙子的头,道:“国保,你真的喜欢雕菩萨?”

“我喜欢!”

“你不回道州了?”

“爷爷,您不是说我们回不去了吗?”

黄济雄黯然神伤,喃喃自语,道:“是啊,我们回不去了。我把这个忘记了。”

黄国保扑到爷爷的怀里,道:“爷爷,我们回不去道州,您就让我学雕菩萨。我喜欢!我开心!”

黄济雄听孙子提到“开心”二字,心中一动。孙子目睹亲娘被掳,父亲与奶奶被杀,那血腥的场面把孙子吓得魂飞魄散,如傻似呆。如果眼前这些活灵活现的石雕工艺能让孙子摆脱恐惧和噩梦,他是求之不得!

黄济雄一把搂住孙子,哽咽道:“你喜欢就好。只要你开心,爷爷答应你,让你跟著姚师傅雕菩萨。来,快拜师傅。”

黄国保相当机灵,当即转过身朝石匠跪下,道:“师傅,徒儿给您磕头了。”说罢,跪在地上咚咚咚叩了三个头。石匠哈哈大笑,双手扶起黄国保,道:“好孩子!快起来!如今你爷爷在庙里拜菩萨,你跟着师傅雕菩萨,普济寺的大小菩萨一定会保佑你们祖孙二人平平安安,无病无灾。”

黄济雄一怔,结结巴巴地道:“姚师傅,你……你刚才说什么?”

石匠道:“我说普济寺的大小菩萨会保佑你们平平安安,无病无灾。”

黄济雄脸色倏变,道:“什……什么……普济寺?”

石匠道:“这座庙就叫普济寺,您不知道?”

黄济雄转身就走,他冲出山门,抬头一看门楣上的木匾,只见黑漆木匾上三个鎏金大字“普济寺”。

黄济雄惊呆了!自己抛弃“普济丹”,却入“普济寺”,这是命中定数?

从此以后,山门上这“普济”二字,天天提醒着黄济雄,让他做梦都梦见千里之外的潇水河,梦见朱普堂!他在心里千百遍地问自己:朱不离黄,黄不离朱,难道朱黄两家就这样永远分开了吗?

第四回 银丹蒙尘无音讯 金丹南下寻全方

两千年前,秦始皇督军五十余万人,开山劈石,修建了六十里长的人工运河——灵渠,沟通了湘江和珠江,从此,湖南广东两地人员来往,免去长途跋涉之苦,商贾货物贸易,得享舟船载运之便。

两千年后,一叶扁舟,顺潇水而下,船上坐着一个四十多岁的客人,内穿一件灰色长袍,外罩一件淡蓝色琵琶襟,精明干练,刚毅沉稳。这人就是朱普堂的儿子朱承善,他带着父亲的期望,毅然登舟,准备入湘江,经灵渠,奔赴广东,去恩人马怀山生前的居住地寻根探秘。他这是第二次奔赴广东了,每一次登上轻舟,他内心就如滔滔江水,思绪万千……

黄家人走了,也把银丹的配方带走了。专治瘴疠的普济丹是由金、银二丹组合而成。没有了银丹,金丹还有效吗?父亲和他做过尝试,把金丹无偿地送给病人,让他们试试。病人服药之后,起色不大。那一年发瘴疠,潇水两岸死了不少人。父亲和他束手无策,黯然神伤。

父亲曾经让他出去找过黄家的人。他找了几年,走遍了湘江两岸,也没有发现黄家人的影子。

每到祭祀之日,父亲都会对着马怀山的灵位潸然泪下,伤心不已。朱承善看见父亲悲伤的样子,很是难受。有一天,朱承善道:“爹,马爷爷不是郎中,普济丹的配方绝不是他写出来的,那两张配方,一定是别人给马爷爷的。”

朱普堂连连点头,道:“此话有理!”

朱承善道:“那么,是谁给马爷爷的?偏方药效竟然这么灵验神奇,那人把偏方给了马爷爷,他手上肯定也留了一份。”

朱普堂连声道:“定然是!”

朱承善继续道:“普济丹现在是分金丹和银丹,其实,分成金丹和银丹只是一种形式,我估计原来可能是一张方子,一种丹药。马爷爷为了让朱不离黄,黄不离朱,这才把一张偏方分成两张,一种丹药做成金丹和银丹。普济丹这么灵验神奇,以前肯定有人用这偏方给人看过病,也肯定有病人吃过这种药。人过留声,雁过留影,我想,一定有人知道这个偏方!”

朱普堂两眼放光,道:“对对对,只要找到这人,就能知道银丹的配方了。只是,这人是谁?无名无姓,怎么去找?”

朱承善信心满满,道:“要找出这个人,离不开马爷爷的生活圈子。爹,我想去广东看看,希望能有收获!”

“好!”朱普堂激动得一拍大腿,大声叫好。不过,朱承善还稍有犹豫:父母在,不远游。何况父母的年纪大了,他担心自己不在家,父母一旦有个三长两短,做儿子的于心何安?

谁知道朱普堂闻言竟然哈哈大笑,道:“爹已过古稀之年,早已看淡生死。这些年来,每当瘴疠流行,眼睁睁地看着那么多人病死,爹愁都愁死了。你要是去广东,把银丹的配方弄回来,爹一高兴,说不定还能再活半个甲子。儿子,别顾虑爹娘,对的事情就去做,别犹豫。”

朱承善看见父亲那么热情豪迈,也受到感染,这才下定决心奔赴广东。

经过多日的漂泊,朱承善终于抵达珠江,然后顺流而下,来到虎门泊船靠岸。虎门是珠江的出海口,朝内看,珠江宛如巨龙卷地而来,波浪滚滚;朝外看,伶仃洋碧波汹涌,一望无际,气势壮观。虎门在历史上非常有名:先有湖广总督林则徐在这里销毁过鸦片烟,后有广东水师关天培坚守炮台,迎战洋鬼子,战死沙场。恩人马怀山在广东水师呆了七年,水师大营可能还有他的熟人和朋友。要打听恩人生前的情况,虎门是首选地。

朱承善上岸后,来到镇上一家“悦来客栈”,要了一间房住下。他放好行李锁上房门,便走出客栈。只见街道四通八达,店铺鳞次栉比,人来人往,倒也繁华热闹。

他走了一段路,只见迎面走来两个兵勇,一胖一瘦,两人的胸前都围着油腻腻的围裙,一看就是水师营里的伙夫。胖伙夫空着手走在前面,东张西望;瘦伙夫呆头呆脑,挑着一担萝卜跟在后面。

朱承善抢上一步,拦住二人的去路,双手一拱,道:“军爷请了!”

胖伙夫上下打量朱承善,道:“有事嗎?”

朱承善赔着笑脸,道:“我看这位军爷有点儿累了,想请二位进店喝杯茶,歇一歇。小可有事要向军爷请教。”

胖伙夫掉转头问瘦伙夫,瘦伙夫拉长声音道:“这位老弟请客喝茶,那还有啥说的!”

胖伙夫对朱承善道:“老弟,喝茶去吧!”

广东最兴喝茶,隔不多远就有一家茶铺。朱承善欠身相邀,道:“二位军爷,请——”

三个人走进路边的茶铺,店小二看见来了客人,急忙迎上来,挑了张桌子,抹桌掸灰。三人坐下,朱承善掏出一锭纹银放在桌上,道:“拣你店里的好茶好点心,尽管端上来就是。”

店小二收起银子,朝店里大声吆喝:“客人三位,好茶好点心尽管上喽!”

一会儿工夫,香茗、点心摆满了一桌子。胖瘦伙夫也不客气,香茶一杯杯往嘴里倒,点心一块块往口中塞。朱承善还在一旁殷勤相劝。两个伙夫吃得心满意足,胖伙夫放下茶杯,道:“老弟,劳你破费了。你不是有什么事要问吗?现在吃也吃了,喝也喝了,你问吧!”

朱承善道:“我想打听一个人,这人是军爷的同僚,也在水师营里吃过军粮。”

“叫什么名字?”

“马怀山。”

“马怀山?没听说过——这是什么时候的事?”

“六十八年前了。”

“你这不是开玩笑吗?铁打的营盘流水的兵。六十八年了,早就没影了,这问得着吗?”

朱承善道:“实不相瞒,这个马怀山早已去世。我想打听的是,他是哪个地方的人?只要找到了他的老家,准能找到认识他的人。”

胖伙夫连连摇头,道:“难!难!难!马怀山是谁水师大营都没人知道,谁知道他的老家在哪里?”

朱承善暗想:恩人是遭奕山报复才流放湘南,别人不知道马怀山,奕山应该知道,便道:“有一个人一定知道马怀山。”

“谁?”

“奕山。只要见到奕山,就一定知晓马怀山以前的情况。”

“你说的是靖逆将军奕山?”胖伙夫苦笑道,“你吃根灯草,说得轻巧!奕将军是什么人?皇室宗亲!别说我这样的贱奴见不到奕山将军,即使能见到他,我也不愿见:早在洋鬼子打进北京之前,奕山将军就病死了。我的命苦是苦,也还想留在世上多活几年。老弟,你这茶钱是白费了,我帮不了你。抱歉!抱歉!”

胖伙夫拱拱手,领着瘦伙夫走了。朱承善呆坐发愁,看来要查清恩人的往事,真比登天还难。这时,邻座的一个茶客道:“老弟,你们刚才谈的话我都听见了,你想打听马怀山是哪里的人,我倒可以给你出个主意。广东水师的兵勇,早年大多数来自粤北。你到粤北去打听,或许能有人知道。”

朱承善心里又升起希望,谢过好心的茶客,起身往回走。刚到“悦来客栈”,听见店老板在大声嚷嚷:“不行!你不能走!哪有住店不给钱的?客人都像你这样,我这店早就垮了!”

另一个人道:“不是我不愿给钱,确实是我身上的钱都被人偷了,一时不方便。我给你的东西,能保你平安,你也没吃亏。”

店老板忿忿地道:“你这是什么东西?一张纸上胡乱扒拉几个字,就想抵我的店钱?不行,给钱!给钱!”

只见店老板揪住一个人嚷着要店钱。那人五十来岁,长须秀眉,白净面皮,一表人才,手里提着一个药箱,一看就是一个郎中。朱承善急忙抢上一步,分开二人,道:“老板不要急,这位郎中欠你多少钱,我给你。”

店老板道:“你给也行,欠的店钱不多,一两银子。”

朱承善从怀里掏出一锭银子递给店老板。店老板这才罢休。

那郎中朝朱承善拱手致谢,道:“老弟仗义疏财,叶某谢了!这件东西店老板不识货,就送给老弟吧!”说完,将一样东西塞到朱承善的手里,飘然而出。

朱承善低头一看,是一张折得四四方方的纸片。打开一看,纸的上端写着一行端端正正的小楷:住店吃饭,欠下烂账,验方一张,保你安康,不用算账,包你大赚。下面开列了一串串中药,某药几钱,某某药又几钱……朱承善越看越吃惊,一颗心越跳越快!原来,金丹配方的一应药材都在其中!

朱承善急忙跨出客栈,冲上大街。大街上哪里还有那人的影子?他在街上来来回回找了许久,也没看见那个郎中。

朱承善失望地回到客栈,对着那张药方琢磨:这是什么药方?上面怎么会有金丹配方的一应药物?其余的几样药会不会就是银丹配方里的药物呢?

朱承善越琢磨越是激动,十有八九是他们父子对银丹期盼的苦心感动上苍,老天爷这才假手那位叶郎中,将银丹的配方交到他手里!

朱承善越想越兴奋,这趟广东之行,没有白来,看来,明天就可以回道州了。父亲若是知道他得到了银丹配方,不知有多高兴。

这天夜里,朱承善在床上辗转反侧,难以入眠:他的眼前出现了清澈的潇水河,出现了潇水河畔那些呻吟的父老乡亲,以前,他父子二人只能看着乡亲们饱受疾病的煎熬,束手无策,心如油煎;如今有了银丹配方,明年道州再发瘴疠,就有灵丹妙药救治病人了。

过了许久,朱承善才进入梦乡。正睡得香甜,觉得身上又痒又痛,翻身坐起,点亮油灯,撩起衣服一看,身上有许多芝麻大小的红点。他举灯在床上查找,只见有几只跳蚤在床上。他叹了口气,正要叫店家换被褥,却听见外面传来一阵阵痛苦的呻吟。朱承善出房一看,原来是店老板病了:头痛、发冷发热、呕吐。朱承善记起了手中那张药方,连忙拿出来交给店老板,道:“那位叶郎中既然留下药方,他一定是瞧出了什么端倪,你何不就按这方子煎几剂药试试?”

店老板一想,这药方也确实有些神秘。叶郎中既然早就看出他会发病,那绝不是普通人,说不定这药方真是保命的仙方!

店老板连忙催促家里人按方拣药,连夜煎服。朱承善第二天就没有走,他要留下来观察这张药方的疗效。店老板服了三剂药,病就好了。店老板的病刚好,朱承善感到自己也有些不对劲了,发冷发热,头痛、呕吐。他赶忙也照方抓药,吃了三天,病也好了。

朱承善再无懷疑,手里这张药方就是金丹配方与银丹配方的合并版。他喜出望外,急于赶回道州,把这喜讯告诉父亲。结账的时候,店老板道:“多亏了你替那个叶郎中付了店钱,留下了这张方子治好了我的病。店钱我不要了,你把方子抄一份给我就行。”

朱承善抄了一份药方留给店老板,就离开了虎门,乘船回到道州。他把虎门的经历说了一遍,拿出那张药方递给父亲。朱普堂双手捧着药方,看了又看,流下了泪水,仰天长哭道:“皇天不负苦心人啊!”

朱普堂立即带着儿子和孙子,来给恩人马怀山上香。他满脸泪水,对着马怀山的灵位道:“马叔,承善到广东把银丹的配方找回来了,这下道州再发瘴疠,老百姓就有救了!”

冬去春来,转眼间又到了春夏之交,连日暴雨,山洪暴发,浊黄的泥水铺天盖地,涌进潇水河。昔日清柔温顺的潇水突然变成暴怒的泥龙,遍地乱窜,吞没了良田,吞没了房宇。洪水过后,大地上到处是死猪、死狗、死猫,还有一些淹死的人,无人收尸,暴露在野外。太阳出来了,气温陡然升高,空气中飘散着尸体的腐臭。有人叹道:大灾之后必有大疫,道州人的劫数又到了。

果然,没过多久瘴疠就出现了。一家一家的人病倒了,躺在病床上痛苦地呻吟……

朱家人预见到瘴疠会发生,早一个月就在做丹药了。这次他们有了完整的配方,做药的时候仍然按照习惯,分别做成金丹和银丹。看见今年的疫情比往年还要严重,更是日夜不停,加班加点,连朱普堂的小孙子也参与进来了。

朱普堂的小孙子名叫朱念山,朱普堂想要孙子永远念着恩人马怀山的恩德。

朱念山从小就与别的孩子不同:别的小孩喜欢玩泥巴玩水玩小动物,朱念山却喜欢后院库房里的药材:他拿起这种药材看看,又拿起那种药材闻闻,接触得越多,越是喜欢这些黄褐色切片的味道。

朱家把做好的普济丹拿给病人吃。这一次朱家还是没有收钱:毕竟银丹配方刚找回来,灵验不灵验等大家吃了才知道。吃了普济丹的人,有的人病好了,有的人病没好。朱家的人明白了,找回来的并不是真正的银丹配方。

朱承善道:“爹,今年我再去广东跑一趟。”

“有用吗?”

“我打听到了,马爷爷很可能是粤北的人,我到粤北挨县挨村地打听,准会有人知道马爷爷。”

第五回 羊入虎口遇贵人 执经叩问学医理

朱承善辞別家小,又踏上去广东的旅程。这一次他没有坐船,而是骑马,经宁远、蓝山、临武、宜章,沿着湘粤古道进入粤北。

朱承善在乐昌、仁化和韶关转了两个月。那个茶客没有骗他,粤北果然是广东大清水师的兵源地。随便一问,十家有八家都有亲人被广东水师招募入伍,有的战死沙场,有的老死外乡,很少有人回来。但问起这些老兵的名字,没有一个人叫马怀山,也没有人认识。

尽管如此,朱承善觉得还是有希望:自己只要把粤北走遍了,把所有的水师老兵一个一个找出来,不愁找不到马怀山的故人。

朱承善出了韶关,进入曲江。他在曲江转了半个多月,一无所获。这一天,他正在向人打听谁家亲人当年在广东水师吃过军粮,有人突然拉了拉他的衣袖。

朱承善回头一看,是个三十来岁的乞丐。乞丐也不说话,将手里那个脏兮兮的破碗伸到朱承善的面前。朱承善掏出一把铜钱放进乞丐的碗里。乞丐仍然举着碗,那意思还要。朱承善又掏出一把铜钱放进乞丐的碗里。乞丐那破碗还是那样举着,一动不动。

朱承善感到吃惊,他从未见过这么贪婪的乞丐!正犹豫间,那乞丐说话了:“给我十两银子,我告诉你马怀山的亲友在哪里。”

朱承善大吃一驚,连忙问道:“你认识马怀山?”

“给我十两银子,我告诉你马怀山的亲友在哪里。”

“你姓什么?你与马怀山是什么关系?”

“给我十两银子,我告诉你马怀山的亲友在哪里。”

两个人你望着我,我望着你,朱承善问什么乞丐都不回答,他只是固执地重复自己那句话:“给我十两银子,我告诉你马怀山的亲友在哪里。”

二人僵持了一阵,打听信息的渴望终于战胜了疑虑,朱承善掏出十两银子放进乞丐的破碗里。

那乞丐收下银子,从口袋里掏出一张皱巴巴的纸交给朱承善,纸上歪歪扭扭写着三个字:船底顶。

船底顶不像是人名,倒像是地名。不过,这地名也太奇怪了,既拗口又不好听。

乞丐道:“明早出曲江往西走,骑马两个时辰就到了。山上有个马家寨,马家寨有一半青壮年男子在广东水师吃军粮。马怀山是寨子里的人,你一提马怀山的名字,寨子里年长的人都知道。”

说完,乞丐掉头就走。朱承善十分激动,马家寨!原来马爷爷是马家寨的人!既然称为寨子,所处的地方不是高山,就是丛林。山林多瘴疠,说不定马家寨就多发瘴疠,金丹银丹就是马家寨治病救命的镇寨之宝。对!一定是这样!只要到了马家寨,就可以破解金丹银丹的秘密了!

第二天一早,朱承善就吃了早饭,策马出了西门。一条官道蜿蜒如蛇,伸向天际。朱承善两腿一夹马肚,鞭子朝后一挥,“驾——”骏马撒开四蹄,奔驰如风。巳时刚过,他就到了船底顶山脚。

一座大山矗立眼前,只见云雾缭绕,大半座山隐没在云雾之中。山上古树莽藤,遮天蔽日,密林中出现了一条羊肠小道,坡陡路窄,有的地方马都爬不上去。朱承善只好跳下马,牵着马往上走。断枝枯叶落满一地,人和马踩上去,窸窸窣窣发出响声。走着走着,朱承善感觉响声有些不对,好像除了他和马之外,身前身后还有别的东西在行走。是人?还是动物?

朱承善有些紧张,停下不走,竖起耳朵仔细聆听,却又什么都听不到。可是,只要他一行走,那种声音又传进耳里。他不相信是自己的错觉,一定是有人或动物在尾随他。动物不会这么机警隐蔽,一定是什么人!

朱承善大声叫道:“朋友,出来吧!你要干什么,痛痛快快,没必要这么鬼鬼祟祟!”

话音刚落,一个满脸虬须的黑脸大汉从树后闪出来,哈哈大笑,道:“不错啊!你倒很机警,被你发现了。弟兄们,都出来吧!”

树背后又闪出四个人,这些人手握大刀,面目凶恶。其中有个人竟然是那个乞丐!

朱承善立即明白了,什么马家寨,什么马怀山,乞丐那天所说的一切都是假的,目的就是骗他自投罗网。他后悔自己不谨慎,轻信别人。

朱承善对那乞丐道:“好手段!我只是不明白,你怎么知道我在打听马怀山?马怀山吃过军粮,在广东水师的事情你又是怎么知道的?”

那乞丐嘻嘻一笑,道:“罗爷派我在暗中跟了你好几天,你跟什么人打听过什么,全都在我肚子里,随便编几句话就把你骗来了。”

朱承善十分冷静,对领头的那人道:“罗爷,我认栽了。我身上的银子,还有那匹马,罗爷拿走好了,只求罗爷放我一条生路。”

虬须大汉道:“马匹和银子我们要,你的命我们也要。”

朱承善慌了,忙道:“罗爷,山大王有山大王的规矩,要钱不要命。我与罗爷无仇无冤,罗爷又何必滥杀无辜呢?”

虬须大汉指着乞丐道:“不错,平时罗爷也是要钱不要命。不过今天不同了,我是要你的钱,四眼貂他要你的命。”

朱承善望着乞丐,道:“兄弟,你那天向我乞讨,我也待你不薄,我俩往日无冤,近日无仇,罗爷都放过我了,兄弟为何非要杀我?”

四眼貂道:“老兄,你有所不知,你是我投奔罗爷的名帖。我放了你,再到哪里弄一个人来杀?不交上这张投名状,山寨里的兄弟就信不过我,我也是没办法,只好委屈你了。”

四眼貂举起大刀就要朝朱承善劈去。

正在这时,山道上出现了一抬滑竿,滑竿上坐着一个人,一闪一闪,发出嘎吱嘎吱的声音。虬须大汉伸手制止四眼貂,冲着滑竿上的人双手抱拳道:“叶郎中来了!家母正在山上恭候叶郎中。叶郎中先走一步,我干完了活即回山寨。”

朱承善早已吓得魂飞魄散,虬须大汉提了三遍“叶郎中”,朱承善竟然没有反应过来。滑竿嘎吱嘎吱地从他身边经过,滑竿里的叶郎中朝朱承善望了一眼,急忙大叫一声:“停!”

竿夫应声停步。

叶郎中道:“放下!放下!”两个竿夫连忙放下滑竿。叶郎中下了软轿,走到朱承善面前,仔细一看,道:“果然是你!”

朱承善也反应过来,高声叫道:“叶郎中救我!”

叶郎中道:“不妨事!不妨事!”转身道,“罗爷,这人是我的朋友,求罗爷高抬贵手,放他一马,赎身银子我随后奉上。”

虬须大汉道:“叶郎中说笑了,他是你的朋友,也就是我的朋友。”转身朝朱承善拱拱手,“大水冲了龙王庙,误会!误会!等下回到山寨,我治酒赔罪。”

叶郎中对朱承善道:“罗爷的母亲偶染小恙,请我上山诊视。你就随我同去山寨,盘桓几日。”

朱承善别无选择,随同叶郎中上山。到了山上,只见峰顶形如船底,朱承善这才知道此山因形而名。

叶郎中名叫叶佩兰,是广东有名的中医。他问起朱承善来此的原因。朱承善把马怀山与朱黄两家的渊源以及普济丹的事全都说了出来。叶佩兰很是感动,道:“你两次来广东,就是为了找银丹配方?”

朱承善道:“对。那次在虎门遇到你,你留下了一张方子。方子上的药,一部分竟然是金丹所用的药材,我当时十分惊讶。你走后不久,店老板和我就发病了,我们按方拣药,一吃就好了。我还以为是找到了银丹配方,十分高兴。谁知道回道州一试,才知道不是的,所以第二次来广东。”

葉佩兰道:“店老板和你得的是鼠疫。鼠疫与瘴疠很相似,但其实是有区别的,瘴疠只发热不发冷,鼠疫却是冷热交替发作。鼠疫病严重的时候,身上会出现血点,瘴疠就没有。病不同药就有区别,药不同是区别,药相同剂量不同也是区别。中药讲究君臣佐使,上药一百二十种为君,主养命;中药一百二十种为臣,主养性;下药一百二十五种为佐使,主治病。用药须合君臣佐使,君弱则臣傲,臣弱则佐使狂;臣欺主则国乱,佐使凌臣则法乱,国乱难以固本,法乱难以扶元。本不固疾疴日重,元不扶病躯渐沉。为医之道,须审时度势,厘清主次,固本扶元。”

叶佩兰一开口竟自滔滔不绝,朱承善听得目瞪口呆。他和父亲卖了几十年的普济丹,治了几十年的瘴疠,何曾听人说过这些医理?以其昏昏,使其昭昭,他不懂医理,懵懵懂懂卖药治病,真是细思极恐。

朱承善想起一件事,道:“叶郎中,那次在虎门,你给店主留下了药方,后来你又把药方给了我,结果治好了我俩的病。我觉得这件事好神秘,你是怎么知道店老板和我需要你那药方呢?”

叶佩兰淡淡一笑,道:“望闻问切,是郎中的基本手段,我一见店老板的脸色,就知道他染上了鼠疫,很快就会发病。鼠疫是由跳蚤传播的,店里有跳蚤,店老板染上鼠疫,跳蚤必然会把疾病传给你,你自然也需要我那药方。”

朱承善恍然大悟,对叶佩兰的医技和头脑佩服得五体投地。他呆呆地望着叶佩兰出神,叶佩兰笑道:“你这么盯着我做什么?”

朱承善道:“我卖了半生药,行了半生医,别人也叫我郎中。同你这个郎中比起来,我真想找个地洞钻进去。”

叶佩兰道:“你也不必那么自谦,有时候偏方也能顶大用。金丹配方你还记得吗?”

“记得。”

“你可以让我看看吗?”

“可以。”

朱承善立即拿起纸笔,写下了金丹配方。叶佩兰接过一看,道:“果然是张仲景《伤寒杂病论》中湿热症候一类的药。”

朱承善忙道:“张仲景是谁?《伤寒杂病论》又是什么?找到张仲景和《伤寒杂病论》,是不是就可以弄到银丹的配方了?”

叶佩兰道:“张仲景是东汉末年的人,都死了一千多年了。《伤寒杂病论》是张仲景写的一本书,倒是流传于世。”

朱承善听说张仲景死了一千多年了,感到失望,听说《伤寒杂病论》还流传于世,又十分高兴,道:“张仲景的《伤寒杂病论》哪里有?叶郎中,你能帮我找到《伤寒杂病论》吗?”

叶佩兰道:“这个我能办到,我家里就有这本书。”

朱承善喜出望外,忙道:“《伤寒杂病论》中既然有金丹配方的药,就一定有银丹配方的药,是不是?”

叶佩兰道:“应该是这样。”

朱承善兴奋地道:“太好了,叶郎中,我们快下山吧,快去你家给我看看那本书!”

叶佩兰看见朱承善迫不及待的样子,十分理解他的心情,当即向罗爷告辞,与朱承善下山。

叶佩兰住在曲县东门,他把朱承善带进书房。朱承善看到长长的书架上摆满了书,道:“叶郎中,你的书真多呀!都是些什么书?”

“医书。”

“医书!”朱承善吓了一跳,走上前一看,果然,架子上都是医书:《黄帝内经》《雷公炮炙论》《本草纲目》《黄帝八十一难经》……

叶佩兰从书架上取出《伤寒杂病论》递给朱承善。《伤寒杂病论》有十二卷,书中详细讲述了各种伤寒杂病的病因、病症、疾病各个阶段的发展变化,还详尽罗列了各种诊治方剂,应有尽有。

朱承善面对这部宏篇巨著发了愁,道:“叶郎中,金丹配方的药在哪里?”

叶佩兰一笑,接过书,一边翻一边指点,金丹配方某药在某章某病某个方里,某药又在某章某病某个方里……果然每种药都在书里找到了。

朱承善忙道:“银丹配方里的药又是哪些?叶郎中,请你快替我找出来。”

叶佩兰道:“这得靠你自己去找。”

朱承善大吃一惊,道:“我自己找?”

叶佩兰点点头,道:“对!《伤寒杂病论》中选录了八百多味中药一百多种方子,全都是治疗各种暑热湿症、风燥邪毒、伤寒杂病的经验之方。银丹配方的药肯定在其中,这得靠你去找出来。”

朱承善愁眉苦脸,道:“八百多味药散落在一百多个方子里,我怎么知道哪些是银丹配方中的药?人命关天,用错了药事情就大了!”

叶佩兰一拍桌子,厉声说道:“你还知道‘人命关天?你们父子俩缺失了银丹,就让人服金丹,甚至把治鼠疫的方子拿去治瘴疠!你们号称郎中,却不知道望闻问切,不懂奇经八脉,不会辨证施治,就敢给人吃药,你们这不是拿人的生命在开玩笑吗?”

朱承善被叶佩兰说得面红耳赤,头上直冒汗。叶佩兰看见他羞愧害怕的样子,放缓了语气,道:“我知道你父子二人都是好心,好心也得有分寸。你们去寻找黄家的人,想把银丹配方找回来,这事做得;像上次那样,张冠李戴,拿治鼠疫的方子回去治瘴疠,这能行吗?”

朱承善汗流浃背,道:“叶郎中,我明白你的意思,没有找到黄家之前,我可以不卖药。但是,道州每年都要发瘴疠,难道眼睁睁地看着老百姓饱受疾病的煎熬,我能无动于衷袖手旁观吗?”

叶佩兰斩钉截铁地道:“你若是要管,就要懂得奇经八脉,学会四诊八纲,掌握辨证施治!”

朱承善说话都有些结巴了,道:“叶郎中,什么叫奇经八脉?什么叫四诊八纲?什么叫辨证施治?”

叶佩兰道:“你如果想了解,我可以告诉你。四诊就是望、闻、问、切,八纲就是阴、阳、表、里、寒、热、虚、实……”

一个月后,朱承善回到了道州。他觉得天也高了,地也阔了,心里也亮敞了。一进家门,他就像个小孩一般大声叫喊:“爹!娘!儿子回来了。”

一家人迎出厅堂。朱普堂看见儿子笑脸盈盈,心中一喜,道:“儿呀,银丹配方找回来了?”

朱承善摇摇头,道:“没有。”

朱普堂感到失望,道:“銀丹配方没找回来,你高兴什么?”

朱承善兴奋地道:“爹,银丹配方我没找回来,我却懂得了奇经八脉,学会了四诊八纲。”

朱念山道:“爹,什么是奇经八脉四诊八纲?”

朱承善于是把这一个月来在叶家学到的东西卖弄了一番。朱普堂和朱念山越听越是吃惊。朱普堂十分激动,道:“儿子,没想到你学到了这么多知识!”

朱承善沮丧地道:“多?我这就叫多?跟叶郎中比起来,我这点儿知识是九牛一毛。叶郎中书房里满满一墙柜的医书,我再学十年八年也学不完。爹,我有个想法,想让念山去曲县拜叶郎中为师。”

朱家人面面相觑。朱普堂道:“听你这么一说,我才知道,这几十年我这郎中白当了!儿子,你说得对,送念山去拜叶郎中为师,我们朱家也出一个真正的郎中!”

第六回 老父抱憾立遗嘱 逆子负气离家乡

话说这头,黄济雄发现自己修行的寺庙叫“普济寺”,顿时瘫软在地:自己背叛了“普济丹”,竟然进了“普济寺”!冥冥之中,鬼使神差,这是天意啊!道州年年都发瘴疠,要靠金丹银丹袪病保命。他们黄家带着银丹配方跑了,朱家手里只有金丹,治疗瘴疠还有疗效吗?如果没有疗效,潇水两岸死的人就更多了!这都是他造的孽啊!

诡异的神示,让黄济雄感到恐惧和害怕。他认识到自己的贪婪,对恩人马怀山和朱家的背叛,如今是人神共愤!黄济雄后悔不已,没日没夜地在佛前敲木鱼念经文,希望用自己的苦修,以赎前愆。

黄济雄很想回道州去,把银丹配方还给道州老百姓。可是,军阀争斗,连年混战,遍地狼烟,加上土匪强盗多如牛毛,出了普济寺,可以说是一步一座阎王殿,一步一道鬼门关,寸步难行啊!什么时候才能回道州,只有老天知道。

黄济雄临死前,把银丹配方交给孙子黄国保,流着泪嘱咐孙子道:“国保,你记住银丹配方的来历,记住马怀山对朱黄两家的恩德,本来应该是朱不离黄,黄不离朱,朱黄两家世世代代亲如兄弟。爷爷一步走错步步错,我们黄家对不住朱家啊!如今世道大乱,步步荆棘,我们是回不去了。但是,你要把这些事告诉你的儿子孙子,等到天下太平,黄家的后代子孙一定要回道州,找到朱家的人,献出银丹配方,让朱黄两家子孙后代重续兄弟情,让金丹银丹再现光华,造福百姓。”

黄济雄是唱着道州那首童谣死的,他的遗愿在黄家代代相传,七十多年后,黄家的后人才回到道州。

黄敬堂是黄济雄的第八代孙,那年他17岁,本来应该同保定的青年一同去新疆建设兵团插队落户,父亲黄梦湘拦住了他,道:“孩子,你不要去新疆了,还是回道州吧。黄家人本来是从道州出来的,黄家先祖有个愿望,得靠你去完成。”

黄梦湘拿出一个木盒,盒子里装着一枚用银色蜡纸包裹的药丸,如鸽卵大小。盒子里有一张纸,纸的上端写着“银丹配方”,下面是一些中药名称和剂量。黄梦湘给黄敬堂讲起朱黄两家的恩人马怀山,讲起普济丹的来历,讲起朱黄两家的恩恩怨怨,道:“黄家对不起朱家,你远祖的心愿就是把银丹配方交给朱家,让普济丹重现江湖。如今道州倒是不发瘴疠了,即使是发了瘴疠,现在医疗条件好了,老百姓也许不再需要普济丹了。但是,黄家欠朱家一个情,总得有个交代。”

黄梦湘把保定的房子卖了,投亲靠友回到了道州。

他们父子以为到了道州安家落户,三年五年,十年八年,就能找到朱家的后人。但年代久远,加上城市扩建,黄家的祖屋在何处,他们无从知晓,更不要说去找到朱家的住所了。随着岁月的流逝,找到朱家人的希望越来越渺茫。黄梦湘病入膏肓之后,终日捧着那个小木盒,望着盒子里的银丹和配方默默流泪。

黄敬堂见了,心里很难过,道:“爹,放下吧,我们尽力了,即使是没有找到朱家的后人,我们也对得起朱家了。”

黄梦湘摇摇头,艰难地道:“只要银丹配方没有交到朱家后人的手里,黄家就永远欠着朱家的情,我就没有脸面去见你的远祖。”说着,一串泪水又顺着脸颊流下来。

黄敬堂心如刀割,他不忍心父亲带着遗憾离开人世,流着泪走了出去,悄悄地跟岳父和妻子打商量。第二天傍晚,父亲服了药,黄敬堂端来一盆热水,正在给父亲擦脸。门外传来一个陌生人跟岳父对话的声音。

“听说有人在打听我家远祖,是不是你们家?”

“你是……”

“我姓朱,朱普堂是我远祖。是不是你们家在打听我远祖?”

“是是是,是我亲家公在找你们。快请进!快请进!”

黄梦湘在病榻上听到“朱普堂”三个字,两眼一亮,挣扎着坐了起来,渴望的目光盯着房门口。只见门帘一挑,一个五十多岁的男子走进来,黄敬堂还没来得及开口,黄梦湘抢先说话了,道:“你……你真是朱普堂的后代?”

“是的,我是朱普堂的后人。”

“你是朱普堂的后人,那你一定知道马怀山了?”

“当然知道。马怀山是朱家和黄家的大恩人,每年清明,我们还去祭祀他。”

“这么说,你也知道普济丹了?”

“当然知道。普济丹是治瘴疠的良药,分金丹银丹两种,金丹和银丹合用,灵验神奇,药到病除。可惜……”

黄梦湘神情紧张,道:“可惜什么?”

那人遗憾地道:“可惜那年出了事,银丹配方被黄家远祖带走了,道州就再也没有普济丹了——哎,老哥哥,你问了我这么多,你到底是谁?”

黄梦湘再也控制不住,老泪纵横,道:“你刚才所说的人,就是我家远祖!朱家兄弟,可把你找到了!”

那人十分惊讶,道:“你是黄家的后人?”

黄梦湘哽咽道:“是。黄济雄是我的远祖,这是我儿子。解放后,我们就一直在找你们,这么多年都没找到,我都快绝望了!谢天谢地,你终于出现了!这下好了,远祖的心愿了了,我也再无遗憾了。”

黄梦湘看见对方仍是半信半疑,便从枕头边拿出那个木盒,道:“兄弟,你认识这盒子吗?”

那人激动地道:“认识!我家也有一个木盒,与这个木盒一模一样。我家那木盒装的是金丹和金丹配方,这木盒里难道……”

黄梦湘把木盒递给那人,颤声道:“兄弟,你看看,打开看看!”

那人哆哆嗦嗦打开木盒,惊喜地叫道:“银丹!”他激动地拿起银丹配方,流下了眼泪,“银丹配方!终于把你盼回来了!老哥哥,你知道我们有多么盼它吗?你远祖他们离开道州之后,我家和道州的老百姓就一直在找你们。没想到你们竟然遇上了洋鬼子,遭了那么大的难,家破人亡……”

黄梦湘一怔,道:“你刚才说什么?”

黄敬堂一听就知道事情要糟!原来,他不忍心老父带着遗憾离开人世,便从剧团找了个演员冒充朱家的后人。没想到这人说着说着就说漏了嘴。那演员还没有反应过来,道:“我说你们黄家遭到惨变,遇见了洋鬼子。”

黄梦湘道:“你怎么知道黄家遇见了洋鬼子?”

那人慌了,道:“这……外面都是这么说的。”

黄梦湘道:“这些事我家从未对外人说过,你是听谁说的?你究竟是不是朱家的后人?你家的木盒呢?你家的金丹呢?拿给我看看。”

那人头上冷汗直冒,见无法隐瞒,放下木盒,窜了出去。黄敬堂“扑通”跪下,含泪道:“爹,请恕儿子不肖。爹那么痛苦,劝您放下您又不听,儿子不忍心,才出此下策。”

黄梦湘长叹一声,道:“你口口声声劝我放下,我问你,你放得下吗?”

黄敬堂迟疑片刻,道:“先祖遗愿,我既是黄家的子孙,又怎能放下?”

“你说的是真心话?”

“儿子说的是真心话。”

“那好,你现在发誓,我去世之后,你要继续寻找黄家的后人。你没找到,就督促你儿子找;你儿子没找到,就督促你孙子找。一代一代地督促,一代一代地寻找,直到找到朱家的后人为止。”

黄敬堂道:“我,黄敬堂,对天发誓:待爹爹百年之后,黄敬堂一定铭记先祖遗训,继续寻找黄家后人。我找不到,就督促我儿子找,我儿子没找到,就督促我孙子找。我若是有违誓言,天打雷劈!”

黄梦湘点点头,让黄敬堂站起來,道:“儿子,你的心情我理解,爹不怪你。而且你找来的这个人,刚才说到清明扫墓的事,这提醒了爹。朱家的后人,清明节一定会去临风坡给恩人扫墓。你只要盯住临风坡,朱家的后人一定能找到。”

黄敬堂道:“爹,当年您和我第一次回道州,就去过临风坡,临风坡已经成了荒地,根本找不到恩人的坟墓。我们找不到,朱家也不可能找到。连坟墓都找不到,朱家的后人还会去临风坡吗?”

黄梦湘道:“儿子,你这话只说对了一半,虽然找不到马家恩人的坟墓,临风坡永远是黄家和朱家的一块圣地!每年清明,爹还不是照样到临风坡上站一站?有墓扫墓,无墓登坡凭吊,对江伤情,也是缅怀恩人的方式。我相信朱家的人也会这么做。你只要盯牢临风坡,耐心等下去,一定会等到朱家的后人。”

黄敬堂道:“爹,您说得有道理。以后,儿子牢牢盯住临风坡就是了。”

黄梦湘去世后,黄敬堂就按照父亲的安排,每年清明节都蹲在临风坡上,看见有人上来,就上前搭讪。清明扫墓,前三后四。黄敬堂在临风坡上一蹲就是半个月。每年上临风坡的人不少,但都不是他要找的人。他守了一年又一年,朱家的后人还是没有出现。

黄敬堂等不来朱家的后人,心里不禁嘀咕:莫非朱家的后人把恩人马怀山忘了?

黄敬堂觉得自己光是在清明前后蹲守临风坡还不够:朱家的后人不一定恰恰是清明回来。他们只要回到道州,随时都可能去临风坡缅怀恩人。他们去了,自己不在那里,盯而不牢,怎么能找到朱家后人呢?

黄敬堂苦苦思索,怎样才能堵住这些疏漏?他看见临风坡前的河滩上遍地巨石,质地坚实,纹理紧密,正好用作石雕材质,于是就申请办了个石雕工艺场。他在临风坡的路边砌了几间小砖房,长年累月住在里面。每一个上临风坡的人,都得从门前经过。黄敬堂在屋里准备了香烟和茶水,看见路过的陌生人,就上前搭讪。邀人进屋歇一歇,吸支香烟,喝杯茶水,不动声色地与人聊起来。他希望用这种方式找到朱家的后人。

黄敬堂记得父亲的嘱咐,这一代人等不到朱家的后人,下一代继续等。因此,他准备把自己的手艺传给儿子,希望自己百年之后,儿子继续在这里坚守。

黄敬堂继承了自己祖爷爷黄国保的石雕技艺。当他的第一对石狮子雕成功后,瞬间就传遍了潇水两岸。那些大单位需要石狮子石麒麟这些吉兽装点门面,以前要到长沙才能买到,很不方便。现在潇水河畔有了这样的能人,雕出来的吉兽栩栩如生,比从外面买的还要有气势,订购吉兽的单位蜂拥而至。渐渐地,周边县市的单位也闻讯而来,订单雪片般飞来,一尊石狮预付定金五万,数钱都数不过来。

黄敬堂想把手艺传给儿子黄根彪,黄根彪偏偏不想学,他想学厨艺。黄敬堂道:“学厨师哪有学石雕好?你必须学,学会后守着这个地方!”

黄根彪负气说:“爹,我已经长大了,我想学什么,这是我的自由。您为什么要剥夺我的选择权?”

黄敬堂道:“在这件事上,爹真得剥夺一下。你说上天,也得学石雕。因为这个石雕工艺场承载着黄家先祖的一个遗愿,只有坚守临风坡,黄家才有可能找到朱家的后人。”

黄根彪道:“爹,您不要提什么遗愿,也不要拿先祖来压我。您和爷爷为了先祖的遗愿,怎么折腾是你们的事,我管不着。我以后的路自己怎么走,是我的自由。”

父子俩为这件事大吵一顿,不欢而散。黄敬堂越是逼得紧,黄根彪越是反感。

有一天,儿媳邓海兰慌慌张张地跑到石雕场,哭道:“爹!根彪……他跑了!”

“跑了?跑到哪里去了!”

“不知道!根彪只说他到外面学厨师去了。”邓海兰递过来一张纸条,黄敬堂接过来一看,气得四肢发抖,脸色苍白,两眼一黑,“扑通”一声栽倒。

邓海兰大吃一惊,扑上去又是掐人中,又是抹风油精,忙活了许久,黄敬堂才悠悠醒转。他看了一眼儿子留下的字条,撕得粉碎,绝望地道:“这下我该怎么办啊!”

黄敬堂一把抓住邓海兰的手,伤心地道:“海兰,你与根彪结婚都一年多了,怎么还没给爹生下一个孙子啊?”

邓海兰满脸通红,犹豫了一下,掏出一张纸条递过去。

“海兰,这是什么?”

“检查单。医生说我怀孕了,我还没来得及告诉根彪……”

黄敬堂一把抢过检查单,口中一连迭声地道:“好!好!好!”眼泪簌簌而下:儿子靠不住了,一切希望就寄托在孙子的身上了!

第七回 未了夙愿传后代 杏林世家续恩情

1960年庚子年,中国虽无外患却有内忧,严重的自然灾害把全国人民逼入绝境:河流和池塘干得见了底,田地里的庄稼都枯死了,颗粒无收。国家的粮仓也都空了,老百姓家里的米缸也没有一粒米,许多人就这样活活饿死了。

也就在这一年,朱普堂的第八代孙朱光明离开了道州,他承载着朱家的希望,踏上了保定医学院的求学之路。

黄家远祖黄济雄有个遗愿,想找到朱家后人,把银丹配方交给朱家。无独有偶,朱家远祖朱普堂也有个心愿,一心想把银丹配方寻回来,让金丹银丹重出江湖,普济世人。

朱普堂的儿子朱承善把自己的儿子朱念山送到曲县,拜师学艺。叶佩兰毫不藏私,悉心授徒。朱念山人也聪明,努力学习。

朱念山学成之后,拜别恩师,回到道州,在家门前挂起了“普济堂”的牌子,常年坐堂。不光是瘴疠,外感内燥、寒热时症、崩淋带漏、喘咳厥脱、疮疖痈毒、痔疣疥癣,包罗万象。

朱家门前,人来人往,求诊问药,常年不断。朱普堂已近九十高龄,看见孙子艺精业熟,为不少人解除疾病的痛苦,心里也感到欣慰。只是想到银丹配方没有找回来,终是遗憾。虽然说孙子也能治瘴疠,然而,普济丹是恩人马怀山留下来的,治瘴疠少了普济丹,意义能一样吗?

朱普堂九十三岁才去世,死前思路清晰。他捧着马怀山送给他的木盒,对着金丹流泪,口中喃喃自语:“马叔,银丹配方找不回来了,我对不起您!”

朱普堂那一天,就这么一直流着泪,一直说着这句话,劝也劝不住。朱家人全都守在老人的床前,看見老人为遗失的银丹配方负疚,心里很是难受,却又束手无策。

朱普堂突然叫道:“念山!念山!”

朱念山赶忙挤到床前,道:“爷爷,我在这儿。”

朱普堂抓住孙子的手,道:“念山,我听你说过,银丹配方里的药肯定在那本什么伤……什么寒……”

朱念山道:“爷爷,是《伤寒杂病论》。”

朱普堂道:“对!是《伤寒杂病论》。你既然知道银丹配方的药就在那本书里,找了这么多年,怎么还没有找到?”

朱念山低下头,道:“孙儿无能。”

朱普堂道:“不对!你去广东拜了名师,街坊邻居都夸你医技如神。你不是无能,是没把这事放在心上!”

“爷爷……”

“我知道按照你的方剂,也能治好瘴疠,但是,普济丹是朱家恩人留下的,用什么药去治病意义不一样,你明白吗?”

朱念山道:“爷爷,我明白您的意思。其实,我也想破解银丹的秘密。”

朱普堂两眼一亮,道:“真的?你真的想破解银丹的秘密?”

朱念山道:“是的,我真的很想破解银丹的秘密。因为我很好奇:中医用药,讲究的是一人一方,因人施治;普济丹却是千人一方,疗效比一人一方还要好!我很想弄明白其中的玄机。”

朱普堂兴奋地道:“好!你有这种志气就好!念山,你记住爷爷这个愿望:普济堂里不能缺少普济丹!你一定要破解银丹的秘密!你破解不了,你儿子接着破;你儿子破解不了,你孙子接着破!子子孙孙,只要锲而不舍,总有破解的时候!”

朱念山斩钉截铁地道:“爷爷,我记下了!”

朱普堂高兴地道:“这下好了!马叔,您看到了吗,朱家子孙有这份志气,一定会让普济丹重现江湖,再放光华!”

朱普堂也许是因为看到孙子立志破解银丹的秘密,心里兴奋,也许是回光返照,精神好了许多,竟然坐起身喝了几勺人参汤、小半碗稀饭。喝完稀饭后又躺下,直到卯时才含笑而去。

朱普堂走了,朱普堂让“普济丹”重现江湖再放光华的愿望一直铭记在朱家人的心里。朱念山的岐黄之术也父传子,子传孙,一代一代地传了下去。一直传到朱普堂第八代孙朱光明的时候,已经过去了一百二十多年,银丹的秘密仍是没能破解。朱光明特意来到保定医学院求学,希望扩大眼界,兼收并蓄,把朱家世代探索的秘密破解。

朱光明是作为杏林世家子弟破格被招进保定医学院的,入学的时候,还只有十五岁。他听过潇水两岸传唱的童谣“六十轮回庚子乱”。每逢庚子年,总要出一些事情,父辈所经历的苦难比这要严重多了!1840年英国人用炮舰强行敲开国门,1900年八国联军攻占北京。不管战争也好,灾难也罢,活下来的人总是咬紧牙关,挺过这一关就好了。

朱光明来校之前,父亲道:“光明,你远祖公的心愿,是要破解银丹的秘密,让普济丹重现江湖,再放光华。虽然说道州如今没有瘴疠了,不过,普济丹是经过检验的治疗瘴疠的良药,我们还是应该实现你远祖公的心愿。”

朱光明道:“爹,我明白这件事的意义,不管瘴疠会不会再发生,破解银丹秘方,丰富祖国医学宝库,总是一件好事。”

父亲听了,十分高兴,道:“你能这样想就好了。光明,学校里有不少的专家学者,你能从他们身上学到很多东西。你进学校后一定要努力学习。”

朱光明信心十足,道:“爹,您放心,我绝不会辜负您的期望。”

朱光明入学之后,果然像他父亲期望的那样,把精力都投入到学习上。每天尽管饿得头昏眼花,疲软无力,但一走进教室,他精神就来了,如饥似渴地学习新的知识。但饥饿还是严重困扰着他的学习。他看书看着看着就走神,看字有点儿模糊,手握着笔在书上作标注,写着写着就昏昏欲睡,没有力气。反复了几次,朱光明叹了一口气,无可奈何地收拾书本,离开教室。

朱光明回到宿舍,躺在床上思索,身体长期缺少蛋白质是个严重的问题。这个问题不解决,自己的学习就难以为继。

朱光明一筹莫展。定量粮食就是那么多,以前吃不饱,还能去野外挖些野菜,如今野菜早被人挖光了,树枝上的嫩叶刚冒头也被人摘去了,上哪儿去找吃的?

突然,一个名词跳进朱光明的脑海里:小球藻!自己刚学过微生物这章内容,正好讲过小球藻。

小球藻在地球上已有30多亿年的历史,它是无性繁殖,依靠细胞的自身分裂繁衍后代,繁殖力是地球上高等植物的100倍。小球藻是一种完美的天然营养食品,不但含有丰富的蛋白质,维生素B、C、E等重要矿物质也很丰富。

朱光明十分激动,第二天就行动起来。小球藻的制作方法很多,最简单最容易而且成本最低的方法是用人尿发酵培育小球藻。他在学校的杂房里找到一个木桶,提着木桶进到男厕所,不动声色地放在小便池里,过了半天,装了半桶尿。

朱光明大白天没有胆量提着半桶小便招摇过市,等到夜半更深,大家都进入梦乡的时候,他溜进了厕所,提着那半桶尿上到天台,放在一旁,等待小便发酵成熟,再作净化处理。实验室里的净化器他不敢使用,只好找个木箱,装上沙子,简单过滤一下。

过了几天,朱光明估计发酵差不多了,提了一桶河沙上到天台,刚刚跨出轿顶房门的一刹那,瞥见天台上站着几个人,正朝着那半桶尿指指点点。朱光明认识他们,这些人里有学校的保安部长、政治处的领导,还有一个是校长。

朱光明吓了一跳,转身想缩回轿顶房,背后传来一声威严的呵斥:“站住!”

朱光明一哆嗦,站在原地。

“过来!”

朱光明万般无奈,苦着脸慢慢走过去。

保安部长指着沙袋问道:“袋子里装的是什么?”

“河……河沙。”

“用河沙干什么?”

“过……过滤。”

“过滤什么?”

朱光明垂下头,不敢回答。保安部长大声道:“你用河沙过滤什么?快回答!”

朱光明朝那桶尿瞟了一眼,声若蚊蝇道:“过……过滤……小便。”

“过滤小便做什么?”

“培……培养……小球藻。”

保安部长火了,道:“我不管你培养什么小球藻大球藻,谁让你这么做的?臭烘烘的,把尿摆在这里,你违犯纪律,破坏公共卫生,我要处分你!”

朱光明把心一横,道:“你爱处分就处分,处分了我也还要做。我不能这样半死不活地混日子,我需要补充蛋白质,我需要饱满的精力去学习!”

保安部长被朱光明理直气壮的辩白搞蒙了,道:“你不要胡搅蛮缠,你学习不学习,与这桶尿有什么关系?你……”

校长拦住了保安部长,对朱光明道:“你叫什么名字?”

“朱光明。”

“哪个班的?”

“中医60一班。”

“朱光明……60一班……”校长一拍脑门,道,“我记起来了,从道州来的,杏林世家,还是我特招的。不错!你很不错!学习很刻苦,我都听你们老师说了。”

朱光明不好意思地笑了笑。

校长道:“朱光明同学,你能想到用尿液培养小球藻,补充蛋白质,这想法很好!尿液培养小球藻这办法,确实最简单,成本最低,不过,如果尿液中的毒素去除不彻底,也会造成问题。学校已经决定了,模拟海水配比,合成海水培养液,分发给大家培养小球藻。学校还专门成立了技术推广小组,朱光明同学,你有兴趣参加吗?”

朱光明喜出望外,大声道:“我有兴趣!”

校长叹道:“其实,培养小球藻补充蛋白质,也是没有办法的办法。这个庚子年也真邪乎,全国的人都在忍饥挨饿,怎么挺得住啊?”说着眼眶红了。

众人都垂下头,心里很难过。校长与众人边走边说,道:“日子再难过也得过啊!能不能挺过这一关,就看这小球藻了。朱光明,你们技术推广小组得给我争气啊……”

校长没有听见朱光明吭声,回头一看,朱光明还站在原地没动,感到奇怪,道:“朱光明,你站在那里做什么?走啊!”

朱光明道:“你们先走吧,那桶尿沒用了,我得处理。”

众人相视一笑,率先走了。朱光明高兴得一蹦,走过去提起那半桶尿……

几天之后,学校里果然给全校师生每一个人发放人工合成海水和藻种,培养小球藻。各种各样大大小小的盆子、桶子和瓶瓶罐罐,装着合成海水摆在阳光里暴晒。朱光明成了一个大忙人,被人叫来叫去,指导大家怎样搅拌,怎样调控温度,怎样防止外来孢子侵入,怎样留取藻种。在各人的精心照料下,容器里的海水长出了星星点点的绿色絮状物,那就是培养出来的小球藻。藻细胞快速地分裂,绿色絮状物越来越多,水的颜色也是由浅到深,越来越绿。最初只是飘浮在水面上,随着藻细胞的快速分裂,渐渐挤满了容器里的每一点空间。绚烂的阳光照上去,晶莹剔透,特别漂亮。

朱光明指导大家往容器里加入凝固剂,奇迹出现了,容器底部出现了一层碧绿色的沉积物,像是一块香喷喷的绿色蛋糕。

大家齐声欢呼,提取出这些小球藻,有的人把它加到面糊糊里吃下;有的人干脆放进水杯里,加上水,烧开后当开水喝掉。朱光明独出心裁,作了干燥处理,做成绿色的粉末,倒进杯里冲服,十分方便。

有了小球藻,大家的精气神大变。朱光明也是精神十足,每天坚持学到午夜一点也毫无倦意。

这天中午,朱光明上街买肥皂。刚出校门不远,看见一群人在街边围观。他走过去一看,人群中跪着一个中年妇女,她的手里拿着一个破旧的瓷碗,在向路人乞讨。她的身边站着一个十多岁的小男孩,看样子是一对母子。两人全身浮肿,那小孩肿得特别厉害,一双眼睛睁都睁不开,只剩下两条窄窄的缝隙,眼缝里射出幽幽的光落到朱光明的身上,再也没有移开过。

朱光明心里一动:这孩子为什么这样望着我?他觉得好奇怪,触碰到这孩子的目光后,他的目光也没有移开过。

围观的人不少,却没有人施舍。妇女流着泪,不停地哀求众人道:“各位大伯大娘大哥大嫂行行好,赏孩子一口吃的吧。”

众人纷纷躲避妇人的目光。有一个中年人道:“大嫂,你省点儿力气吧,别求了。大家是泥菩萨过江,自身难保啊。”

这时,一个老汉走过来,他的手里拿着一个窝窝头,口中念叨着:“老婆子,你走了也好,省下这个窝窝头,救救这个可怜的孩子。”说着,将手里的窝窝头递到那妇女面前。妇女看着那个窝窝头已经被人咬了一口,不禁一怔。老汉道:“实不相瞒,这个窝窝头是我家老婆子的中饭,她刚咬了一口,还没咽下去人就断气了。这是我从老婆子的手里掰下来的。你要是不嫌弃,就给这孩子吃吧……”声音哽咽,说不下去。

那妇女连忙道谢,伸手接过老汉的窝窝头,递给身边的孩子。那孩子的五根手指肿得像五根棒槌,通体发亮,连窝窝头也拿不稳,掉在了地上。

那妇女捡起窝窝头,掰下一小块塞进孩子的嘴里。孩子连嚼的力气都没有,那块窝窝头在嘴里磨了许久才咽下去。那妇女再掰下一小块又塞进孩子的嘴里。

看见这种状况,旁人交头接耳,低声叹惜:“这孩子水肿病这么严重,看样子也活不了多少日子了。”

朱光明走上前,对那妇人道:“大嫂,我懂点儿医术,让我看看你这孩子吧!”

那妇女连忙道:“可以!可以!”说着,把那孩子推到朱光明面前。

朱光明蹲下去,一个好心人递过一张矮凳。朱光明坐下,拿起那孩子的左手放在自己的膝盖上,闭上双眼,屏息静气,替他号脉。号完了左手,又号右手,又让孩子吐出舌头瞧了许久,掉头转向那个妇女,道:“大嫂,你能让我看看吗?”

那妇女连忙凑过去,伸出自己的手。朱光明替那妇女也号完脉,道:“你们母子没别的毛病,都是长期营养不良,造成水肿了。你家住在哪里?”

那妇女道:“我家住在保定东街蝎子胡同。”

朱光明道:“你们既然是保定的居民,应该也有定量粮,也不至于饿到这个程度,怎么你们娘儿俩都得了水肿病?”

那妇女“哇”的一声哭了起来,道:“何止是我们娘俩得了水肿病,孩子他爹也得了水肿病,躺在床上动都动不了。是我害了他们父子俩,他们是城市居民,我是农村户口,一个半人的定量粮食三个人吃,不得水肿病才怪哩。我好后悔啊!当初我为什么要嫁到城里来?活活地把他们父子俩拖死了,九泉之下,我有何脸面去见黄家的列祖列宗啊!”

众人纷纷叹息。朱光明也很同情这一家三口的遭遇,道:“你也不必内疚,这是天灾,不是你的错。遇到三灾六难,要咬紧牙关挺过去。我身上只有这一块钱,你拿去给孩子买点儿东西吃,明天这时候,你还到这里等我,我有话跟你说。”

朱光明将那一元买肥皂的钱给了那妇女,挤出人群回学校去了。回学校后,朱光明找到校长,把那一家三口的情况告诉了校长,说想从学校里弄几味利尿消肿的中药给那一家煎服。校长看着朱光明,道:“朱光明同学,你知道保定有多少这样的家庭吗?学校都去施药,顾得过来吗?”

朱光明语塞,感到自己的举动确实有些冲动,道:“是我冲动了。学校不方便,那就算了。”

校长叹道:“那一家三口的情况也确实可怜。好吧,就破例一次。”他拿起笔在纸上写了几个字,将字条交给朱光明,“你拿着这张字条去找管药房的刘老师,向他要好了。我知道你家学渊源,精通岐黄之术,不过你还没毕业,没有处方权。方子可以由你拟,签字得由刘老师签。”

朱光明喜出望外,上前就去接字条,校长又把手缩回去,道:“他们一家既然是长期缺少营养引起的水肿病,光吃药还不行,肿消下去还会再起来,得从根本上解决问题。这样吧,我这里还有二十元钱三十斤粮票,你一起交给他们,要他们多吃点儿黄豆。另外,你弄的那些小球藻也可以给他们一些,准能解决问题。”

校长将钱、粮票和字条一起交给朱光明。朱光明到药房找到刘老师,拿到了需要的药,又包了一大包小球藻粉。回到宿舍,他打开自己的皮箱,从皮箱里拿出一个纸盒。纸盒里放着父亲寄来的一张全国粮票。父母自己都不够吃,还从嘴里省出十斤粮食兑换成粮票寄给儿子,这让朱光明心里很不安。朱光明收到后就寫信回去,叫父母不要再寄了,以后再寄他就退回去,父亲这才停止给儿子寄粮票。这张面额十斤的全国粮票,朱光明一直珍藏在箱子里,没有动用。今天他拿了出来,还添上十元钱,打算一起送给那对可怜的母子。

第二天中午,朱光明来到约定的地方。那对母子早已等在那里。朱光明将两大包中药和一包小球藻粉交给那妇女,告诉对方煎服的方法,再掏出钱和粮票也交给她,道:“你们一家三口的水肿病,是身体长期缺少蛋白质引起的。吃了药和小球藻,水肿就会消了。黄豆里的蛋白质非常丰富,这点儿钱除了买粮,尽量多吃点黄豆巩固一下,你们的身体也就能康复了。”

那妇女接过三十元钱和四十斤粮票,激动得浑身颤抖,满脸泪花,道:“恩人哪!你这是救了我一家三口的命啊!儿子,快!快给恩人叩头!”母子二人“扑通”跪下,连连给朱光明磕头,慌得朱光明手足无措,连忙把母子俩扶起来。

朱光明去扶那孩子的时候,四目相对,朱光明又有一种异样的感觉:这孩子的目光好熟悉,好像在哪里见过?

朱光明交代完毕,转身就走。他一边走,一边想,觉得好是奇怪:自己以前并没有见过那孩子,为什么会有似曾相识的感觉呢?

朱光明怎么也不会想到,他救助的那一家三口竟然就是黄家人,那个小孩不是别人,他就是黄济雄的第八代孙黄敬堂。

杜甫《赠卫八处士》篇里有两句诗:“人生不相见,动如参与商。”感叹世间的挚友难得相见,好比参星与商星,此起彼落,总是聚不到一块。朱家的人一直在苦苦寻找黄家的人,黄家的人也在苦苦地寻找朱家的人。在那个苦难岁月,在那个特殊的一刻,朱家的后人与黄家的后人在保定邂逅,相逢相遇不相识,两家后人又失之交臂!

几年之后,已成年的黄敬堂随父亲黄梦湘回到了道州。

第八回 庚子大疫历大劫 亡命游子回故里

2020年又是庚子年,一种新型冠状病毒从天而降,新冠肺炎疫情迅速蔓延,给世人带来一场严重灾难。

这场突如其来的疫情也改变了黄根彪的生活轨迹。

当年,黄根彪一气之下抛下年迈的老父黄敬堂与新婚的妻子邓海兰,离家出走。他想到长沙去学烹饪,一摸口袋,这才发现身上没有钱。转回家去找老婆拿?找老爹要?他都张不了口。他心里冒出一个念头:没有钱,为什么不去偷呢?他被这个想法吓了一跳。犹豫再三,他觉得这是去学厨艺唯一的办法,一咬牙:偷!就偷这一次,下不为例。

作出了决定,黄根彪就来到一个高档小区,翻墙而入,瞅准了一家,撬开厨房窗户,爬进屋去,意外地发现,屋里结着彩带,贴着喜字,却没有一个人。这家人大概到什么地方举办新婚庆典去了,门口还贴着一块红色的牌子,牌子上写着:熊俊生老师、朱巧珍医生新婚大喜。

黄根彪看到“朱巧珍”三个字就生气:他刚一记事,爷爷和父亲就在他面前不断地提着朱家、朱家,他的耳朵都快听出了茧子。后来只要听到一个“朱”字,他就气不打一处来。他讨厌姓朱的,姓朱的还无处不在,还人模狗样,喜气洋洋。

黄根彪看了看婚纱照上的朱巧珍,这是一个身材高挑的女人,面容娇俏,左侧鼻翼下还有一颗美人痣。她披着洁白的婚纱,清秀的脸庞露出幸福的微笑。

黄根彪厌恶地吐了一口唾沫,本来有些犹豫的心,因新娘姓朱而笃定了。他直接窜进了新房,拉开抽屉,心里发出一阵欢呼:一抽屉红包,里面塞着许多百元大钞。这些都是亲友送给新人的贺仪,他们还没来得及清点。

黄根彪把钱塞进自己的包里,转身就走。刚跨出房门,突然响起一声惊呼,接着他就被一双手紧紧抓住,耳朵边响起一声怒吼:“抓小偷啊!抓小偷啊!”

黄根彪如雷轰顶,面无人色,手脚发软。抓住他的正是那个叫朱巧珍的新娘!她怎么回来了?新郎呢?其他的家人呢?

黄根彪的大脑里有一个声音在喊:“快跑!快跑!”他拼命挣扎,想推开朱巧珍。谁知朱巧珍的双手就像一把铁钳牢牢抓住他不放。黄根彪急了,想也不想,掏出携带的匕首朝对方刺过去。

朱巧珍发出一声惨叫,双手松开,仰面倒在地上。匕首刺中她的胸膛,殷红的鲜血不停地往外涌,倒在地上不动了。

黄根彪见自己杀了人,吓得瑟瑟发抖,拔腿就跑。他逃出屋,翻过围墙来到小巷里。小巷里正好有一辆摩托。他三两下就弄开了车锁,跳上车,驾着摩托就冲,一口气冲出道州城,把摩托扔在河滩上,开始了他的流窜生涯。

开始几個月,黄根彪东躲西藏,走投无路,直到他捡到一张身份证,身份证上的人名叫时运昌,年龄与黄根彪相差无几,长相也有几分相似,他这才看到了一条活路。

从此,黄根彪就用时运昌的身份,在全国各地流窜,给别人帮工帮厨。一晃十二年就过去了,他十分谨慎,十二年没敢与家里联系,更不敢回家。要不是全国各地都爆发了新冠肺炎,黄根彪不知道还要在外面流窜多久。

如今他流窜不下去了:道路封了,交通停运了,公共场所也都关闭了,工厂停了工,学校停了课,建筑工地也冷冷清清的看不到一个人。他想打工找不到门路,想吃饭找不到店铺。更要命的是,城市农村都实行严格管控,躲在小区,天天有人上门,又是量体温,又是登记身份证,还要填报各种信息。据说这些信息还要传上大数据库作对比。黄根彪真害怕李鬼碰上李逵,哪一天大数据对比出两个时运昌,他就糟了。

黄根彪试着去乡下躲藏,没想到农村比城市管得还要严格:各个路口都有人把守,不是本村的人,连村子都不让进。

黄根彪混不下去了,他更害怕自己在外面流窜会感染上新冠肺炎。听说这种病根本没有特效药,死活全靠自己的运气。他不能死在外面,死在外面连个收尸的人都没有。他得回去,就是死也要死在家里。于是,潜逃十二年之后,他偷偷地回到了道州。

辗转许久,等见到了妻子,黄根彪才知道自己有了儿子,又惊又喜。他想见儿子,又害怕看见严厉的父亲。邓海兰告诉他,自从他走了之后,爹就一直住在石雕场,再也没有回来过。儿子盼归也到石雕场去了,难得回来。

黄根彪这才安下心来。听说儿子的名字叫盼归,他明白名字的含义,海兰这是在盼着他归来啊!并且一盼就是十二年!这漫长的日子,海兰是怎么熬过来的啊!

黄根彪又是愧疚又是难过,搂着妻子道:“海兰,这么多年苦了你了,我对不起你。”

邓海兰幽怨地道:“现在还谈什么对不对得起?我只是不明白,你当初为什么那么拧,放着好好的一条路不走,偏要自己出去碰得头破血流。你出去学厨艺学好了吗?”

黄根彪摇摇头,跟邓海兰讲了自己的经历,又道:“我捡了一张身份证,冒充别人的身份,哪敢抛头露面?”

邓海兰道:“你走投无路去偷钱,我能理解,但你怎么能跟人动刀子呢?”

黄根彪叹道:“我被人抓住了,一时情急,才铸成大错。”

邓海兰哭道:“你一时冲动铸成大错,我却为你的大错守了十二年的活寡!根彪,就算你没有出这事,就算你学了厨艺当上厨师,两夫妻一个东一个西,长年分离,你觉得值吗?”

黄根彪垂下头,愧疚地道:“这些年我也在想这个问题,我为自己的任性和冲动付出的代价太大了!一失足成千古恨,如今才知后悔迟!”

夫妇俩百感交集,又是爱,又是恨,又是悔,又是怨,又是叹,又是怜,酸甜苦辣搅在一起,品也难品咽也难咽……

黄根彪潜回家中,无人知晓。这天夜里,夫妇俩躺在床上,黄根彪道:“海兰,明天是爹的生日,家里怎么安排?”

邓海兰道:“上次我跟爹说过,要爹回来吃餐饭,爹不愿回。”

黄根彪叹道:“爹不愿回来,明天我去石雕场,陪爹吃餐饭吧。”

邓海兰变了脸色,道:“不!不!你不能去见爹,要是让爹知道你回来了,他一定会举报你。”

黄根彪有些诧异,道:“你说爹会举报我?虎毒不食子,我的亲爹,会举报自己的儿子?”

邓海兰叹道:“你出走后有警察来家里问过,爹虽不知道你杀了人,但也知道你肯定犯了事。根彪,你还记得爹以前说过保定那件事吗?”

黄根彪点点头,道:“记得。六零年我们黄家三口差点儿饿死,是保定医学院的一个学生送药送钱又送粮票,才救活了一家人。”

邓海兰道:“从那以后,爹对医生特别敬重,他要是知道你杀了个医生,肺都要气炸的。他要找到你,会把你送进公安局的。”

黄根彪呆呆地望着天花板,眼角滚下了一串眼泪。邓海兰有些诧异,道:“根彪,你怎么哭了?”

黄根彪重重地叹了一声,道:“十二年了!整整十二年没有给爹过生日了,我好想去石雕场陪爹吃一餐饭啊!”

邓海兰连连摇头,道:“根彪,你不能去!不能去!”

黄根彪长叹一声,道:“算了!我知道爹的个性,我别去惹麻烦了。明天我只能给爹做几个菜,尽尽我的心意。”

第二天,邓海兰按照丈夫的吩咐,把需要的食材买回来。回家一看,丈夫正躺在床上咳嗽。

“根彪,你怎么咳嗽了?家里有止咳药水,你喝点儿吧。”

邓海兰找来止咳水,服侍丈夫吃完药,一摸丈夫的额头有些烫,不禁有些担心,道:“根彪,你去医院看看吧,新冠肺炎来势这么凶猛……”

黄根彪笑道:“没事,我就是感冒,吃点儿药就没事。”说完,又让妻子找来感冒药吃了。他看看时间差不多了,便架锅做菜。

因有点儿咳嗽,他戴上了口罩做饭。黄根彪在外给人帮厨多年,手艺很好,他仔细做了一桌好菜,放进竹篮里,让妻子给爷孙俩送去。邓海兰提着满满一竹篮菜,走出家门。

因为新冠肺炎疫情爆发,湖南各地宣布封路,实行居家隔离。繁华的道州失去了往日的喧嚣,大街两边的店铺全都关了门,路上很少看见行人,街道上冷冷清清。高大雄伟的建筑物与空空荡荡的街道形成强烈的反差,让人感到陌生和荒凉。

石雕场远离闹市,人迹罕至,论隔离倒是最理想的场所。黄敬堂就把孙子带到石雕场,让孙子一边学习,一边跟他熟悉石雕流程。

邓海兰一个人,戴着厚厚的口罩,沿着河边的小路来到石雕场,看见儿子趴在屋前的桌子上正在做作业,父亲正在河边雕凿一尊石像。

这半年来,父亲推掉了多单生意,一门心思雕凿这尊石像。经过几个月的雕凿,石像已具雏形:瓜皮帽,长辫齐腰,长袍齐脚,颌尖颊瘦,左眼还瞎了。

鄧海兰问道:“爹,这人是谁呀?”

黄敬堂来不及回答,黄盼归抢先说道:“妈,这是我们黄家的大恩人马怀山。”

邓海兰倒是听父亲说过马怀山,一两百年前的事了,父亲还翻出来反反复复地念叨,怎么还要塑像?马怀山又不是名人,除了黄家,谁知道马怀山?

邓海兰道:“爹,道州广场塑的是周敦颐,那是名人,马怀山又不是名人,您雕他做什么?”

邓海兰哪里知道,黄敬堂雕塑马怀山的塑像,正是受了道州广场上那尊塑像的启发:道州广场矗立着周敦颐的巨型石像,揭幕那天万人空巷,道州的人和来到道州的人,无不去瞻仰名人的风采。黄敬堂灵机一动:我何不在临风坡上塑一尊恩人的石像,把恩人与普济丹的故事刻在石碑上,不说万人空巷,肯定会引起不少人的注意。那么,马怀山的名字与普济丹的故事就会一传十,十传百,迟早会传到朱家后人的耳朵里,朱家的后人肯定会上门找他。

黄敬堂越想越激动,于是推掉所有的订单,开始雕凿马怀山的石像。邓海兰哪能理解黄敬堂的一片苦心?看见父亲为了弄这尊石像损失了几十万元,颇有微词。黄敬堂听出了儿媳妇话里的不满,道:“这不关你的事——你来做什么?”

“爹,今天是您的生日,您又不肯回去,我做了几个菜给您送来。”

黄敬堂的脸色稍缓,道:“辛苦你了。吃饭吧!”

黄敬堂让孙子收起作业本,爷孙二人去河边洗了手。邓海兰早把碗筷摆好了,还为父亲斟了一杯酒,三个人围桌而坐。黄敬堂望了望桌子上的菜,扫了儿媳妇一眼,他拿起筷子尝了几口菜,不由得“嗯”了一声,停住了筷子。

邓海兰忙道:“爹,菜不好吃吗?”

黄敬堂没吭声,黄盼归又抢先道:“好吃!今天的菜真好吃!”夹起碗里的菜,大口大口地往嘴里塞。

黄敬堂放下筷子,道:“海兰,你来一下。”说着站起身走进屋里。邓海兰忐忑不安地跟着走进屋。

“爹,什么事?”

“根彪回来了?”

邓海兰大惊失色,道:“爹,您听谁说的?根彪走了之后就没有回来过。”

“根彪没回来?这些菜是谁做的?”

“……我……我做的……”

“你做的?你能做得出这碗东安鸡?你能做得出这碗油淋鱼片?你什么时候有这么好的刀工,切出来的鱼片薄如蝉翼?”

“爹……”

“你别瞒我了,根彪回来了你干吗不告诉我?”

邓海兰没想到几道菜暴露了丈夫的行踪,知道大事不妙,转身就走,一边走一边掏出手机:她要告诉丈夫,行踪暴露了,再不走就来不及了。

屋里,黄敬堂也拨通了110的电话……

第九回 冤家路窄成医患 大爱无疆救仇人

再说朱光明,他从保定医学院毕业后回到了道州中心医院,从普通医生做到主治医生,从主治医生升到科室主任,又从科室主任升到了院长之职。他一直没有忘记先祖的遗愿,在祖国医学宝库中钻研探索,想破解银丹的秘密。但他皓首穷经,探索了一辈子也没能找到银丹配方,万般无奈,又把希望寄托在女儿朱巧珍身上。

朱巧珍作为朱普堂的第九代孙,应当像父辈一样把破解银丹的秘密作为毕生事业,让普济丹重出江湖,再放光华。可朱巧珍报考大学的时候,却选择了西医。朱巧珍觉得中医是治病救人,西医也是治病救人,殊途同归,有何不可?朱光明费尽口舌也没能说服女儿,只得带着无尽的遗憾从院长的位置上退下来,继续他的孤军奋战。

朱巧珍在中心医院工作快二十年了,作为呼吸科的专家,对各种肺炎的治疗一直是得心应手,无论是大叶性肺炎、小叶性肺炎,还是间质性肺炎,她就像熟悉自己手指一样熟悉这些肺炎的发生、发展和变化,药到病除,妙手回春。没想到这次的新冠肺炎让她抓瞎了:这是一种全新的病毒,她只能被动地对症治疗,调节免疫和营养支持。有的病人治疗过程很顺利,有的病人治着治着就不受控制,本来好好的,病情突然加重。以前她就像指挥大师掌控音乐的节奏一样掌控着病情的变化节奏,如今面对新冠肺炎,她完全无法掌控,治疗效果要看运气。

“天干地支回首看,六十轮回庚子乱。灾难连连潇水岸,金丹银丹保平安。”

潇水两岸传唱的这首童谣也传进了朱巧珍的耳朵里。她从小就听过父亲讲述恩人马怀山与普济丹的故事,知道童谣里提到的金丹银丹是一种治瘴疠的良药。那天,父亲找到她,建议她在治疗新冠肺炎的时候,可以尝试一下中药。朱巧珍很自信,没有采纳。如今,当她看到那些病人本来好好的突然病情加重,不治而亡,自信心动摇了。此时听到街上传唱的童谣,她心里一动:传说中的普济丹对眼前的新冠肺炎会不会也有作用呢?

朱巧珍苦笑,自己想多了,就算普济丹对新冠肺炎有作用,现在也找不到普济丹了。银丹配方被黄家远祖带走了,朱家至今也没能破解银丹的秘密,普济丹只是一种传说。

这天上午,朱巧珍把一个重症病人抢救过来,脱掉防护服,回到医生休息室,想抓紧时间睡一会儿,不然,那几个重症病人一旦出状况,她就没机会睡了。朱巧珍和衣躺下,头刚挨到枕頭,立即进入梦乡。

睡梦中,朱巧珍梦见一个男人将刀捅进了她的胸膛,她吓得大叫一声从梦中惊醒,头上冒出冷汗,胸部还隐隐发痛。朱巧珍下意识地将手伸进内衣里,触摸到胸膛上那条疤痕。凶徒当年那一刀,不但在她胸前留下了一个可怕的疤痕,更糟糕的是还留下了后遗症。伤口虽然愈合了,但自己的呼吸功能变差了,稍稍运动肺部就不舒服,为此她不得不放弃自己最喜欢的晨跑。

朱巧珍对这个凶手恨之入骨,这人潜逃在外,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缉捕归案?

“朱主任,有人找你,在办公室。”

朱巧珍应了一声,穿上防护服,急忙赶到医生办公室,看见一个穿防护服的人,衣服上写着:袁炳荣。

朱巧珍感到意外:这袁炳荣不是院里的医生,他怎么穿着防护服出现在隔离区?双方寒暄之后,朱巧珍才知道,袁炳荣是个刑警,他们刚捉到一个叫黄根彪的嫌疑人,这个犯罪嫌疑人被查出有新冠肺炎,需要住院治疗,正在办理住院手续,袁炳荣是来执行监视任务的。

袁炳荣倾了倾身子,压低声音,道:“朱主任,这个黄根彪跟你有点儿关系。”

朱巧珍“啊”了一声,睁大眼睛,惊讶道:“跟我有关系?有什么关系?”

“黄根彪就是十二年前伤害你的人,他将成为你的病人!”

朱巧珍很是激动,真是天网恢恢,疏而不漏,十二年了,终于将嫌疑人抓到了!那人当初对她的伤害太大了,害得她在病房里躺了几个月,还留下了后遗症,如今终于可以将对方送上法庭。

朱巧珍心里一动,道:“我是科室主任,进这里来的每个人都是我的病人。袁警官,你告诉我这些做什么?你是不是担心我记恨在心,在治疗中做手脚?你要是这样想,请你把他转走,到别的医院去治疗。”

袁炳荣连忙摇着双手,道:“朱主任,你误会了!我怎么会这么想?我只是担心黄根彪会有这种想法。他要是知道当年的受害人成了他的主治医生,他会有压力。”

朱巧珍一怔,道:“黄根彪怎么知道我就是当年的受害人?”

袁炳荣道:“我们已经审过黄根彪了,黄根彪见过你的婚纱照,他还记得你的长相和名字。”

朱巧珍道:“你们要我怎么做?”

袁炳荣犹豫了一下,道:“考虑到嫌疑人的心理压力,希望你不要暴露自己的身份。”

朱巧珍听了,低头不语。盼了十二年,终于抓到了凶手。受害人面对伤害自己的凶手,都会发泄一下情绪,扑上去打几巴掌骂几句吐口唾沫,再正常不过。轮到她朱巧珍,面对伤害自己的凶手,不能打不能骂还不能暴露自己的真实身份,像是她做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她感到委屈,眼睛一红,泪水在眼眶里打转。

袁炳荣见状,满脸歉意,道:“黄根彪虽然是嫌疑人,但是如今得了病,所以我才提出这个不情之请。朱主任,如果你感到为难,我们就换家医院……”

朱巧珍抬起头,道:“不必了!新冠病毒传染性很强,新冠肺炎病人在外面多呆一分钟,都会给社会增添一分危险。我现在就布置安排,你们放心,个人身份的事,我知道该怎么掩饰。”

袁炳荣十分感激,起身走了。

朱巧珍想过了,容易暴露她身份的有三个地方:一是病房,病房的墙上贴有相关医护人员的照片和姓名;二是走廊,走廊的宣传栏里有科室全体医护人员的照片和姓名;三是防护服,由于防护服把个人遮得严严实实,不容易分辨,所以大家就在防护服上写上各人的名字,便于辨认。朱巧珍可以用两块胶布把防护服上的名字遮盖住就行了。

朱巧珍给护士长打了电话,说明情况,作了布置。

十分钟后,黄根彪被带进隔离区,住进了32号病房。32号病房管床医生是范正清,现在正好是他在值班,黄根彪住进来后,会由范医生接待。朱巧珍让范医生先去忙,她得平复一下心情,才能去病房面对这个与她有着特殊关系的病人。

这个伤害她的人,如今却成了她的病人,真是造化弄人。

范正清已经从隔离区回来了,朱巧珍向范正清要过黄根彪的病历看了看,站起身就往隔离区走。

范正清知道她是要去32号病房查看黄根彪,连忙站起身跟了上去。

进32号病房前,朱巧珍掏出两张胶布,把自己衣服上的名字遮住,只露出一个姓氏。刚刚弄好,就听见从病房里传出黄根彪的哀求声:“袁警官,我求求你,让我给我老婆打个电话好不好?”

袁炳荣道:“不行!拘押期间,嫌疑人不能与家属见面或者通话,这是规定。”

黄根彪道:“规定是死的,人是活的,我担心老婆被我感染了,想问问她的情况,这又不牵涉案情,你就帮帮忙吧。袁警官,求你了……”

袁炳荣道:“我都说过了,给社区的电话已经打过了,你老婆正在隔离,到目前为止,你老婆一切正常,你就放心吧。”

黄根彪道:“正常不正常,我要亲耳听见我老婆说了才相信。袁警官,求你了……”

袁炳荣道:“说不行就不行,我不能违反规定。少啰唆!坐好!”

朱巧珍一步跨进病房,对袁炳荣道:“袁警官,既然不牵涉案情,你就通融一下吧。伉俪情深,人之常情!”

袁炳荣面有难色,道:“我知道人之常情,只是有规定,不管内容牵不牵涉案情,拘押人都不能与家属通话。”

朱巧珍沉吟片刻,道:“袁警官,我给你出个主意,你打开免提,由你与他妻子通话,把该问的话问了,这样既可以达到黄根彪的目的,又可以不违反规定,岂不是好?”

黄根彪连忙道:“这样也行!”

袁炳荣望了朱巧珍一眼,有些诧异,拿出自己的手机,按下免提键,拨通了邓海兰的电话。

“你是邓海兰吗?”

“我是。你是谁?”

“我是袁炳荣,就是上次去过你家的警察。黄根彪有些事,要我问问你。”

“好吧,袁警官,你……问吧,我把知道的都告诉你。”

“邓海兰,你别紧张,不是案情的事。黄根彪已经感染了新冠肺炎,这种病传染性很强,黄根彪担心你被传染,所以要我问问你的情况。你别紧张,如实回答就好了。目前你有什么不舒服的感觉吗?”

“……没有。”

“你有没有发烧?嗓子痛不痛?身子乏不乏力?咳不咳嗽?”

“……没有,都没有。袁警官,你告诉根彪,我都很好。”

黄根彪在一旁突然大叫道:“不对!你的声音不对!海兰,你的嗓子怎么哑了?你是不是病了?你是不是……”

袁炳荣赶忙关上手机,厉声怒斥,道:“黄根彪,你想干什么?”

黄根彪可不管这些,焦急地道:“袁警官,我老婆的声音不对,你一定也听出来了,我老婆刚才没说实话,她一定是病了!袁警官,求求你再给海兰打个电话,问问到底是怎么回事。袁警官,我求你了……”

黄根彪想跪下,他的一只手铐在床头,这一跪,牵动得手铐哗啦哗啦响,皮肤都刮出了血。黄根彪不顾手腕疼痛,一个劲地央求道:“袁警官,我求你了!我求你了……”

袁炳荣还在犹豫。朱巧珍道:“袁警官,你还是替他再打个电话吧,他老婆是好是歹,他应该知道,也有权知道。”

朱巧珍又对黄根彪道:“黄根彪,这次你得守规矩,不许插话,别让袁警官为难。”

黄根彪连忙应道:“好好好,我不插话!我不插话!袁警官,我绝不会让你为难。”

袁炳荣掉头望着朱巧珍,朱巧珍用手指点点胸前的名字,语带双关,道:“袁警官,嫌疑人也是人,要理解他的心理感受啊!”

袁炳荣不再犹豫,拿出手机拨通邓海兰的电话。这次接电话的换了一个人:“我不是邓海兰,我是邓海兰的管床医生,我姓廖。邓海兰有发烧、头痛和咽嗓痛的症状,作为新冠肺炎疑似病人住在三医院……”

黄根彪呆若木鸡,廖医生与袁炳荣后面说了些什么,他一句也没听清。

朱巧珍看见黄根彪的反应,有些同情他,道:“黄根彪,你不必太担心,住进医院就好了。你现在有没有哪里不舒服?”

黄根彪毫无反应。朱巧珍又叫了几声,黄根彪仍是没有应答。袁炳荣吼道:“黄根彪,朱主任在跟你说话,你听到没有?”

黄根彪突然放声大哭,道:“是我害了海蘭!海兰去过石雕场,要是我爹和我儿子也感染了,我们这一家就彻底完了!我为什么要回来?我一个该死的人,要死死我一个人好了,我为什么要把全家都拖下水?我混蛋!我不是人!我该死啊!”

黄根彪一边哭号,一边将脑袋朝铁床上撞,撞得铁床咣咣地摇晃,头上也流出了血。袁炳荣急忙上前制止黄根彪的自戕。黄根彪仍是痛哭不止,悔恨自责,劝也劝不住。

朱巧珍看见黄根彪的情绪这么激动,知道一时半刻也无法与他交流,便退出了病房。

朱巧珍回到办公室,眼前浮现出黄根彪那悔恨自责的样子,想不到黄根彪对亲人的生死安危竟然这么在乎!朱巧珍不明白,黄根彪这么在乎亲人的生死安危,当初为什么会轻易地对她捅下那一刀?难道别人的生命就可以随便轻贱糟蹋吗?

这时,范正清急匆匆地走来,告诉朱巧珍:黄根彪拒绝治疗,并且绝食。

“朱主任,怎么办?”

朱巧珍沉吟未答,黄根彪拒绝治疗和绝食让她感到很意外。黄根彪为什么要这么做?就是因为传染了自己的妻子而内疚?

朱巧珍回忆了所看到的情形,包括黄根彪所说的每一句话。黄根彪为什么要说他是一个该死的人?

朱巧珍心里一动:黄根彪当年捅了她一刀,会不会以为自己把她捅死了呢?

朱巧珍觉得很有可能。当年她要是死了,黄根彪背负的就是命案了!杀人偿命,所以黄根彪才说他是个该死的人,加上自己感染了新冠肺炎,还把一家人拖下水。在种种压力下,他自然而然就产生了轻生的念头。

报应!这是报应!作为医生,朱巧珍不可能挟私报复,但是,黄根彪要是自己选择轻生,与她毫无关系。他是活该!

“朱主任……”

朱巧珍抬起头,道:“这事有袁警官,不管黄根彪拒不拒绝治疗,每天该打针的打针,尽到我们的责任就行了。”

范正清点点头,道:“明白了,我知道该怎么做。”

朱巧珍嘴上是这么说,心里还是放不下,她虽然没有再去32病房,还是不断地向范正清打听。

“黄根彪今天怎么样了?”

“他还是拒绝治疗,也不吃饭。”

“怎么不让他家里人劝劝呢?”

“劝了。他老婆他父亲都打电话了,他儿子还在电话里哭,哀求黄根彪不要放弃治疗,黄根彪接到儿子的电话,只是流泪,一句话也不说。接完电话还是老样子。”

“难道袁警官就不管了吗?”

“管!怎么不管?黄根彪这事,我看快把袁警官逼疯了,袁警官什么方法都用了,一会儿硬,一会儿软,就差给他跪下了。黄根彪还是油盐不进,不理不睬。我看,再拖上两三天,黄根彪就是想治也晚了。”

朱巧珍勃然大怒,把桌子一拍,道:“岂有此理!中心医院只有治不了而死亡的患者,没有拒绝治疗而死亡的病人。走,去看看!”

朱巧珍气呼呼地冲进32号病房,只见袁炳荣将一碗饭递给黄根彪,黄根彪手一挥,把饭菜撒下地。袁炳荣强压怒火,好言相劝,道:“黄根彪,你不为自己负责,也该为你的家庭负责,你上有老下有小,你死了,他们怎么办?你……”

袁炳荣还想说下去,朱巧珍走上前,粗暴地把袁炳荣推到一边,自己站在黄根彪的面前,冷冷地望着他。

朱巧珍的举动让众人感到诧异。黄根彪一愣,看清楚是朱主任,感情十分复杂,道:“朱主任,你就不要劝我了,我这个人狗屎不如,不值得为我费口舌了。那天你帮了我,我很感激你,你是个好人……”

朱巧珍道:“黄根彪,我不光是好人,还是一个受害人。”

黄根彪一怔,道:“受害人?朱主任,你受了谁的伤害?”

朱巧珍道:“你!”

黄根彪又是一怔,道:“我?你那天帮了我,我感激你还来不及;再说,住院之前,我还不认识你,怎么会伤害你?朱主任,你一定是弄错了。”

朱巧珍冷笑道:“你不认识我,总该认识她吧?”她走上一步,伸手将墙上遮挡的白纸撕掉,露出下面的照片和名字。黄根彪吃惊地望着墙上的照片,口里念着上面的姓名:“朱巧珍……朱巧珍……”十二年前那一幕又浮现在脑海,他看看墙上的照片,再看看眼前的朱主任,头摇得像拨浪鼓,“不可能!不可能!怎么会这么巧?”

朱巧珍又将自己衣服上的胶布撕掉,露出下面的名字,道:“就是有这么巧的事!十二年前,你捅了我一刀,差点儿要了我的命。没想到十二年后我们又见面了,你成了我的病人,我成了你的医生。这事要说有多巧就有多巧!”

黄根彪跌坐在床上,垂着头,发出痛苦的呻吟,接着又跪在地上,道:“朱主任,我对不起你。我偷了你的钱,被你抓住,我当时吓蒙了,只想快点儿逃走,你又死死不放手,我一时急了,掏出刀就……朱主任,我不是有意伤害你,那一刀捅下去我就后悔了,我还以为把你捅死了……”

黄根彪望着朱巧珍,突然两眼一亮,一连迭声地道:“你没死?你没死!你没有死!”

朱巧珍淡淡地道:“是的,我没有死,我还活着。黄根彪,你还想死吗?你还想绝食吗?”

黄根彪连忙道:“我不死了!我不绝食了!我要吃饭!”他蹲下去,伸手去抓地上的饭菜吃。袁炳荣拦住他,将自己的饭菜递给他。黄根彪接过饭菜低头就吃,大口大口地往嘴里扒,狼吞虎咽……

大家以为黄根彪这事就算是过去了,没想到黄根彪虽然不再绝食,但他也不肯在中心医院住了,要求转到三医院,与他老婆在一起。朱巧珍闻讯赶过去,黄根彪正在发脾气,把药瓶都摔在地上,好像那是毒药似的。

朱巧诊走进病房,道:“黄根彪,你为什么要转院?”

“……”

“黄根彪,你就是不说,我也知道你的想法。你是不相信我,害怕我记仇,报复你是不是?”朱巧珍冷笑道,“你有这种想法,我完全理解。不过,你的这种想法,不光是侮辱了我这个人,也是侮辱了我的职业。我跨进医学院的第一天,接受的教育就是‘救死扶傷,治病救人。医者仁心,做医生的只有治病救人,没有挟怨害人。你扪心自问,哪一件事我不是为你着想?袁警官要我不让你知道我的身份,我就让护士长用白纸遮住我的照片和名字;袁警官不同意你打电话,我就为你出主意,既不破坏规定,又了却你的心愿;范医生说你在绝食,我马上跑来,公开我的身份。我要是不想救你,昨天我用得着来劝你,打消你绝食的念头吗?你已经是个病人,再有两三天不进食,你就一命呜呼了,还用得着我大费周章去加害你吗?你认为我的智商会如此低下吗?”

黄根彪喃喃地道:“朱主任,我知道你是一个好人……”

朱巧珍道:“我是什么样的人,各人自可评判,你可以信任我,也可以怀疑我。你可以怀疑任何人,请不要怀疑一个医生。你不是想转院吗?那是你的自由;作为医生,我却要给你一个忠告:新冠肺炎疑似病人太多了,如今住院都要排队,哪家医院都一样。你这种情况,在外面耽误一天,病情可能就无法控制了。该说的我都说了,你要是还想转院,让袁警官现在就替你办出院手续。”

黄根彪急忙道:“我不转院了!我不转院了。朱主任,当年是我对不起你,请你原谅我,求你一定要治好我的病。我不想死,我还年轻,我要活下去啊!”

第十回 恩人雕像引关注 朱黄两家终相逢

朱巧珍的开诚布公,让黄根彪十分感动,他完全信任了朱巧珍。那天,朱巧珍又到病房里给他看病,看见黄根彪的动脉氧饱和度是92%,正常人的血氧是95%—98%,便吩咐范正清给黄根彪开了高流量吸氧,希望改善他的血氧浓度。

朱巧珍回到办公室,这段时期的经历,许多病人看着好好的,治着治着,轻症突然变成重症,首先是呼吸衰竭,不得不插管。到了插管的时候,病人的各种脏器也早已衰竭,生存的希望就非常渺茫了,最后不治而亡。这个变化是怎么发生的都不知道。这段日子死去的病人太多了,触目惊心,让朱巧珍感到害怕。

朱巧珍把范正清叫来,要他每天都要给黄根彪检测肺功能,黄根彪的VT、ERV、IRV和RVTLC、MMEF等值每天都在降低。这就是说,黄根彪尽管血氧浓度上去了,他的肺功能却越来越差!

怎么會这样呢?

朱巧珍突然想到一个医学现象:吸气努力。

病人由于肺部功能受损,肺部的氧气浓度不足,会使劲吸气。持续的吸气努力,会加速损伤肺部。即使是在做高流量吸氧或者无创吸氧,病人也还得不断努力吸气。血液中的氧浓度虽然上去了,却没法控制病人自己吸气的努力,肺功能还在继续受到损伤。并且越来越严重,最终会发展到呼吸衰竭。

黄根彪似乎也在重复这种现象。朱巧珍不禁为黄根彪担心起来。

朱巧珍查了一下外地的经验介绍,别的医生似乎也注意到这个现象,所以有的医生就提出,何必等到肺部严重损伤局面失控再插管抢救?早插迟插都是插,我们何不提前干预,提前插管,肺功能少受些损伤,岂不是好?

迟插不如早插,这个想法让朱巧珍两眼一亮。

范正清听说要让黄根彪提前插管,吓了一跳。

范正清道:“朱主任,提前插管风险太大。我说的不是技术风险,而是责任风险。诊疗指南写得明明白白,对于呼吸困难障碍的病人,第一步是标准吸氧,第二步是无创吸氧或者高流量吸氧,第三步才是插管。你第一步第二步都没走,就跳到第三步。插管也是手术,也有不少风险和意外:有可能引起呼吸心跳骤停、急性气道阻塞、细菌继发性感染。在正常状况下,发生这些意外,医生是免责的。你现在突破指南规定的程序,提前插管,要是发生这些意外,家属追究事故责任怎么办?”

朱巧珍听了,沉吟不语。范正清继续道:“特别是你与黄根彪的关系,你更要小心谨慎。古人都知道避嫌,瓜田不纳履,李下不正冠。你要是给黄根彪提前插管,出了细菌继发性感染事故,别人就会说你是伺机报复,你就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

朱巧珍道:“范医生,我知道你是为我好。新冠病毒是一个全新的病毒,至今依旧没有人能够了解到它的全貌,在对新冠肺炎病人的救治中,新的治疗方式尚未探索出来,旧的经验却总是被打破。我不能眼睁睁地看着病人病情恶化,一个个被送进了重症监护室,又一具具遗体运出来。我们得找到突破口,至于我个人的成败得失,我顾不上考虑了。”

当征得病人和家属的同意后,黄根彪做了插管手术。插管手术有两大难关:在松肌药物的作用下,很容易发生心跳骤停。另外,还容易发生二次感染。幸好这两种情况都没有出现。眼看着黄根彪一天好似一天,朱巧珍这才松了一口气。

对于插管医生来说,气管插管十分危险:病人气管在开放状态下,新冠病毒大量喷射,医生很容易感染。朱巧珍在给黄根彪做插管手术时,就不幸感染了新冠病毒。

朱巧珍躺在病床上饱受疾病的折磨。自从确定自己感染了新冠病毒,她就把科室里的工作交给了同事,住进病房接受治疗。但各种药换来换去,病情还是反反复复,到后来竟然持续高烧,再也下不来。

朱巧珍明白,这是自己免疫系统的过度反应造成的后果。外界的病毒和一些感染的诱因,甚至包括部分药物,都可能引发炎症因子风暴:细胞因子不分敌我,在杀死病毒的同时,也对肌体正常细胞造成伤害。

范正清陪着一个人走到朱巧珍的面前。由于穿着防护服,这人的防护服上什么都没写,朱巧珍不知道这人是谁。

“你是……”

“巧珍,是我。”

朱巧珍听出是父亲的声音,大吃一惊,道:“爹,您怎么进来了?这里是隔离区,太危险了!”

朱光明道:“顾不了这些了。范医生告诉我,你感染了新冠肺炎,情况不太好,我不得不进来看看。”

范正清道:“朱主任,科室里的人讨论过了,面对这种炎症因子风暴,我们一时找不到理想的解决办法,何不让朱院长给你看看,朱院长毕竟是道州有名的老中医啊!”

朱巧珍叹道:“爹,新冠病毒是一种全新的病毒,以前谁都没有接触过,西医既然没有特效药,中医难道就有办法吗?”

朱光明道:“巧珍,你们的治疗思路,就是杀灭病毒,如果能找到杀灭病毒的特效药,当然会一击中的;如果找不到杀灭病毒的特效药,你们就束手无策了。中医的治疗思路主要还是针对生病的人。所有的外感疾病无非就是风、寒、暑、湿、燥、火六滛戾气侵入人体所致,所以我们不在乎老病毒还是新病毒,也不去一味追求特效药,我们只注重人,注重这个人病的轻重程度,从病人的整体出发,辨证施治,扶正祛邪,固本扶元。本不固疾疴日重,元不扶病躯渐沉,君臣佐使……”

朱光明一谈到中医中药,老毛病又犯了,什么君臣佐使,什么固本扶元,滔滔不绝。朱巧珍笑了,道:“爹,别唠叨了,您不过是想要我吃中药嘛,我现在是黔驴技穷了,行,就换换中药试试。”

朱光明看见女儿答应吃中药,比买彩票中了大奖还要高兴。他由范正清陪同,回到医生办公室,提笔拟方。

朱光明从中心医院出来,顺着大街往家走。一路冷冷清清:店铺还关着门,行人稀少,所有的人都戴着口罩,严密防范。朱光明不知道这种情况还要持续多久。刚才他在隔离区里,看见一间间病房里住满了病人,感到痛心,何况女儿如今也染上这种病了。但愿这几剂中药能对女儿有帮助,要是见效,将会解除更多病人的痛苦。

“天干地支回首看,六十甲子庚子乱。灾难连连潇水岸,金丹银丹保平安。”

从路边传来了稚嫩的歌谣声,朱光明循声望去,原来是两个小孩趴在自家的阳台上在拍手吟唱。这首童谣把朱光明带回到遥远的岁月,他的眼前浮现出一张慈祥的面孔,父亲眼睛里那殷殷期盼的目光让朱光明如芒刺背:他穷尽一生之力,也没能破解银丹的秘密;更让他难堪的是,女儿连中医都放弃了,先祖破解银丹的愿望在女儿的手里终止了。朱光明不知道百年之后,自己如何去见九泉之下的列祖列宗?

朱光明回到家里,老伴连忙上前询问女儿的病情。朱光明一边洗手,一边简单地说了几句,尽量宽慰老伴。他走进卧室,卧室里的电视还开着,电视上在播报本地新闻。朱光明打开箱子,拿出那只木盒。他打开木盒,对着木盒里的金丹发呆,怅然若失。

“……观众朋友们,现在播报一条最新消息:道州一名黄姓犯罪嫌疑人,十二年前入室盗窃,行凶伤人,一直潜逃在外。这一次因为全国疫情盘查太严,该名犯罪嫌疑人在外地难以存身,潜回道州。他父亲大义灭亲,向公安部门举报,黄姓嫌疑人才得以归案。这位正直的老人就是著名的民间石雕工艺大师黄敬堂。我们去采访的时候,在石雕场发现了一尊有趣的石像。那尊石像非神非佛,而是晚清的一个中年男子:头戴瓜皮帽,长长的辫子,身穿一件长袍,颌尖颊瘦,左眼还瞎了。我门打听这人是谁?黄大师说那是他家的恩人马怀山,老人给我们讲述了马怀山与朱黄两家的故事,荡气回肠,令人深思……”

朱光明听到“马怀山”三个字,身子一颤,手里的木盒掉下地。他捡起木盒扑到电视机前,激动地注视着屏幕上的画面:一尊晚清中年男子的石像出现在屏幕的正中,一个肤色黝黑、饱经沧桑的老人正在向记者讲述金丹银丹的故事……

朱光明的心“扑通扑通”地狂跳,睁大眼睛盯着屏幕上的黄敬堂,记下他的长相,他的脸型,他的眼睛,他的鼻子,他的嘴巴,似乎要把他脸上的每条皱纹,每个痦子,都铭刻在心里!这人就是黄家的后人啊!朱家祖祖辈辈苦苦寻找了一百二十年的黄家的后人!朱光明听到黄敬堂讲述黄家寻找朱家人的艰辛历程,泪水像断线的珍珠滚滚而下。

朱光明和黄敬堂在临风坡下的石雕场见面了,两个老人伸出颤抖的双手,将自己的木盒递给对方。两人哆哆嗦嗦打开盒盖,看到了木盒里的金丹和银丹,泪水夺眶而出,互相扑向对方,紧紧地抱在一起。

黄敬堂哭道:“朱大哥,终于把你找到了!这么多年,我找你可找苦了!”

朱光明也泪如雨下,道:“黄兄弟,我也一样,这下好了,终于见到你了。”

黄敬堂道:“你我两家的恩人埋葬在临风坡,年年清明,我都蹲在临风坡上等你们,等来等去,总是等不来,我还以为你把我们两家的恩人给忘了。”

朱光明道:“这怎么可能呢?我太爷爷把恩人的骨骸迁到公墓里去了,同朱家的祖先葬在一起。每年清明,我们都是到公墓去祭奠恩人,临风坡多年没来了。”

黄敬堂恍然大悟,原来是这样!自己蹉跎岁月,在临风坡下白白坚守了这么多年!要不是雕塑马怀山的石像引来电视台的记者,不知道还要多少年才能找到朱家后人?

朱光明迫不及待地展开银丹配方,浏览纸片上所拟的药材和剂量。他不由一怔,这份银丹配方也没有奇特之处。这是怎么回事?难道朱家祖祖辈辈苦苦追寻的银丹配方竟然会这么寻常?

朱光明又展开了金丹配方,他看一眼金丹配方,再看一眼银丹配方,越看越惊奇,越看越敬佩。金丹配方和银丹配方分开来看,俱都平淡无奇;然而,一旦将两张配方组合在一起,就其妙无穷,君臣佐使,通天彻地,所向披靡!朱光明感叹天下竟然有这样的异人奇才,奇思妙想,拟出这等旷世奇方!

朱光明揣着两张配方,急匆匆地来到中心医院,收回原来的处方,按金丹银丹的配方拟了一张处方,交给范正清。一天之后,范正清就给他打来电话,说朱巧珍的烧退下去了。

朱光明的眼眶红了,激动地道:“好!好!接着吃,看看效果稳不稳定。”

出乎意料,普济丹这张方子的效果竟然特别好,很快在别的医院推广使用,救治了不少新冠肺炎病人,朱巧珍和黄根彪的老婆邓海兰都是吃这种中药吃好的。而黄根彪在痊愈后的朱巧珍的救治下,也恢复了健康,只等着法律的制裁了。

不久,潇水河畔,临风坡上,矗立着一尊晚清中年男子的石像,马怀山的遗骸虽然被移走了,临风坡却是朱黄两家心目中一块永远的圣地。每年清明,两家人都要来到这里登坡拜谒这位恩人。大家望着潇水碧波荡漾,奔流而去,不由得感慨万千:恩人马怀山设计的金丹和银丹,是希望朱不离黄,黄不离朱,朱黄两家,世世代代亲如兄弟。

黄家远祖一时想差,一步走错,朱黄两家分离了一百二十年,才在临风坡上重新聚首。分手容易聚首难,這是历史留给朱黄两家刻骨铭心的人生体验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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