兴安岭人家

2020-09-23 07:52张港
百花园 2020年9期
关键词:村人白石白杨

张港

娘喊泉

兴安岭上泉眼多的是。有这么一眼泉子,翻出的水声,极似当娘的在喊“回家嘞——回家嘞——”。有传说,一个格格,进了山,让声音引逗着,看到泉子,却迷了归路。于是,泉水喊一声“回家”,格格就应一声“额娘”;泉水一声“回家”,格格就一声“额娘”。一直喊着,一直喊着。

人人知道娘喊泉只是个传说,可人人当真,对外人讲起这故事,个个心口热乎乎的。有那装不住话的直肠小尕儿说:“没有的事,编的。”当娘的立时撂下脸,耍上笤帚疙瘩:“呸呸呸——漱口水,远远地吐了。再说,麻绳杠针,縫了你的嘴。”

白石屯是猎民屯。猎人认为,杀生取食是最伤德行的事,可为了活命,没有办法。因此,打猎规矩极多:不打孕育,不伤幼小,得了捕获不可嬉闹,一枪毙命不能折腾猎物,等等。白石屯老人说:“上刑场,还让犯人最后好好吃一顿,饮水的野物,须等水喝完了才能射击。”山野乡规,又不是官家条令,就是犯了,也不能上枷锁绑绳打板子,也就是从此谁也不跟这人说话,绕他房后走路;走了对头碰,就低头系鞋,仰脸看天。

娘喊泉,甜,凉,爽,花鹿啦,山猪啦,狗獾啦,最愿意上这儿喝水。因为有山牲口喝水,这儿根本不是打猎的地界儿,也就没人来了。年头儿久了,泉子位置所在也说不清楚了,娘喊泉,真成了个神话。

三布库的俊闺女发高烧,烧退了,却烧坏了眼睛,如清清亮亮的月亮,总蒙着一层云雾。闺女长腰身美人脸,却是黄连汤子苦水命,要多愁有多愁。

全屯男女老少人人想法子淘弄偏方,可是全不顶用。

这一日,何老汉忽地一拍大腿:“有啦!想起来了,三布库他哥,二布库,他上过娘喊泉呀!”

白石屯还有一个传说,喝过娘喊泉的水,百灵鸟才是百灵鸟;没喝过的,就是沙嗓子恶楞鸟。喝过娘喊泉的水,金雕才是金雕;没喝过的,半明眼,抓不着猎物。娘喊泉水治百病。

好好好,就找娘喊泉,就找娘喊泉。

屯长、何老汉找到二布库。二布库见人一笑一红脸,一年说不到三百六十五句话。有那孤老伤病的,他挨家送柈子瓜菜,心眼透明着呢。

可这回,他个二布库却脑袋瓜子摇得跟拨浪鼓似的。

何老汉大怒:“话可是你自己用嘴说出来的,你说你到过娘喊泉!屙出的屎,你要坐回去?”

“我……我那也就说说。”二布库一张脸忽红忽白,关公曹操变换着。

屯长也怒了:“你还是白石屯的人不?白石屯还有说诳话的?说!到底去过没有?”

“去……去……那也去过。”

“去过就中,带路,找泉子!”

“不不不,还是别让我去了。”二布库矮了身子,好像想找个能钻的缝儿。

“你是闺女大伯,闺女是你亲侄女,你们血骨连筋。你还是人一撇一捺不?”屯长抡起胳膊在空中比画着。

“那……那中……中,我去还不中吗?”

对于打猎的人来说,路不难走,也不算远。一路上,人人纳闷儿:照理说,亲侄女的事,心热脸红的二布库,他不该这个熊样。照理说,进山找个泉子,二布库他不该蔫草……这算是个什么事儿?

过二道河,过棒槌山,过连天峰,人人沉默不语,人人看着耷拉脑袋蹭鞋底的二布库,想进他心里解开谜语。

进得一片大叶蒙古栎林,二布库忽然停脚了,指指前边,捂上耳朵。众人静下来细听:水声淙淙,如弦如歌。再细听,我的娘!如泣如诉,真听得出“回家”,真听得出“额娘”。

屯长挥手:“走!快!”

二布库却蹲着不动:“你们……你们去吧,路我就带到这儿了。”

屯长真火了,大吼:“你个二布库,咋变成这样?有话你倒出来!不说,一脚踢死,扔到山上!”

“屯长,屯长,老少爷们儿,老少爷们儿!我二布库干过对不起白石屯的缺德事儿呀——”

“啊——啥事儿?”

“我……我那年在娘喊泉,开了枪了,打了一头喝水的鹿。”

“啊——”

“现在要紧的是救闺女,那事儿回头再说!起来!走!”屯长牙一咬,嘎嘣一声,噎回怒火。

“我走不动啊,我看叶子全是鹿耳朵翻翻着,树枝全是鹿蹄踢腾着。”

“不就开错一回枪吗?那时你不是年少吗?”

“不光那个。我打那鹿,那是奶着崽子的呀——”

村名又叫贼拉犟

犟,全国通用,按字典释义理解就中。在黑龙江,犟得不普通,犟到了一定“度数”,就加个字,称为“贼犟”;若是犟到了极端,犟到了“吉尼斯”,就再加个修饰字,称为“贼拉犟”。贼拉犟指人而言,咋成了村庄之名?

其实呀,这村子的官方名叫白杨村,“贼拉犟”算是外号。

白杨村本是大河拧劲子拐弯后留下的白碱地,白花花,黏糊糊,菅草都不长,更别说树。清朝倒台子时,打山东来了批饿民。这些腰系麻绳的瘪肚汉子,犟得很,硬把白碱地弄成庄稼地,硬是插活青皮杨,硬是立了白杨村。

白杨村人说话办事,跟别的地儿不一样。

白杨村人卖豆子,豆是好豆,但价钱也高。有人说:“太贵。贱一贱,我多要。”卖豆的巴掌一晃:“一是一二是二,没谎!”那位还想抹价,白杨村人脸蛋子通红,一言不发,跺脚要砸墙的样子。白杨村没有陈豆子、石豆子、虫豆子,最后还得买白杨村的。

一个城里人与白杨村人约好,十点十分汽车站见,有重要事。城里人晚了十分钟,见白杨村人迎面来了,脸对脸鼻子顶鼻子,可是,白杨村人仰脸朝天,径直往前走。城里人喊:“老乡,不是说好了见面吗?”白杨村的点点腕子:“晚了。”晚了十分钟,事就没得谈,事就没得办,不是急死人吗?

白杨村有个犟人,院里多出一头小花猪崽儿。别人说,这是天上掉馅饼儿,张嘴吃就是了。犟人不,南找北找东找西找,硬生生打听丢猪的人家。可那家已搬迁至城里。犟人硬运头大花猪进了城。

人家说:“这事过头了。我丢的只是小猪崽子,你这是顶年的大猪,还我小猪才对。”

犟人说:“换成别的猪,就不是这头猪,你失的是这头猪,不是别的猪。”

有人说:“那也不能赶头大猪进城,顶多还钱也就是了。”

犟人说:“他丢的不是钱,他丢的是猪。”

要多犟是有多犟,周瑜气死诸葛亮。

星蹦儿出几个犟种不算稀罕。奇的是,白杨村差点儿出了屠村骇事。

“文革”稍前,有个老教员下放白杨村。白杨村人强壮黝黑,老教员瘦如衣架,动一动才知道那是个人;白杨村没一个戴眼镜,老教员那眼镜,玻璃片子加框子加缠腿儿胶布,上秤盘子得半斤往上;白杨村东北话掺山东味儿,老教员说南方话看外国字……老教员与白杨村,反之又反。

“文革”开始,城里民兵要揪老教员批斗游街戴高帽子。白杨村人说:“不行不行就不行,不中不中就不中。摘云抓风俺不管,就是不许拿走老教员。”

城里人说:“这人反革命,是大坏蛋。”

白杨村人说:“咦——不对呀,他犟成这样的人,怎能是坏蛋?哪个敢动读书人,锄头杠子抡起来,砸狗头,折狗腿!”

民兵朝天鸣枪,白杨村人锄头怼地往前上。

反了!反了!白杨村反了!

有人下令:“动绳动枪用铐子。”有人反对:“要制服白杨村,非把男女老少整个村子灭了不可。听说,在山東时,日本鬼子也没制服这些犟种。”

谁都知道白杨村的脾气,谁都害怕被砸狗头。“革委会”主任说:“这白杨村真是犟,真是犟,简直是贼拉犟村。得了,得了,往后少惹这类犟种。”

白杨村事件,他们就瞪眼装瞎眯下了。从此,官方也叫白杨村为贼拉犟村。白杨村人并不认可自己犟,他们说:“是别人该犟没犟,是他们的错,白杨村没错。”

白杨村犟出了名,大忽悠、吹破天、花舌子、弯弯绕,离这儿百里就不敢往前,躲着走。

割资本主义尾巴,村村割,就没割白杨村。干部说:“都犟回到原始社会了,还资啥本主啥义?”其实呀,白杨村正“资本”着,种黄烟,磨豆腐,编柳筐,得钱花。

话说到了改革开放。整个县,富了一乡又一乡,发了一镇又一镇。

换了新县长。新县长听说辖内有这么个贼拉犟村,就在会上说:“得解决,贼拉犟村的问题得解决。重要的是搞活,搞活才有钱,不可以再犟了。这么犟下去,恐怕要拖全县的后腿。得改,得学习,得提高认识。”

乡书记说:“贼拉犟村犟是犟,可是,早就不穷了,招了商,引了资,过的是富日子。”

县长疑惑:“这么直胡同子不拐弯儿,这么不懂灵活机变,焉能致富?”

县长非要亲眼见证,将进村,见一辆一辆外地牌照大卡车往外拉货。县长停车打听。

司机说:“这个村‘贼拉犟牌的小杂粮、豆制品,特受欢迎。”

“为什么?”

司机说:“讲信用呗,无假货呗。一是一二是二,说什么是什么,不必担心有假虚,不用耍心眼子玩花头。”

“哦——还能这样!”

[责任编辑 王彦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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