忘川

2020-09-26 10:38张秋寒
百家讲坛 2020年8期
关键词:帝君剪子长城

张秋寒

婆婆的一头白发泻落在地,仿佛月光流入冥界。

细萼每日的任务很简单,就是用一根朽木帮婆婆把头发盘成高耸的髻。她曾想帮婆婆准备食材或生火,婆婆说不用,如果连这些事都假手于人,千秋万载该多寂寞。

细萼问过婆婆的年纪,婆婆说忘了,忽然又问细萼: “你下来时是哪一朝?”细萼说:“明朝,可惜国运不济,如今江山早不是朱家的了。”婆婆望向她戴的点翠云头钗, “这发簪在我们那个朝代是没有的。”细萼的脸上浮起红霞, “这是他送给我的,说是江南贡品。”“定情信物?”细萼摇头道: “他是皇帝,随手送出金银财宝也不算什么……”

没等细萼说完,婆婆冷冷地说: “我不喜欢皇帝。自古多暴君,百姓在他们眼中贱如蝼蚁。”细萼觉得这是她的偏见,便说仁君也有不少。 “那明朝怎会断送在他的手里?” “这不能怪他……”

“够了!”婆婆打断细萼的话,命她赶快梳完发髻。戌时之前,她必须熬好姜汤;戌时一过,鬼门关大开,她将迎接一批又一批的过客。

婆婆为人时姓孟,黑白无常唤她孟婆。来冥界的人只有两个选择:要么喝婆婆的汤,忘却前尘旧事,下桥直往酆都,还阳指日可待;若坚持不肯忘却今生,便只能投身于忘川,从此容颜腐毁,永世不得轮回。

细萼来的那夜,人间下着大雨,她衣衫尽湿,胭脂也花了,洒在白衣上如血般刺目。婆婆盛了一碗汤给她, “倒春尤寒,喝碗汤去去寒气吧。”细萼有些迟疑,婆婆肃然道: “人有人的规矩,魂有魂的规矩……”话音未落,只见细萼纵身投入忘川,婆婆袖中的麻绳轻巧飞出,将她拉回桥上。

婆婆说: “你这张漂亮的小脸毁了多可惜。”细萼凄然一笑, “女为悦己者容,悦己者既已往生,我又能美给谁看呢。” “他何时来的?”“只比我早两个时辰。”婆婆将汤碗朝她身边推了推, “今日来的人都乖乖地喝了汤,他既已放下,你又何苦执着?” “他为了忘记一切,必须忘记我,这是他的事;而我记住一切只为记住他,这是我的事。”

婆婆沉吟片刻,说: “那你留下来给我做帮手吧。再过几日是我的冥寿,我向酆都帝君讨你做寿礼。”

对君主的仇恨,婆婆从阳间一直带到冥界。一千八百多年前,她抱着夫君的骸骨站在阎罗殿上,不卑不亢地望向酆都帝君。 “像他这样身首异处、尸骨不全的,只能做三界之外的游魂,没资格还阳!”帝君口吐寒气,殿上立刻覆了一层秋霜。

婆婆那时年轻貌美,纤如春柳的手温柔地抚着怀中骸骨,笑道: “只要帝君一句话,死灰尚可复燃,何况我夫君的性命。”“办法不是没有,但还阳的名额有限,每增一个便要减另一个,你明白我的意思吗?”婆婆斩钉截铁地说: “我留下,你快派人带他走!”

帝君命婆婆做起熬汤的差事,将“喝了汤再过桥”定为铁律,否則再多来几个像婆婆这样的女子,只怕冥界的魂比阳间的人还多。

婆婆的夫君名唤范喜良,而她名唤孟姜,他们生在桃红柳绿的江南。一日,喜良被朝廷抓去修长城,临走时说: “长城修成,我便回来。”“若此去十年八载,等我满头白发,你回来时还认得我吗?” “你是我的妻子,我怎会不认得。”

喜良走后第一年,孟姜几乎每月都会收到他的信,说边塞风光绝美,可惜不能与她共赏;第二年,来信变成一季一封,说工务繁重、无暇提笔;第三年,直到年末才来了一封信,只字未提他的近况,只问她过得如何,最后才问: “夜阑人静,念天涯人否?”

天降大雪,她熬了三天三夜缝出一套皮袄,踏上去往长城的路。她从冬天走到春天,在稀薄的阳光里遥遥望见长城灰蓝色的侧影时,再也坚持不住,恍恍惚惚地倒了下去。

两个下山抬砖的工匠发现了她,带她走上长城。几经周折,她找到一个中年男子,得知喜良三年前已死,那些信是喜良临死前写好托他分批寄出的。她怔怔地问: “他的尸首现在何处?”“修长城者死伤无数,来不及埋,都压在长城脚下。”她放声恸哭,浓云蔽日,狂风大作。

大片长城顷刻倒塌,如山骸骨暴露在青天之下。她一一翻看,仔细辨认,终于找到喜良——他自幼用功写字,右手拇指的骨骼微微歪斜,与旁人不同。她将他的骸骨包入皮袄,抱在怀里,要带他回家。

那天,统一六国的始皇帝恰巧到此巡视,见孟姜貌美,想纳她为妃。她冷笑道: “难得君主抬爱,黄泉路上,我必为您祝祷——千秋霸业终是昙花一现!”说罢,她抱着骸骨奔向最高的烽火台,纵身一跃,化作春泥。

“你在阳间没听过这个传说吗?”“当然听过。先帝曾带我去看长城,但即便亲眼望见您当年哭倒的一段砖石,我仍坚持认为那是天灾所致,谁料如今竞与您相逢。”婆婆听细萼说“先帝”,以为她是崇祯的后妃,她忙摇手道: “我只是小宫女。”

一个明媚的春日,细萼被派到南薰殿当值。殿前有两株高高的杏树,花瓣飘飞如霰,她低头正扫落花,一个少年挡了去路。他打量了她一番,问她是不是新来的。细萼见他器宇不凡又稚气未脱,便踌躇着避而不答。

“你叫什么名字?” “细萼。您是?” “我是宫……”细萼忙屈膝道: “公公万福。”他想了想,说: “你叫我小剪子便好。”

细萼刚把花瓣拢到一起,一阵风过便又撒了薄薄一层。小剪子说南薰殿是封皇后前预备金册、金宝的地方,平时少有人来,劝细萼与他在旁边的石阶上坐了一会儿。

小剪子问: “在宫女眼里,宫里除了太监,是不是就没旁的男子了?”细萼托着腮说: “倒也不是,还有大臣、侍卫、皇子和皇帝。再说,太监也不算男……”对上小剪子的目光,她顾左右而言他, “太监确实多,也确实厉害。” “太监厉害还是皇帝厉害?”细萼忙竖指贴唇,以示噤声, “当然是皇帝!这话被旁人听去,你可要掉脑袋的!”

此后,小剪子常来找细萼闲谈,细萼早已与他混熟,也不客气,让他帮忙扫地。过了一阵,细萼听说近来弹劾魏忠贤的奏章很多,便问小剪子有没有听到什么风声。他笑道:“皇帝宅心仁厚,魏公公暂时不会有难。”她问什么叫“暂时”,他却不肯再说。

入秋后,小剪子来得不如往常勤了,而传言愈演愈烈——奏章如山,满朝色变,皇帝却怜恤老臣,不为所动。细萼想,这个皇帝不是昏君就是孬种。直到后来,有贡生上疏列举魏忠贤的十大罪状,皇帝的逆鳞终于被刮痛了,于是有了魏忠贤自缢之事。

细萼还没从接二连三的变故中回过神来,便接到养心殿的传召。皇帝的近侍内监一边带她往里走,一边小声叮嘱:“别想攀高枝儿,小心承乾宫那位要你的命。”细萼唯唯诺诺地应着,进门后望见一身明黄的小剪子坐在暖榻上。

小剪子想封细萼为妃,细萼低声道: “奴婢承受不起。”他最终没封她为妃,既是尊重她的意愿,也是早有前车可鉴——自古由宫女擢升为妃者,难得善终。皇后虽大度,贵妃却擅妒,他忙于前朝,恐难庇护她。

他召她随身服侍,去围场狩猎或去京郊避暑都带着她。有时,他不许任何人伴驾,与她在南薰殿外待上半日。她曾改口称他“陛下”,但他坚持让她唤“小剪子”。他带她去看长城时,忽然惆怅地问:“如果哪天我死了,你会哭得像孟姜女那样伤心吗?”她说: “不会,你走了,我片刻都不会多留。”他愣了一会儿,将她揽在怀里, “南薰殿走水,两株杏树都被烧了,我觉得那是不祥之兆,恐怕这一日快来了。”她还没开口,他又说: “来世再不投生帝王家了,我们耕田织布,享尽清福。”

李自成攻入京城那日,小剪子很早便坐到细萼的床边。细萼见他换了初见时那套便服,问他是不是要出游或私访,说罢便要下床梳洗伴驾。他拦住了她, “我去去就来。” “那你是有事要交代吗?”他抚着她光洁的额头,柔声道: “没什么事,虽然很快便会再见,但还是想过来郑重地与你道别。”

那天,小剪子在煤山的一株古槐上自缢。前朝重臣,后宫嫔妃,以身殉国者不计其数。他们被文人载入史册,流芳百世,而细萼只是不起眼的宮女,没这等待遇。她也不计较这些,只是对他先走一步耿耿于怀。

“婆婆,我要是跟他一起下来,他还会喝你的汤吗?”婆婆没回答,她也有很多未能解开的谜题,比如喜良今生在阳间的身份。细萼说: “知道了又如何,他轮回了这么多遍,早忘了你。”婆婆俯瞰桥下汩汩的忘川,说: “我只想知道他过得好不好。”

七月十五日夜,冥界庆典,婆婆华服加身,细萼也薄施脂粉,两人步人大殿。帝君右手边的座席空着,正是恭候婆婆到来。细萼想起婆婆曾对她说: “你以为他当初留我在此真是只为控制还阳的人数?阳间的始皇贪好女色,冥界的帝君也是一样,都会滥用权力满足一己私欲,没什么不同。”

这夜,婆婆和细萼按计划行事,给判官灌了很多酒,然后扶烂醉如泥的他回内司休息。在那里,细萼找到了生死簿,从而知晓喜良和小剪子的今生。

喜良的妻子身患重病,他带她从江南去京城求访名医,可她行至瓜州渡口便丢了性命。喜良悲痛欲绝,决定继续带她北上——据传京城名医黄退庵有“黄金圣手”之名,可起死回生。结果他在山上遇到强盗,为护妻子的遗体,他与强盗搏击时摔下山崖……

婆婆双目紧闭,慢慢转过身去, “他亡妻的魂魄已上路了吧。” “今夜闭关,她还在鬼门关外,尚有回天之力,婆婆可愿一试?”

鬼门关从来只进不出,但细萼手持婆婆充满灵力的朽木簪,得以逆天而行。到了瓜州渡口,她一闪而过,附入喜良妻子的躯体。他的眼泪滴上她的指尖,她悠悠转醒,虚弱地说:“我们不走山路,沿江绕行,慢些无妨,只当外出游玩,我撑得住。”喜良又惊又喜,连连应诺。

细萼撩起船窗,望见星斗漫天。喜良不断对她讲述沿途风情,她侧头看他深情的眼眸,心想:你今生定是来还一千八百多年前的恩情。

可婆婆和细萼都失算了。次日忽起大风,雷雨交加,巨浪滔天,喜良夫妇随那叶小舟沉入江底。

京城灯火已然在望,细萼还是决定去看看。她没跟婆婆说,喜良要找的名医黄退庵便是今生的小剪子。他方及弱冠便已名满京城,在庭中栽了两株杏树,坊间谓之“杏林仙人”。细萼站在树下,见白衣素履的他正扫落花,隐约留有皇家风范,却又平添江湖散人的缥缈之气。

细萼飘到他身边,含泪轻抚他的脸, “你在等我吗?可我来不及了。”阳光从云间洒落,雨后好天气,落花人独立。她黯然神伤,临风而去。

细萼在鬼门关外见一对男女相拥而泣,正是喜良夫妇一一鬼门闭关让他们得以在九泉下重逢。待鬼门关开,他们并肩上了奈何桥。婆婆送上两碗汤,他们十指紧扣,都不肯喝。婆婆的神色无悲无喜,只说: “那你们便从桥上跳下去吧,忘川的水很冷。”喜良搂着妻子,笑道:“只要我们能在一起,再冷也无妨。”

婆婆终于老泪纵横,望着他说: “等我满头白发,你回来时还认得我吗?”又说:“以往你都是毫不迟疑便喝了汤,可见今生你一定幸福美满。既然如此,你们走吧,来世还做夫妻。”喜良听后懵懵懂懂地躬谢一番,与妻子携手走向酆都。

细萼揉揉红肿的眼睛,走到婆婆身边,要将朽木簪还给她。婆婆接过簪来却为她戴上,“婆婆老了,终于等到他拒绝喝汤这天,我也该走了。”婆婆端起碗,温热的汤涌入愁肠,过往悲喜都被融化。

“为找到那个人,我踏上征途;为记得那个人,我献上永生。值不值得,你我心中自有一杆秤。”这是婆婆对细萼说的最后一句话。从此,细萼接了她的班,留在桥上熬汤。

每隔一段年月,都会有一个魂魄走到桥上,与她对视良久,似是故人。婆婆临走前告诉她一个秘密一一当初小剪子在桥上与婆婆周旋许久,他既想忘掉皇帝的身份,又想记住一个叫细萼的女子,不知到底该不该喝汤。婆婆仰天一笑,说: “若是别的缘由,老身只冷眼旁观,但帮你卸去帝王之身倒是功德一桩,我愿助你一臂之力。这汤你只喝半碗便好,至于能否记住她,全凭造化。”想象着小剪子那时迟疑的模样,细萼不禁笑出了声。

河畔的彼岸花岁岁年年常开不败,桥下的忘川水浩浩汤汤长流不息。她要守在此地,她要永远记得。深知他还会出现,她便不再觉得寂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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