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老乐器的社会身份
——谈笙在三千年间的历史文化变迁

2020-09-30 06:39
乐器 2020年9期
关键词:簧片音色乐器

乐器是由人创制的音乐工具,人们不仅用这种工具来创造出抚慰精神的音乐之声和装点社会的声音景象,还将自身的精神意志和社会观念投射于这些音乐工具身上,使这些隐含着人的主体意识的客体对象,在发挥不同的社会功能和被用于不同的社会阶层时而具有了相应的“社会身份”。当然,这里所谓的“社会身份”主要还是一种比拟的说法,但这种比拟不仅包含着隐喻性质,而且也存在着象征意义。尽管作为人(主体)所创造的物(客体)本身不可能产生自我意志和精神,但是作为作用于人的精神领域的这些乐器,它本身就被“人化”为含有精神品性的有形符号,这种有形符号是人的精神的一种可感形式,因此这种符号不仅具有可感的“能指”,而且也具有被规定了意义的“所指”,于是它就可以代表着拥有它的“人”的社会身份而获得了被社会所认同的“物”的社会身份。中国古代的很多乐器都有其相对应的社会身份,其中“笙”这件古老乐器在其历史传承及变迁过程中更被赋与了独特的社会身份。

当然,乐器的社会身份是社会的人所赋予的,是被特定历史文化时期中特定阶层的社会所认同的,而被赋予和被认同为什么样的社会身份取决于特定乐器的形制特征、乐器的音量、音色特点、演奏操控的难易程度、演奏特色等等诸多因素。

“笙”作为中国远古乐器①中的重要成员,不仅有着数千年的应用历史,而且至今仍在中国大地上沿传使用,可以看作是中国最古老的活态乐器之一。中国先民创造的乐器当然不只有笙,但在诸多旋律性远古吹管乐器中,只有笙在中国大地上生生不息,一直沿传了至少3千年的历史②,并且至今仍以大致原初的形制和演奏方法存活于中国人的音乐实践中,这在世界乐器史上都属罕见现象。

从笙的起源来看,虽说“女娲作簧”“女娲作笙簧”(《世本》)的传说并不能为我们提供笙这件乐器产生的具体年代,但也可从中推知它们和作为中国人之始祖的女娲一样,也算是在中国的始祖之列。而相传的创世女神创造了笙,也暗示了笙在远古社会中的显赫身份与正统的社会地位。

笙的构造是非常复杂的,甚至可以说笙是中国古代乐器中声学结构最为复杂的一种乐器,由笙苗竹管扩散出的声音,既宏亮又润泽,美妙而动听,故而从笙产生之日,就登上大雅之堂,从皇室宫廷到民间都有所重,并被列入雅乐之“八音”,获得乐器贵族的身份。这种重要的身份地位可以从散存的历史记载及古代的诗词歌赋中窥见一般。如《白虎通》曰:“笙者,太簇之气,众物之生也。” 唐代文学家李程《匏赋》也有这样的描述:“至哉,听斯匏之音,可以知太平之阶”。西晋的文学家夏侯淳在其《笙赋》中对笙的音声魅力及其社会声望有更为充分的描绘:“嗟万物之殊观,莫比美乎音声。总众异以合体,匪求一以取成。虽琴瑟之既丽,犹靡尚於清笙。若夫缠绵约杀,足使放达者循察。通豫平旷,足使廉规者弃节。冲灵冷澹,足使贪荣者退世。开明爽亮,足使慢惰者进竭。岂从乐之能伦,邈奇特而殊绝。”这一系列对笙的描述,是作为社会精英的文人雅士代表上层社会对笙之高贵身份的认同。

在古代社会中,何种场合下因何目的而动用何种音乐;什么社会等级的人享用什么规格的音乐;以及哪种身份的人用哪种乐器来演奏音乐等等,这些音乐活动和音乐行为都要遵循一定的社会规则,并且这类规则都是与国家礼乐制度相关联而不能轻易改变的。于是,乐器就会因为它在社会音乐活动中所承担的任务和所担任的角色而被赋予相应的“社会身份”。笙这一乐器,由于被精英们升华了它的作用和地位,它就不仅是乐工手中一件普通的乐器,而是众多乐器中的王公贵族。笙在乐器中的高贵地位,早在西周盛世时就已获得。《周礼·春官·笙师》中记载:“笙师……掌教歈、竽、笙、埙、籥、箫、篪、篴、管。”可见,由于笙的尊贵地位,吹笙的乐工也被升任为统领、掌管和教习众多吹管乐器的乐官(即“笙师”)。到了春秋战国之际,笙不仅是宫廷雅乐中乐工手中的礼乐重器,也成了王公贵胄们乐于亲手操习的风雅之物。《艺文类聚·乐部》卷四十四有这样一则记载:“商容观舞,墨子吹笙。墨子非乐,而于乐有是也。”可见,竟连以“非乐”(反对音乐)而闻名的墨子,也会在厅堂之上亲自吹笙伴舞。此外,唐诗中有不少关于王子晋吹笙、仙人吹笙的记载,如唐沈佺期《凰笙曲》:“忆昔王子晋,凰笙游云空。” 唐郑畋《题缑山王子晋庙》:“有昔灵王子,吹笙溯泬。” 唐刘希夷《嵩岳闻笙》:“仙人不可见,乘月近吹笙。绛唇吸灵气,玉指调真声。”另外,唐李白《凰吹笙曲》中也有类似的名句:“仙人十五爱吹笙,学得昆丘彩凰鸣”。这些唐诗中所谓王子晋吹笙、凤鸣仙乐之类诗句,大概均有典故可依。据《列仙传》所载:“王子乔者,周灵王太子晋也。好吹笙作凤凰鸣,游伊洛间。”书中还说王子晋被道士接上嵩山,修行三十年成仙后,驾鹤吹笙而远去,众人仰望,闻空中飘落凤鸣之声,视为仙乐。从后人诗文中所流露的信息可见吹笙人之尊贵,被吹的笙之高雅。

实际上,笙的社会身份与其自身的声学构造、乐器外形及其音色特性有着直接的关系。从笙的构造来看,笙中所用的簧片,是在一块长方形小薄片(早期为竹制,后来改为黄铜制)上剔出一个可上下自由振动的簧舌,这种簧在乐器分类上就叫“自由簧”(free reeds)。将这种细小而纤薄的簧片嵌装在笙苗(细竹管)的根部,笙苗靠近在簧片上部开一指孔用来闭合或打开笙苗中形成的空气柱,笙苗上部适当位置另开一“音窗”孔用来调节空气柱的尺寸。将长短不齐的多支笙苗插入带有吹口的笙斗(初为匏制,后多为木制)上密封,当吹、吸气时激发相应笙苗中的簧片振动并在苗管内的气柱形成耦合振动而发音。笙中簧与管相结合的这种耦合振动在发音原理上有其特殊之处,即:笙的音高是由簧片决定的,但簧片振动的同时如没有苗管内气柱振动的配合,即簧振与气鸣的巧妙结合,簧片则不会发声,笙苗就不能发音;并且,一根簧苗中规定的气柱振动长度(通常由音窗位置决定)如果改变,则无从与簧片构成耦合振动,笙苗中的气柱本身也就不能独自发声——这就是笙在构造和发音原理上不同于其他簧管乐器(如外来的筚篥、唢呐等)的特征之所在。而正是这样的构造特征,使得笙的发音圆润而丰颖、飘逸而清幽,其音色本身就透出清高雅致的气质。加之,不像一管可奏多音的笛、箫、管、唢呐那样,笙虽一簧(亦即一苗)一音,但它又是多簧的装置,早期多为13簧,后发展为17簧、19簧(甚至也有和它的亲兄弟——即早就配置36簧的“竽”一样,发展到36簧管的配置③),所以凭借它的多簧管装置,不仅能奏出更多单独的乐音,还善于同时奏出2~3个(甚至更多个)和音——正是这一特点,使得笙既能在长久的传统音乐的单音时代凸显其多音优势,又能在现代新音乐的复音时代仍立于不败之地。此外,就笙乐器的外形结构来看,围圈装置在笙斗上的长短不一的众多笙苗,看上去就比其他单管乐器阵容豪华,加之笙苗排列成优美的凤翼式外观(笙苗的长短尺寸与发音的高低无关,主要是为了外观的优美),这就给恰似凤形的笙营造出视、听“完形”的典雅之态、优美之音。《释名·释乐器》卷第七是这样解释笙的构造:“笙,生也。象物,贯地而生也。以匏为之,故曰匏竽是也,其中空以受簧也。”笙这样的耦合式声学构造原理,在其他国内外的同类乐器上都是极为少见的,这正是笙结构上的复杂性和独特之处。也正是这样的独特之处,才产生了独一无二的笙的音色特点。这种音色典型的特征就表现为它声音的震颤性和竹制乐器的阴柔之美。

由于笙的簧片与笙管的共鸣,使笙具有典型的震颤性特征。这种音色特性在古代诗文中有一定的描述。如:唐代吴文英的《梦行云》曾写道:“娇笙微韵,晚蝉理秋曲。翠阴明月胜花夜,那愁春去速。”北宋张先的《木兰花·玉楼春》中有这样的诗句:“楼下雪飞楼上宴,歌咽笙簧声韵颤。”

笙的这种音色特性与竹管形成的音色共鸣叠加在一起,使笙的音色更加柔和明丽,为表达这种音色之美,古时,人们常将其与凤鸣作比较。如唐代李百药《笙赋》所云:“重凤翼之次羽,爱鸾音之清转。”另外,明代冯梦龙《东周列国志》第四十七回也有这样的记述:“穆公命巧匠,剖此美玉为笙。女吹之,声如凤鸣。”从形制来说,古人认为笙的造型似凤翼。如《说文·竹部》所述:“笙,十三簧。象凰之身也。笙,正月之音。物生,故谓之笙。”从声音来说,笙的声音又似凤鸣。这件与凤相关的乐器表现出了音乐的阴性之美,与表达阳刚之气的钟磬之音相和,正体现了中国古代音乐刚柔并济、阴阳平衡的美学特色。在许浑的《赠萧炼师【并序】》中,就以“吹笙延鹤舞,敲磬引龙吟。”的诗句展现出了这种阴阳的平衡关系。

唐宋时期,虽然因外来乐器的冲击而使得曾为宫廷音乐中“众乐之首”的笙乐器失去昔日光彩。此时它虽然仍在宫廷雅乐中留有一席之位(因笙是雅乐“八音”中不可缺少的一类乐器),但在宫廷燕乐中已将“众乐之首”的吹奏乐器的尊位让位于外来的筚篥。不过,唐宋时期的笙也不像有些学者所说的那样完全式微,不再荣耀。白居易在其诗作《立部伎刺雅乐之替也》有这样的描述:“立部贱,坐部贵。坐部退为立部伎,击鼓吹笙和杂戏。”这些诗句表现出当时宫廷音乐中笙的演奏在立部伎中还是有一席之地的。实际上,唐宋两代笙在宫廷逐渐失宠后便悄然走出宫廷,流于民间,仰仗其“凤鸣”之声的优雅和长期以来的高贵气质,受到民间各阶层尤其是文人墨客的青睐。民间笙艺人虽然常出没于青楼妓馆,但笙声夺人,“凤鸣”依旧伴随着文人雅士,启发着唐宋两代诗词盛世中的诗仙骚客们,创造出无数咏笙之诗、赞笙之词。如宋代曾觌的《传言玉女》中有词“珠帘十里,听笙箫声香。”宋代丁谓的《凤栖梧·蝶恋花》中有词:“朱阙玉城通阆苑。月桂星榆,春色无深浅。潇瑟篌笙仙客宴。蟠桃花满蓬莱殿。”

不过,宋元以后,笙在社会中的地位,的确一落千丈。究其原因,或因那些近似人声的外来乐器(主要是胡琴类)顺应着戏曲声腔的兴起而“喧宾夺主”地在各地戏台上全面普及,占据上风,替代了笙曾在民间所拥有的主导地位。同时,民间器乐中因其他外来管乐器的盛行(如作为唐代宫廷“众乐之首”的筚篥普及在民间后俗称“管子”,又如元明清三代盛行的唢呐),笙也因此失去了曾经是领奏者的昔日辉煌。可贵的是,笙这个带着高贵身世、有着优秀品格的中国古老乐器,虽从贵族走向平民,仍然能在自宋末元初以来近千年的历史中甘愿寂寞,低调生存,在众乐喧哗争宠的民间乐坛中,笙往往以伴奏者的身份,陪衬着那些耀眼的新贵乐器。

即便是进入近现代以后,当历史翻开新的一页,新音乐在中国大地上蓬勃兴起,新型民族管弦乐队“招揽”乐器成员时,长久埋没于民间的古老、高贵、质朴、坚韧不拔的笙,也被理所当然地选入了这一新兴乐队。并且,仍然在这庞大的民族管弦乐队中甘当配角,陪衬着笛、管、唢呐这些吹管乐器。并且,当它自明清以来已败落减少到13簧笙苗而不足以担当现代音乐复杂和声的需求时,人们利用现代技术把它的簧数增至36簧或更多;又“分身有术”地演变出低音笙、中音笙、高音笙这一组音域齐备的笙家族;甚至出现了键盘排笙这一中西技术结合的新笙种。可以说,笙在这类新兴乐队中有着不可取代的地位,它能中和高频的笛、唢呐的声音,使整个乐队的音响浑厚坚实。同时,笙家族所拥有的宽广音域及其超强的和声功能已使其几乎成为这种大型乐队管乐器的坚强基石。尽管古老的笙为生存于现代乐队而进行了多次改良,但这一古老乐器自始至终基本保持着的它那古老形制和独特音色。所以,当现代民族管弦乐队基本定型时,笙仍能以其最佳配角的优势跻身于经过精心挑选的民族乐队的乐器当中。大型民族管弦乐队中的这个笙家族,正是凭借着它们那柔美的特性音色以及善用和声的独门功夫,保持着其古老的笙的贵族荣誉。

笙这一乐器从出生之日起,就受到复杂而豪华的仪容包装(如竹管和匏瓜)及声音优化,从而步入贵族行列。数千年中尽管世态、乐坛变化无常,但出身高贵的笙并没有为了迎合时代而不断改变自身的“机体”和“外形”,几千年来几乎一以贯之地基本保持着它出生时的外观模样和声音特色(笙斗由匏改木是传统笙有始以来最大的变革)。就其经历数千载的“社会身份”而言,尽管自唐代以后其身份地位有所跌落,也曾因为外来乐器的排挤而备受冷落,但即便是在失去昔日荣华、维持今不如昔的普通身份的情况下,这个古老的笙仍能任劳任怨地为当今的中国音乐、为新型的民族乐队默默奉献着自己的力量,承担着主要用来配“红花”(指那些以大声炫耀其“新贵”身份的传统民族管乐器)的“绿叶”的作用。

注释:

①这里所谓“远古乐器”,主要是指一些古老的史前乐器,如见于出土的石磬、土鼓、陶铃、陶埙、骨簧、骨哨、骨笛等,簧与笙虽不见出土实物,但可见于文献记载中的远古传说,如“女娲作笙簧”等。

②笙的产生年代尚无出土实物佐证,此处根据西周中晚期(距今约3000年)已有关于笙的文献记载,将笙的历史追溯到大约有3000年用于音乐实践的历史。

③陈旸《乐书》:“今太常笙浊声十二,中声十二,清声十二。俗呼为凤笙,孟蜀主所进。乐工不能吹,虽存而不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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