寄相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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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世事无常，白发人送黑发人这种悲痛的事，竟会发生在周小琪家里。爸爸出事在一个毫无征兆的早上，平时身体没有大毛病，心脏却骤停了。

爸爸生前经营一间丧葬用品店，除了纸钱、香火等寻常的物品，还出售他亲手扎制的纸人，惟妙惟肖。如今他无故忽然离世，有人为他叹息，说是因为他常年做死人的生意，太晦气。

周小琪不喜欢爸爸做丧葬生意，每次别人问她爸爸是做什么的，她都难以启齿。如今爸爸没了，店恐怕开不下去，她心里却是说不上来的滋味。她再不喜欢，爸爸这一生到底是靠这间店，养活了这个家。

要说起来，并非爸爸选择了丧葬生意，而是周家100多年來，世世代代都做这一行。周小琪不明白，这一听就晦气的行业，为何周家一做就是100多年。

听说周家也曾盛极一时，只是时代慢慢在变，丧葬越来越从简，不像以前那样讲究，她家的生意也随之落魄。

原本就不是多么光彩体面的职业，看来要在她这里终结了。周小琪心想，这不怪她不喜欢，是时代如此。

爷爷却对周小琪失望。周家既是做丧葬生意的，祖祖辈辈葬礼上都是由子女亲手扎制纸人，以陪伴亡者不孤单。因为是自家扎制的，自然比外面买来的要用心和周到得多。可是周小琪不会，爷爷年纪又太大，不能扎制太多。爸爸葬礼上用的纸人大多是买来的，批量生产，毫无新意。

但不管多么遗憾，周小琪都不打算学习扎制纸人。她成绩不差，过两年大学毕业找份正经工作，做什么都比做丧葬生意强，她可不想成天和纸人死人打交道。

这天，爷爷忽然召开了家庭会议，气氛莫名严肃起来。

“我决定，必须让小琪学做纸扎，要是不学，那学也不用去上了！”

周小琪从没见爷爷这么认真，心里100个不情愿，一时也不敢反驳。

妈妈却不乐意了：“爸，你该不会想让小琪以后也去卖死人的东西吧？”

对于周家世世代代的行业，妈妈和周小琪一样不敢苟同。

“周家100多年的手艺不能丢！”老爷子态度强硬。

“什么手艺？整天摆弄纸人，还不够晦气吗！”妈妈说着眼眶就红了，大概是想起了爸爸。

老爷子顿了顿，心一横：“你要嫌晦气，就别做我周家的媳妇！”

这话伤了妈妈的心，也说明爷爷是死了心，定要周小琪学做纸扎，神仙来也劝不回头。周小琪连忙打起了圆场：“爷爷您别这样说，我没说我不学……”

她的尾音小了下去，显然极不情愿，只不过情急之下想要息事宁人。

爷爷的眼睛亮了，嘴角也笑了起来，管她是不是真心想学，只要她松了口，就全盘照收：“小琪真乖，那就从明天开始吧。”

周小琪差点哭了出来，可一切都为时已晚，妈妈也在一旁束手无策，只能任凭爷爷发落。

2

小时候，周小琪就被爸爸做的纸人吓哭过，如今她看到纸人，依然会脊背发凉。为了适应纸人，她每天都待在爸爸留下的丧葬用品店里。

纸扎共有14道工序，从平竹节骨开始，每一道工序环环相扣，丝毫不能马虎。周小琪从头学起，在爷爷的要求下每天练习破竹，手上起了不少水泡。

这一天，店门口的摇铃响了，来了新的客人。

“需要点什么呀？”周小琪埋头破竹，随口问道。

“周小琪。”

这声音再熟悉不过了，猛然击中了周小琪的心脏。自己的男朋友怎么会找到这里来？她一直没敢告诉陈明，她家是做丧葬生意的，生怕他会有看法。

她抬眼，陈明和她一样惊讶，两人面面相觑，都不知道说什么好。秘密就这么被发现，周小琪的脸颊一下子就烧了起来。

没等他们互相反应过来，陈明就被摆在他旁边的纸人冷不丁吓了一跳。

眼看就要七夕节了，又听说周小琪的爸爸出了变故，陈明突然来找她，是想给她个惊喜。看来惊喜是没有了，惊吓倒是不轻。

周小琪向爷爷请了半天假，老爷子犹豫了半天，才看在她男朋友的份上准了假。

饭桌上，陈明不可思议地说：“你总是不想说你爸妈的职业，但我真没想到你家居然是做这行的……”

这话听着刺耳，周小琪的筷子停顿了一下，把原本打算夹给陈明的菜放到了自己碗里。

“嗯，新鲜吧？”

“会不会太不吉利啊？”

他声音压得小，问得小心翼翼，但每个字落在周小琪心上，都有千斤重。

周小琪又羞又气，把筷子往桌子上一摔：“那怎么办？我要是告诉你我家100多年来，祖祖辈辈都干这一行，还不得把你吓死？”

陈明笑得无奈：“我不是这个意思。而且你不是打算毕业了当老师吗？我只是觉得做这行对自身也不好，你爸爸……”

这一番话，让周小琪彻底火了。她不自觉站了起来，大声说：“我确实很不喜欢我家一直做这行，你也可以像别人一样有偏见，但我爸爸的事和这些一点关系也没有，请你不要这么迂腐迷信！而且，不管怎么说，我爸爸是凭着这生意把我拉扯大！”

说完，周小琪早已不知何时泪流满面。

她话说得好听，将自己撇得干净，但只有她心里明白，她自己不能完全接受和理解父亲的职业，才是她最大的心结和愧疚。

陈明惊讶得张着嘴巴，许久冷冷地讽刺道：“周小琪，你至于吗？真是不可理喻！”

一顿饭不欢而散，周小琪觉得这段感情大概是掰了。虽然她不好意思告诉陈明她爸爸的职业，但她需要的，终究是一个能够包容理解她的人。

她回到家，一声不吭地坐在椅子上，和那些竹子较劲。

爷爷是过来人，见周小琪这样，便知道她情绪糟糕透了。笑着摇了摇头，正要去泡茶，又忍不住嘱咐她：“小琪啊，别太用力，把竹子劈坏了就不能用啦！竹条可是纸扎的骨架，很重要的！”

3

转眼就要开学了，可是周小琪才刚开始正式学习扎纸人，爷爷不想放她去学校，希望她能休学一年。

妈妈第一个站出来反对：“爸，你这就是胡闹，小琪学纸扎，但大学也不能不读啊！”

爷爷板着脸，丝毫不让步：“哼，我们以前都是十一二岁就跟着大人学纸扎，光是破竹就要练习好几年。她才学了这么几天，我就让她开始做纸扎，再不多花点时间练习，怎么可能做得好！”

妈妈有点哭笑不得：“她学会了就行了，您还要她做得多么好？难不成真指望她以后去卖纸人吗？”

爷爷一听这话，心里可算明白了，不管是妈妈还是周小琪，都没有把纸扎当回事——周小琪学纸扎，不过是为了哄他这个老人家开心。

拗不过母女两人，老爷子越想越气，为周家百年来的纸扎手艺着急，血压一个劲往上走，竟在屋里昏了过去。

把爷爷送去医院急救，妈妈心里内疚极了。爸爸走得突然，老爷子要再有个三长两短，她根本没法交代。可是周小琪从小学习认真努力，眼看还有两年就毕业了，总不能现在放弃学业，去搞什么纸扎吧。

一面是老爷子的执念，一面是女儿的前程，妈妈从没这么为难过。

周小琪一直坐在医院的走廊里哭，爸爸才离开不久，爷爷就昏倒。这个夏天是怎么了，非要把她最亲爱的人都带走吗？

等爷爷醒过来，周小琪一下子就扑进爷爷怀里，放声大哭起来。

“爷爷，我好好和你学纸扎，你别生气，别昏倒！”

爷爷闻言笑了起来：“爷爷都这么大年纪了，还不能身体出点问题吗？”

“不能！我不允许爷爷的身体出问题！”周小琪边哭边说着赌气的话。

爷爷被她的“任性”逗乐了，心情好了大半。周小琪坐在床边给爷爷剥橘子，爷爷给她讲起了以前的事。

“你爸爸小时候也不肯学纸扎，他不学，我就揍他！”爷爷边说边比划着，逗得周小琪咯咯直笑，跟小孩一样。

爷爷从小就很疼爱她，在爷爷面前，她永远都是小孩。

原来，爸爸小时候也害怕纸人，以为这些都是给死人用的。后来有一年元宵节，县上邀请爷爷去做纸扎，爷爷做的长龙活灵活现，是灯会上最大的亮点，爸爸才明白，纸扎并非是做给死人的，而是用来寄托祝福的。

“你知道西安兵马俑为什么有名吗？”

周小琪理所当然地回答：“当然是因为那是秦始皇的墓。”

爷爷轻轻拍了下她的脑袋：“闲了看看书，多了解些中华5000年的历史。秦始皇是第一位没有用活人殉葬的皇帝，兵马俑代替了那些生命。”

爷爷告诉她，陶俑替代了活人，纸扎替代了陶俑。以前只有达官贵族死后有陪伴，纸扎的出现，让平民百姓也能够为逝去的亲人寄托哀思。纸扎形象生动，更是被匠人制作成各种样式，用于各种喜庆的节日。纸扎想要表达的，从来都是美好的祝愿。

“這么说来，纸扎也有很多美好的寓意。”周小琪这才慢慢明白过来。

爷爷的神情里有些许骄傲：“别人觉得晦气，那是他们不了解！咱们传承手艺的人，要知道这手艺所坚守的是什么。”

那时周小琪才知道，爷爷是非物质文化遗产的传承人，传承的不只是一门手艺，更是一份情怀，一种文化。

4

妈妈纠结了很久，终究还是给周小琪办理了休学。

“你爷爷年纪大了，你陪他这一年，他也算没什么遗憾了。”妈妈说。

周小琪默许了，用一年时间换爷爷了无遗憾，不亏。更何况，她已经明白爷爷所肩负的使命，也愿意跟他学习纸扎。

她和爷爷约法三章，她会认真学习纸扎手艺，但爷爷也要每天早起锻炼，少吃对血压不好的食物。

爷孙俩相互监督，时常相互叫苦。周小琪偷懒，爷爷就拿竹条追着她抽。爷爷偷吃红烧肘子，周小琪就跟妈妈打小报告，让妈妈来收拾爷爷。

这样“勾心斗角”的日子，其乐无穷。

小半年很快就过去了，这天有人来拜访爷爷，竟是县上的领导。他希望爷爷能在元宵节上再制作一条长龙，像30多年前一样。

“那时我还很小，就记得那年元宵节灯会上的长龙，真是惟妙惟肖呀！”那位领导说，“这样的手工艺品很少了，都是机械生产，一点灵魂也没有。”

这一番话勾起了爷爷年轻时的回忆，这样的请求他怎么舍得拒绝？

那人走后，周小琪凑到爷爷跟前，问他：“爷爷，那龙真有那么好看吗？”

爷爷意味深长地看了她一眼，却什么也没说，叹了口气，独自回屋去了。周小琪不明白，爷爷在叹息自己太老了，做一条同样的长龙，对他来说已是心有余而力不足。

爷爷很快就着手长龙的制作，亲自去选了竹子，每一步都亲力亲为。而他对周小琪的要求，也不知怎地严格起来——她做的纸扎一直差强人意，爷爷此前一直没忍心苛求她。

“爷爷，我想和你一起做长龙。”她小声说。

“连最基础的纸扎都做不好，怎么做长龙？别看长龙歪来扭去，稍一不小心，就容易失了龙的精气神。”爷爷一边认真地绘图，一边教导周小琪。

周小琪偷偷看过爷爷的图纸，竹条编成的龙骨错综复杂，令周小琪这种纸扎新手望而却步。

纸扎果然不是做做纸人那样简单，它是一门集结了民间艺人几百年来心血的艺术，想要传承它，也并非一蹴而就的事。

周小琪这般想着，更是对纸扎又多了一份敬意。

5

爷爷不知道，周小琪趁他不注意，偷偷把那图纸拿去复印了一份。

她自己试着做了很多次，别说龙头了，龙身扎了两三节，就已经歪七扭八的，完全没有龙的气势。

这些日子，爷爷松弛了对周小琪的管束，关起门来专心扎制长龙，连一日三餐都在里面吃。没了爷爷的批评，周小琪反而觉得寂寞了起来。

这天中午，她送午饭给爷爷，敲了半分钟门，却不见里面有任何响动。周小琪心上一紧，有了不好的预感。

“爷爷！爷爷，你开门！”她奋力拍打着门板，里面依然没有响动。

她撞不开门，找人来撬锁又太慢，心生一计找来榔头，把门砸了个窟窿，才把手伸进去，从内侧将门打开。

爷爷已然昏倒在地上。

“爷爷！”周小琪扑上去，只觉爷爷的身体发凉。

她连忙叫了救护车，好在妈妈赶来的时候，医生已经告诉她们，爷爷脱离生命危险了。

可是爷爷醒来的第一件事，就是伸手去拔输液针管，闹着要回家。

“赶制长龙时间很紧的。”他说。

“爷爷，你就好好休息几天吧！”周小琪拦着他，不让他下床，这才发现爷爷作为一个男人，如今风烛残年，力气竟然还没有她的大。

爷爷这样一双不着力的手，要做出那样宏伟的长龙。一想到这里，她就难过得酸了鼻子。

医生和护士来劝着爷爷，他才终于听话一点，愿意住院观察两天。

周小琪决定，即使现在的她还学艺不精，也要在爷爷出院以前，尽全力帮做出个长龙骨架来，为爷爷分担工作量。

在这之前，她还有一件事要做，那就是给爸爸扎纸人。以前她很抗拒这些事，每逢清明、中元和先祖忌日大人们给逝去的亲人烧纸，她都嗤之以鼻，觉得这是封建迷信。只有如今当她真正想要拜托爸爸给她一些勇气时，才知道这心灵寄托对生者亦有多么大的意义。

这些纸人，她扎得格外用心，扎不好看了，怕爸爸也会嫌弃。这恐怕是她扎得最好的一次，可惜爷爷还在住院，不然她一定要去讨一番夸奖。

“爸爸，一定要保佑我，保佑我能够学好纸扎，继承爷爷的手艺！”周小琪在心中默默祈祷。

之后，她也像爷爷一样，把自己关在房间里茶饭不思，一门心思琢磨扎长龙的事。

此前尝试了好多次，都把长龙做成了蔫蛇，这次周小琪十分小心，每一个节骨都扎得稳当。几节龙身做下来，似乎有点儿模样了，比之前好了很多，但龙身的彎曲又太过死板，没有飘逸之感。

等到爷爷出院的时候，她已将长龙的骨架扎好。

爷爷的气色大好，尤其是见她有这样的心意，更是难得露出了欣慰的笑容。

“爷爷，可是这龙有点太死板了，像被拘着一样。”周小琪说。

仔细打量着龙骨，爷爷点了点头：“是啊，是不该拘着。你的心被拘着，所以你的龙也被拘着。”

周小琪不明白爷爷的意思，原来爷爷住了这么一次院，竟想明白了，不打算强迫周小琪学纸扎了。

他说：“我老了，不中用了，和纸扎一样，要被时代淘汰了。现在的年轻人，还有谁知道纸扎也可以用在节日庆典上呢？”

“爷爷，所以我才要学纸扎呀！”周小琪莫名急了起来。

“哼，你啊，打心底就不想学，怎么能学得好！”爷爷敲了下她的头，“还不如好好读书，考个博士！”

周小琪摸了摸头，腆着笑脸哄他：“我好好学呢，不然我怎么会试着帮您做长龙呢！”

爷爷一想，好像是这么回事，难得孙女这么自觉，或许她确实转了心意。

他转过身去，指着长龙的骨节：“你这里扎这么死，这龙还能飞得了吗？”

周小琪听得出来，爷爷这是把她的话听进去了，愿意继续用心教她纸扎。

爷孙俩人一边讨论着，不知不觉就着手做起了这件事。妈妈见状直摇头，这一老一小恐怕都要钻研在房间里不乖乖吃饭了。

“爷爷，你说我们能按时把这龙做好吗？”周小琪有一句没一句地与爷爷闲聊。

“当然，我老了，不是还有你吗？”

周小琪不好意思地笑了：“爷爷，我有信心！”她又想起前两日的事，说，“爷爷，前几天我给爸爸做了纸扎，那几个纸人我做得特别好，就是您没见着。”

爷爷呵呵笑了起来：“我知道，纸扎寄托的是心意，心意到了，自然就做好了。”

时代更迭，总要有一种方式去寄托人们的心意。即使方式老旧了，心意也半分不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