俄罗斯的海权之路

2020-10-09 10:43刘鹤
世界博览 2020年17期
关键词:海权罗斯俄国

刘鹤

漫步在俄罗斯圣彼得堡十二月党人广场,看着著名的“芬兰湾日落”,想起这样一个经常被人忽略的有趣事实:这个世界上最大的陆权国家实际上起源于海洋,而且即使在陆地上的扩张获得空前成功的同时,他们也从未放弃过扬帆四海的执着愿望。

踏海而来

在距离圣彼得堡十几公里的沃尔霍夫河畔,有一座小型文化遗址,因为靠近拉多加湖而常年笼罩在阴郁的浓雾里,如果不是遗址前方石碑上那句惊人的话,你很难想象这个地域广阔的国家,竟起源于如此不起眼的地方。那石碑上写着:

“公元904年,罗斯大公由此出发远征拜占庭。”

在公元8世纪中叶,东斯拉夫人还以农耕部落的形式生活在从第聂伯河到德涅斯特河的广袤地域时,来自斯堪的纳维亚半岛的维京人已经在波罗的海沿岸建立起了一系列早期的国际贸易据点,通过大西洋去往地中海地区的东部海运通道和通往拜占庭帝国的“瓦希大航道”在此交汇,把一个个贸易据点连接成一条东起卡马河、西到不列颠、南到草原、北到斯堪的纳维亚的繁荣商路,北欧的武器、貂皮、海象皮、海象和猛犸象牙、琥珀、蜂蜜和蜂蜡,东欧的海狸皮、陶器、粮食汇集于此,流向法兰克、拜占庭和阿拉伯,换回贸易亟需的媒介——金银铸币(当时的北欧人并不铸币),再以此为资本不断扩大贸易规模。身材高大、以豪饮和善战著称的维京战士也以此为中转站,带着他们的剑和长柄战斧奔赴世界各地为雇主南征北战。

在所有的这些由水上商路连接在一起的贸易据点中,位于今天圣彼得堡地区拉多加湖南岸的拉多加城逐渐脱颖而出,成为东欧平原西北部最大、最繁荣的贸易据点。这个由维京人建立的贸易据点凭借涅瓦河进入波罗的海的便利条件,不但源源不断地吸引着平原上的东斯拉夫人前来贸易,而且吸引到了在顿河和伏尔加河流域经商的阿拉伯商人,让他们带着东方的丝绸、香料和银币来到拉多加城,建立起从北欧到阿拉伯帝国的商业之路。和商业城市总是毁于对财富觊觎引发的战争和劫掠不同,拉多加城在建立后的很长一段时间里都保持着稳定和繁荣,这是由拉多加城的建立者们——瓦良格人用强大的武力来保障秩序的结果。瓦良格人是维京人的一支,天性热爱航海和战斗,即使在善战的维京人族群中,瓦良格人也享有赫赫威名,而且,这些外表粗犷的北欧战士也不乏治理能力,他们把拉多加城治理得井井有条,仿佛《旧约》中的巴比伦一般。希腊人、法兰克人、阿拉伯人、盎格鲁—萨克逊人、可萨人、维京人、斯拉夫人操着南腔北调汇集于此彼此贸易,让拉多加城逐渐成为这一地区的中心。

美剧《维京传奇》里男主角对同伴说:“我们去哪里?还去东边吗?那里的人比我们还穷。”这一语道破了当时东欧的落后和贫瘠。和他们其他的维京亲戚热衷于向西发展不同,瓦良格人始终对相对原始落后的东欧怀有浓厚的兴趣,将拉多加城作为他们向东欧平原发展最靠前的基地和据点。而纷争和内乱不断的东斯拉夫部落联盟也在拉多加城的贸易中加深了对瓦良格人武力和治理能力的认识,双方一拍即合,瓦良格人被邀请作为东斯拉夫部落联盟的仲裁者,瓦良格人的罗斯氏族推选出三兄弟作为领袖,由长兄留里克坐镇拉多加城,开始处理斯拉夫人的事务,这个微不足道的小势力后来迁移至诺夫哥罗德,继而征服基辅周边地区,建立了国家——基辅罗斯,这就是俄罗斯民族和国家不起眼的肇始。

莫斯科是俄罗斯的首都,也是一座拥有800年歷史的古城。红场上拜占庭风格的瓦西里升天教堂和克里姆林宫是城市的著名建筑。

基辅大公弗拉基米尔接受了拜占庭帝国的基督教作为国教,使罗斯人告别了多神教的信仰。

尽管瓦良格人的人数与被统治的东斯拉夫人相比要少得多,但作为统治者的他们始终保持着维京人热爱航海和冒险的传统,驾着他们的龙头平底战舰四处征伐。在所有与罗斯接触的文明和政权中,东罗马帝国(拜占庭)的文明程度最高、也最为繁荣富有,最能激起罗斯人征服的激情与梦想。因为扩张得过于迅速和顺利,过度膨胀的基辅罗斯大公伊戈尔甚至在公元941年集结起上千艘战船的庞大舰队,渡海进攻拜占庭帝国的首都君士坦丁堡。尽管一连串针对拜占庭帝国的军事冒险中不乏局部或短期的胜利,但都无一例外地无果而终,不过也意外地达成了一次著名的交易,臣服于拜占庭帝国的基辅罗斯人有义务向帝国近卫军提供精锐的维京武士,组成历史上大名鼎鼎的瓦良格卫队,而基辅罗斯也得以从拜占庭帝国获得了延续千年至今的国家意识形态——东正教,这一历史事件被称为“罗斯受洗”。在此之后近千年时间里,俄罗斯都在孜孜不倦地以各种方式“到达”罗马,最终自己成为了“第三罗马”。

背海而去

从旧拉多加城到诺夫哥罗德,早期的罗斯可以说是一个完全的海权(水权)国家,对其海洋立国的基本国策造成重大影响的是13世纪发生的蒙古西征。在蒙古西征前,基辅罗斯已经因为扩张速度过快和封建继承制而四分五裂,成为一堆时而结盟、时而互相攻伐的城邦。蒙古入侵打击了大部分罗斯城邦,却因为不愿进入水网和沼泽密布的北方而留下了罗斯人崛起的龙兴之地——诺夫哥罗德,这使得整个罗斯被蒙古击溃后的资源和人力都向北方集中,客观上为诺夫哥罗德统一整个罗斯扫平了道路,也让罗斯在东方世界得了“俄罗斯”之名(因为蒙古人按照发音习惯在罗斯之前加了一个元音)。然而,当蒙古人建立的金帐汗国不断衰落、以诺夫哥罗德公国为核心的罗斯联盟逐步复兴时,罗斯却逐渐将统治中心由方便水路和海路贸易的诺夫哥罗德逐步转移到更加靠内陆的莫斯科地区,这是因为,虽然金帐汗国对罗斯的统治正在瓦解,但仍有相当强大的军事势力威胁罗斯,即使在金帐汗国解体之后,罗斯依然和数个蒙古残余势力缠斗了两个世纪之久,长期的战争消灭了威胁俄罗斯国家安全的数个小的汗国,也大大扩张了俄罗斯的陆地领土面积,使俄罗斯成了一个真正意义上的陆权国家。

历史跟俄罗斯开了一个大玩笑,让它在大航海时代的前夜变成了一个陆权国家,而未能赶上作为地处欧洲的时代红利。类似的情况也发生在同时代的中国,朱元璋推翻元朝建立起的明帝国为了防御蒙古残余势力的威胁和侵扰,将首都由南方的南京迁往了位于游牧和农耕边界地区的北京。俄罗斯在继承了金帐汗国广阔疆域的同时,也继承了金帐汗国的陆权思想和东方专制主义,因此,当经历了大航海和地理大发现带来的物质繁荣和文艺复兴带来的文化科学繁荣的西欧人再一次出现在俄罗斯人面前时,俄罗斯从君主到贵族都感受到了彼此之间巨大的差距,即使跟更靠西的斯拉夫邻居波兰、捷克相比,俄罗斯也显得“愚昧、野蛮、落后和守旧”。整个国家和时代的脱节也带来了深重的安全危机。

重重危机

如果认真比较过莫斯科和圣彼得堡的古建筑风格,就不难得出这样一个结论:除了二者建造年代所造成的风格差异外,其中蕴含的元素也完全不同。在莫斯科“冷酷、保守、充满威权主义色彩”的拜占庭式古建筑上,很难见到关于海洋的元素,而这正是彼得一世改革前夜俄国的缩影。17世纪初的俄国有1200万-1300万人口,但其中农奴就占了95%,国家没有近代工业,只有一些手工作坊,大量的商品依赖从西方进口。没有海军,正规的常备陆军也极其稀少,主要依靠波耶贵族和农兵组成封建军队和外国雇佣军作战,这种军队没有纪律和训练可言,胜则一哄而上,败则一哄而散,外国雇佣军的战斗力较强,但经常因为欠饷而哗变。正如马克思所说:“(俄国农民)一听召唤就来当兵,但是他们当中从来没有一名真正的士兵,也没有一个人懂得口令。”这种军队难以和西方的近代职业军队相匹敌,1605-1611年,波兰军队两度攻占莫斯科,在1610年的克鲁希诺战役中,7000人的波兰军队就击溃了4万俄军,南方的克里米亚汗国不断深入南俄草原捕捉俄罗斯人卖给奥斯曼土耳其帝国,让伊斯坦布尔的奴隶市场和花街柳巷充斥着来自俄罗斯的“白奴”。

深重的国家危机和屈辱刺痛了俄罗斯民族的自尊心,迫使他们将注意力再次从陆地转向海洋,力图奋起直追挽回“错过的200年”,在海权时代完成俄罗斯的又一次转型和崛起。然而,因为国家庞大的体量和农奴制的沉疴,这个任务在曲折中反复了近一个世纪后,才落在了彼得一世的身上。

彼得一世1672年5月30日诞生于克里姆林宫,他的母亲是出身于亲西欧家族的纳塔莉亚·基里洛夫娜·纳雷什金娜,因此他从小就见识了西欧的思想和生活方式,也了解了荷兰、英国、西班牙、葡萄牙的海上发迹之路,这使他对造船和航海痴迷不已。彼得一世14岁时,从其祖父的仓库里找到一条英国女王伊丽莎白一世送给伊凡雷帝的小船,他驾驶这条小船在亚乌扎河上完成了首次航行,这条6米长、1米宽的小船就成了日后俄罗斯近代海军的鼻祖。这次航行的第二年,即1687年,彼得下令建造了佩列斯拉夫—扎列斯基造船厂,开始尝试建造一些内河航行的船只,为日后的海军打下基础。在24岁之前,彼得通过这种造船试验和军事游戏结识了大批志同道合的伙伴,其中就有日后的俄罗斯元帅缅希科夫、戈尔冬将军、罗莫达诺夫斯基和布图尔林将军,这些人构成了他日后进行军事和政治改革的基本班底。

1696年,彼得一世在沃罗涅日河的河岸上建起了船厂。

彼得一世在废弃的船板上绘制舰船图。

1695年,彼得亲率3万俄军,围攻顿河河口的亚速夫要塞,这个要塞是奥斯曼帝国为了阻止俄国船只进入亚速海而建造的,因彼得的海军力量尚未建立、俄军无法海陆夹攻,导致围攻失败,这一事件加快了彼得建立海军的步伐。次年,彼得经过长期的谋划和准备,颁布命令组织使团前往西欧考察,次年又颁布了向西方学习海军知识的命令,彼得本人化名彼得·米哈伊洛夫也混入这个使团,以求最为细致地了解西欧的军事、经济、社会的方方面面。除沙皇本人带领自己的团队亲自在英国东印度公司造船厂实习外,其他使团成员均有自己的任务,俄国使团还用高薪聘请设计师、造船工匠、铸炮工匠和熟练海军军官到俄国工作。

在《海权论》的作者阿尔弗雷德·赛耶·马汉在19世纪提出“海权即凭借海洋或者通过海洋能够使一个民族成为伟大民族的一切东西”之前200年,彼得一世就根据自己对海权的认识作出了两个著名的判断——“俄国需要的是水域”“只有陆军而没有海军的统治者就像只有一只手的残疾人”,这两句话其实已经阐释了日后《海权论》中的两个至关重要的概念,即海权和制海权。俄军仅用了一年的时间就组建了一支规模可观的海军舰队,并独立自主地建成了拥有36门炮的战舰“圣徒彼得号”,这是俄国第一艘按照西方标准建造的近代风帆战舰。

1696年7月18日,亚速夫要塞的土耳其守军在俄军的海陆夹攻下投降,俄国夺取了亚速海的出海口,这是俄国海军建立以来的第一次胜利。但土耳其依然利用刻赤海峡封锁亚速海,俄国在南方夺取出海口的任务没有完成,但俄军在作战中积累了宝贵的海战和造船经验,为日后在其他方向的扩张奠定了基础。

纵横四海

彼得一世因此迅速调整了战略重心,将目光重新移回俄罗斯国家起源的地方——波罗的海沿岸,但此时古罗斯人的地盘已经有了新的主人,北欧强国瑞典占领了芬兰、爱沙尼亚和利沃尼亞,几乎整个波罗的海沿岸都被瑞典收入囊中,拥有一支人数高达15万、经过近代军队之父古斯塔夫大帝改革和30年战争锤炼的欧洲一流陆军,还拥有由38艘战舰、712门火炮组成的强大海军。

瑞典称波罗的海为“瑞典湖”,占据了沿岸几乎所有的战略要地和重要城镇,没有留给俄国人一丝机会。最重要的是,瑞典已经建立了完备的近代军事工业体系,以至于1700年彼得一世发动针对瑞典的大北方战争前夕,俄国还在从瑞典进口火炮。

因此,当彼得大帝1703年决定在涅瓦河河口的沼泽地带建设一座城市时,俄罗斯举国上下都非常震惊,这片沼泽地距离古罗斯人的崛起之地——拉多加城很近,但周围既没有建筑需要的石料、提供木材的森林也距离较远,频繁的洪灾和瑞典人的海军同时威胁着这里,最关键在于,要在这里建立城市,必须把沼泽里的水排干,这是一个浩大而艰难的工程。

彼得保罗要塞建于1703年,坐落在圣彼得堡市中心涅瓦河右岸,要塞中有6座棱堡及圣彼得保罗大教堂、钟楼、圣彼得门、船屋、造币厂、兵工厂、炮楼、纪念碑等建筑。

圣彼得保罗大教堂原为木结构, 后改建为石砌巴洛克式大教堂, 塔顶高122米。

然而彼得一世力排众议,将自己的住所搬迁至涅瓦河北岸兔子岛上的彼得保罗要塞旁,这个要塞面向大海,用于防御瑞典海军,用圣徒彼得的名字(也是他自己的名字)将其命名为“圣彼得堡”,用明确的信号告诉全国上下,这里将是俄国未来的首都。他从西欧请来工程师和建筑师,又征发士兵和农奴前来服劳役,强制莫斯科的商人和军官搬迁至此,从1710年开始,每个进入圣彼得堡的人都必须提供100块石头用于建设城市。1712年,他正式下令“把沙皇的宝座从莫斯科搬到圣彼得堡来”,正式拉开了迁都的序幕。

彼得一世用一系列强硬的政策和军令一样严厉的手段,强行将整个国家的重心从莫斯科转移到圣彼得堡,以便和瑞典争霸波罗的海地区。沙皇的手腕是如此强硬,无论赏罚都让人印象深刻,以至于留下了不少趣事。要塞中的彼得保罗教堂拥有高达122米的高耸尖顶,一直到20世纪中叶都是圣彼得堡全城最高的建筑,尖顶上有高3.2米、翼展3.8米的金色天使雕像,上面还有6.4米高的金色十字架,传说当年没有人能将其安装上去,一个醉汉自告奋勇声称愿意爬上尖顶安装雕像,但作为奖赏他要求沙皇赐他余生可以免费畅饮伏特加的特权,沙皇答应了,醉汉爬上122米高的尖顶顺利完成了任务,彼得一世赐他一道可以在所有沙皇酒馆(即国营酒馆,当时的俄国实行伏特加酒类专卖制度)无限量畅饮的敕书,但醉鬼常在酒后将敕书搞丢,又来讨要新的敕书,沙皇就命人将敕书刺在他的脖子上,他只要随意走进一家酒馆,伸出中指向脖子上一弹,店家就奉上伏特加来,时至今日,俄罗斯人仍然用这个动作邀请亲近的朋友一醉方休。

在建设圣彼得堡的同时,彼得一世开始着手建立真正意义上的俄国海军。 1714 年,俄国海军舰队已经拥有了风帆战列舰 17 艘、三桅巡洋舰 14 艘,虽然与英法这样的海军强国无法相比,但已经能够让俄国所有的邻居惊恐万分,同年的甘古特战役中,俄国海军的数量和质量都压制了瑞典海军,取得了一次大胜,尽管这次战役的规模和层次都远不如发生在陆地上的波尔塔瓦战役,但仍被彼得一世视为与波尔塔瓦同样伟大和重要的胜利进行纪念,日后俄国海军的第一艘无畏级战列舰就被命名为“甘古特号”。

到大北方战争结束时,俄国波罗的海舰队成为该地区最强的海军力量,完全控制了波罗的海地区,西进波罗的海和迁都圣彼得堡是俄国崛起过程中海权战略最成功的一举,圣彼得堡成为俄国“得以俯瞰欧洲的窗户”(马克思语),俄国从一个“落后、封闭、带有东方式专制和野蛮”的陆权大国,一跃成为和欧洲各近代化国家平起平坐的海权强国。

正如马克思所说:“对于一种地域性蚕食体制来说,陆地是足够的;对于一种世界性侵略体制来说,水域就是不可缺少的了。”俄罗斯成为横跨欧亚大陆、领土面积世界第一的大国,绝不仅仅是依靠在陆地上的成功,而是在于彼得一世奠定的海洋战略和海权思想。马汉认为民族性格是海权的重要影响因素之一,俄罗斯国家从海上而来,又从同一个地方回到海上去,完美地印证了“强于世界者必盛于海洋,衰于世界者必先敗于海洋”这句话,也留给在同一时代面对过相似问题却做出了不同选择的那些国家许多富有意义的启示。

(责编:栗月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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