强盗的书

一

沃野图书馆是一个有着一百年历史的老图书馆了，馆长是一个戴着金边眼镜的老头儿，叫沃野。图书馆里有很多书，也都是有些年头的书了。

沃野图书馆在姑婆山的山脚下，离泥巴街有两三里路的距离，四周是成片的银杏树和古樟树，几乎把整个图书馆都遮掩住了。

图书馆的门口有一个醒目的告示：“所有图书一律不得外借，否则后果自负。”如果你去问沃野先生为什么有这样奇怪的规定，他会告诉你，你大概不想让一本书变得不听话吧，你最好还是老老实实待在图书馆里看。这样的解释并不让人信服，但有一个传说却是存在的：大概在一百年以前，沃野图书馆刚刚成立的时候，某本书曾被人带离图书馆，结果从书里逃出一条恶龙……

每天，沃野先生都坐在一张宽大的老式书桌后面，用余光看着进出的人，除此之外，他就用一个狮子头的铁锤不停地敲着每本书的四个角。“啪嗒啪嗒”，那种声音听上去非常奇怪，有时像敲打在石头或地面上，有时又像敲打在树木、金属或者水面上。沃野先生说，书得经常敲一敲，敲紧了，书就听话了，里面的东西就不会随便跑出来了。

图书馆有很多的书，一排排整齐地码在书架上——偶尔有一本书会在半夜里悄悄变换一下位置，这也没什么可大惊小怪的。这些书和别的地方的书有点不一样，比如吧，书中写到茉莉花香或者煎牛排香味的时候，你用鼻子吸一吸就真的能闻到那种香味。还比如，书中写到北风呼啸的时候，你用指尖抚过那一行字，就能感觉指尖上有凉飕飕的风掠过……至于看到“十个太阳炙烤着大地”，你最好让脑袋离书远一点；而看到“心疼得喘不过气来”，你得飞快翻过这一页……

每天，总有三三两两的人到图书馆来看书。他们多半会借阅《煎饼的十二种香味》《冰河时代的甜蜜梦想》《奇妙的大海森林》之类，因为这些书会给人带来愉悦的体验。而有些书，是从来没有人敢随便翻开的，比如《吸血鬼二三事》《恶魔的眼睛》《喘不过气来了》……

还有一本书，也从来没有人借过，这本书叫作《强盗的书》。这本书就放在书架最下面一层，接近地面了，和几本破旧的杂志摆放在一起，倘若不俯下身去仔细看，你一准不会发现它。当然，即使你发现它，也不会有动它的念头，因为它布满灰尘，书页泛黄了，封面也旧了，看上去皱巴巴的。一个正经人，怎么会看这样的书呢？

二

有一天，沃野图书馆里来了一个人。他戴着一顶老旧的大毡帽，帽檐低低的，把鼻尖都遮住了，身上穿着一件宽松的黑色大衣，他大概是想掩饰自己的肥胖，但适得其反，看上去像一个大球。他漫不经心地打量着四周，然后在那些书架上一一看过去，老半天也不见他拿出一本书来。

“你要一本什么书呢？”沃野先生手里拿着那个敲书的锤子走了过来，有点热心地问道。

“啊，”那人从帽檐下抬了一下眼睛，“我想要……想要一本关于……关于学习的书。”

“学习的书？”沃野先生显然不太满意这个回答，“学习的书有很多，比如烹饪、印染、制陶、修理、种植……”

“都不是，都不是。”

“哦哦，动物的一百种语言、和魔鬼交谈的方法、捉妖的技巧……”

“都不是，都不是。”那人头也不抬，最后用一种略带央求的口吻说，“你让我自己随便看看吧，随便看看……”

“好吧，好吧，如果有什么帮得上的，我倒是挺乐意的。”沃野先生说完，拿着锤子走到一边去了。他继续敲打着那些书籍，不断有轻微的声音传来，“咚咚、叮叮、噗噗……”

于是，这个看书的人就继续在那一排排的书架上寻找着，从左到右，又从上到下，他慢慢地移动着步子，不断地摇摇头，手始终背在背后。

“噗——噗——噗——”最下边隐约传来一个声音。看书的人马上站定了，敏锐地抽动了下耳朵，然后弯下腰去，准确无误地将目光落在了那本《强盗的书》上。“啊——”他的眼睛一下亮了，仿佛夜里突然打开一盏小夜灯那样。他尽量掩饰自己的喜悦，不过，从心底蹿上来的小火花还是把他的额头都映红了。他谨慎地朝四周望了望，此刻馆长正在门口那边锤着他的书，其他稀稀拉拉的几个读者也都埋头在自己的书中。

他抽出书，哦，灰尘可真多。他走到了最里边一个角落，找了一个靠墙的座位坐下来。

这个人叫作甲，是一个真正的强盗。

一个真正的强盗和一个貌似的强盗是有区别的。一个真正的强盗偷的东西很多。比如，甲曾盗过别人童年的记忆，有时候，他自己也分不清哪些记忆是自己的，哪些是别人的，就仿佛他真的过了三个童年一样。他还盗过一个人的声音，那是春天的时候，不知从哪儿来的演唱团，那个男高音实在太令人震撼了，甲在光天化日之下就把他的声音占为己有，让自己拥有那个完美的男高音。他甚至盗过一个人的时间，让那个人不知不觉老了十岁，而自己的白头发一下就变黑了，回到了十年前。包括他的名字都是盗来的，他首先盗了宋阿皮的名字，用了不到一年，不喜欢了，丢了；又盗了顾四毛的名字，用了两年，也不喜欢了，丢了；后来还盗过铁匠李换日、银匠陈偷天的名字，最后，他自己也不知道自己叫什么了，于是他就叫作甲……

强盗甲从来不喜欢读书，他觉得他天生具有强盗的禀赋，不需要通过书籍进行后天的学习。但后来，他感觉自己的技艺越来越不如从前了，比方说，他几次想把邻居的屋顶盗过来，这么简单的一件小事，居然几次都没成功，不是发出的声音太响惊扰了别人，就是因为动作太重打破了瓦片，因此他漏雨的屋顶仍旧漏雨。幸而强盗甲有一次盗得一个智者片刻的思想，从那里知道一个人必须不断地学习才能进步的道理。強盗甲想，该学习了，再不学，连个笑容都偷不到了。于是，强盗甲来到了沃野图书馆。

三

强盗甲迅速用袖子抹了抹书上的灰尘，把封面四周平整了一下，然后翻开书页，认真读起来。

刚看到目录，强盗甲就全身燥热了。

目录是这样的：1.如何成功地偷到一个好梦；2.盗窃一个妖怪的尖叫需要三个步骤；3.把勇气武装到脚指头；4.神不知鬼不觉的十二种方法；5.如何偷到一个爱；6.把记忆沉到水缸里的方法；7.盗取屋顶的注意事项……

呀，太好了呀。强盗甲左手搓着右手，喜不自禁，然后，他意识到这样做并不好，马上又装出一副漫不经心的样子来。他一边翻书，一边忍不住小声嘀咕着：“啊，原来蜡烛的颜色要蓝色的啊，怪不得怪不得，我总是偷不到一个愉快的、孩子的梦……呃，妖怪的尖叫，这个拿着也没什么用，当然，如果进野猪的森林可能用得上……啊，待会儿勇气这章再回过头来重点看，先折个痕迹。哎呀不行，不能折，二十五页，我记下了……哦哦！盗屋顶，盗屋顶……要在午夜十二点零七分，要带上一只一岁零三个月的黑猫，要把影子向左边移动七厘米，月光的斑点也很重要……真是学无止境啊……”

强盗甲心花怒放，他当下就决定了，这本书，必须属于自己。

可是，怎样才能把这本书带出去呢？他决定现学现用，他仔细阅读了《神不知鬼不觉的十二种方法》。第一种，若无其事法，眼睛平和，线条放松，目光慵懒，嘴角保持在二十五度角……第二种，偷天换日法……第三种，瞒天过海法……第四种，声东击西法……第十种，大象无声法……

对，就用大象无声！

强盗甲仔细琢磨了一下，然后在书的封面右下角偷偷抹了一点神偷油，对着它吹了一口气，再用雨滴一样的声音念了三遍“大象无声”，语音刚落，《强盗的书》就变得像树叶一样轻、一样小。强盗甲把书放进了自己的上衣口袋，然后若无其事地走出了沃野图书馆。在经过门口时，他还微笑着向沃野先生点了点头。

如果一个真正的强盗在看了《强盗的书》，尤其是学会了“大象无声”的方法后，他还不能把一本书顺利地偷出来，那就不是一个真正的强盗了。因此，强盗甲很轻松地把《强盗的书》“拿”回了家——一个真正的强盗是不会用“偷”这个词来定义自己的行为的。

当沃野先生对他说“欢迎再来啊”的时候，他完全不知道他的图书馆少了一本书。

四

强盗甲的家在泥巴街尽头，靠近狐狸的森林那儿。他一路轻快地沿着那条红石子路小跑起来，在经过一个农场的玫瑰园时，顺手把一地玫瑰的香都偷进了自己的袋子里，沿途还偷了三个人的微笑和一个人的秘密。

强盗甲的门上挂了十二把锁，他只用了三十秒的时间就把全部的锁打开了。然后他迅速关上门，把书拿出来，用“大象无声”的恢复法，让《强盗的书》重新回到了原来的模样。

哈哈，现在，强盗甲终于有了一本真正属于自己的书了，一本专业的书。

他开始一字一句研读起来，一直读到很晚。末了，他把书郑重地放在了书柜里。好大的一个书柜，只安放一本书，就像好大的一座房子，只安放强盗甲一个人。

这天晚上，强盗甲的茶壶不见了。

这可不是一个简单的茶壶，是强盗甲好不容易从巴老爷家偷来的宝茶壶，不用往壶里加茶叶也不用加水，它就可以自动煮出各种好茶来，香气扑鼻。已经很多年了，怎么会突然不见呢？强盗甲仔细查看了家里的角角落落，没有。又检查了一下门窗，门窗都是好好的，没有一点被动过的迹象。强盗甲非常纳闷。

第二天晚上，强盗甲的锅子不见了。

啊，这还了得，这可是从十三巷偷来的一个神锅，任何菜一放进去，锅子就会自动炒出美味的食物来，强盗甲就是靠着这个锅子过了半辈子，顿顿有美味……强盗甲大惊失色，他把房子翻遍了也没有锅子的影子。再次查看门窗，仍旧没有任何外人入室的迹象，他还爬到屋顶上去检查了每一片瓦片，也没有发现任何问题。

强盗甲慌了神，这一辈子，只有他偷别人的东西，还没有人偷过他的东西呢。

这样又过了几天，每天夜里总是有东西不见。强盗甲决定把事情查个水落石出，他躺在床上，假装睡着了，一整夜静静地听着外边的动静。可是一整夜，什么异常情况也没有。

唉，真是奇怪啊。强盗甲翻身下床，他吓了一跳，地板怎么变成了白色！天哪！他发现自己居然在一个全然陌生的地方，四处都是白色的，白色的地面、白色的墙、白色的天空。咦，好奇怪的地方啊！强盗甲怀疑自己掉进了一个梦里，这在以往是常有的事，可是这一次，他真实地感觉到一切都是可触可感的，包括指甲掐在大腿上的疼痛感。那么，这是在哪儿呢？

一个戴着黑框眼镜的瘦瘦的人走了过来，他用一种没有任何情感和声调的语气说：“欢迎你，甲。”

“你是谁？”强盗甲努力掩饰自己的惊慌。掩饰惊慌也是强盗的本领，但他这次做得很不成功。

“我叫乙。”那个人说。

“哦，这是什么地方？”

“这是第八章。”

“第八章？是什么地方？”强盗甲惶恐地睜大了眼。

“准确一点说是第一百五十二页。”

“啊！是……是什么书的第一百五十二页？”

“《强盗的书》。”

“就是……就是沃野图书馆的那本书吗？”

“不是，是你书架上的那本书。”

强盗甲打了个冷战，感觉脊梁传来一股彻骨的寒意。

强盗乙继续说：“和你一样，我也是强盗。不过我不偷别的，专偷强盗。”

强盗甲惊讶极了。他终于明白，自己进入了《强盗的书》。他突然想起沃野图书馆的规定：所有图书一律不得外借，否则后果自负。

五

强盗甲的第一反应就是马上逃离这个鬼地方，这种白色真让人发疯。他越过一排低矮的白色栅栏，向远处奔跑。是的，只要速度快，一定能甩开这该死的束缚，从书的边沿逃离出来。可是不论他怎么跑，他感觉眼前的白色马路一直在向前延伸，就好像路也在奔跑。他于是狠劲儿跺脚，往上跳，咚咚咚，地面传来沉闷的声响，但每次都稳稳地落回了白茫茫的大地。强盗甲急了，他像一个失去理智的人一样横冲直撞，可是书页像磁铁一样牢牢地吸住了他，不论他如何努力，他仍旧在书中。最后，强盗甲放弃了努力，一屁股坐在了地上。

“你是我偷来的第十三个强盗。”强盗乙面无表情地看着他。不过，他马上为自己的表情做了解释：“我的表情在我很小的时候就被一个强盗偷走了。所以原谅我现在不能用上得意或者愉快的表情来做注释。”

“啊。”强盗甲盯着他的五官，终于又发出了一个声音。

“自从我的表情被盗后，我就立志当一个强盗，并偷走所有的强盗。”乙说。

“啊。”

“你的样子看上去很傻。”乙仍旧不动声色。

“每一章都住着一个强盗。”乙说。

“可以肯定，这本书会越来越厚，页数会越来越多。”乙说。

“不必吃惊，所有妄图逃跑的努力都是徒劳。”乙说。

……

紧接着，强盗甲在书页的左侧发现了他的茶壶和锅子，茶壶里还冒着热气，飘着茉莉花的清香。再接着，强盗甲看到了其他的强盗，他们有的在奔跑，但速度很慢，显得很疲惫；有的垂头丧气躺在白茫茫的大地上……

强盗甲的心怦怦跳着，他飞快地跑到书的目录，看到了一个新的标题：十三个强盗的故事。

“啊！”强盗甲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原来，强盗乙早就预谋好了！他在图书馆偷这本书的时候怎么就没有想到呢？

“我要出去，我要出去！”强盗甲大喊道。

“你要出去？”强盗乙好像没有听懂这句话，说道，“你已经进到了这个世界，如果要离开，你得等这本书放烂，放到所有的文字都消失的时候，你就会从书里掉出来，包括我也是一样。不过，说真的，我已经忘了我是怎么进来的。你很快会喜欢这里。”

六

几天后，沃野图书馆的馆长发现图书馆少了一本书。

“咦，上周还在这儿的，怎么会不见了呢？我特意让灰尘蒙蔽它，唉，还是不见了啊，这该死的书，三天不敲就一门子坏心思……”

沃野先生生气地提着那个狮子头铁锤，在图书馆里巡视了一圈，然后，他的大鼻子歪来扭去地到处嗅着，终于，他闻到了《强盗的书》散落的气息了。沃野图书馆的每一本书都是有着独一无二的气息的，这个，每一个馆长都会知道。他披上一件大衣就走出了图书馆，像一只猎犬一样，沿着那些隐隐约约的气息一路来到了强盗的家。

沃野先生轻轻地推开了门，屋子里空荡荡的。他四处探寻了一会儿，在书架上看到了那本《强盗的书》。

“原来在这里啊！”沃野先生说着，一把抓住了那本书，像抓住一只逃跑的兔子一样，然后哗哗地翻动了一下书页，“嗯，还好，目录没有少。咦？奇怪啊，以前不是‘十二个强盗的故事吗？怎么变成了‘十三个强盗的故事呢？这本书就是不靠谱，连目录都变来变去。看来得好好敲一敲了……”

沃野先生一边嘟哝着，一边把书夹在了腋窝下，大步走回了图书馆。

沃野先生拿出那個古怪的铁锤，在书的四个角依次敲了四十九下，每敲一下，都用大拇指用力按一按。“这下敲紧了。”他说道。

然后，沃野馆长把那本书重新放回了书架，仍是最下面一层的角落，得俯下身才看得到的那一层。太阳落下去的最后一线光照在书脊上的时候，强盗甲感觉自己一下变得好轻，好薄，像字一样薄。

他成了《强盗的书》中的一句话：强盗甲的故事。

选自《少年文艺》2020年第3期

龙向梅，儿童文学作家，曾获2016“大白鲸”原创幻想儿童文学最高奖（钻石鲸奖）、优秀儿童文学出版工程、陈伯吹国际儿童文学奖等。主要作品有《寻找蓝色风》《生气的小茉莉》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