纳博科夫英文诗选

2020-10-15 00:27弗拉基米尔·纳博科夫姜山
江南诗 2020年5期

弗拉基米尔·纳博科夫 姜山

修 复

一想到任何傻瓜能随手撕破

时间与空间的网格。

噢,黑暗里的窗!一想到

每一个大脑紧挨着没哪个大脑

能承受的莫名欢乐,

除非大的意外缺席——

如正在演练轻功

你悟出了,出于无意

——独自一人,在明亮的屋中——

体重不过如影,你腾空而起。

小女带泪哭醒:

她梦见自己的床

被拖入一片暗影

在那儿所有恐怖深藏

可,其实,那不过是黎明。

我认识一位

诗人能一刀不断地给

威廉·退尔或金色画中画削皮

神奇地揭示,

转动在指尖上的一枚

雪球。于是我要捅漏

剥开,翻遍,探究

所有物质,你看到的全部,

天际线与最悲伤的树,

无法解说的整个地球,

去发掘真实而热烈之核

正如旧图片师傅所做

当抹去远处一扇门或

沾满煤烟的窗帘,他们修复了

一幅蓝色景观的珍宝。

模特颂

模特,我追你

每期杂志一个广告不落,

从草地上枯叶飘飞

到风送来红叶,

从你百合一样洁白的腋窝

到你蝴蝶般的睫毛,

迷人又让人怜,

憨气却时髦。

或身着及膝袜、花格裙

玉立似某个寓言符号

脚分开朝外,形似踏板

——双手叉腰。

在效颦春日

与樱树的草坪上,

临着花瓶和矮墙,

处女正练习箭术。

芭蕾舞女,黑纱蒙面,

倚着雪花石膏护墙。

“谁——有人问——

能押上“星星”与“灾星”的韵?“

谁能想象黑鸟

是一只小火鸟的底片?

有没有倒放的唱片,

把“报偿”念成“尿布”?

谁能娶一位模特?

为抹掉过去,弄假成真,生儿育女

从过期《假象》杂志里

把你的身形抠出?

床啊晃个没完

在树摇手示意的夜晚

疾雨噼噼

啪啪——洋铁玩具的短蹄

踩着看不到头的屋脊,

踏入往昔。

雨的坐骑走在老路

滑倒放慢重又加速

穿過纠缠的年日;

却永不能抵达

昔时尽头最后的低洼

太阳就在那里。

朗伍德峡传说

当时十点半,礼拜日上午,

两辆车开过小河,进入峡谷。

前面车里是本地花店老板亚特·朗伍德,

他的孩子与(现已成为德弗莱斯特夫人的)老婆。

在后面车里,一位护林员认出

亚特父亲、继父和岳父。

三位老人朝小海湾走去。

亚特在野草间叮叮当当地慢慢行驶。

早上天儿好,远处飘着明媚的云朵。

孩子们下车,手不离连环画册。

闷葫芦亚特,能整天只盯着一个东西看

此刻守着一只昆虫爬上树干,展翅飞远。

保罗离不了拐杖,保琳有哮喘。

两个可爱的小坏蛋谁都跑不远。

“真盼着……”母亲对瘸腿保罗说道,

“能有个男人教你投那个球的技巧。“

闷葫芦亚特捡起球,高高抛起。

球卡在正经过的一棵树里。

一脸肃穆的绿衣朝圣者转身,停下。

孩子们等啊等,没有球落下。

“年富力强时我都没爬过树啊”

亚特一边这样想,一边上前开始爬。

从蓝色与绿色的游戏拼板里

时不时露出他的肘和膝。

向上、向上亚特·朗伍德像蜂群向上拱

树叶对提问的风说“行”。

冠饰一样的花园!苍穹触手可及!

巨浪一样的光芒!飞升如此轻易!

家人绕树转了一整日。

“爸爸爬丢了。”保琳下结语。

没人见到天国里众人在如雪的云中

如何兴奋地迎请下界来的英雄。

朗伍德夫人渐渐有点儿担心。

他再没下来。他再没现身。

她在树脚下捡到些零钱。

蜜蜂蛰了保罗。孩子已经等烦。

老先生们走过来,站住向上瞅,

每人五张牌一个纸杯不离手。

公路上人们停下、倒车,开入

布满车辙的路,摇晃着驶进峡谷。

树周围顿时鼓噪一片,

开会的、打鱼的、满脸雀斑的少年。

有人说见到了蟒蛇和美洲狮,

各色人等不约而至:

消防员、侦探、树医。

救护车泊在舞动的树荫里。

喝醉的二流子带着绳子和枪

为主持正义抵达现场。

探险家、树木学家——一个不落;

一位面色奇白的女孩,披吉普赛长发。

从菲尔角到佛拉特利角

“男子在树上失踪”登上每份报。

一树冲天的老橡(猫头鹰曾栖息过

也曾滴下金色月光)被伐倒,搜索。

人们找到些尺蠖,红脸瘿瘤,

一个古老的鸟巢与新放进去的球。

树桩上了清漆,围上栅栏,标牌竖起。

洗手间隐在玫瑰园和葡萄藤里。

孩子过世后,朗伍德夫人再次上妆,

做了一位摄影师的梦幻新娘。

如今德弗莱斯特一家,带着四个老者,

来峡谷玩,像普通游客。

嚼着午餐,上上下下打量着树,

洗洗手,打道回府。

俄罗斯歌曲

我梦到简单温柔的事物:

月下的路与叮咚的钟。

啊,赶车少年沉郁的歌声,

悲伤将美倾注;

注满,继而消弭在暗月里……

歌者叹气,随后满月轻轻

把颤抖的、未完的曲子

交回到他口中。

远方大地,山岗和平原,

我梦中得见,当夜漫长,——

记忆再次交还

遗落多年的歌声的轻唱。

流 放

碰巧是一位法语诗人,他

瘦削、夹着书,脸上花白粗胡子茬;

到哪儿都能偶遇

经过明亮的校园,常春藤覆盖的墙壁。

让他抓狂的风(这让人想起

雨果一行不错的诗句),

不停在校园培育的杨树防水蜡皮上

吹出蓝色的洞,沙沙声将

湿滑的树影丢在脚底

佳丽妙龄,满眼秀腿,当她们骑车而过

他的肩膀,他的腋窝,他的心,两册

厚书正弄疼他的侧体。

魏尔伦也曾是一名教员。在英伦

某地。伟大的波德莱尔呢?一人

在他的比利时地狱?

这株常春藤像聋子的眼睛。

来,树叶,举出一个以“Y”开头的国名;

比如,“遗忘”或“永别” 。

如此沉于幽思他半梦半醒地留意着

正在偷听的自己,当身体后撤,

融进阳光打碎的荫翳。

末节:林中可怜的椅子,有只四脚朝天

半没入渠底的淤泥,不能动弹

当其它椅子齐聚在林间空地。

“就要来了,而且越快

越好,“我半昏的灵魂说——

然后突然发现自己身在

刺目的月面上,从咆哮着的

洞口里,一个单腿孩子嚎叫

大笑着蹦出,一蹦一蹦,朝

一根带血的失措的骨头蹦去,

一条独自走开的四肢。

或是遮窗帘卷起

將黑暗拍在脸上;

当我拾起并把睡眠之书

枕在头下,找到此处,

我看见他从烟尘中

一瘸一拐走回,重返燃烧的洞

他那三面墙的家——那个孩子

抱着一个叫不出名字的新玩具。

俄罗斯诗歌之夜

“……看起来是最合适的车次。英语系的埃塞尔·温特小姐将在车站恭迎并……”

——摘自致演讲嘉宾的信

为今晚讨论所选之主题

可谓随处可见,却都不免管中窥豹:

大多数河流采用一种快速俄语

当玄武岩河岸变得过于陡峭,

在睡梦中说话的孩子也如此。

我站在魔灯旁的小助手,

插入幻灯片,用带颜色的光

将我的名字或看起来形似我名字的

斯拉夫字母幻影照在屏幕上。

放反了,放反了。谢谢您。

希腊人在柔美的山冈上,如你们知道,

模仿凌空的仙鹤造出他的字母;

他的箭飞过夕阳,飞过夜幕。

我们简洁的天际线与对林木的偏好,

加上耳濡目染针叶林以及蜂巢,

重塑了我们的箭和借用的鸟。

请讲,西尔维娅?

“我们只想得到烤得正好焦黄的知识点,您为何讲起字词?”

因为这些都彼此勾连——形与声,

石楠与花蜜,内容与容器。

不光彩虹——每条线都弯曲,

头盖骨呀种子呀乃至寰宇都是圆形,

正如俄语诗,正如我们元音宏大:

那些彩蛋,那些闪着釉彩的猪笼花

一口将整只大黄蜂吞下,

那些贝壳能把顶针与海装下。

下个问题。

“你们的韵律与我们是否相似?”

嗯,艾米,在陌生人耳中

我们的五音步听起来貌似无力

把孱弱的抑扬格从抑抑格的梦里唤醒。

不过请闭眼,听一听这行诗。

旋律打开;中间那个词

出人意料地悠长,盘旋:

你听到一拍,你好似

听到另一拍的影子,第三拍继之

敲响锣,第四拍在轻叹。

如此形成迷人的声响:

缓缓开启,像一朵灰白色的玫瑰

在老教学片里。

韵是诗行的生日,如你们所知,

俄语和其他语言一样

包含若干常见的成对儿韵脚。例如:

爱不假思索地与血押韵,

自然与自由,悲苦与远途,

良善与永远,沙皇与泥尘,

月亮与许许多多词,而太阳

歌、风、生、死,一个韵都压不上。

我听到自己带斑点的名词嘶鸣,

在比弄丢节杖的海面更远的地方,

柔软的分词拾阶而下,

踏行草上,身后拖曳的长裙窸窣作响,

动词在ahla与ili之间如水,

阿诺安山洞,阿尔泰之夜,

发睡莲中“l“这个音的黑色池塘,

我触碰的空杯刚刚还叮咚作响,

此刻被一只手捂住而寂灭。

“您最喜欢的宝石,动物,树?”

白桦,辛西娅;琼,冷杉树。

像吊在丝上的小小幼虫,

我的心在一片早已枯死的叶下不停

摇荡,我还能看见那棵

纤细的白桦踮脚站在风里,杉林

从花园尽头开始延伸,

夜半炭火在余烬间闪烁。

盘桓在我们诗中的动物里,

诗人之鸟、声的夜宴,当数第一:

数十个习语模拟它的嗓音,

发出或似笛子或似鬼魅或似布谷鸟的

各式各样的吹哨、吐泡声、爆破音。

珠宝类修饰词少之又少;

我们不做硬通货红宝石的生意。

角度和光泽处理低调;

我们不露富。从不欣赏

雨夜珠宝商的橱窗。

我背上生着百眼。草木皆兵。

我路过时,假影转身追查我的踪迹

留着胡子,打扮得像个密探,

溜进来将刚写好的纸上的墨吸干

对着镜子读吸墨纸上的字。

黑暗里,他们躲在我卧室窗下,

直到,白昼一边呵气打着寒战,一边

按下启动钮,他们小心地纹丝不动

或悄声来到门前,按响

记忆的门铃,然后跑远。

魔法消失前,请让我提一提

普希金,他坐在摇晃的马车上

长路寂寞:瞌睡、又醒来

将旅行穿的大氅的领子松开,

打了声哈欠,听马车夫歌唱。

无可名状的蜡黄灌木叫爆竹柳,

巨大的云彩压着无尽的平原,

声线与天际线周而复始没个尽头,

草叶及皮子味儿在雨中弥漫。

然后是抽泣声,省略的语音(涅克拉索夫!)

喘息的音节爬呀爬,

声音刺耳重复不停如得了魔怔,

跟某些韵亲近得胜过其他。

情人们在纠缠的花园相会,

做着全人类的梦,生活无拘无束,

热望在月色照亮的花园交汇,

那里生着大于生活的心与树木。

这种对于延展的渴望,在我们的诗里

随处可见。我们想让鼹鼠

变成山猫,然后变成燕子

借助某种灵魂的奇丽幻术。

而作为对不必要象征物的献祭,

与隐约有些孩子气的光脚路

相伴,我们的路注定总是

被带入沉默的放逐。

假如今晚有更多时间我会

完整解说这神奇的故事——笨拙地

不堪地——可我必须告退。

我低声地说了什么?我对着

一只藏在帽中的会唱歌的盲鸟诉说,

躲开我的拇指,它从我打碎的蛋壳

逃进那顶溢满蛋黄的吉布斯礼帽。

至此我必须在结语中提醒各位,

我到哪儿也抛不下,尽管

空间可以折叠,记忆的赠予

却往往残缺不全:

有次在莫拉县一个多尘之地

(半是城镇,半是沙漠,有牧豆树,堆土成山)

还有回在西弗吉尼亚(果园

与温热的雨帘之间一条泥泞的

红土路上)它追上来,那突然的战栗,

某种与俄罗斯的勾连,可吸入肺腑

却不能看清。某些词被快速说出

孩子随后继续睡,门被关闭。

魔术师收拾他寒碜的道具——

彩色手帕,带魔法的绳子,

双层韵脚,笼子,歌谣。

你告诉他看出了哪几手把式。

奧秘毫发无损。支票

如期而至,装在一个微笑的信封里。

“你们在俄语里怎么说‘讲座真有趣?”

“怎么说‘晚安?”

噢,我们说:

别索涅查,托耶佐罗 乌尼 依斯特拉申;

留波依玛雅 阿斯图普尼卡 普拉斯蒂。

(失眠,你的眼神可怕、阴沉;

我的爱,原谅我背信弃义。)

译者简介:

姜山:生于1971年,现居北京、上海两地。1994年毕业于北京外国语大学英语系,1999年毕业于美国印第安纳大学商学院。金融从业者。出版有《危兰》《给歌》《从雨果到夏尔-法语诗里的现代性》《新九叶集》(合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