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性与妻性:从《弃妇篇》到《红楼梦》

2020-10-15 15:30顾农
南方周末 2020-10-15
关键词:母性曹植天性

顾农

清人孙温绘宝玉受笞图(局部)。

《玉台新咏》(卷二)中,有三首弃妇诗,其中有两首是汉魏之际的弃妇王宋的作品,题曰《杂诗》。诗前小序云:“王宋者,平虏将军刘勋妻也。入门二十余年;后勋悦山阳司马氏,以宋无子出之。还于道中,作诗二首。”这几句话应当是《玉台新咏》编者徐陵对于此诗背景的说明。诗云:

翩翩床前帐,

张以蔽光辉。

昔将尔同去,

今将尔同归。

缄藏箧笥里,

当复何时披?

谁言去妇薄?

去妇情更重。

千里不唾井,

况乃昔所奉。

远望未为遥,

跱蹰不得往。

诗人王宋已经正式被弃,行进在回娘家的路上了。丈夫另有新欢,抛弃老妻,而借口是她没有生孩子,现在看去,刘勋的理由简直荒谬绝伦,而在当时却是很过硬的,王宋本人对此也没有提出什么异议。从诗中看去,她几乎没有流露出丝毫愤怒,反倒是“情更重”了。她还幻想破镜重圆,重返丈夫的家门,所以用了“千里不唾井”的故实。一个人喝过这井里的水,即使将远离它而去千里之外,也绝对不能向里面吐口水,因为不知道什么时候自己可能还会回来。

刘勋抛弃结发之妻王宋,是当时的一大社会新闻,《玉台新咏》(卷二)此前还有一首曹植的《弃妇篇》(曹植本集不载),也与此事有关。曹植写道:

石榴植前庭,绿叶摇缥青。丹华灼烈烈,帷彩有光荣。

光好晔流离,可以戏淑灵。有鸟飞来集,树翼以悲鸣。

悲鸣复何为,丹华实不成。拊心长叹息,无子当归宁。

有子月经天,无子若流星。天月相终始,流星没无精。

栖迟失所宜,下与瓦石并。忧怀从中来,叹息通鸡鸣。

反侧不能寐,逍遥于前庭。跱蹰还入房,肃肃帷幕声。

褰帷更摄带,抚弦弹素筝。慷慨有余音,要妙悲且清。

收泪长叹息,何以负神灵。招摇待霜露,何必春夏成。

晚获为良实,愿君且安宁。

古代的所谓离婚一般就是丈夫抛弃妻子,理由可以有七条之多(所谓“七出”),列在首位的就是“无子”。不生孩子特别是不生儿子,为人妻者很容易变成所谓弃妇。连曹植那样开明的人,也认为“无子当归宁”。他又在《出妇赋》中说:“信无子而应出,自典礼之常度。”

就王宋被抛弃一事,曹植又是写赋,又是写诗《弃妇篇》,一再认同当时的伦理教条,承认不生孩子尤其是男孩子的老婆,理当被休弃。

而且王宋本人也承认这样的规范。弃妇如果是因为别的原因被弃,一般总是不大舒服,而如果因无子被弃,则只好二话不讲,忍痛走人。

曹植的《弃妇篇》从石榴写起,石榴本来是可以多结子的,现在却“丹华实不成”,由此引出生子问题,引出未生子的女主人公被遗弃的故事。“无子当归宁”,一个“当”字,表明诗人对生子的高度重视。诗中的弃妇一方面哀叹自己的不幸,一方面寄希望于未来,相信自己早晚一定能生出儿子来,要求对方耐心等待:“晚获为良实,愿君且安宁。”

古代社会视妇女为生儿育女的工具,妇女将此种普遍要求“内化”为自己的意志,同时也把生儿子当作提高自己声誉和地位的有效手段,所以有“母以子贵”这样的老话。

鲁迅杂文《小杂感》(后收入《而已集》)里有一条说:“女人的天性中有母性,有女儿性;无妻性。妻性是逼成的,只是母性和女儿性的混合。”女人一生下来,她的身份就是女儿,所以女人有女儿性是理所当然的事情;有母性也很容易理解,从正面来说,这本是人的天性之一,从反面来说,古代以至近代妇女如果没有子女,在家庭里就没有地位,很容易被抛弃,于是母性也就特别强烈了;而且为时既久,母性就成了女人最重要的天性,至于本来也应当是天性之一的妻性倒反而被淡化,甚至像是被“逼成”的样子了——这当然是鲁迅杂文里极而言之的说法。

现在不打算生孩子的所谓丁克家庭比过去多了,不打算结婚的单身主义者也比过去多。前者不要母性,后者不要妻性,只剩下女儿性。如果这种只有女儿性之女儿的父母如果也采取这样的主义,她本人的存在就要被取消了。

生孩子还是好的,所以曹植代一位因无子而被弃的女人说话,表态说自己对于能生孩子一事还是充满信心的,请对方继续等待。那时科学不发达,总以为能不能生孩子,原因全在女方,其实丈夫的水平如何,也同等重要,或更加重要。

王宋因为年纪大了,在诗中没有涉及“晚获为良实”这一层意思。在这个问题上,她比较实际而少幻想。而她还是希望前夫收回成命,这恐怕也属于空想:刘勋变卦了,只知道甩锅,哪里会反省自己。

“无子当归宁”的残酷现实,迫使原本是天性的母性更加上了大量的社会性因素,儿子是母亲的命根子,她当然无比珍惜。已婚女性存在的意义完全寄托在儿子身上,以至严重地缩小了她本人存在的意义。在母性被异化了的情况下,有儿子才能“天月相终始”而不至于像流星一样从婚姻关系中退出——从这个意义上说,爱儿子就是保自己,仍然是母性大大高于妻性。

在《红楼梦》里当贾政痛打不肖之子宝玉时,王夫人迅即赶到,说不能再打了,她劝丈夫要保重自己的身体,又说怕老太太知道了不好。不料贾政火气更大,竟要勒死宝玉;于是她哭诉道:“老爷虽然应当管教儿子,也要看夫妻分上。我如今已五十岁的人,只有这个孽障,必定苦苦的以他为法,我也不敢深劝。今天越发要弄死他,岂不是有意绝我呢?”这话讲得很重,说到底线上来了。

王夫人越说越激动,叫着已经死去的长子贾珠的名字哭道:“若有你活着,便死一百个我也不管了!”(第33回《手足耽耽小动唇舌 不肖种种大受笞挞》)王夫人强调自己“如今已五十岁的人”,意思是说已经不可能再生,有一个活着的儿子作为自己的依靠绝对是必需的。

《红楼梦》是古代中国的百科全书,其他许多作品都可以成为它的注释,或者说同它互为注释。一旦打通了来读,就可以获得双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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