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金碎玉 落红满径

2020-10-21 06:23秦兆基
散文诗世界 2020年1期
关键词:絮语情爱天涯

秦兆基

拿到天涯这本新出的散文诗集时,首先承受的是书封的视觉冲击:皮面,玫瑰红底色上散散落落分布的金色枝叶,枝端茁生着宛如珊瑚珠的细果,烘托出书名《万物是你》的金字。我思索,在这雍容端庄的气度之后,隐藏着装帧者,也是最初读者怎样的心境。

品读这本诗作以后,顿生感悟,理解了设计者的巧思。天涯奉献出的不是镂金琢玉而成的艺术品,而是有待于你整合,有待于你匠心处置的散金碎玉,有待于你阅读后参与完成的新的文本;不是繁花满枝、灼灼如火的图景,而是三春将尽,落红满径的花地,有待于你幻化,漾出别种诗情。

从这点出发,《万物是你》是一部带有前卫性质,在创作思想和艺术手法上带有实验性、探索性和预示性,是一部有着突破意义的诗作,不只是因为它探究了情爱——人的心理奥区的底蕴。

絮语:别出心裁的文体选择

《万物是你》是散文诗,该是没有问题的,但是属于其中哪一类则很难论定,长篇叙事散文诗,没有情节;长篇抒情诗,理不出思绪起伏的轨迹;组章,太长了,也没能找到把这么多篇章组合起来的线索——只能借怀宇先生翻译法国符号学家、文学理论家、结构主义大师罗兰·巴特写《恋人絮语》时,所用的“絮语”一词以名之。巴特的著作,是部思辨性的思想录,尽管带有相当的文学色彩。好在散文诗是越界文体,借用思想录的表述方式并无不可。

《恋人絮语》,罗兰·巴特打造出带有示范性质的解构主义文本,揭示出“絮语”这种文体的特征——无序,无厘头,絮絮叨叨,一地鸡毛,而思辨则隐藏在其中。《万物是你》在某种程度上,也显现了这些。

无序。《万物是你》,一共230篇,有如散落的一桌牌,或者说,一堆有待整理的一叠卡片、散页,其中除了少数标定时间的,诸如“七夕”“秋分”“十一月的最后一天”“除夕”,以及带有节令特征,诸如春露、夏雨、秋风、冬雪以外,你可以如一个发牌手一样,挥洒开去,重新排列组合,构成新的文本。

无厘头。抒情主人公“我”的一颦一笑,或欢愉沉醉,或喜极而泣,或陷入沉迷,并非是由于所爱者传递来的信息,而是由于外物或者心生幻境带来的刺激。前者如种种天象、草木、生灵,后者如梦,白日梦,幻觉,无端的游思。比如在读书时,“一页还没有读完,组合你姓名的三个字就会自动从书中跳出来,在我眼前晃动”,撩得我“按住”“放开”“默念”。心中组合的三个字,竟然惹出“我”无可名状的相思。

絮絮叨叨。230则“絮语”,并没有情节推移,有如表现爱情的经典文学名著《红楼梦》《西厢记》《罗密尔与朱丽叶》《少年维特之烦恼》那样,少男少女从相识、相知、相契,或生死以之,或绝袂而别,悲剧,喜剧,正剧,井然有序地演出。《万物是你》似乎是在一个平面上转圈子,总是在倾吐着只是属于“我”的心语,一遍又一遍,不绝如缕,不断变化着。

一地鸡毛,就是琐碎。本来情是缘于“事”而生,但在《万物是你》中,“事”却被“物”所置换,“物”承载和勾连出“我”记忆中留存的前世今生。“我”为什么痴迷于“你”?

“前世,不再是遥不可及的传说。千言万语化作月下箫音、黎明笛声。”细读以后,你不难寻绎出琐细的、散如鸡毛背后的“事”,隐隐约约,伏线千里——“我”的所作所为,无常的喜愠,总是牵连着曾经有过前情,关于“你”和“我”的。

无序、无厘头、絮絮叨叨、一地鸡毛,可以视为艺术作品力求避免缺陷,但又何尝不能看作是更为真实地折射社会人生绝妙的创制呢?生活中的一切,本来就是那么无序而琐细;人们的话语,特别是情人的话语,本来那么絮絮叨叨,无厘头可言;人们的日常行为并非都是受着深层理性支配的。悲欢离合融通的故事,也许只是作家们典型化的结果。

罗兰·巴特将“恋爱经”细析为种种情境,比如“等待”“我想理解”“赠言”“难以表述的爱情”等等,又对每种情境再划分,形成更细小的情境,如“等待”,分为等待、剧情、电话、幻觉、他(或她)在等待、官人与娼妓等六项,要人们从构成元素及其自由组合中,去理解本体——情爱的意义。相形之下,天涯与之很有些不同,她既避免了按照习见的“相遇、相知、相爱、热恋、别离”等五个环节来组合素材,又不是用类似元素分解,自由组合的方式来写作。她是要借助艺术文本的打造来表述自己的的情爱观——“纯爱”:即“对爱一直保持的炽热温度,沉浸于风花雪月与人间烟火当中,她在付出与获得,在爱中成长,领悟生命的深邃。”她是用逐日追寻、著录心海潮汐的方式,让读者从看似琐细平淡的生活和起伏无定的潮汐涨落中,捉摸出“纯爱”的整体面貌,品赏这种“纯爱”带来的“大欢喜”,从而萌生的大感悟。

天涯是以种种情爱生活的场面来呈现理念,是诗性的“絮语”,而不是思想录式的“絮语”。

万物:是你,也是我

《万物是你》设置的是个“二人世界”,仅有“你”和“我”。如果说有他者,不是扮演不同社会角色、有着不同身份的人:亲属、同事、同学、乡亲、闺蜜、哥儿,而是见证“我”和“你”存在的万物。

很有意思的是,《万物是你》中作为一号主人公,“我”千百次忆念、呼唤的“你”,并没有出现过名字,至多只是“我爱”,“我”也同样没有姓名,都是以人称指代人物。

用人称指代人物,就是以能指取代所指,以泛指取代专指,从而使得“人物”获得极大的可能,尽可能多的生存自由。作为人称代词的“你”和“我”,比起有着具体名姓的生命个体,尽管同样是符码,但是代称涵盖着曾经存在、现实活动着的存在和将来可能出现的存在,而特指的名姓,背后有着具体的人,粘附着现实世界赋予的一切:背景、身份、教养,身躯、财富、健康,以及由此演绎出的生命史。也许正因为没有名姓,就不必交代有关“你”的种种。也许正因为如此,你是谁,你从哪里来,你将向何处去,都可以任凭作者的心意,在驰骋的想象中幻化。

你是谁?是实写的种种:霞光中的男子、失散于战乱的爱人、缘定三生的情人、仗剑去国的侠士,剽悍勇敢的猎人,玉树临风的琴客,风流儒雅的书生;是虚拟而又实指的精神存在:普照大地弥散的光,漂泊的云朵、奔腾的江河,蔓生的花朵、一株与我并长的树,一片与我共生的葉,倦飞思归的鸟、高翔蓝天的雄鹰。形质无定,“你”只是一个显示“纯爱”的精神集合体,我的精神偶像。

你从何处来?就是对你前情和生存现状的回答。你与我,既是竹马青梅的情侣,曾相依相偎,桃树下共读西厢;又是乍见还惊、一见倾心的痴情男女,“你从没有见过我青春的魅影,没有见过我那双明亮的眼睛,红唇犹如初绽的花瓣”。你在何方?是诗的远方吗?在十字路口,在蓝皮列车的人群中;在梦的小屋之外,你乘夜而来,在我的柴扉上插上“一枝花,还带着新鲜的切口”,我也会来到你那里,一起听雨,默默地品赏你,嘬口你刚煮的咖啡。但是,我总会怅问“你在哪里?”“夜与昼不断交替,你无处不在,又不见踪影”。我穷尽心力去找你,但是,我只能“在午夜,走向你的城堡,”“坐在你床前守着你……在你的唇上偷吻”,然后默默离去。怎样才能找到你,遇见你,走进你,总是无解的心结。作品从来处,亦即在存在之中。显现形质无定、虚妄而又实在的“你”。

你将向何处去?就是怎样为这个爱情长剧画一个句号,劳燕分飞,还是修成正果?因为《万物是你》是以心理感受取代情节,以情绪变化调整节奏,无心编造故事而又随意编造出不相连续而又牵连着的故事,类似日记而又近于独白。我在倾吐,在絮语,如果作者还想说下去的话,可以成为无尽的长链。你是没有完成的形象,或者说,有待完成的形象。“问世间情为何物,直教人生死相许?”“情爱”,或者说“纯爱”,是无法用故事去演绎的,天涯提供了一个开放的文本,诱引读者去参与完成。

文本的第二个角色:“我”,则是多了不少烟火气的人间女子,血肉丰满,不过又是个百变佳丽。诗作在寻爱的历程中,从各个维度将其性格从容展开:从爱的获得方式看,我想俘获你,甘愿“给予你能给予的一切”,但我又想被你俘获,让你“占领我的疆土,夜行千里”。从爱的烈度看,我是这样地疼你,想成为“你胸口的一粒红痣,微小,根却长在心脏”,我要百般地怜惜你,化身为“母亲、妻子、情人和女儿”等种种角色。从爱的态度看,我甘愿“堕落深渊,任地底流火淬炼”,“为了与你重逢,“甘愿“用我的山川换一次爱你的权利”,为了能与你生死相守,我甘愿“用所有的时间与爱神签订一份与你有关的合约”。从爱的襟怀看,“爱你,却从不曾想依附你”,“我的爱一直独立于红尘之外”,尽管我是如此执着地守护这份爱,“但,如果有一天你不再爱我,我会停止倾诉,含着泪微笑着与你告别。”从爱的本质属性看,爱是历古常新的,“我的爱是一张崭新的白纸,每天在上面画一笔”,永远保持新鲜度。综合起来看,我是孱弱、贤淑而忠诚的,我总想用头靠着你的肩膀,对你不离不弃,即使你“沦落为尘”,我也会化为“尘埃里怒放的花”;我又是刚强、大度、有着人格自尊的,我只要求拥有你的现在——现实的存在,“你的过去我一无所知,爱过谁被谁爱过,你不说我就不去猜测。”我是唯美的,但也清醒地意识到“芳华早已不见踪迹,年华断裂为水”的现实,“我不敢老去”,只是为了“太苍老,怕你认不出我是谁”,错失了相逢的机会。我既有东方女性温柔、体贴的妻性、母性,也带有西方现代女权主义个性解放的印痕。

如果将“你”“我”共生的二人世界,整合起来看,第一人称的“我”与第二人称的“你”实为一体,“你”实际上是“我”的投射或精神异化。作品中,天涯不止一次说:“我爱你,其实是爱另一个自己……努力活着给别人看的自己;那个躲在阴影里,只有夜深人静时才敢面对的自己。”

万物——你——我,构成一个精神链,你在读“你”与“我”情史的时候,实际上是在读“我”,进入“我”张扬开的精神世界。诗人天涯在不动声色中和我们开了一个玩笑。

终极思考:在爱之上

天涯之前已出版過四本散文诗集,和《万物是你》不同的,那几本集子,写情爱的内容只占了一部分。她擅长勾描种种情境,显现出人的感情世界的一个重要侧面。她是在写诗体的“情爱论”,还是在爱海中历经劫波的心痕?她对于爱的不倦书写,对于我们有着怎样的启示呢?

“当无题变为有题,恋歌有了甜柔的清音,带着暖色,铺开,一望无际。”“无题”是天涯带着青春迷惘和爱的渴求唱出的恋歌,“有题”是鬓角洒上微霜历练人生的时候,意味着诗中将有以前没有过的蕴含。

也许是作者学了佛,作品带有禅意——智者的通脱。“爱就是修行,我期盼在爱的过程中获得智慧”,“爱是一项伟大工程,由无数情的章节组成”。获得爱,不是沉溺爱河,没头没脑去享受,而是如同禅师渐修,期待有一天醍醐灌顶,得以证道。爱是无形质的,但在心的天平上却是有分量的,“我”不倦地集聚,留待最后挥霍,“我们在一步步走向衰老,但爱在一日日丰厚”。爱是色,色即是空,“每个人握着拳头而来,摊开双手而去,空是最后的总结词,既然结局无法逆转,那就让过程精彩”,用生命演绎出精彩的人生篇章,在活着的时候品赏、咀嚼属于“我”和“你”的情爱,用情爱去证明自己的存在。

神似乎是拒绝情爱的,离情才能证道,才能得到大解脱。天涯在《一个人的布达拉宫》中写道:

离神最近的地方,离爱情多远?

仓央嘉措隐在历史的光影里,淡淡一笑:离神最近的地方,离爱情最远。

其实神是最有情的,那位迦毗罗卫国的王子是历练了世俗的情爱之后而生感悟,将大爱化被众生的。

最早的东方经典——古印度吠陀文化的《奥义书》说:“其中每一方就是对方,你就是他。”“当一个男人和妻子拥抱时,不知道哪是里,哪是外。哪么,当你和理智的灵魂拥抱时,也不知道哪是里,哪是外。”另一本吠陀经典《薄伽梵歌》说:“世界非相因而生,唯情欲,舍此,无他故。”

情为何物?情有何功?何以述情?这些经典文本的经典论述作出最好的回答。

《万物是你》,天涯是从中受到很好的启示,还是据此作出了现代性的阐释?让我们共同思考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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