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骨头

2020-10-26 02:23王方晨
飞天 2020年10期
关键词:安邦狗尾巴草老屋

王方晨,山东作家协会副主席 。著有《老实街》《公敌》《背后》《老大》等小说作品,共计800余万字。作品多次入选多种文学选本、文学选刊以及全国最新文学作品排行榜、中国小说学会全国小说排行榜,并译介为多国文字。曾获《中国作家》优秀短篇小说奖、《小说选刊》年度大奖、百花文学奖等。

从几年前,老骨头就常跑回村子。那时还不算频繁。人们见了他还会开玩笑地问:“村里好院里好?”他说“村里好”。

这样的话不能让半先生听到。半先生听到会气死。这都快把半先生气死了。

半先生每次来村里,都会气冲冲找到村委会,丢下话儿:“你们要养你们就养!”村里是没法养的。老骨头在村里跟谁都不是亲戚。对半先生村里人笑脸相迎,都给老骨头开脱:“乡情闹的。”

暗地里还要做老骨头的工作:“哪里比院里好嘛。塔镇幸福院是全国闻名的幸福院,赵简秀还是民政部门的劳动模范,对老人像亲人。”

赵简秀年轻时在工作中自学了医学知识,老人们头疼脑热,基本不用请大夫,就被叫做了半先生。

老骨头固执地说:“就是村里好嘛。”

“求求你,老骨头,你要说‘一样好。”

村里只得禁止,谁也不要再问老骨头这样的问题。村里这几年发展不错,要评先进,也用不着跟幸福院相互厮杀。就养老专业来讲,幸福院超过村子不是一倍两倍,是数十倍、几百倍。家家富裕了,但还是找得到不情愿赡养老人的人家。这是村子的耻辱。为彻底洗刷耻辱,每年都会请半先生给村里人做报告。半先生的样子竖在那里了,估计再过五十年,村里人也难超越。

偏有个别人不听,还是问,老骨头还是照前回答。好在半先生慢慢不生气了,听到不听到一个样儿。但她得为老骨头负责,也是为幸福院负责。她当模范有个事迹,就是事必亲躬,再小的事交到别人手里她都不放心。她一个人,能把全院的事情包下来。

老骨头的家是座老房子,土坯墙,传统小青瓦,顶上还站着脊兽。在村里,这样的房子不说是唯一的,也不多了。推算推算,至少七十年往上的历史。

按说房子不住,很快就会颓败破落,但这房子跟老骨头初入幸福院的时候相比,基本无损,想必跟老骨头不时来住上一住有关系。

去年一场大雨过后,房子东北角漏了。村里主张不给他修,让他死了再回村子的心。不料半先生主张修,还说要幸福院出钱。

既然要修,村里断不肯花幸福院的钱。争来争去,还是幸福院出了钱。后来才听说,其实是半先生出的。

四处买不到小瓦,权且以大红瓦代替,老骨头家的屋顶上就多了块红补丁。只要是红的,就都不难看。艳艳的红补丁躺在老骨头家青灰色屋顶上,像打了个勋章。

老骨头不太老的时候就叫老骨头了。老骨头熬到五十岁,眼见娶妻无望,就自称老骨头。春种秋收不耽误,就是不像别人那样下力。一人吃饱,全家不饿,那么下力干啥?再说老骨头了,下不动了。

村里人说,给他个女人,看他下不动?他不变成个牛犊子才怪。

天下女人千千万,属于老骨头的女人却找不到。村里人再急,也不能给他用泥巴捏一个女人出来。

那一年,幸福院有对老人日久生情,传得沸沸扬扬,自然也传到他耳中。他就有心思了,天天盼着再老一老,进幸福院,说不定也能享一回艳福。索性地也不种了,一天到晚东游西荡。十里八村,谁家有男,谁家有女,不出一年就都掌握了。他一辈子没过上有女人的日子,一把老骨头了却成了媒人。

既成就了人家的好事,积了阴德,又有酒喝,拿媒礼钱,老骨头才活出意思来!人要是见到他,都是半醉的状态。

哩个啷哩个啷,哩个哩个啷……

就有村里人跑到他家里悄悄说,你正经攒几年,不愁找不到三四十的年轻女人。哪个女人不看钱呢?

他像不为所动,叹口气说,老骨头喽。

不是一个人给他说,架不住,很快就传出老骨头要修盖他家老屋了。他在老屋前后看来看去,一会儿出神,一会儿点头。有人出主意,拆掉重建。新屋高大敞亮,住着才舒适。老屋修了还是老屋。他好像不舍得。

还没等拿定主意,出事了。他去张岔楼给人说媒,人家请他喝酒,喝到晚上九点,还不让人送。喝了酒走起路来就飘飘荡荡,晚上喝酒走路,就更飘飘荡荡。不知不觉就飘到了国道上。也不知被什么车撞的,第二天,一个放羊的老头从道沟里发现了他,满脸血污。手放鼻子上一试,还有一口气。

人是救过来了,却半瘫在了床上。不能眼看着他饿死,村里人只得轮流伺候。伺候了没一星期,就有了怨言。他只是同村人而已,平时人也没受过他什么好处,没义务伺候他。村干部着了急,也就想到了幸福院。

庄户人操劳一生,但凡能自理,也不愿让人伺候。所以幸福院里尽是些七老八十、做不动的孤寡老人,而且入院也有一定条件。他年纪还轻,收他就是破规矩,以后工作会不好做。幸亏村干部的一个表弟在省城工作,这表弟顺便找了市里的民政部门,从上找下来才给开了口子,把他收了。

不得不说幸福院照顾得好,老骨头才去一个月,就能下床。起初还有村里人去看他,后来就没人去了。把他当老人看,他还太年轻。

老骨头在幸福院只能做小弟,与最年轻的老人比,相差得有七八岁。村里人都说,老骨头算是掉在了福窝里。有儿有女的人,又能怎样呢?只是艳福没得享。女人是有,对他来说,都太老。跟他要找三四十岁女人的愿望相比,差距太大。

头几年,还能看出他腿有点瘸,后来就跟常人一样了。他一辈子精力没处泄,在幸福院红光满面的样子使他根本不像个老人,有时候免不了被幸福院唤做做帮手。等半先生出任了院长,就严禁使唤他。他再显年轻,也是被服务的对象。这个不能含糊。

半先生當院长那年,院里就有不少比老骨头年轻的老人了。不得不说老骨头很失望,那些老婆子没有他看得上的。他觉得自己没结过婚,本钱就在这里,要找也得找“门当户对”;顶不济也该只有“短暂婚史”。大多数老婆子都在床上跟老头子厮混过几十年,跟自己的纯洁极为不配。

老骨头的婚恋观被人拿来当笑话说,不是人们的臆测,而是他曾跟一个叫“山炮”的老头子讨论过。那个老头子年轻时够花花,不怀好意,引着他说了很多。

言多必失,老骨头不能免。

这没办法的。在幸福院,老骨头跟山炮关系最铁。花花山炮对老骨头有种难以抗拒的吸引力。

恐怕山炮教坏老骨头,半先生没少费心思。山炮比老骨头来得晚。听说山炮之所以不来幸福院是因为看上了邻村的一个老寡妇,十多年来三天两头去老寡妇门上骚扰,曾经惹得老寡妇的儿孙们火起,给弄到野外教训了一顿。别说耍赖了,还怕人知道。眼圈子发青,人问是怎么回事,他说是烧辣椒棵熏的。烟熏怎么会熏眼皮?老寡妇死了他才肯到幸福院来。来了就不消停,时刻往老婆子跟前凑。那些老婆子躲瘟神似的躲着他,还向半先生告状。半先生找他谈话,他涎着脸皮说,都不要假正经,秋后的蚂蚱,紧着蹦跶还能蹦跶几天?半先生再多说,他连半先生都敢下手。

在山炮来幸福院之前,幸福院一派祥和安宁。山炮来了,幸福院从早到晚,不时发出老婆子的惊叫。也许是老婆子们受惊的样子唤起了老头子们的回忆,都像回到了天真烂漫的儿童时代。老婆子们越是惊慌失措,老头子们越是笑得没心没肺。老骨头当然也笑。

老骨头好像很多年没有笑过了。自然,老骨头成了花花山炮的跟屁虫。他会教老骨头什么,不用多想。

若是老骨头学了山炮,那才麻烦。看老骨头这体格,再活个十几年不成问题。半先生为了幸福院的未来,得及时制止。

当然,不能把山炮送回去。那就尽量减少他跟老骨头在一起的机会,还有意表扬老骨头一向尊重老年妇女的优秀品德。早不用老骨头做帮手了,如今却将他像临时工一样使唤。白搭,两条腿又不能绑住。一忽儿不见,又跟山炮在一起了。结果全院被山炮搞到老婆子们不敢出房门,即便见了老骨头也要躲。老骨头还觉得冤枉,自己规规矩矩,并没有对人做什么呀,而且老骨头依旧没有放弃自己的追求。

山炮去世之前,做得最荒唐的一件事,是弄来一头老骡子。

如今力畜不多见,特别是骡子。他偷偷出院,害半先生去他的庄子上白白找了一趟。回来的时候,骑着一头黑骡子。坐在骡背上的他,像是睡着了,腰板却挺得直。没给骡子号令,骡子却径直往幸福院去了。

当天晚上,山炮搂着骡脖子大哭,连忌惮他的老婆子也被吸引了过去。只听他哭得那个悲切,长一声,短一声,人人背后又空又冷。他不说话还好,哭着叫一声“骡兄弟”,老骨头身上立马就是一抖。他又接着说“我咋活成个老骡子”,老骨头就撑不住,也跟着大哭起来,哭得比山炮还要悲切。

老骨头带了头,全院随后一片嚎啕。

骡子不就是无后的么?

山炮一个月后去世。想想那天幸福院哭骡的情景,敢情是专给幸福院捣蛋的。骡子被送走后,幸福院可以说每天鸦雀无声。想听到老婆子不无夸张的惊叫,是不能了。

幸福院没了花花山炮,院里包括半先生,每个人都变孤独了。老骨头也就开始往村子跑。半先生来找他,见他一个人躺在西里间的床上,两眼直直地望着屋顶,听见半先生来,一动也没动。

老屋共三间。半先生不知道的,老骨头在西里间的床上躺了近五十年。东里间还有一张床,那是他娘的床。他娘的床一直空着,空了三十年。席子上积满了厚厚一层尘灰。

从一开始,半先生就疑心花花山炮临死跟老骨头说什么话了。任凭她怎么盘问,他嘴闭得紧。

花花山炮不行的前天晚上还住在幸福院,往医院送的时候两只眼睛大睁着,像往很远的地方看。“山炮大叔,您有什么话,就说吧。”当时,半先生对他说。他的眼睛还在往很远的地方看。一直到闭眼,也没再说句话,就像一辈子的话说完了。

“老骨头,你要回村子,我理解。”半先生跟老骨头谈心。“谁没个乡情呢?你请个假,我没有不准的。”

看老骨头的神色,他不是不懂这些道理,但就是不管用。

村干部对半先生说:“您也不用每次都跟着跑。打一个电话,我们替您看着,保准平安无事。着急上火的,又跑腿,多辛苦?”

“我安心?”半先生不客气地白他们一眼。

村干部就没话说了。

半先生没能阻止老骨头回村的脚步,心里也就慢慢松动了,但还是会跟着来,已像是习以为常。

不得不承认,半先生心地宽大仁厚。当初老骨头往村里跑,她是生气的,对村干部也不客气,但对老骨头,没说句硬话。从这里看,半先生天生适合做养老工作。果然,批评了村里不大孝敬的年轻人,就会故意拖长了腔调回嘴:“谁能比赵简秀啊!”

什么时候出现松动的?村里人一致认为是在三年前的秋天。老骨头家院子里长满了狗尾巴草。原来他娘的窗下有棵木枣,后来枯死了。除了齐膝深的狗尾巴草,院子里再看不到别的。半先生心里只有老骨头,没大注意院子里的事情。好像突然发现,院子边边角角都是狗尾巴草。

秋风吹来,狗尾巴草一阵摇曳。

半先生望望天,看看地,弯腰就去薅草。

“放着!”

身后一声顿喝。回头看,老骨头站在屋门中央,像个门神,脸都红了。

半先生还从来没像这样尴尬过。她不过是迟疑了一下,老骨头就又是一声呵斥:

“我叫你放着!”

半先生接着就顺从地把手中的草放下了,就差重新把草栽到土里。

“跟我回吧,老骨头。”半先生和颜悦色地对老骨头说。

别说在幸福院,在村里,人们也像忘了老骨头的名字。全世界的人都叫他“老骨头”,半先生自然也叫。叫別的就生分了,叫别的他会不知道是在叫谁。在半先生跟前,老骨头其实像个孩子。老骨头乖乖地坐上半先生的自行车。“坐稳喽。”半先生叮嘱他一声,就骑上自行车,往村口骑去了。半先生骑得不紧不慢。轮下是平整的水泥路,但骑快了还是会颠簸。车座上绑了一块棉垫子,倒是硌不着老骨头。

当事人还没怎么着呢,村里人看不下去了。半先生不是老骨头一个人的院长,老骨头总这样下去,影响村子的声誉。说好听了,你乡情深厚,说不好听,你落后分子。

村干部拐弯抹角对老骨头说,村里给你盖口新屋怎么样?盖屋钱不用你出,我号召大家给你集资。他不理。村干部又说,就在原有基础上给你抬高三十公分,屋顶还是老样式。窗户也给你换成玻璃窗,窗户纸哪能不保暖呢?村干部不动声色,别说是老骨头,心眼再多的人也相信他的诚心诚意。老骨头就说,老骨头啦。

这个村干部是方圆几十里的能人,要不也不能把村子搞那么好。自他上任,村里开了三家公司,个个都有盈利。每到年节,去幸福院慰问的,这个村是头一个。为什么行事爽利?正所谓财大气粗。你看他会说话,明明村里要给老骨头盖新屋,他一句话就能定,但他不定,偏要说集资。集体的钱他不能随意花,集资则出于自愿,谁也说不着。

老骨头也是实心眼。都这把岁数了,有张屋顶、有四堵墙、有满院狗尾巴草,就足够了。关键的是,老骨头是来自家的老屋。他要猜出来村干部的目的是要探听他的口风,是不是打算回村常住,他就把自己想的直接告诉他了,也省得他这么费心思。

这个村干部有个扁脸,却叫了个雄壮的名字,安邦。扁脸安邦不怕老骨头实心眼,真的答应他给盖新屋?不怕。村民不出钱,他出。他出得起。就不怕老骨头真的要回村住?不怕。他雇人来养。

村里去年就出了政策,凡七十岁的老人,都可以去村民活动中心免费吃顿午餐。如果村子再发展两年,夯实了集体积累,就免费吃三餐。这样,幸福院的优势明显就会减少。万一哪一天,村里办起了自己的养老院,就不好把老骨头一个人搁在镇上,村里就会主动把他接回来。但目前还达不到。

尽管如此,安邦也要首先考虑支持幸福院,支持半先生。镇上的工作是统一的,村子不是独立王国,不能我行我素。所以,安邦最终目的还是尽快不让老骨头频繁来村里。这一转眼就过去了好几年,安邦不能不急。他都有些不能看见半先生了,看见半先生就心慌,下意识要躲。偏偏旁人不知他的心思,见着半先生就开玩笑。

“半先生,成我们村的人了,快搬来住吧。”

“那就看安邦经理肯不肯给干股。”半先生爽朗地说。“安邦经理给干股我就入你们村籍。”

“安邦经理,您一句话。”

安邦笑着抓脑壳。半先生走进老骨头家屋前的草丛里去了。

街上的人看得有点呆。

这一回走进老骨头家的不是半先生,而是治保主任的老婆。

秋风吹动了狗尾巴草,老屋子像漂浮在了绿色波浪之上。治保主任老婆梳着溜光的头,穿得干干净净。她娘家爹做过民办教师,自己参加高考差两分;平时过日子很讲究,到哪里去都像是去走亲戚。她来到老骨头家里,客客气气的,像有个女主人招待她。老骨头躺在床上,明明没说话,她就像是在看不见的女主人引领下来到了合适的位置。她一进门就看出了半先生的疏忽,那就是半先生好像只负责把老骨头叫回幸福院,屋子没怎么归置打扫。也就是说,没干净板凳椅子可坐。治保主任老婆就站在离床不远不近的位置上,跟老骨头说话,头不歪眼不斜的。

“老骨头叔,你回啦。”

头一句话就很不凡。因为别看老骨头是个老人,人们从来就不以爷爷、叔叔、兄弟称他,大人小孩张口就是“老骨头”。

治保主任老婆不亏出身于知书达理之家,一个“叔”字就让老骨头在床上动了动,鼻孔里似乎也“嗯”了一声。

“老骨头叔,给你找个伴儿,要不要?”治保主任老婆认真地说。

老骨头没动静。

“人是桃渡的。”治保主任老婆并不是捕风捉影。

别说是老骨头,治保主任老婆也听得到尘灰落地的声音。

“他男人在渡口掌船,早年淹死了。她一个人把孩子养大,如今也算熬了出来。”治保主任老婆继续说。

老骨头还是没动静。

“看上去跟半先生差不多的。”治保主任说。“也是半先生的岁数。”

老骨头身上一绷,差点坐起来。

“你要有意思,我去说,不就是跑趟腿。成人之美的事情,我愿意做。”治保主任老婆说。“我敢说你见过的,大大的脸盘,头上一个籫,上下透着利索……”

治保主任老婆打住了话,因为半先生的喊声传了过来:“老骨头、老骨头,咱回吧。”

老骨头像睡过去了。

半先生一进门,迎面看见了屋里的情形。两人的脸竟一起红了。

“半先生……”治保主任老婆讪讪地招呼一声。

半先生张张嘴,浑然忘了治保主任老婆的名字。

“这屋子。”她眼睛朝旁边扫一下。

半先生也说:“这屋子。”

“您来啦。”治保主任老婆说。“我来看看老骨头叔。”

“好嘛。”

治保主任老婆头不歪眼不斜的。“老骨头叔,半先生来啦,你也不动一动。”治保主任老婆说。

半先生也头不歪眼不斜的。“咱该回啦。”半先生笑着说。

老骨头也就起来了。

治保主任老婆走到了屋门口.她看到满院子的狗尾巴草都在齐刷刷地探头探脑。每棵狗尾巴草都有一个无比好奇的脑袋。

扁脸安邦打起了满院狗尾巴草的主意。据说那天治保主任老婆从老骨头家屋子里走出来,正好被安邦看到。安邦一直坐在不远处一户村民家里,那户人家发生了家庭纠纷,闹得很不像话,安邦去找那戶人家的成员单独谈。治保主任老婆走进草丛,他觉得很好看。过去不论是半先生,还是老骨头,走在草丛里都没有治保主任老婆的效果。她的背后是一座老屋,斑驳的木头门窗,老屋顶上只一张蓝天,但她往草丛里一站,连老屋子都发起光来、蓝天彷佛画出来的、狗尾巴草也在抬起头来朝她看。

治保主任老婆生得好,在村里没疑问。当然也少不了一些闲言碎语。扁脸安邦去找治保主任商量事情,人们就有些议论,认为他给治保主任的权力有点偏大。本来扁脸安邦只要往自己办公桌后面一坐就得,还说安邦的一半主意都出自治保主任老婆。

传言归传言,治保主任老婆到哪里都头不歪眼不斜的。

治保主任老婆头不歪眼不斜,从路上走过去了,扁脸安邦也像没看见。

过了几天,扁脸安邦就总在老骨头的老屋附近转悠,好像看不够。有一次,他还被老骨头吓一跳。老骨头腿摔过之后,走路跟别人不一样,不知为什么走路很轻。扁脸安邦转头看见他,竟张张嘴,没说出话来。

老骨头擦着他的身子,走了过去。

扁脸安邦好像忽然注意到老骨头最大的变化是不大理人了。多少年来,谁管老骨头在说什么呢?

“老骨头……”扁脸安邦叫道。

老骨头只是略停了停,就继续往前走。老骨头走到院中,慢慢蹲在了草丛里,狗尾巴草漫过了他的头顶。他家院子里就像又没了人。

两只叫天子从远处飞过来,忽然轻捷地飞入草间,又从草间直窜向云霄。

扁脸安邦低头走开了。晚上扁脸安邦就去治保主任家。治保主任和老婆都感到了他的反常,不论说什么,总是被自己的哀声叹气打断。

“人这一辈子啊。”

安邦,什么“人这一辈子啊”?治保主任老婆忍不住问他。他反而吃惊,忘了自己要说什么。他不断盯着治保主任老婆看,完全不管治保主任在场。每次都把治保主任老婆盯得不好意思。

其实他是感叹老骨头活了这一辈子,结果什么也不剩。用不了多久,连住过的老屋也将了无踪迹,生活过的土地上将只有狗尾巴草迎风起伏。

后来人们传说给老骨头垒花墙是治保主任老婆的主意,其实不是的。扁脸安邦就要是把狗尾巴草围起来,不光是防猪羊的啃噬,也防人的践踏。花墙垒了半人高,距离老骨头的院子尚有两米来远。但从外面看,像是一个小花园。因为并不是垒在老骨头的宅基地上,所以也不用征求老骨头的同意。花墙留有两米来宽的出口,就像是老骨头家的院门。别小看这一圈花墙,有了这花墙,狗尾巴草就不再是狗尾巴草,那老屋也不再是以前的老屋,人走到近前,心头不禁有了庄重。

扁脸安邦吩咐村干部,要对老骨头有求必应。幸福院什么也不缺,老骨头没什么求的,那就去给个笑脸。花墙的修建,安邦出了钱,笑脸却谁都不用出钱,谁都给得起。

花墙垒了起来,村里还去幸福院搞了慰问。这回是村里出钱,全体村干部一致同意。

半先生来找老骨头,看见扁脸安邦领人垒墙,愣了愣,问这是搞什么名堂?垒墙的人看安邦,安邦就看狗尾巴草。半先生也看狗尾巴草,看了两眼,什么都明白了似的。

其实半先生什么也不明白,她看老骨头家院子里的狗尾巴草,像看一个花园。这个花园很独特,只有狗尾巴草。如果需要叫一个名字,那就叫“狗尾巴草花园”。除了扁脸安邦,村里也没一个人明白的。他们像半先生一样,感觉这个“狗尾巴草花园”很有意思,种牡丹种玫瑰种月季,也没种狗尾巴草有意思。站在花墙外,看满院狗尾巴草,就像看满院子挤挤挨挨的哨兵。看得久了,好像还能听见它们在叽叽喳喳地说话。

谁见过这么多的狗尾巴草啊!你再找不到一棵混迹其中的白蒿,或者葎草、苘麻。清一色狗尾巴草,就像专门种下的一样。

过去不是没人感到老骨头院子独具风味,只是沒有像现在一样明显。这就是花墙的功劳。有了花墙,老骨头满院子的狗尾巴草才算真正不一般。

田野里的狗尾巴草有多常见呢?它们是顶让人头疼的,是庄稼人见到必除的。没想到它们长满了院子,会让人看了心旌摇荡。一棵棵站得那么直。微风吹过,弯弯的脑袋摇晃起来,又那么柔顺乖巧。说实话,它们比村里人辛勤繁育的谷子还要可爱呢。

老骨头家的老院子怎么就不长别的呢?

这不废话嘛,杂草丛生的院子还会引人来观看吗?

花墙垒起后的那几天,常常有人专门走来往老骨头家院子里看几眼,看几眼就心里舒适了似的。即便如此,人们也没明白扁脸安邦的意图。安邦的主意确实跟治保主任老婆也没有关系。安邦确实是个能拿注意的人。就连治保主任老婆走去试探老骨头的口风,也是受了安邦的支使。安邦从治保主任老婆那里断定,老骨头对桃渡的半老寡妇无动于衷。治保主任老婆根本不懂安邦的意思,是要了解老骨头的悲哀和烦恼,以对症下药。扁脸安邦是首先想到女人身上去了。这也自然,老骨头毕竟是一辈子缺少女人的,而老骨头人生的失败也正是缺少女人。

“老骨头、老骨头,村里好院里好啊?”

尽管扁脸安邦三令五申,还是会有人这样问老骨头。

半先生听到了,就笑着代他回答:“村里好村里好,一村子的狗尾巴草!”

老骨头每次回来,都会遇上一些人在花墙外观看狗尾巴草。他们倒是笑脸相迎,也倒是从不走进去。

半先生追来,也会遇上。半先生一到,欢声笑语,村里的娱乐广场转移到这里来了。

往狗尾巴草花园看一眼就知道,狗尾巴草的嘴巴,也一刻没停。

哩个啷哩个啷,哩个哩个啷……

都没想到老骨头故伎重演,又说上媒了。这么大岁数的人也能说媒,可见如今农村婚恋问题的严重。老骨头说媒就有酒喝,不是说过去喝不到酒,他来村里也会有昔日的小伙伴请他一杯酒,但喝不到那个程度。只有说媒才能喝出滋味,因为成就的是桩人间美事。老骨头喝酒喝美了,可就给半先生的工作增加了难度。他像一个走失的孩子,行踪不定。好在他喝了酒总会到村里来,半先生来村里就像守株待兔。

“又喝酒!”半先生不禁严厉地责备他。他饧着两眼,朝她嘻嘻笑。半先生搀住他,走进屋里去。然后半先生出来向人要热水,早有人提了水壶来。把他伺候妥贴了,半先生径直去找扁脸安邦。

幸福院不是老骨头一人的幸福院,半先生还得赶回去。人醉得那个样子,半先生驮不了他。

扁脸安邦安排人照顾老骨头。照顾老骨头的人就想,半先生能留下来就好了。

老骨头醒过来,倒是知道回幸福院,村里还要去送他。

这是醉得轻的,醉得很的就更麻烦。

那一次偏偏半先生没先到。老骨头一步三扭地从村外走过来,一些人就紧忙从花墙那儿散开。没人扶他,他走进屋子,就没动静了。过了好一阵子,才有人进去看了看,见他仰面躺在床上,嘴大张着,呼呼大睡着呢。走出来就忙告诉扁脸安邦,安邦又给半先生打电话,说老骨头在村里,让她不要着急,等老骨头醒过来就给她送去。然后又打电话给治保主任老婆,打通了,却呆呆的,想不出说啥。治保主任老婆就问他,你要我做什么?他说他找治保主任。

在办公室坐了不到半个小时,听院子里有人喊:“拆花墙呢、拆花墙呢!”

他走到门口:“谁拆花墙?”

“老骨头!”

他们一起往老骨头家赶。

治保主任老婆也从家里出来了,站在路边问他:“出什么事了?”

他看也不看她一眼。别人替他回道:“老骨头拆花墙呢。”

转过街角,远远就看见老骨头抱着一根木棍。他把木棍捅进花墙的十字孔隙,往下一压,花墙就倒掉一片。人要拦他,他就用木棍威胁。

扁脸安邦赶到了,问:“这是怎么了?”他不回答。扁脸安邦也不敢拦他。他的样子像跟花墙有仇,眼睛都是红的。他不罢休,治保主任老婆就说了句:“老骨头叔,别累着。”

人人感到惊奇,治保主任老婆的话这么管用。他停下了,抱着木棍喘气。

“老骨头,你歇歇……”扁脸安邦话音未落,他又开始拆起来。不顾他人在场,安邦转脸对治保主任老婆看了半天。

“老骨头叔,你歇歇。”治保主任老婆又说,但说什么也不管用了。

眼睁睁看着花墙一片片倒下去,老骨头把木棍往地上一扔,自顾往院子里走。置身在草丛中,停下了。

半先生赶到的时候,老骨头还在草丛里哭。她猛地想到几年前幸福院的老人们一起哭老骡子,于是,没有上前,而是跟村里人一起默默倾听,直到听不见。半先生搌搌眼角,走过去,站在老骨头身边轻轻说:“我来了。”只见她弯腰去扶老骨头,老半天老骨头才慢慢摇晃着站起来。想必两条腿蹲麻了。她很吃力地把老骨头扶进屋子。

扁脸安邦给治保主任老婆使个眼色。治保主任老婆正要走过去,半先生又走了出来。

半先生一脸发愁的样子,让安邦不忍看。

“半先生不用过来的。”安邦说。“老骨头好了我给送回去。”

半先生像没听见。

“我不会开车。”她小声嘀咕着。“我要会开车,现在就可以把老骨头拉回去。”

“这好办!”安邦马上掏出车钥匙,交给身边的一个小伙子。“去村委会,把我的车开过來。”

小伙子应声而去。

半先生就像对周围的事情一无所知,她的脸上黄得像橘子皮。人们这才发现天已渐至黄昏,云霄里的几个黑点就是正在归巢的鸟。绵绵阴影从地上漫起,灌满了半个院子,但老屋也还像半先生的脸一样发黃。

扁脸安邦的车开过来了。车型宽大,不用担心车厢放不下半先生的自行车。

半先生好像一惊。

“去把老骨头搀出来……”安邦吩咐那个小伙子。

“慢!”半先生止住了他。“去给我提壶热水、一床薄被,再加一条毛巾。”

安邦没听明白。

“半先生要照顾老骨头叔一晚。”治保主任老婆头不歪眼不斜地说。“你们都走吧,只管把东西送来。我帮帮半先生。”

半先生没有反对。半先生淡淡看了治保主任老婆一眼,人们也没猜出什么意味。她向院子走去。

这才不大会工夫,天色就很暗了。狗尾巴草、老屋,白天里看到的一切,就都慢慢成了夜晚的秘密。

这天晚上,半先生是在老骨头家的老屋度过的。治保主任老婆作证,半先生睡在了一把圈椅上。夜间的气温还不很低,身上搭一条薄被就能抵挡。治保主任老婆帮半先生收拾了一阵就回了家,以后再没有人看到过老屋里的情形,因为第二天一大早,半先生就驮着老骨头离开了村子,一个人也没碰着。

从此,屋门紧锁,而满院的狗尾巴草兀自自在。有人蹚过齐膝深的草丛,试图从破旧的窗棂一窥究竟,但一无所获。想必连西间里老骨头的床上也落满了灰尘,东间里他娘躺过的床上灰尘更厚。在那多年日积月累下来的灰尘上面,倒也未必能找到被人压过的痕迹。

老骨头不来村子了。除了村里人去看他,也很少能再见到半先生。

半先生对扁脸安邦说过:“你们村的老骨头很乖。”

扁脸安邦像得到表扬一样高兴。

几年前一个叫山炮的老人跟老骨头告别时说,好想叫娘抱一抱。那些年,老骨头一闭眼就能听到老山炮的这句话。

责任编辑 赵剑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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