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安稳

2020-10-26 02:26潘玉渠
西部 2020年5期

潘玉渠

傍晚,花园

三只白头鹎穿过银桦林的时候,夕阳正挂在不远处一幢居民楼的西北角。

它们队列严整,像一架微型三叉戟,在狭仄的空中完成拼装。然后,以刚猛之姿,呼啸而过。

它们没有注意到我——

一个坐在长椅上翻读尼采的人。

也可能,它们原本就没打算注意到我。在这座静寂的花园里,我是一尊石塑,大理石般的神色,有薄暮之相。

而它们,属于耀目的童年,富有朝气,铿锵有力。

相比之下,我倒像个老弱之人,眉宇间霜迹纵横,沉陷于书中冷峻的思辨,无力抽身。

转眼的工夫,夕阳又下沉了一些。这只浑圆的红眼睛,用抒情性的光晕,熨烫着散碎的风声与梅枝——

像白头鹎的飞掠一样,好似某种旷阔的告别,在徐徐进行。

而我,感受到了某种催促,或逼迫。

在毗河大桥上

日落,如水滴下坠。暮色似流岚——

时间以这样的形式变幻、稀释,是极稳妥的。站在毗河大桥上,我能清晰地从波纹中寻出漂泊的脉象,并以此疗治内心的隐疾。

此刻,水的语序,呈沙哑状;饱读潮声的堤岸,陈列出陶片、枯桠、卵石和碎骨……

这些被赋予特定意义内涵的事物,仿佛一些古老的箴言,闪烁着朴拙的光。

而寄生在飘萍之上的远方,被桥墩过滤着。

是束缚、拦截、瓦解,也是一种挽留。

这傍晚的风景线,在城市的腹地蜿蜒而去,将散射状的神性伸向尘寰的底部,直至莫测的生活被锻打出暖色。

收回视线,我看到桥栏上的锦鲤与波纹——斧凿分娩的族群,正试图摆脱静态的纹理,起跑、跳跃、飞升。

宛如对命运发起抗争。

又宛若破茧之蝶,用翅翼打开最美的自己。

山水证供

静僻之地,亦有绝伦之美。

窗外,山色空蒙,水线含蓄,如画。或者说,风景卸掉肃穆的意態,提炼出了绝对的自由。

这山水长卷的剪影,有着骨子里的高贵。

它们证供似的站在那里,以严谨的逻辑,修复着时光的创伤,以及人间的漏洞。

我能感受到那藤蔓般寂静的曲线,正与我冷冷地对峙。即便俗世的戏码一幕幕落下,它们仍能泰然自若地婴城固守——

保留下最初的古拙,和不可雷同的底色。

在瞭望中,我察觉到:视线一旦合围,便会越箍越紧,直至成为一件器物,注满沉沦往复、坍塌毁灭。

当然,它们也将收回温驯与屈服,以山水特有的引力,招兵买马。

局部,小物候

将车速放慢,我们穿过静寂的场镇,来到石泉水库的施工现场。

挖掘机与卡车,扬尘与飞鸟……构成浑浊的小物候;路旁几畦菜蔬告诉我们,这里并非神祇的道场,只是生活暂时脱离了现实。

沿着覆满落叶的小径,我们像行军的兵卒那样,迈过嶙峋的石头和冬眠的虫豸,爬上陡坡,眺望——

屋舍错落,阡陌纵横;草丛、木桩、斑鸠、云翳,以及土墙上残存的计生标语,也都露出隽永之相。

就好像一些逻辑紧凑的静物,被涂抹在同一张画布上。

我们理解了这种特殊的物以类聚,理解了卑微之处也能折射出崇高意味的光亮。我们目光流转,摄像机似的捕捉这代代传袭的美景,然后懂得——

“出发与靠岸,就在一念之遥。”

可以治愈内心的,只有这人间浅浅的一层青釉。

关于民谣

好听的民谣,大都来自某个嗓音曲折的男子。

——有着疏淡的苦涩。

或许,他怀里的吉他,能够间歇性弹拨出自由的肢体;或许,他内心的隐秘,必须如此摩挲,才堪称完美。

而思绪,以踮脚的姿势站在他的口齿间,就好像一幕幕老电影,吞吐着时急时缓的节奏,或晴或阴的情节。

被旋律润色的心情,生活的折痕——

用以截留日历和梦的弧线。你也可将之看作一种默认。毕竟,歌者的独白,深沉如一片海。

如果灯光突然暗下来——不是在吧台,而是在天井内——稍微来点儿酒水,听众会更容易陶醉其中,加固倾颓的秩序。

仿佛,歌者正是他们自己,被唱出的也正是他们自己……

暮色安稳

斜日衔山,暮色安稳。

铁质长椅折射出低温的光芒。博尔赫斯就在我身旁,我正沿着他的花园小径的分岔,探索时间语汇的深浅。

那些浮光般迂回曲折的描述,不知原点的大网,迷宫一样固若金汤。

我总觉得,一切繁复的故事都会像这花园的植物一样,凝结出温婉而具象的绿。

一如幻影,引申出现实的质地。

不远处,黄桷树上掉落的几颗果实,经过前几天雨水的浸泡和今日阳光的熨烫,好像被加工过的蜜饯,有了通透的釉色。

沿着缓坡,它们很快便滚入了路边的下水道。

这是它们接触大地的最初时刻,没有任何抗争,便直截了当地扎入深邃的黑暗。

只是在此之前,它们短暂地与我打了个照面——

而时间仍在匀速运动,无一丝战栗。

自以为……

我们在不同的时间点,做着自以为正确的事:

酗酒,欺诈,逃避,乃至杀戮。

我们像圣徒那样,在海潮前站立;像无名的虫豸,在荒野中逡巡——

让生命一边活出轻盈的色彩,一边走向寡欢与岑寂。

但是,楚门会用自己的方式热爱荒诞的周遭;雅姆的驴子,仍要“用耳朵的粗鲁动作,驱赶恼火的苍蝇,密封和拍打”;被雨水扑灭了翅膀之力的蝴蝶,也终将迷失于春天的花田……

这些单纯的事情,有着相似的律动,并给予我们这样的教诲:很多事,无须解读,都会以它精确的温度,呈现出灵魂特定的数值。

而我们,习惯在言语中为自己留下余地。

在这个莫名其妙的世界里所做的一切,即便是大错特错的,不容宽恕的,往往也毫无悔意……

蜕,或剥离内心的旧址

仿佛,要放弃过往,开启一段新的征程,或人生。仿佛,那只壳完成了家的使命,被当作一种负累——一种情绪化的枷锁,而卸却。

整个过程,是悄无声息的,它独自完成。

树下,晃动的手电筒,如凌厉的烟火,暗藏着箭镞。

你,无暇与之互动;你,努力剥离内心的旧址;你,蛰伏在树干上,向左倾着脊背。

或许,对垒,是被允许和鼓励的。

——最后的挣脱,你将重新打磨过的身体,铺展在斑驳的夜色下,那种通透之美,如此柔软,静谧。

展翅让蝉的本质,获取新的表述。

宛若天使降临。

一堵墙

红色方砖的墙体,画卷一样舒展、裂变、融合,渐有层次之美。

最低处的五层,绿藓遍布,笔意潦草,构成立体的山水;向上十五层,有人为雕琢的痕迹,沟壑纵横,心思凸显。

一些稚嫩的笔画,来自不同的男孩与女孩。

他说:庄妍,我喜欢你。她回道:柴欧,你个大笨蛋……

可以肯定的是,这样的对话,每一个字都是光点,充溢着温馨的分子、原子、粒子。

再向上十层,砖色尚新,“天下太平、河清海晏”,仿佛雨水未曾抵达过。

市井嚣杂,周遭暮光如雾——

“百年岂云短,急弦不可弹。”

走出一段距离后,我回转身来,静静地望着墙上涌现的宫城,头饰,书简与蹲伏的兽。

心若止水,如在南朝。

創造的逻辑

忽略掉日光、午后的困倦,我们从一块泥巴聊起——

聊到神灵创造了男人,聊到比流沙、火焰还烫的时间,摧毁或重塑的卑微事物。

话题延伸下去,我们聊到一根喑哑的肋骨,聊到由它幻化而成的标本似的女子,尚缺少一对斑斓的翅膀。

继续延伸话题——

我们聊到构筑地狱,只需在黑暗里涂上更黑的黑;装饰天堂,则要在金色屋顶和蔚蓝墙壁上,点缀起日月星辰,让云朵和天使错落有致。

我们格外钟情于这种创造,譬如钟情于以釉彩来加固一件瓷器的雅致;钟情于以疏淡的笔触,让山水与卷轴合二为一。

世事由繁到简,雕琢是我们惯有的态度。

它区别于把玩和耽溺,代表着敬畏与审慎。正因如此,我们以想象之翼抵达创造的极限——

所制之物,无不有着宽阔的灵性。

三月帖

三月,似乎还未熟透。

一些细密的枝节间,还有凉薄的水气,等待老去。

瑟抖的鸟鸣,病了似的,吞纳着药液与檀香。而雨霁之后云霓神态悠然、来去自如,好像陷入了虚妄的纸张,徒有澄明的躯壳——

实话来说,在与节令的较量中,人类通常是笨拙的——恪守日历、掐算时辰。否则,根本无力喂养出不朽的风景。

眼前,山河瑰丽、众鸟低回。

这些完美的象形文字,大都出自鬼斧神工。摹写,不是出路。从赝品中,永远无法分解出真诚。

有一点,我们必须深信不疑——

只有在心中浇铸下自然主义,才能以利刃刮骨疗伤,为急躁的眼神,治愈肥硕的痼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