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世界洗亮

2020-10-26 09:21涂薇
读写月报(高中版) 2020年10期
关键词:划艇卡塔吉娜

涂薇

如同马尔克斯的大多数作品一样,《流光似水》饱蘸着浪漫主义的浓汁,为我们勾勒出一个奇幻且深邃的故事。但故事的开端却平凡无奇:

“圣诞节,男孩子们又要求买一艘划艇。”

看上去这应该是一个扎根于凡俗生活的故事,却暗藏着一些不寻常的元素——那个“又”字颇为引人注目:在小说的语境中,这个“又”字是指男孩子们再一次要求购买划艇呢(此前提过但未得到满足),还是在已经得到其他礼物的基础上将“划艇”当作追加的新礼物?这种含混不清的时空状况,似乎是马尔克斯小说开头惯用的手法。从下文来看,应该是两种情况都存在:

第一,这个关于划艇的要求他们一定是之前就提过,而且当时父母有条件地答应了,这个条件就是在当地小学考第一名。在小说开始的这个语境中,孩子们已经达成了这个目标,具备了获取礼物的条件。

第二,即使答应过,但他们的父母显然并不十分乐意兑现承诺,所以在那個圣诞节,一定给他们买了很多作为补偿的其他礼物。

但是孩子们偏偏执着于这艘划艇。

从中我们会发现什么呢?最容易看到的,应该是这个家庭中的家长有教养、讲道理,他们不会生硬否决孩子的愿望。孩子提要求,他们提条件,条件达成,他们至少会给出一个口头承诺:“没问题,我们回卡塔吉娜再买。”

为什么是一个“口头承诺”呢?因为它附带了条件。很明显,完成这个承诺的难度,不是金钱上的,而是外部环境上的——“我们回卡塔吉娜再买”。“卡塔吉娜”是个什么地方?为什么到了那里就可以买划艇了?

“他们在卡塔吉娜的家有个带海湾船坞的院子,还有一个可容纳两艘大游艇的棚舍。”

“卡塔吉娜”是他们原先的家,那里有海水,有足够的空间来容纳划艇并让它划行。

为什么现在不能买呢?因为“他们在马德里这边是挤在卡斯特拉纳街四十七号的五楼公寓里”。而且,“这儿只有淋浴间的水可以划船”。可见,这是一个从乡村迁入城市的家庭,制约他们达成愿望的力量,不是金钱,不是人的主观意志,而是外部(社会生活)环境。

由此我们看出了这个故事的基本模式:一个超越现实条件的梦想被提出了,要不要、能不能实现它?

矛盾的解决得益于父亲的决心:“于是做爸爸的把这些都买来,没跟太太说半句。”

划艇是买回来了,但是很明显,在城市的公寓里,它是不可能实现其使用价值的,所以只能先后存放于车库和女佣房里。我们于是看见“梦想”的躯壳因为外部环境条件的缺失而只能瘫在屋内,它“无用”且没有“灵魂”。作为中国读者,在看到这一情境时有没有迅速关联起我们十分熟悉的一个古老寓言?

在庄子的《逍遥游》中,惠施和庄子曾有过这样一段对话:

惠施对庄子说:“魏王给我大葫芦的种子,我种下它,结出的葫芦有五石的容量。可是用它盛水,却因为质地太薄而破损;把它剖开当瓢,却又因为太大了而没有地方安放它。它并不是不大,却大而无用,因此我就砸坏了它们。”

庄子答道:“现在您有五石那么大的葫芦,为什么不把它绑在身上,游于江河湖海,还担心它没什么用呢?”

事物的有用无用其实是一对相对概念,如何从“无用”中看见“有用”,从“有限”中发现“无限”,也许就取决于我们内心格局的大小以及认知模式的灵活与否,或如西哲所言“真正影响我们的,往往不是事情本身,而是我们对它的理解方式”。而在小说中,对这艘“划艇”使用方式的思维突破来自于小说中的叙述者“我”:

托托问我为什么一碰开关灯就会亮,我没有多思考。

“光就像水,你一扭开龙头,它就出来了。”我说。

这个片段中有一个句子值得注意:“我没有多思考。”“没有多思考”意味着这个关于“流光似水”的建议是超越了现实理性、未经实证的随心想象,但也因为这“非理性”而变得出奇和浪漫,它连接的不是“可行性”和“操作性”,而是“奇迹”甚至“神迹”。也由此,这个开端充满了现实元素的故事开始走向诗和玄幻。

不过,这个不断走向虚幻的故事却始终无法脱离现实的影子。比如:“他们每星期三晚上都行船,学习使用六分仪和罗盘针。”“几个月后,他们渴望走更远,就要求全套的潜水装备,包括面具、鳍状肢、氧气筒和压缩空气枪。”这些都是现实中真实存在的潜水装备,似乎“光”中的潜行和“水”里的潜行本质相同。

的确,“流光”确乎“似水”。它们的“有用”都建立于“虚空”的质感之上,它们既可控(“一扭开龙头,它就出来了”)又不可控(“泛滥成灾”)……这些真真切切的潜水设备专有名词在一定程度上削弱了故事的荒诞性。不仅如此,孩子们不断升级梦想的方式也是无比现实和真切的:他们通过获得小学考试的第一名换来了划艇,通过赢得第一学期的金栀子花奖换来了全套的潜水用具,以完全世俗(现实主义)的手段创造着超越现实的梦想。这当中的隐喻性是颇令人深思的。

而当两兄弟被誉为全校典范,获得杰出奖时,他们提出了“在家开个宴会招待同班同学”的要求。父亲对此十分满意,他认为“这证明他们成熟了”。很明显,父亲是从世俗社交的角度来理解这一请求的,以为这是儿子们社会化程度提升的标志;而两个男孩再一次通过世俗的手段获得了升级梦想的机会:这一次,他们要与人共享奇迹。

但这恰恰是一个反世俗的疯狂结局的开始。小说终结于流光泛滥的灾难中:因为光源的失控,两个男孩连同他们的同学全都淹死在“流光”中。无疑,这是一个充满了隐喻和多元解读可能性的结尾。作者对死亡现场的描述是含义丰富的,比如:

豹皮沙发和安乐椅在吧台流出的酒瓶和大钢琴间高高低低漂浮着,钢琴上的马尼拉罩巾时起时落,像一条金黄色的软骨鱼,不停地扇动。家居用品诗意盎然,好像长了翅膀,在厨房的上空飞翔。孩子们跳舞用的军乐队乐器,在从母亲水族箱里游出来的彩色鱼儿间漂来漂去,那些鱼是浩瀚的金光沼泽里唯一活生生而且快快乐乐的动物。每个人的牙刷、爸爸的保险套、妈妈的面霜及备用假牙都浮在浴室里,从主卧室流出来的电视机则侧浮着,还在播午夜电影的最后一段情节。

所有的寻常之物都脱离了它们的轨道,在自由地漂浮着。所有的东西都在显现,在交错,在流光的照射下没有了遮蔽,没有了隐私,一切都赤裸裸地自由浮现:如果追求“光”是理想,那么这就是它的结果。

那么,作为追梦者的孩子们在做着什么梦?关于梦想,他们的想象是什么?

托托戴着潜水面具和仅够抵达港口的氧气,坐在船尾,随浪潮摆动,手握紧双桨,正在找灯塔;乔尔浮在船头,还在用六分仪寻找北极星;满屋子漂浮的是他们的三十七个同学,有的正在窥视天竺葵盆栽,有的正在唱改了歌词来嘲弄校长的校歌,有的正从爸爸的酒瓶偷喝一杯白兰地酒……

有的人在寻找(方向),有的人在窥探,有的人在反叛(权威),有的人在模仿(强者)……这是在对梦想“祛魅”吗?

追光逐梦的过程,似乎并不都是震撼人心的颠覆和重建,它同时也伴随着迷茫与找寻;甚至让我们看到,在一种极端的意义上,很多破除强权的理想,本质上只是对强权者的好奇,甚至是向往。

但这个段落最震撼人心的,还在于一种时态的运用:作者描述的是一個死亡的现场,但所有的动词用的都是进行时态:正在找灯塔,还在用六分仪寻找北极星,正在窥视天竺葵盆栽,正在唱改了歌词来嘲弄校长的校歌,正从爸爸的酒瓶偷喝一杯白兰地酒……

这是一个模糊了过去与现在、存在与虚无的边界的世界,也许这里讲述的并不是真正的死亡,而只是暂时的停顿。如果时间足够宽阔足够漫长,“流光”中的人或许会活过来,继续寻找、窥探、反叛和模仿……

又或者,这是一个与苏轼“水与月”相似的隐喻:

客亦知夫水与月乎?逝者如斯,而未尝往也;盈虚者如彼,而卒莫消长也。盖将自其变者而观之,则天地曾不能以一瞬;自其不变者而观之,则物与我皆无尽也……

苏轼的这个隐喻是要告诉我们:世界存在的本质总是局部与整体、有限和无限的交融。这个人死了,消逝了,人类的链条却不会中断,因为还有新的生命在接续。

那么回到马尔克斯的这个故事:在实现梦想的这个阶段,这批小孩死去了;但他们是死于中途,死于动态中,要不了多久,就会出现另一批小孩,他们同样会出现于流光中,接着找寻和打捞人类的梦想。

他们也许会死,也许不会,而人类梦想的流光终将把世界清洗和照亮。

【附】马尔克斯《流光似水》

圣诞节,男孩子们又要求买一艘划艇。

他们的爸爸说:“没问题,我们回卡塔吉娜再买。”

九岁的托托和七岁的乔尔远比父母想象中来得坚决。他们齐声说:“不,我们现在就要。”

他们的母亲说:“但是,这儿只有淋浴间的水可以划船。”

她和丈夫的话都没有错。他们在卡塔吉娜的家有个带海湾船坞的院子,还有一个可容纳两艘大游艇的棚舍。但是,他们在马德里这边是挤在卡斯特拉纳街四十七号的五楼公寓里。可是他俩曾经答应孩子们:如果他们在小学得到全班第一名,就送他们一艘有六分仪和罗盘针的划艇。孩子们做到了,所以到头来父母都无法拒绝。

于是做爸爸的把这些都买来,没跟太太说半句——太太是比他更不愿意还“赌债”的。那是一艘美丽的铝艇,吃水线有一道金色的条纹。

午餐的时候,爸爸宣布:“小艇在车库。问题是,没有办法由电梯或者楼梯把它搬上来,车库也腾不出多余的空间了。”

可是下一个星期六下午,孩子们请同学来帮忙把小艇搬上楼梯,好不容易才搬到女佣房。

爸爸说:“恭喜!现在呢?”

男孩子们说:“我们只是要把小艇搁在房间里,现在已经放进来了。”

星期三,爸爸妈妈照例看电影去了。孩子们成了家里的大王兼主子,他们关上门窗,打破客厅里一盏亮着的电灯灯泡。一股清凉如水的金光开始由破灯泡中流泻出来,他们任由它流到近三尺深。然后,他们开着电灯,拿出划艇,就在屋内的“小岛”之间随意航行。

这次荒诞的奇航是我在参加一次家居用品诗歌研讨会时,说了几句玩笑话的结果。托托问我为什么一碰开关灯就会亮,我没有多思考。

“光就像水,你一扭开龙头,它就出来了。”我说。

于是他们每星期三晚上都行船,学习使用六分仪和罗盘针。等他们的父母看完电影回家,总发现他们在干干的地上睡得像天使。几个月后,他们渴望走更远,就要求全套的潜水装备,包括面具、鳍状肢、氧气筒和压缩空气枪。

他们的父亲说:“你们把一艘不能用的划艇放在女佣房间已经够糟了,现在你们还要潜水装备,岂不更糟糕?”

“如果我们第一学期赢得金栀子花奖呢?”乔尔说。

他们的母亲惶然地说:“不,已经够了。”

他们的父亲责备她太强硬。

她说:“这两个孩子该尽本分的时候,连根钉子都赢不到。可是为了得到他们想要的东西,他们什么奖都拿得到,连老师的职位都能抢到手。”

最后,父母既没有答应,也没有拒绝。可是到了七月,托托和乔尔各获得一个金栀子花奖,且获得校长公开表扬。那天下午,他们没有再开口,就在卧室里发现了两套未拆封的潜水用具。

下一个星期三,当他们的父母在电影院观赏《巴黎最后的探戈》的时候,孩子们把公寓注满了金光,房间里像有温驯的鲨鱼在床铺等家具底下潜游,从光流底部可以打捞出不少几年来迷失在黑暗里的东西。

在年终颁奖大会上,两兄弟被赞誉为全校典范,获得杰出奖。这次他们用不着开口,父母主动问他们要什么。他们非常讲理,只要求在家开个宴会招待同班同学。

他们的爸爸和妈妈单独在一起的时候,满面春风。

“这证明他们成熟了。”他们的爸爸说。

再下一个星期三,当他们的父母正在观赏《阿尔及尔战役》时,卡斯特拉纳街的行人都看见一道光瀑从一幢树影掩映的老建筑里流泻下来,溢出阳台,一股一股沿着房屋正面倾泻而下,金色洪流急奔大道,一路照亮了市区,直亮到瓜达拉巴。

救火队面对这个紧急状况,撞开五楼的门,发现公寓里满是金光,一直淹到天花板。豹皮沙发和安乐椅在从吧台流出的酒瓶和大钢琴间高高低低漂浮着,钢琴上的马尼拉罩巾时起时落,像一条金黄色的软骨鱼,不停地扇动。家居用品诗意盎然,好像长了翅膀,在厨房的上空飞翔。孩子们跳舞用的军乐队乐器,在从母亲水族箱里游出来的彩色鱼儿间漂来漂去,那些鱼是浩瀚的金光沼泽里唯一活生生而且快快乐乐的动物。每个人的牙刷、爸爸的保险套、妈妈的面霜及备用假牙都浮在浴室里,从主卧室流出来的电视机则侧浮着,还在播午夜电影的最后一段情节。

大厅那一头,托托戴着潜水面具和仅够抵达港口的氧气,坐在船尾,随浪潮摆动,手握紧双桨,正在找灯塔;乔尔浮在船头,还在用六分仪寻找北极星;满屋子漂浮的是他们的三十七个同学,有的正在窥视天竺葵盆栽,有的正在唱改了歌词来嘲弄校长的校歌,有的正从爸爸的酒瓶偷喝一杯白兰地酒……就这样化为永恒。

他们同时扭开太多灯,公寓里泛滥成灾,医院传教士圣茱丽安纪念小学的整整两个班的学生,最终淹死在卡斯特拉街四十七号五楼——在西班牙的马德里,一个夏天像火烧、冬天冷如冰、没有海洋也没有河流、居民永远学不会光海航行术的遥远城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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