儒门仙侠传·桃源卷(一)

2020-10-27 10:17凯玄风
今古传奇·武侠版 2020年9期
关键词:嫂嫂桃源

凯玄风

直到此时,诸子才明白琢玉剑的心意。原来她损伤儒子后突然飞空,要跌个粉身碎骨,以此来赎罪。这个举动,正是“剑为知己者死,玉为悦己者‘碎”之意。

第一回桃源惊魂曲梦终

第一章 儒门君子道

竹外碧桃,暗影浮动,一群青衣稚子席地危坐,年龄从五岁至八岁不等,正围着一儒生,聚精会神地听他训话。

那儒生方巾长袍,手握长玉剑,来回踱步,说道:“儒门修仙人,一子一剑,一剑一仙;慧剑择有缘人而授,有缘人因慧剑而修。众小剑仙灵根聪慧、仙资极佳,无一不是修仙求道的上上之选。同门切磋,点到即止。比剑现在开始,忠对孝,仁对义,温对良,礼对悌,恕对智。”手中玉剑一挥,剑气纵横,将桃林空地划分为五大块。

众小子应声下场,神情肃穆,相互抱拳行礼后,各自祭起手中的仙剑,依照那儒生的分派来对练。

那儒生席地而坐,凝神观战,只见斗声響处,众仙剑来回飞舞,攻守进退之间,既虎虎生风,又有条不紊。他们所使的正是儒门九思仙剑诀,章法规范,井然有度,虽是后一辈小剑仙,剑法却有几分精湛纯熟的火候,令人赞叹不已。

然而,那儒生忧心忡忡。他是儒门仙剑派的剑仙,名叫儒子,正在指点后辈诸子驱御仙剑斗法。

儒子剑眉星目,一股逼人的英气与生俱来,颇有几分仙骨神采,飘逸出尘之姿。如此俊朗玉面少年,本应万事不萦怀,不识愁滋味,但这时,眉宇间竟是愁色紧锁,忧闷难遣,心想:道门数十年来,剑术逍遥,招数变得洒脱飘逸,不拘一格,已得老庄之风的精粹,这正是胜出我儒门的关键所在。他们倡导无为之念,不滞于物,随性而任自然,毫无羁绊;并且他们修炼各种灵石丹药,对提升灵力大有裨益。相形之下,儒门未免……未免……因心中敬重自己的儒门,一时不愿往下想。

一番思虑后,只见众剑穿花拂柳,游龙走蛇般灵动自如,一气呵成地连续拆了三十招。胜负未分,因同门之间以和为贵,早已各自罢斗。

诸子逐一收剑,陆续回来向儒子请安,十分恭谨有礼。儒门小剑仙,各自名号来自儒家精义,分别是:忠、孝、仁、义、礼、恕、智、悌,另有一母双胞的温良二子,共计十子。

儒子一一回话,正欲指出诸子斗剑的不足,忽见桃竹林间清影浮动,斑驳闪烁,心感诧异,上前一看,瞥见当空仍有两柄仙剑尚未回鞘。

两仙剑,一柄是青竹剑,一柄是木桃剑。

木桃剑凌空刺出后,又倏然斜劈;青竹剑居中一挺后,立马顺势回撩。两剑攻守有致,进退自如,如此你来我往的,已拆了四十余招。

忠子正欲出言相阻,儒子一挥手,轻声说道:“且慢,先静观其变!”

便在此时,木桃剑猛然进击,灰影翻飞,将青竹剑逼向一棵桃树。青竹剑已是无路可退,招式顿乱,败象已显。

其余小剑仙暗捏冷汗,自忖难以抵御,只得弃剑落地。忽地里红影闪动,一根桃枝横扫而出,从旁侧攻,拦腰击中木桃剑。顿时,桃落如雨,点点飘红,煞是迷人悦目。

众小剑仙齐声惊呼:“悌子使诈!”面上无一不流露出轻蔑鄙视的神色。

驱使青竹剑的正是悌子,木桃剑是礼子。

原来,悌子身陷绝境之际,心有不忿,不顾得比试已过了三十招的约定,妄图转败为胜。他忽发奇想,突然伸手折了身旁一根桃枝,抛向礼子的门面,扰乱他的心神,令其意念无法集中在木桃剑上,然后又发怪招,让桃枝从旁相击。如此奇峰突变,怪招突现,立马反守为攻。一招得势后,青竹剑斜斜刺出,连连进逼,一举制胜,逼得木桃剑无招架之力,横飞落地。

礼子由胜转败,仍是双手合礼,躬身致意,不失“礼”数,这言行与他的名号十分相符。

其余八名孩童围将过来,七嘴八舌,纷纷叫嚷:“悌子胡闹,御剑中没有投掷桃枝来扰人耳目这一招!”“不按章法,有辱儒门君子之道!”“旁门左道!卑鄙下流!”

众说纷呈,不一而足,尽是斥责悌子的话。悌子立马惶恐不安,面有愧色。

突然,忠子喝道:“罪大恶极,拿下!”只见一阵寒光闪动,孝、仁、义三子亦是长剑祭出,凌空而去,指着悌子,摆出一副捍卫儒门神圣、不容轻侮的样子。如此态势,直将悌子当做儒门的叛徒一般,人人得而诛之。

儒子又叫道:“且慢!”双眉一轩,左手握剑柄,右手捏指成诀,哈哈大笑,学着悌子不经意的架势,歪歪地点向落在地上的木桃剑,说道,“有趣!有趣!悌子不拘套路,不落形迹;礼子气度宽宏,恭谦有礼。你们都是儒门良材美质,可造之材!”

木桃剑受灵力一击,随即飞起,回到礼子的手中。

起初,儒子见众孩童对剑,招式中规中矩,心中不喜。待得见到悌子落败后以桃枝扰敌,反败为胜,眉宇间愁云一扫而空,笑颜逐开。

忠子见儒子非但不责备悌子,反而学着他的模样胡乱御剑,说道:“儒子叔叔,治子伯伯谆谆教诲,修仙之道乃君子之道,修习儒门仙法,一定要严格遵守章法。剑是兵器中的君子,而‘九思仙剑诀是本门入门剑法,剑招本来就要讲求凝重严谨、依法照度。悌子险中求胜的法子,不是君子所为,是儒门的大忌,日后必定走上邪魔之路。本门圣人亦有云:木受绳则直。木材若非经过墨线弹量,如何能取直?”

这一番明明是师长责怪徒儿的训话,此时偏偏被低儒子一辈的忠子说了出来,直将儒子当做后辈一般。当真是师不似师、徒不似徒。

儒子生性随意,既是后辈诸子良师,又是益友。因此后辈小剑仙在他面前素来知无不言,言无不尽。是以此时忠子直诟其病,直斥其非,也是极为寻常不过的事。

儒子见忠子抬出兄长治子,脸色微红,对空一揖,说道:“治子兄所言极是,儒子自当秉承教诲,日后言行谨慎!”心中松散之意,顿时消弥。

便在此时,桃林外水波声响,一女子的声音说道:“儒子又在误人子弟啦!”声娇清脆,却极为严厉,似有斥责之意。

儒子循声望去,但见清波开处,一叶轻舟已泊在木桥下,从上走下一女子,罗衣飘飘,风姿曼妙,宛若凌波微步的仙子,款款从画中走出来一般,笑靥如花。

温良二子立马飞奔过去,齐声喊道:“娘!”二子是后辈诸子中的双胞兄弟,容貌身形一致,脾性亦是一样,既温且良。

儒子先是一阵痴醉,听得温良二子呼喊声,才如梦初醒,暗自责难,上前躬身道:“嫂嫂有礼!”一揖到地,执礼甚恭。

其余小剑仙一一见过那女子后,连忙端茶递水,极是殷勤。

那女子名叫柳三妹,竹桃之下,人面桃花相映,相得益彰,一时让人分不出是桃花增人面之娇色,抑或人面增桃花之鲜艳。如此俏妙丽人,实在难以想象得到竟是两个孩子的母亲。

柳三妹伸出双手,挽住温良二子。二子围着母亲,牙牙而言,争先恐后地将悌、礼二子对剑之事相告。一番述诉后,本以为母亲会责难儒子,没想到她只是微微一笑,不以为意。只听得她轻声细语地说道:“儒子出身儒门,却有道门风骨,任性自然,行事出人意表,颠三倒四!”

这话让人听不出,她到底是在赞赏,还是在贬斥。

话未落音,忽听得一阵“嗡嗡”之声,大有讥嘲之意,似在驳斥柳三妹之言。柳三妹先是一愣,想不到诸子中人胆敢如此放肆,发声嘲讽。但随即发现,出声者不是诸子中人,而是儒子腰间的随身佩剑。

修仙之人,所用的法器仙剑本应藏于“法道行藏”之中,无须外露。儒子与之人剑情深,非同一般,时刻将其贴身携带。

儒子自知不妥,当即一按剑柄,喝道:“小玉,休得顽皮,看我不打你……”他本来欲说“打你小屁股”,但见嫂子在前,如此吐属,极为不雅,只好忍住。

余人一听,无不掩嘴而嘻,似笑非笑。因为这小玉是个女儿名,且暧昧至极,用在堂堂男儿的佩剑之上,不伦不类。此时儒子虽然没有说出来,但诸子平素与他常打成一片,最为熟稔不过,早已猜到他想说的话。

儒子自知失言,随即向柳三妹拱手行礼,说道:“嫂嫂责怪得是,儒子知错。”将刚沏好的茶端到柳三妹跟前,仍是毕恭毕敬。

儒子正欲开口请茶,柳三妹借机抢先道:“儒子何错之有,又何须斟茶认错?”神色古怪,双手接过,玉指刚巧从他双掌掠过,似是有意,又是无心。就在刹那相碰触之间,儒子早已感觉到她指尖间流出来的那一阵寒意,冰冷得直似一阵透骨寒针,刺入心扉,全身直打冷颤,额上汗滴如豆。

此时,小玉感应到儒子心中的不安,又是一阵吟啸悲鸣。

后辈诸子经儒门诸长老教导,素来严肃,轻易不敢言笑。此时,他们被“小玉”一逗,童心回复,忍俊不住,若不是柳三妹在此,当真要伸手去捏她一把,以此为乐。

柳三妹若无其事地说道:“你这小玉当真福缘不浅,长伴君旁,与你情投意合,羡煞旁人。”说完“扑哧”一笑,灿若桃华,风致嫣然。然后举起茶杯,呷了一口,但觉一股清冽从心间流过,连说了三声“好”,不知是在称赞茶的清香,还是儒子的情意。

她细细地打量着手中的茶碗,神思飘飘,如在梦中。良久才回过神来,秀眉紧蹙,微叹一声后说道:“儒门上下,都爱一本正经,唯独你爱胡闹!”言辞闪烁,另有所指。

后辈诸子在旁,儒子倍觉难堪,当即让他们继续练剑。诸子自是不敢违抗,临去前冲着儒子挤眉弄眼,憋着肚子不敢笑,但心中早已是笑不可仰。

儒子暗骂:小兔崽子!目无尊长!转而对柳三妹道:“嫂嫂,儒子失态,让嫂嫂见笑。本门圣人有云:吾日三省其身。儒子生性胡闹,远不及圣人,是以修身不辍,终日五省其身;但不知为何,后辈小子老是在我跟前放肆。儒子教导无方,愧为人师,思之汗颜。”

柳三妹说道:“圣人亦是有云:‘巧言令色,鲜矣仁。”此话出自《论语?学而》,大意为:用花言巧语讨人欢心的人少有仁德。言下之意,似儒子这般以儒门为念,日夜不缀,才是仁德所在。然后又道,“叔叔心系儒门,为教导后辈小子,操劳过度。这才是深得君子之道。儒门上下,人所共知。”

儒子正色道:“本门圣人有云:‘君子道者三,我无能焉,仁者不忧,知者不惑,勇者不惧。”

柳三妹大皱眉头地说道:“又是这些酸溜溜的东西,晦涩无味,我可听不懂!”

儒子当即不厌其烦地解释,说道:“嫂嫂过谦啦!这是圣人教导后世人的为人之道。有仁德的人不忧愁,有睿智的人不迷惑,有勇毅的人不畏惧。仁、智、勇三者,乃君子之道也。”

柳三妹见儒子又再搬出圣人言,眉头一皱,说道:“儒子左一句圣人言,右一句圣人言,大掉书袋,沉闷至极,听着令人心烦。”

儒子一听,极是不喜。

因为儒门上下,从来无人胆敢如此直诟圣人之言。他身为儒门修仙之人,更是不能容忍。只是口出此言的不是旁人,而是自己的亲嫂子,又不敢无礼。

柳三妹又道:“不过,即便是君子,是圣人,若仙道未臻化境,終究还是凡胎肉体,还会知寒受冷。我看你终日自省其身,又沉醉于修仙之道,因此,早已替你织就一件御寒暖衣。”说完,从腰后背囊中取出青衣布囊。打开包裹,华彩顿生,耀目生辉,当中之物正是一件长衫。

儒子一看,忍不住一惊,失声道:“灵火凤凰羽!”

柳三妹会心地点头,说道:“这算得上是桃源一宝,里里外外全是灵火凤凰落羽,缀以梧桐丝茧,于修真者吸灵,提升法力,大有裨益。嫂嫂耗费几年光阴才织成,还望儒子不要辜负我这番心意!”

儒子心想:这灵火凤凰乃桃源灵物,羽毛聚天地之灵气,能令凡人百病不生、诸毒不侵。但它们的聚居之所极为神秘,就算本门掌教庸公以及八大长老亦未必知晓,嫂嫂竟能收集这许多,此举不知花费了多少心血!见到此物,顿时觉得难为情,嚅嗫说道:“如此贵重……贵重之物,应当披在兄长身上……儒子碌碌无功,受之有愧。”

原来,儒子和柳三妹青梅竹马,日渐情深意笃。然而六年前,柳三妹突然移情别恋,嫁儒子兄长治子为妻。眼见情人知己成了嫂子,儒子更是狂放,屡屡违叛儒门修仙中人不得饮酒的戒律,终日偷偷以酒浇愁,放浪骸形。自柳三妹嫁给治子后,儒子的佩剑亦是替他心有不甘似的,每每遭逢柳三妹,尽发不平之意。

但婚后不久,柳三妹又来讨好儒子。儒子自知柳三妹已是嫂子,自然不敢僭越,待她事事恭谨,处处礼敬。此时,柳三妹将她亲手编织的衣物相赠,他哪里敢接?

柳三妹见儒子正自为难,说道:“叔叔的兄长已是上仙,法力远在叔叔之上,无须借助外界灵力,已能突飞猛进。倒是叔叔日夜操劳,为儒门之事劳神费心,身边又无体己之人照料,所以叔叔的兄长才让我替叔叔你做了这一件长衫,让叔叔略减操劳之苦,不知合身否?”一边说,一边往儒子身上披去。如此情意绵绵,柔声细语,令儒子不好推却。

儒子听罢,心中更是顾虑重重,亦复惊惶,连忙将长衫取下,说道:“兄嫂挂怀,此番美意,儒子日后必定登门致谢,再行拜领。有劳嫂嫂虚此一行,儒子心感不安。”柳三妹又将长衫展开,推向儒子。儒子斜退一步,不敢正视,心中怦然而动。

柳三妹愣愣地看着儒子,双眼含泪,盈盈欲滴。须知情深恭敬少,知己谈笑多,儒子行事,原本不拘小节,此时诸多推搪,她如何不恼?突然愠色怒道:“看来,这长衫不合身,枉费心血!”双手前后一分,“吱”的一声,整件长衫顿时化羽,漫天飞舞,纷纷扬扬。

那灵火凤凰羽极具灵气,此时被柳三妹大怒一扬,顿时消失得无影无踪。此举当真是暴殄天物。柳三妹裂衣后,正欲转身离去,忽听得猛的一声,儒子腰间的长剑竟尔自行出鞘,剑穗挥动,似是向她挑衅一般。

第二章 人剑情念深

长剑躁动,柳三妹见怪不怪。因为这些年来,此剑似乎一直对她有偏见,每每听到她斥责儒子的不是,便会抖动鸣叫。

玉剑这个举动极为奇异,就连儒子也是不知其中缘故,只道她不喜欢柳三妹。自行出鞘却是前所未有的事,儒子不由得暗暗心惊。

柳三妹早已习以为常,回过头来,双眼流波,浅声一笑,指着玉剑嗔道:“难道你家的小玉想一亲芳泽吗?”

儒子惊惶万状,知她另有所指。

因为人剑通灵,剑发其声,人御其剑。剑之所动为人之所念,人之所想为剑之所应。此剑是青玉石剑,乃儒门长辈赏赐,取名为“琢玉剑”,意出“玉不琢,不成器”,与他兄长治子的君子剑齐名,私下被儒子称之为小玉。

儒门灵力慧剑择有缘人而授。儒子自被选为修仙诸子以来,琢玉剑一直随其修仙习道,已有几分法力和灵性,更是能与他心念相通、合而为一。此时柳三妹明言相挑,说此剑“一亲芳泽”云云,岂不是在影射儒子心有此念?

這情何以堪?

柳三妹又道:“你这口玉剑随你时日既久,我倒想见识一下它到底有何能耐。”也不待儒子示意,早已夹手捏住剑柄,“唰”的一声,完全抽了出来。

琢玉剑入手,当真似小女子遇险一般惊慌失措,不住地扭捏,如泣似诉,似乎落入柳三妹之手对她来说是莫大的侮辱。

柳三妹心中不快,仍是和颜悦色地说道:“小玉!小玉!像个黄花闺女的小名似的,好不亲热!唉!在你心目中,你这个俏生生的嫂嫂,竟不如一把冷冰冰的破剑。”

儒子仍是神情拘谨,不敢接话。柳三妹继续道:“非但小玉比不上,就连那些凌云子、绿竹翁之流,亦是大有不如!”眼珠狡黠一转,从儒子脸上一扫而过,随即回复原来的神情。

儒子暗自心惊:我平日里常常元神出窍,与凌云子、绿竹翁之流相会,把酒论琴。此事极是隐秘,儒门上下无人得知,何以嫂嫂得知?难道这就是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圣人之言,诚不我欺!

正想问个究竟,忽然寒光一闪,琢玉剑早已挣脱柳三妹的掌握,倏然回鞘。然后又是“嘤”地一笑,剑穗悠然,极为得意。

柳三妹不由得为之一愣,略觉不妥。

原来,她觉得自己在儒子心中远远不如手中这块烂石头,正欲暗中运力,大加折辱一番,却万万没料到琢玉剑竟能感知她用意不善,自行挣脱,飞回剑鞘。

儒子一摸脑门,心想:在嫂嫂面前称琢玉剑为小玉,当真失礼至极!难怪嫂嫂会吃她的醋。当即赔笑道:“儒子耽于巧言,荒废德修,甚感惶恐。嫂嫂莫怪!”

柳三妹嗔道:“儒子真不愧儒门中人,三句不离圣人言,酸溜溜的,也真可谓博古通今,无所不涉。但终日诸乎者也,故作正经,修来修去还不是这德行?圣人有云:知之者不如好之者。圣人有云:好之者不如乐之者。圣人有云:你终日让后辈诸子随你一味埋头苦练,不练死也闷死。圣人有云:如此枯燥无味,又如何能有进境?”

她每一句话之前都插入一句“圣人有云”,自是对儒子逢言必称圣人之言,极度不满。儒子心有不喜,却仍是神色如常。

柳三妹又道:“圣人有云,不知所云。不过,我这里有一首古诗,非圣人之言,正好让你品评品评!”

也不等儒子回应,便从头上摘下一支荆钗,当空轻轻一划。只听得那荆钗上的铃铛清脆之声响起,随即悠悠地低吟浅唱,轻哝软语,正是柳三妹之声:“迢迢牵牛星,皎皎河汉女。纤纤擢素手,扎扎弄机抒。终日不成章,泣涕零如雨。汉河清且浅,相去复几许?盈盈一水间,脉脉不得语。”

那荆钗原是一对,正是儒子昔日赠送柳三妹之物。他为了博美人一笑,异想天开,私下别出心裁,滥用灵力修炼如此法器。如此不务正业,实在是儒门修仙者的大忌。只是,他既有“儒子”之名,门中长老看在庸公的情分上,敢怒不敢言。

如今物是人非,荆钗还是原来的那支荆钗,人早已不是原来的人,而是早已嫁作他人妇。此时,儒子复睹旧物,心头间不由得五味杂陈,别有一番难以成言的滋味。

吟罢,柳三妹收起荆钗。顾盼之际,只见她满脸笑意盈盈、秋目流慧,直如诗中河汉女,尘步生莲,已非尘世中人。

儒子一阵痴呆,完全沉醉在诗词的真意之中,直觉当中的河汉女翘首期盼的不是牛郎,而是自己,只可惜两人始终相隔着一条天河,无法逾越。

柳三妹赠衣,儒子早已察觉其中的情意。那是“纤纤擢素手,扎扎弄机抒”的灵火凤凰羽,若伸手去接,岂不是接受了河汉女般的相思之情?若是不接,又是拒人千里之外。

此情此景,正是盈盈一水间,脉脉不得语。

良久才回过神来,儒子自知失礼,整理衣冠后才开始思索。他博古通今,自负对古籍无一不晓,无一不精。但此时绞尽脑汁,搜肠刮肚,也想不出柳三妹所唱源出何处,神情不由得极为窘困。

柳三妹见难倒儒子,极是得意地说道:“儒子的《仙书宝笈》乃天下一宝,无所不包,无有不全,是解惑釋疑的良师益友,何不一查?”

儒子正有此意,只是在昔日意中人面前翻书倒籍,有失博学之嫌,才迟迟未动手。此时见柳三妹将话说到这个份上,只好照做不误。

他双掌虚对合十,然后徐徐分开,两掌之间顿时流光溢彩。当中一卷无纸仙书浮现眼帘,细字如麻,分门别类,从古至今,当真是包罗万象,应有尽有。

《仙书宝笈》漂浮于空,儒子当即凌空写了“迢迢牵牛星”这一句,仙书立马开始搜索,但说来也奇,一盏茶工夫后,不见此诗。

儒子一时摸不着头脑,还道仙书失灵,反复搜查了一番,仍是一无所获,忽然心有所悟,说道:“嫂嫂好文采,儒子自愧不如!”言下之意,认定此诗乃柳三妹所作。

柳三妹说道:“三妹粗贱鄙人,何来此番才情?这可是古诗,千真万确。”

儒子双眼凝重,细细思量一番后说道:“儒子孤陋寡闻,还请嫂嫂赐教。”

柳三妹轻声道:“世上竟有儒子不知的诗词,当真是大快人心。不过桃源中人,自是不知。”说到最后一句时,已扭过头去。

儒子闻言,心下惊疑:“桃源中人不知?嫂嫂为何得知?”却不敢直言相询。

其实,柳三妹所唱乃《汉乐府民歌》。此诗借古老神话传说牛郎织女的故事,寄托离情别绪,牛郎和织女只一河之隔,只能相望而不能相会,令人思之神伤。他们口中所说的“桃源中人”,自秦时入迁后,一直与世隔绝。

春秋时,百家争鸣,越演越烈,其中以儒道两门之争尤为引世人注目。

到战国时,秦始皇一统六国后独裁专横,焚书坑儒,收缴天下神器法宝。诸侯一朝覆灭,为求人族一统,修仙求道之人自是难逃灭顶之灾。其时,被奉为玄道巨擘的儒道两仙剑派,为了躲避秦王的暴政,继续斗法,被逼入迁有别于中影两州的异域。

世所周知,传说中的影州已是恶劣至极的蛮荒之地,而儒道两门所在的异域,更是恶劣中的恶劣,无以复加。

然而,天无绝人之路,两大门派因祸得福,竟在不毛之地探劈出一片新天地。这新天地奇峰如笋,群湖似镜,山清水秀,冠绝天下,真可谓钟灵毓秀的仙山福地。在此修真求道,成仙斗法,最是适合不过。

为了摒绝来自中影两州的烦扰,双方便在此布下结界禁阵,为时既久,俨然世外桃源一般。正如后世山水田园诗人陶渊明《桃花源记》所记:“与世隔绝,不复出焉。”至于此桃源与彼桃源是否同属一处,迄今为止,仍是个未解之谜,令学术界争论不休。

随着斗转星移,弹指一挥,四百余年晃眼即过,儒门仙剑派已传至儒子一代。可是,如此得天独厚的境地,并未给儒门仙剑派带来多少福荫恩泽。

儒道两门归隐桃源后,斗法不断,虽然互有胜负,儒门却略处下风。新近两轮斗法中,儒门更是连续落败,若是第三轮再败,依照惯例,门中上下、世代子孙便得向道门称奴。为了不至当下第三辈落败,庸公与治儒兄弟二人悉心教导后辈诸子。他们用功不可谓不勤,用心不可谓不专。

此时外世已是西晋末年,桃源中人自然是“不知有汉,无论魏晋”。

这时,柳三妹见儒子满脸狐疑,自知失言,却仍是挑衅地说道:“身在桃源之中,自是孤陋寡闻。”话未落音,听得嗡声大作,一道寒光直逼柳三妹,势道凌厉,锐不可当,正是琢玉剑。

儒子大惊,喝道:“无知狂徒,休得无礼。”他平素温文尔雅,毫无脾气。此时竟是大声怒斥,不再称之为小玉,而是直斥为“狂徒”,愤怒可想而知。然而,琢玉剑竟是毫无退意。儒子无奈,当即出指如风,凌空左右虚点,欲以灵力遥控,强行牵制住琢玉剑。此时不知为何,琢玉剑冲鞘而出后,竟尔不受召唤,有如一匹脱缰野马,着魔一般疯狂直取柳三妹。

此举是不平?不屑?无视?狂妄?就连儒子亦是不得其解,只能以意念驱役。

若在平日,只消儒子意念一动,琢玉剑即被操控自如,无不称心如意;此时她竟是一反常态,自行出鞘后,不受灵力操控,似见仇人一般,奋力挣脱掌控,摆出一副非要将柳三妹置于死地而后快的态势。

儒子眼见琢玉剑飞击柳三妹,人剑情深,但对昔日爱侣情意亦是同样的深,无论琢玉剑还是柳三妹,都不愿见到她们有半分损伤。

琢玉剑将及柳三妹门面,却似被一只大铁手牢牢拿住,正是儒子竭尽平生之力,陡催灵力,令其硬生生地停在半空。无论她如何跳动,始终无法挣脱束缚。

诸子正在对剑,忽听得儒子惊呼,无不惊诧,立马收起仙剑,飞身过来,凝神戒备,如临大敌。

忠子喝道:“乾坤剑阵!”余人应声而动,各自催动手中仙剑。心念甫动,寒芒耀目,流星闪电般布成一道天罗地网般的剑阵,上前拦截琢玉剑。

这剑阵自《易经》中变化而来,乾坤是八卦中的两卦,乾为天,坤为地,因此谓之“乾坤剑阵”。这剑阵源自儒门修仙前贤对天地的参悟,殚智竭力、呕心沥血,几经雕琢打磨而成,是儒门诸子合力的得意剑阵。此时虽是后辈诸子驱使,威力却不在单打独斗的琢玉剑之下。

琢玉剑感应到诸子仙剑的困逼,剑身微动,略有退缩,以示不忍自相残杀之意。儒子略为心宽,暗捏了一把冷汗,灵力稍松。

便在这千钧一发之际,琢玉剑灵力骤增,挣脱儒子操控,疾飞向前。原来,她退缩忍让,竟是使诈,利用儒子对她的信任,趁势挣脱灵力,继续行凶。

忠子等人立马号令八剑紧随其后,另有温良二子的两剑在旁策应。然而,此时的琢玉剑似是毫无理性的恶魔,罔顾同门的情谊,扑向剑网,“嗡”的一声,竟然直吸诸子仙剑的灵力。此举慌得众剑四下乱蹿,阵势登时大乱,“当啷”掉了一地。

儒门仙剑吸同门仙剑的灵力,实在是从所未见的事。忠子等人心惊不已,无奈只是一群稚童,修为尚浅,大惊之下,又如何能再操控仙剑?

柳三妹虽贵为儒子亲嫂,并非儒门修仙中人,是以素不习玄术,眼见琢玉剑似恶龙饿狼般凶狠扑来,顿时花容失色,心道:我命休矣!如何是好?

正自犹豫不定,琢玉剑一改进击姿态,变成故意挑衅,似攻非攻,若停未停。柳三妹见此,心道:好不奸诈!索性闭目待毙。琢玉剑一抖剑穗,似乎失去耐性,剑身一挺,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向柳三妹的喉咙刺去。将及而未及之際,一条身影闪了过来,流星追月,横空一掌劈向琢玉剑。

那人长身玉立,兔起鹘落,剑眉星目,自然是儒子了。

琢玉剑本就与儒子通灵,在儒子身影未动前,已知其念,满拟抢在他发招前刺倒柳三妹。孰料儒子追风逐电,反而抢在她之前。此时已是收势不住,只听得“嗤”的一声,剑锋势利,透掌而过,顿时血花飞溅,斑驳点点,直打在柳三妹脸上,如桃红正艳一般。

后辈诸子无不大惊失色,柳三妹亦是大惊而呼,失声叫了一声:“儒郎!”就此晕倒。温良二子急忙上前扶住。

儒子急点穴道,封住血脉,取出掌中的琢玉剑。

琢玉剑顿时悲鸣抽泣,剑身瘫软向儒子磕头,似是做了错事的后生小子向长辈认罪一般。儒子眼见柳三妹和琢玉剑均是安然无恙,自己手掌被刺伤,心中却欢喜,即向琢玉剑示意,意思是说:皮肉外伤,并无大碍!

琢玉剑转泣为喜,剑身仍是不住抖动,在半空中画出一道笑靥。此时诸子心头大石才落下,满以为此事就此平息,冷不防一道红光骤然而起,正是琢玉剑所发。琢玉剑剑锋一挺,灵力骤发,满身通红,烫得儒子拿捏不住后,倏忽间箭般直冲云霄,隐身不见。

此举变起俄而,诸子一片茫然,未明所以。紧接着,琢玉剑转向急坠,横空疾下,豪光骤然变暗,灵力自敛,法力尽收。

儒子失声惊呼:“小玉,不可!”捏指成诀,驱动早已落在地上的诸子仙剑,结阵相救。儒门仙剑本是先有仙剑,然后择有缘人相授,此人非是仙质慧根俱臻一流之辈而不可得。儒子身为儒门修仙之人,与兄长治子是同辈儒道仙剑斗法的仅存者,平素教导后辈,因此熟稔各子仙剑的脾性,亦可勉强驱役。

直到此时,诸子才明白琢玉剑的心意。原来她损伤儒子后突然飞空,要跌个粉身碎骨,以此来赎罪。这个举动,正是“剑为知己者死,玉为悦己者‘碎”之意。此时她一味求毁,逼得诸子众剑莫敢直撄其锋。

爱剑一味求毁,转眼便粉身当场。儒子心碎不已,又是身影一纵,竟尔以虎躯相迎,以便让琢玉剑动念,自复灵力,力保全身。琢玉剑与儒子通灵,自是不忍,在直落如风之际,突发灵力,终究还是慢了一步,“嗤”的一声插入儒子的体内。儒子就此一挡,虽身受重伤,终归免去了琢玉剑粉身碎骨之厄。

悌子等连忙封住儒子穴道,取出金疮药替儒子止血。一番忙碌后,琢玉剑感念儒子救命之恩,“嘤”的一声,落在儒子怀中,挨擦依偎,似遭逢大难的恋人,劫后余生,亲热无比,激动异常。

儒子凄然道:“小玉,你若再自寻短见,我立马以你碎片自刎!你碎成一千块,我就割自己一千剑。”琢玉剑闻言,缠着儒子,似水绕山,柔情无限。

儒子与琢玉剑历经此番生死劫难后,人剑情念更深一层。诸子无不心感欣慰,精神为之一爽。原本琢玉剑自敛灵力,令合而为一之举不起效验,纵然跌成齑粉,于儒子亦是无碍。她最后时刻不愿舍弃儒子,求存意切,骤然催动灵力,所以儒子既伤,她自身亦是难免。

儒子将琢玉剑握在手中,不住地抚摸,旁若无人。

此时,柳三妹悠悠转醒,见儒子此举甚是扭捏,心感不快,干咳一声。儒子如梦初醒般回过神来,上前躬身致歉道:“儒子管衿不严,致使嫂嫂受惊,实是罪该万死之至。”

柳三妹一本正经地说道:“罪该万死?那还不快快以琢玉剑自刺?万死万死,自当自刺一万剑!”言中怒意,足见一斑。

儒子先是一愣,霍然起身,抓起琢玉剑便往肩上刺去。柳三妹也没想到儒子竟会如此决绝,本欲阻拦,但见琢玉剑剑尖软垂,剑身耷拉,如此态势,哪里刺得进去?

柳三妹叹息道:“明知你家的小玉舍不得伤你,你又何苦人前作伪?你待小玉有如自己性命,小玉自然待你如己。人道故剑情深,此言不虚。可是这世上明明有人待某些人远胜小玉,某些人假装正经,视而不见……这人真是命苦。”

儒子听得暗自心惊,突觉眼前一片迷茫,非但捉摸不透柳三妹的心思,似乎就连她的面目,亦是无法看清。

柳三妹又道:“儒门中人素来执念太重,鲜有人能脱却凡胎肉体。因此修仙习法者多,得道成仙者寡。”

此言不爽,如今的儒门正如柳三妹所言。须知心恋凡尘,难得仙道。儒门三辈中,庸公是唯一得道的真仙,年寿过百。治子玄术通神,炉火纯青,已臻上仙之境;儒子行事率性随意,未窥仙法堂奥,充其量只得半仙的法力。后辈小子仅是初窥门道,虽有仙资,修为浅至极矣。

所谓的儒门大仙,中兴儒门,胜出道门,当真无从说起。

第三章 醉里百疑生

本是一番相赠好意,却无端引来一场血光之灾,令人始料未及。

柳三妹心中悻悻然,随手一弹,一物飞出,然后身形闪动,从一桃树旁掠过。眼见一枝桃花挡道,当即随手折过,顺势一扬。

无辜的桃瓣漫天飞舞,飘向桥下流水,随波逐流渐去,而她的身影,亦在斑驳桃红中隐退。如此情状,岂非落花有意,流水无情?

那物飞出,落入儒子手中,不偏不倚,正是那支荆钗。

温良二子见母亲离去,紧随其后。柳三妹回过头来,温言道:“练剑去,不可荒废了修真求道!”二子见母亲不悦,言辞冷峻,只得怏怏而回。

荆钗入手,儒子又是惊疑无比:嫂嫂这一手随意轻弹的指上功夫,力道和准头均是恰到好处,似是毫无修为的胡乱一掷,又似是世间罕有的高明手法。她的身形看似寻常,实则飘忽闪烁,轻盈无比。这是为何?

正自思疑,忽听得那荆钗中的声音在耳边响起:“修仙又有什么好?若是得与知己在一起,岂不快活似神仙?”正是柳三妹的留音。

自柳三妹离去后,儒子愁思百结,茫然无神,无心教导,只好让诸子在一旁对练。那荆钗中的留言又无时无刻地在心中响起,令他心神不定,不由自主地想道:若是当真能与三妹在一起,打死我也不修仙!

待诸子离去后,已是向晚。

儒子用过膳食后,清理了一番伤口,眼见四下无人,当即跑到屋后,打算拿出私藏已久的老酒,却无意间翻出尘封已久的长琴。此琴乃柳三妹所赠,自她嫁作他人妇后,儒子心灰意冷之余早已将它封存,此时又忍不住拭尘去封,一温旧梦。

儒子除了习道修仙之外,还精擅琴医两道,每每弄曲遣怀,只是桃源中无人与之为乐。此番知音无觅处的苦闷,非常人可解。

因此,他常独自一人在山林洞府中弹奏,久而久之,曲动灵慧。桃源中但凡具有灵气之物,便成了他的听众,为之动容,并仙根日长,灵力渐显。柳三妹日间所讲的那句“非但小玉比不上,就连那些凌云子、绿竹翁之流,亦是大有不如”,所指的就是这些梅兰菊竹等。

只是这些灵物道行既浅,尚未成人形而已。

此时,儒子弹了一曲后,对月长饮,但见天际银河如练,牛郎织女分隔两岸,可望而不可及,愁闷不已。虽有一琴一酒相伴,仍是神思缥缈,心绪难宁,直至中夜依然毫无睡意……

这一日晌午,后辈诸子随庸公习经书,儒子落得清闲自在,独自抚琴,眼见四下无人,又以元神出窍之法与凌云子之流遙相呼邀。此时弹奏的,正是近日来自创之曲。因为感触良多,便依着荆钗的留音,将盈盈一水间却相去甚远的一番愁思谱之成调,正是一首《相思曲》。

此时弹奏,更添一番惆怅之意。

儒子心想:这诗句极具韵律,自然传神,决不是嫂嫂所能作出来的。嫂嫂说此诗是古诗,然而《仙书宝笈》上竟未曾载有此诗,此中缘由,令人无法捉摸。嫂嫂又说,此诗“桃源中人,自是不知”。难道是桃源外古人所创?嫂嫂自幼在桃源中长大,从来与桃源外无涉,如何得知?

又回想起柳三妹那平平无奇的一掷,实觉太过不可思议。须知越是能在平淡无奇之中显示出极大的威力,就越是超脱物外的一流境界。

正自苦思而不得其解,忽又想到:六年前,有一对慕容兄妹擅闯桃源,触犯了桃源祖法,被兄长处死。难道是慕容兄妹将此诗带入?可那个时候嫂嫂并不知道慕容兄妹是何许人也,也就决不会从中得传此诗。

儒子越想越觉不对劲,如坠迷雾中。

琢玉剑依在一旁,似乎听出了他曲不成调,感知他心不在焉,“嗡”地发出一声。儒子轻抚剑柄,示意感激,眼见玉剑着手,不由得又想:近年来,小玉对嫂嫂的敌意与日俱增,数日前更是欲取其性命。此中缘故,着实令人不解。

他眼睁睁地看着手中长琴,左思右想勉强弹完一遍后,自觉无法成调,转而又想:嫂嫂所吟的诗会不会来自《乐经》?秦始皇重用法家,焚书坑儒,致使《乐经》失传,其时天下各门派的修真秘籍,亦是难逃一劫。秦王为一己专横独政,穷奢极欲,折损天下,非君子之道。

幸而儒道两门入迁蛮荒中的桃源,因祸得福,各自门派心法才得以保存。这修真求道的秘籍失传也罢,可这《乐经》就此成了绝响,未免太过可惜。若是得聆《乐经》中的仙音,此生不枉矣!先贤才智超凡,我儒子学识浅陋,才情平庸,所谱之曲与之相比,简直是不值一哂。

想到这里,倍觉兴致萧索、了无生趣,举起酒埕再喝,早已涓滴不存。

儒子酒力极佳,但此时只求以酒忘忧,酒入愁肠,自然熏熏欲醉;兼之睹物最易思人,忍不住沉吟道:“此琴乃三妹所赠,而三妹已嫁作他人妇,儒子空有一番无奈相思,夫复何益?眼不见心不思,不如毁去!”正欲挥掌,又于心不忍,又自言自语,“非是三妹无情啊!数日前,她假托兄长之名,织衣相赠,个中情意,儒子岂有不知?然则情缘未断,又何以委身他人?”双手发颤,不经意将酒埕碰落在地。

正自疑云团团、有气无力之际。突然,一条黑影从旁掠出。儒子只觉眼前一花,手中长琴落入黑影之手,隐约听得:“惆怅之物,不如毁去!”声音低沉,似是女子所发,随即闪入林中。

儒子酒意正浓,沉湎旧事,直到两手空空,才惺忪梦醒,眼见心爱之物被夺,惶急喊道:“手下留情!”发足直追,但林间月白风清,一片宁静,哪里有人影?

儒子心想:难道不胜酒力,眼花了?此念未落,忽觉背后一血盆大口张开,兜头直扑而下,浑身上下一轻,登时如掉进万丈深渊之中,目眩头晕。

待得略有知觉时,张开眼皮,瞧见一缕光线从头顶一圆孔照射进来。儒子心想:难道是掉在枯井中了?当即纵声大呼,又哪里有人应?

他在井内四下走动,借着微弱的光亮才看清这口枯井竟似一个葫芦,忍不住说道:“桃源竟有这般稀奇古怪的井?就这点儿深度,也想难住我辈修仙之人?当真是开玩笑啦!”当即摘下腰间的琢玉剑,欲御剑而出。

孰料世间当真有开玩笑的事,此时儒子内力竟尔空空如也,琢玉剑亦是悄无声息。

此举对修仙人而言,无异于晴空霹雳,直如五脏六腑被掏空一般惊惶无助。骇然之际,忽听得脚下马蹄声响,奇道:“井底下有人跑马?当真闻所未闻,稀奇古怪。”

抬头一看,但见井口殷红,有一三角缺口,猛然醒悟,“啊”了一声叫道:“这不是井,是我平素用来喝酒的酒葫芦。原来,我是被人用玄术装了进来。法力被封印,因此半点也使不出来。我素来与人无冤无仇,是谁要将我封印在此?”莫明其妙之事接二连三而来,儒子摸不着头脑,只得在酒葫芦底下踱来踱去,想理出一个头绪来却不可得。

忽有所悟,醒起醉酒前正是与凌云子等仙遥相和琴,难道是众仙邀我前往与之相会?想到这一节,登时心宽,又觉酒葫芦内阵阵酒香扑鼻而来,甚感舒畅,心想:若能如此终日长卧酒葫芦中,自有一番醉里乾坤,壶中日月,岂不是远比神仙快活逍遥,又何必苦苦修什么仙?心中一乐,忍不住哼起《相思曲》的调子来。

儒子虽是儒门修仙之人,但本性浪荡,自柳三妹嫁作他人妇后,私下更是自我放纵,屡犯门规。他天生本就是率性之人,此时一乐,虽在囹圄之中,仍是尽情地哼唱,聊以自慰。

孰不料,刚刚哼到“纤纤擢素手”一句时,突然觉得喉咙被卡住,因为他心中猛然闪过一个念头:若是要将人收入法器,须得先取此人的血涂于法器内,凌云子等与我相隔甚远,如何能吸我的血?到底是谁要加害于我?此念一起,不由得转惊为怒,疑窦再生,失声痛骂道:“大丈夫行事,何必鬼鬼祟祟,有本事就真刀实枪大拼一场,用此下三滥的手段背后偷袭,算是哪门子英雄好汉?”

痛骂良久,仍是悄无声息,依照本性,也就忍住不骂。

此时已是过午,从葫芦口照进来的光线可断定,此行一路向西。透过葫芦口,儒子依稀认得这些景物是宋人后村所有。进而向西,就是冉人村、孟家湾、施人庄等十数村落。

儒子从未试过葫芦内观天这等奇遇,怒气之余亦倍觉新鲜,这一路看将过去,自有一番别样的韵味,心想:道门先贤有云,蛙在废井里观天,不知天地之宽。如今我被摄入酒葫芦中,透过葫芦口观天,所窥的天地远胜井中之蛙。这桃源又何尝不是个酒葫芦,咱们儒道两门中人便是葫芦内之蛙。唉!咱们祖祖辈辈藏身于世外桃源内,一味地修仙求道,从不过问桃源之外的世间是非,这到底……

他本有质疑的心思,因敬慕儒门,便立马打住,一想到道门,忍不住又要想:此人劫我西行,难道是道门中人?儒道仙剑斗法,双方从不暗使卑鄙手段,难道道门诸子又中毒,请我去解?

一時之间,杂念纷至,脑海一片昏沉,酒意一起,不知不觉竟睡着了。

也不知过了多久,再醒来时,马蹄声已歇,取而代之的是汨汨流水之声,早已身处船舱当中,轻舟急行。此时,酒葫芦倾斜,儒子从葫芦口向后舱看过去,但见河面澄澈多彩,晶洁如镜,心道:难道已到了镜练河?我身在桃源中,从未到镜练河中游玩,想不到此中如仙境一般。当真是“不登高山,不知天之高也;不临深溪,不知地之厚也”!

儒子所想不错,船下之河,正是桃源镜练河。

此河如镜平静,似练多彩,故名镜练河,长河呈“丫”字形,直贯桃源南北。儒道两门自入桃源后,世代分居大河两岸。儒门村落居东,道门村落居西,两门虽一河之隔,却素不通音讯。大河分叉处北部,全是高山密林,人迹罕至。

眼见七彩镜练河便在脚下,儒子心想:看来必定是道门中人暗中使诈,他们在酒中落药,将我毒倒,然后将我擒来此处。他精于音律,又擅黄岐之术,旁人落毒,自然是毒他不倒,但酒中迷药非毒物,无法察觉。

这也与酒的本身有着莫大的关联。儒门诸子禁酒,儒子的酒,乃儒门八奴中人“赛杜康”鲁酿所赠,私下收藏,极为隐秘。八奴素来与儒子交好,所藏的佳酿决不会为他人所知,无须提防旁人落毒。此外,儒子酒入愁肠,情迷意乱,猜不透柳三妹那番若即若离的背后情意,是以着了道儿而不自知。

他本就豁达,眼见无法反抗,又以圣人之言自我安慰道:“圣人有云:既来之,则安之。”忽见舱中挂着一把长琴,正是旧识之物,心道:看来那人对我并无加害之意,难道是……心中眉目异常清晰,只是不敢往下想而已。

未知几时,忽听得有人道:“娘,祖先有训,桃源之人,终身不得外出。请娘回头!”正是温良二子中人。另一人道:“请娘回去。”温良二子非但容貌身形相似,声音亦是一般,眼见母亲此行有异,便极力劝阻。

儒子心道:当真是嫂嫂,嫂嫂此举用意何在?他心中一万个不愿意此人是柳三妹,也就不敢多想,无奈温良二子的声音早已传入耳朵,哪里还会有假?

为了探个究竟,儒子当即略一侧身,压得葫芦转了向,从葫芦口看过去,只见温良二子被绑在甲板上,脸有忿色,柳三妹正在划桨行船,不觉已到芦苇繁茂的地方。

儒子心想:原来嫂嫂是想偷溜出桃源,可桃源四周尽是结界禁制。嫂嫂从来未学过玄术,如何能有如此手段?又如何得知桃源的出口?私出桃源,实乃死罪。她不惜犯险,将我劫来,莫非是要与我……他心中所想的,自然是“远走高飞”四个字,惊惶之下,无暇多虑。

因为他一想到这里,心中似有十五只吊桶打水,非但惊惶不安,更是疑虑重重、忧心忡忡。

忽听得凄厉一声,似有人受伤,又有人翻身落水。儒子担心他们母子三人安危,便探个究竟,只见柳三妹飞身上前,一手锁住良子下巴的穴道,一手将木浆横挑,将温子挑回船上。温子得救,良子却满口鲜血,半戳舌头吐落在船,神情僵直。

儒子惊诧不已,全没想到温良二子以死相逼,力劝母亲,如此刚烈的性格,与“温良”的本意相去甚远。更为惊异的是,柳三妹从未习武,何以此时危难之际,竟能身手不凡?若是身手不凡,数日前遭受琢玉剑攻击,为何安之若素,不为所动?

两人青梅竹马,柳三妹虽曾吵闹着要儒子传授武功玄术,儒子经不起她的软磨硬求,拼着杀头的大罪,偷偷传授了几招九思仙剑诀。但只是几招入门剑法,即便修炼得出神入化,亦绝无眼前之能。

更何况,此事后来被庸公得知,一番重责重罚后,二人心中便断绝了私下授武习武之念。依照儒门祖规,非儒门诸子中人,不得修习儒门道术法功。

此时柳三妹飞身、点穴、挥桨竟是一气呵成,俨然内外兼修的武学好手。儒子看着柳三妹的身影,只觉得她一下子变得陌生。思疑不定之际,又觉体内酒气翻涌,脑袋更是昏沉。

柳三妹替良子止了血,一把将他抱住,凄然道:“傻孩子,何苦如此?”泪如豆粒般打落在衣襟上,怕二子再胡闹,封住二人要穴。

温良二子一齐瞪着母亲,满眼既是怒火,又是哀怜,只求母亲不出桃源。兄弟二人乃儒门修仙诸子中人,素来受儒门礼法教化,心志既坚,眼见母亲违背祖训,亦是毫不客气,怒形于色。

柳三妹双眼通红,说道:“桃源乃伤心之地,无论如何,为娘今日定要带你们逃离此地!”双桨一划,本就飘摇不定的小船立时稳住,又破浪前行。

此时小船已到浅滩上。儒子从葫芦口看过去,但见碧芦如毯,尽头处悬崖壁立,直入云际,巨猿难攀,飞鸟莫越,哪里有什么洞口之类的?心想:嫂嫂不会御剑,难道要攀岩过去?柳三妹轻抚温良二子,说道:“过了这座绝壁,就是桃源之外了。这令人伤心之地,咱们这辈子不会再回来了。”于桃源景色,不愿再多看一眼。

她站起身来,左右各捏指成诀,上下翻动,喊了一声:“着!”四指向前一点,一道青光迸出,崖下立马裂开一洞口,宽高各有三丈来长。

儒子心道:嫂嫂会玄术,竟能打开结界。万仞之下,又别有洞天。出乎意料之外的事叠浪而来,儒子惊得合不拢嘴。

柳三妹正欲下船涉水,忽听得洞内声若闷雷,不绝于耳。一人纵声高喊:“臭婆娘!哪里逃?”

第四章 血剑十三魂

柳三妹正处洞口三丈开外,情知不妙,心下沉吟:此处是桃源结界最为薄弱的地方,我运功施法时已是格外小心,难道还是惊动结界阵法,引来桃源耳目?当即从衣角撕下一块长布裹住脸面,扒了些水草掩住温良二子,眼见无处可逃,只得将船撑入芦苇中。

儒子更是心惊:结界之外竟早已伏下人马,倘若嫂嫂被擒,后果不堪设想。

此时,洞内轰隆一声,潮头汹涌而来,顷刻间冲出一团黑气,风卷云涌,漫天席地。黑气中夹杂着阵阵厉鬼般的凄惨叫声,有男有女,有老有少;忽而老翁怜孙,忽而小儿哭娘。这声势,似是含恨而死、冤屈难伸的多口之家。

哭声过后,飘向四野,遮天蔽日。

柳三妹来不及藏匿,只得回过头来,见黑气中闪出一条黑色人影。那黑影喊道:“哪里逃,就算逃到天涯海角,也追到底!”正是先前那声音。

黑气不住地闪出一柄柄长剑,通体漆黑,洒满鲜血,鲜血欲滴而未滴,极是诡异阴森。那些凄厉的叫声正是这些黑血剑所发,它们似乎扶老携幼,哭爹喊娘,恶鬼索命似的,但嗅到柳三妹的气息,并未立马上前。

柳三妹登时毛骨悚然,以她的见识,原本可以断定此物决非桃源中所有,但作贼心虚,禁不住想:桃源结界暗道极为隐秘,何时暗伏高手?如今事已败露,无可辩白,倘若被擒住,非但自己死罪,还枉送了儒郎和温良三人的性命。眼见有进无退,当即心一横,竟然起了杀念,欲先发制人。

须知桃源宗法,擅出桃源者,杀无赦。

那黑影站在一截横木上,似是个少年人模样。他从腰间取下一布袋,当空一抛,厉声喝道:“滚出来!”顷刻间,布袋连续钻出数十名黑衣大汉,手执长刀,勇猛彪悍。

当中一人喊道:“别让她先发难,否则大伙抵受不住!”喊声甫毕,横木上三人也不打话,早已飞身过来,身法灵捷,显然颇有修为。

柳三妹见对手不用玄术,正是求之不得,当即双桨横空一扫,正中两人。那两人“哇!”的一声,落入水中,一动也不动;另一人见势不妙,兼之身子凌空,无处凭借落脚,只得挥刀来砍双桨。柳三妹双桨一夹,迎向刀刃。那人陡然转刀,欲借双桨之力回跃,以免落水。柳三妹心下一笑,右桨突然一分,点向那人胸口。只听得“吱”的一声,那凌空之人四肢酸软,闷声不响落回横木之上。

那少年惊讶不已,俯下身来,一探鼻息,见那人早已断气,喊道:“臭婆娘,怎地突然变得如此厉害?活捉此女,赏金三十两!”后两句说的竟是胡语。

正所谓“重赏之下必有勇夫”,他长剑一挥后,身后众人纷纷落水,作出拼命厮杀的态势。

儒子心下惊奇:这些当真是胡人?桃源哪里来的胡人?清河使等人也不是这般邪恶。当年老子远赴西域,儒门因此结交不少西域之人。难道儒门里应外合,在此埋伏一队人马?

他与桃源之外从来无涉,本也不知那少年说的是胡语;但他精擅音律,对各种音色有着天生的机敏,且博闻强记,前后推敲,自可断定这是胡语。

儒子略一沉思后,只见柳三妹身法飘忽,俨然是一流好手,哪似是平日所见的素未习武之人?

一番下马威的痛杀后,直令众人心惊胆寒。他们见同伴被杀,装腔作势地鼓噪,嗷吼连连,却再也不敢贸然拼命。

柳三妹喝问道:“来者何人?快报上万儿来!”说的竟也是胡语。

那少年喊道:“妖女明知故问,蒙住个脸就认不出了?快快束手就擒吧!”催促那些大汉上前,但经先前一番挫折后,无论他如何威逼利诱,喝令催促,始终无人胆敢再以身犯险。

那少年大怒,喝道:“白养了一群废物!”当空一指,催得那些黑血剑应声而动。黑血剑似是张牙舞爪、如泣似诉的冤魂一般,向柳三妹索命而来。

柳三妹眼见无法躲避,左桨急出,半空挥动,或撇或横,忽左忽右,舞得有如风车一般呼呼生风。风声响处,便有一柄黑血剑应声而碎。

儒子见柳三妹举手投足之间,便将黑血剑打得血浆横飞,武技娴熟,且下手狠辣,哪里是往日端庄娴静、温柔善良的柳三妹?

但说来也奇,那些黑血剑被击碎后,转眼间又再重聚。如此死而复生,散了又聚,聚了又散,无休无止,当真是冤魂不散。

柳三妹不由得大吃一惊,叫道:“冤魂血剑?阁下与南宫一剑如何称呼?”心想如此耗下去必定力竭而衰,徒劳无益,不禁秀眉紧蹙。

她心中思索,而手中招式不敢稍停,啪啪数声后,又将一股血剑扫入水中。疾风正劲处,突然一桨脱手而出,箭般朝那少年门面射去。

那少年惶急,急催黑血剑回护。众人唯恐躲之不及,顿时阵脚大乱。

柳三妹趁机单桨入水,横舟回走。

那少年大聲喝道:“臭婆娘!一十三口的灭门之仇,不共戴天!”又再催促。黑血剑倏然破空而出,天罗地网般围逼柳三妹,前三后四,左右各三,正是一十三柄。

柳三妹略一沉吟:什么灭门之仇?难道这是一场误会?但对方早有好手折损在我的手里,这一场梁子,无论如何是结下的了。眼见剑阵直逼,当即手起一桨,欲当空筑起一道水墙,同时内心又摇摆不定:若是贸然催动玄术,必定惊动结界,引来清河使等人,脱身无望;若不催动,定要死在这些冤魂黑剑之下。如何是好?略一迟疑,形势已是危急万分,无暇多想,唯有急催法力。

“呼”的一声,一道水墙冲天而起,铜墙铁壁一般挡住来势凶猛的黑血剑。如此僵持,柳三妹分身乏术。

那少年心中大喜,欲涉水来擒,却见有人放冷箭,立马喊道:“不可放箭!不可放箭!”向旁急扑,终究还是慢了半拍,羽箭早已擦身而过。

柳三妹无法趋避,突觉左胸一麻,眼前一黑,几欲摔倒,手中的木桨掉入水中。受伤处鲜血汨汨直流,色泽偏黑,自然是那箭头涂了剧毒的缘故。

此箭正是一黑衣大汉所发,箭法精准,力道凶猛。原来他见柳三妹功夫了得,心中骇然,趁那少年与之斗法之际,即觑其不备,暗箭伤人,一击即中,大喜过望,喊道:“让你逃,让你逃!绑住妖女!领金三十两!”

木桨尚未落入水中,水墙早已“轰”的一声崩塌,溅雪飞玉。十三柄黑血剑摆脱束缚,疾飞而前,将柳三妹围在垓中,只待那少年一声令下,即黑光飞溅,万剑穿心。

众人见柳三妹受伤,已有中毒迹象,纷纷跳落水中来擒,唯恐那放箭的黑衣大汉争了首功。

柳三妹脑海一片迷糊,直觉众人身法并非桃源的外门功夫,茫然不解。

儒子心急如焚,欲上前相助,数度欲运功冲破葫内的封印,却无能为力。平日用来装酒的葫芦,此时竟然成了自己的牢笼,当真有几分作茧自缚的意味,不由得一阵苦笑。

其实,儒门修仙之人嗜酒,乃修仙的大忌,酒葫芦即便不困住他的身,亦早已困住了他的心。

柳三妹唯恐来人伤及温良二子,欲转移众人视线,出指封住伤口周围穴道后,紧咬朱唇,竟将毒箭拔了出来。她罔顾四周凶险至极的黑血剑,纵身一跃,落在横木上,长箭急挑疾刺,急攻那少年。

此举无异于自投罗网。余人喜出望外,立马将她围住,长刀晃晃,向其要害之处砍去。

那少年见柳三妹性命无碍,心中大喜。又见她如此拼命,心中暗自佩服,喝道:“不得伤她性命!不得伤她性命!”

当中有人见此良机,也不顾得三十两黄金活生生摆在眼前,只为复仇,哪里听得进呼喝之声?挥刀便砍。

柳三妹因中了毒箭,身法顿时滞板,长箭左支右绌,勉强避开了一阵密不透风的刀光。刀光闪闪,分从四面八方进逼,柳三妹虽然拼命刺倒了两人,但大腿已连中三刀,鲜血汨流。

突然,又一长刀破空劈来,柳三妹无处可避,唯有手中长箭激飞而出。只听得“哇”的一声,那挥刀的黑衣大汉中箭,倒毙入水。

柳三妹中箭后强行用功,早已毒行攻心,一口鲜血忍不住冲口而出,扑倒在横木上。

众人大喜过望,一拥而上,势将柳三妹断肢裂体,突觉门面一股劲风透骨而来,慌得四下逃散。

原来柳三妹眼见不敌,忽地里心生一计,就势伏倒后一动不动。待得众人欺身相近时,她拼着最后余息,暗地里抓碎横木,紧抄在手,猛然横扫,正是“横扫千军”的妙着,将余人打得头破血流。

当中一人按住头颅,叫道:“这臭婆娘功夫突飞猛进,咱们小命难保!”心有不忿,只求活命。突然瞥见那少年腰间别着一块令牌,当即夹手夺过,未待那少年反应过来,当空一抛,撞向柳三妹。

区区一小块令牌,毫不起眼,柳三妹也不以为意,只是随手一挡;但随即惊醒,全身着凉,如堕冰窖一般。因为那小小令牌虽是寻常之物,卻能引动黑血剑。果不其然,令牌一动,黑血剑即应令而动,一化为十,十化为百。顷刻间,千万道红光迸射,交织成网,殷红刺目,直逼柳三妹。

那少年立马急得捶胸顿足,欲出手制止,却有心无力,一掌劈向那投掷令牌之人。那人落入血光之中,顿时化作一摊脓血,然后湮没在狂潮急浪一般的血剑当中,尸骨无存。

余人吓得心胆俱裂,面若死灰。他们平生虽在刀头上舔血过日子,却哪里见过这等噬人不见骨头的惨状?惊慌之下,魂如何能不为之飞,魄如何能不为之散?

柳三妹大为焦躁:仅是眼前之人已是无法对付,偏在此时又冒出这冤魂黑剑阵来。此阵非单纯的武力可破,须以玄术制之,如此一来,岂不是驱狼引虎?

儒子身在酒葫芦里,早已慌得张声大呼,不住地催促手中的琢玉剑,无奈酒葫芦已被封印,就算在葫内闹得翻江倒海,自外面之人听来却是风平浪静。

他们兄弟二人本就是儒道仙剑斗法中仅剩的生还者,两门相争,全是生死激搏,儒子于惨烈场面自然是见怪不怪,但这等化血的诡异情景,实在是平生第一遭见到。

黑血剑越涌越多,风起云涌般激增,铺天盖地,转眼便要将天地吞没其中。柳三妹当机立断,一咬牙根道:“先摆脱眼前困境,再作计较!”盘膝而坐,掌心朝天,双掌挥出,两团烟气从掌中袅袅升起,左烟右气,一黑一白。

此时,众人惊异更甚于见到黑血剑噬人,惨声呼喊:“阴阳大法!阴阳大法!”

顿时,黑烟白气合二为一,化作母夜叉,虎声啸啸,狂风般向众人卷去。旋风过处,又是一片凄厉喊声,瞬间便将血光尽皆淹没。一柄柄黑血剑凌空倒退,哭爹喊娘,呼儿唤女,打在光洁的石壁之上,鲜血顺着滑溜溜的石壁流下,如同神仙大手笔的挥毫泼墨。

霞光一照,更显得阴森诡异,恐怖至极。

儒子先是惊惶诧异:想不到嫂嫂竟然修炼了这种妖邪之术。她性情大变,自然是因为这个缘故了。复又担忧:糟糕!如此大施玄术,必定惊动结界,引得清河使转眼即至。苦于有心无力,无法上前相助,自责不已。

柳三妹虽然杀退黑血剑,儒子心中竟然没有丝毫喜悦之情。因为,他一点儿也不认得眼前之人。

柳三妹重伤之下陡然催动玄术,虽逼退冤魂血剑阵,却是杀敌一千,自损八百,自身伤势加重,晕倒在地,掌中两股烟气随即消失。

余人欣喜若狂,因先前上了一次恶当,此时倒是精了不少。静待良久,见柳三妹确实是晕倒无疑后,这才呵呵怪叫,挥刀上前,欲乱砍一通。

忽地“嘣嘣嘣”三声,一把长剑已将众人的大刀逼开,一声音大喝道:“杀死了她,拿你们家的妹子去拜祭吗?”正是那少年。

只见他满眼通红,如欲迸出火一般。

他捡起了令牌,收了黑血剑,又道:“峨眉玉女门灭我南宫剑郎全家,她是姓胡那老女人的爱徒,擒住了她,可威逼那老女人。”

余人只得愤愤作罢,将柳三妹抢回舟中,叽里咕噜乱吵乱嚷,说的全是胡语,不知所云。

儒子心道:这人叫南宫剑郎?柳三妹是峨眉玉女门中人?玉女门又是何门派?难道三妹结交桃源外之人?想到此处,自觉不可思议,不敢往下再想。

那少年殊无欢欣之意,反倒忧心忡忡,从怀中掏出一枚解毒灵药,拉开柳三妹裹住脸面的布条,只见一张苍白的脸映入眼中。那少年大惊失色,手中的药丸掉在船上,惊道:“不是她!不是她!她不是!她……”

身旁一人道:“她不是谁?谁不是谁?”

那少年道:“她不是我们要捉拿的羊剑容!”

余人惊讶地喊道:“那我们万里追踪,岂不是白行一趟?还枉死了那么多兄弟!”

众人七嘴八舌,议论纷纷地道:“明明看到她从这洞进来,怎地打起来后就换了人呢?”

“羊剑容不是人,她是会变身的妖女!”

“这是她的妖洞,骗我们进来一网打尽!”

“她是女妖又怎么会中毒?”

“兄弟的性命也白搭了!”

忽然有人道:“这里怎么会有两个小孩?”

另一人道:“这妖女让我们折损了那么多兄弟,将她和这两小孩一同砍死算啦!”

先前那人道:“就这样一刀砍了,真是便宜了她!”

正自争论不休,忽觉头顶火光团团,烈焰滚滚,大有遮天蔽日之势。一人失声惊叫道:“怪鸟!怪鸟!”

另一人更是惨声哭道:“影州……”众人一听到“影州”两字,立马脸色惨然,呆若木鸡。

那少年见来者不善,急舞长剑,喝道:“影什么州?瞎说!你以为这里是犟山吗?想要活命的,立马射!”

众人正在一片惊惶之中,忽听得那少年发号施令,便纷纷拈弓搭箭,拼死往怪鸟身上招呼。

儒子见此,喊道:“灵火凤凰!”那火团般的之物正是一只只巨鸟,名叫灵火凤凰。如此灵物原是桃源的朱雀,本就威猛,自得道化羽成灵火凤凰后,成为桃源仙境的一道移动结界,自觉捍卫桃源,对邪恶之物尤为敏感。

当日,柳三妹打算赠给儒子的那件灵火凤凰羽,便是来自此物。此时,柳三妹所发的烟气和那少年的冤魂血剑阵,均是邪恶至极之物,将它们引来。她本来害怕催动玄术会惊扰了结界,引来清河使,却没想到竟然招来了平素不知藏身桃源何处的灵火凤凰。

灵火凤凰见了陌生面孔,立马舞起巨帆一般的大翅膀,当空急扇,将所有的刀弓箭羽纷纷扑打落水。

众人自命堂堂男儿,如何能轻易屈服于禽鸟之下?心有不甘,当即抄起四下之物投掷。灵火凤凰疾扑而下,钢爪过处,锐不可当。众人躲之唯恐不及,抱头鼠窜,哪里还有还击之力?

那少年顿时怒火中烧,欲掏出腰间的令牌,催动冤魂血剑阵,突觉眼珠一痛,正被当中一灵鸟啄中,深入骨髓,痛得整个人扑入水里。他身子触及船舷时,恰好撞中酒葫芦,酒葫芦即滴溜溜地打转。

余人未知所以,只道那少年落水避祸,情知不敌,立马纷纷仿效。灵火凤凰争相扑落,不住地叼啄,幾个起落后,伴随着河面上阵阵的惨叫之声,早已将众黑衣人打发得干干净净。

一番狂啄后,本来呼天抢地的河面霎时变得悄无声息。群鸟在水面来回游动,四下巡查,认得柳三妹和温良二子的面孔,并未叼啄,长唳一声,风涌云动般结队远去。

长河之上,空余一叶孤零零的小舟。

第五章 无情悔多情

夕阳西下,晚风低吟,如歌入梦。

酒葫芦自受外力震荡后,封印的灵力渐消。儒子亦从迷糊中醒来,忧心柳三妹母子三人遇害,当即御剑而出。双脚尚未落船,便见柳三妹倒在一旁,左胸黑血汨汨而流,不知死活,温良二子躺在乱草中,兀自沉睡。

儒子喊道:“嫂嫂中毒了!”关切之心,怦然大动,欲伸手去扶,但不知为何,双腿如同钉在甲板上,不敢越雷池半步,心道:本门圣人有云:男女授受不亲,如何是好?但见柳三妹此状,又于心不忍。

如此境地,当真是进退两难,随即又想:圣人亦有云:嫂溺,叔可援之以手。如今嫂子非但落入水中,而且中毒已久,再耽搁下去,只怕会毒发而亡。如此一来,儒子岂不是天大的罪人?两相权衡,索性折中,只得闭上眼睛,伸手将其扶入舟中,却无意中牵动其伤口。

柳三妹“啊”的一声惊醒,双眼愣愣地看着儒子。

儒子自知鲁莽,心中大感愧疚,被她瞪着一看,全身便如触电一般,双手一颤,竟将她摔了下来。柳三妹被摔,脑袋重重地撞在船上,忽见儒子满头大汗,不怒反笑地说道:“儒子欲乘人之危么?”头痛欲裂,心中却是甜蜜无比。

儒子双目不敢正视,吱吱唔唔地说道:“伤口有毒,儒子……”

柳三妹毫无血色的面孔顿生笑意,以痛为乐,说道:“儒子要替我吸毒么?”

儒子正在踌躇,羞于启齿,亦不知如何措辞,忽听得柳三妹直言不讳,一时不敢回答。

柳三妹道:“你们家儒门,不是日省三身甚至五身的吗?圣人有云,什么乱七八糟的为人谋不忠乎?圣人有云,什么不三不四的不信乎?”

儒子心中惊惧,也不理会柳三妹侮辱圣人之言。须知那吸毒二字,太过亲热,此举须抵住腰腹运功,然后用嘴吸出。叔嫂间如此肌肤之亲,极为不妥,更何况,伤口不在别处,恰好是在左胸。

柳三妹见他无动于衷,又道:“圣人有云:仁者爱人,医者父母。儒子竟是见死不救,有违圣人君子之道。唉!我这种苦命之人,在你心目中,果真是比不上一块冷冰冰的石头烂破剑。”言下之意,竟是催促儒子吸毒。

儒子回想起当日舍身相救琢玉剑的情景,心有所动。

柳三妹又道:“圣人有云:子绝四——毋意、毋必、毋固、毋我!儒子对经书无所不精,却顽固不化,岂不枉读诗书?”

儒子自然知柳三妹所指:君子要杜绝四种毛病,不主觀臆测,不绝对肯定,不固执己见,不自以为是,心道:嫂子所需的只是一片医者仁心,全无他意,而我却妄加肯定,自以为然,实在多虑了。

欲举步向前,便在此时,琢玉剑发出“嗡”的一声,似有轻蔑之意。

儒子立马脸红,心神不定,忽然瞥见水中浮尸血迹斑斑,说道:“这里有古怪!”当即借故跃下水去,御剑破浪,四下翻寻,伸手去揭那些人的面纱衣衫。水中死尸早已面目全非,但仍可看出他们的肤色与桃源中人不类,心中大奇。

忽然记起先圣尊王攘夷之论,知这些人乃四方蛮夷,说道:“嫂嫂,你所杀的全是桃源外之人,替桃源立下一大功劳!”显然将灵火凤凰杀敌的功劳,记在她的头上。他本以为柳三妹因私出桃源而有滥杀桃源中人之嫌,犯下死罪,心中惴惴不安;直到此时,确认所杀之人乃桃源外之人,心头大石方始放下。

柳三妹心下沉吟:“你不去追究私出桃源之罪,反而替我邀功。儒郎啊儒郎,你这般潇洒随行,又情深若斯,直教人心折。”听了儒子的话后,又想:怪不得他们会说胡语,原来这些都不是桃源之人,却为何要来捉我?早知如此,就不必跟他们瞎纠缠,耽搁出桃源。

她勉强站起身来,冷冷的道:“外族之人来犯,凡我桃源之人须全力诛之。你嫂嫂本事低微,技不如人才中箭受伤。”

儒子目睹柳三妹救人御敌的情形,知其武学上修为不在清河使之下,所用的玄术更是妖邪无比。正待追问,柳三妹一声呻吟,显然是毒发而痛。儒子偏偏假装没有听见,继续御剑水上飘,逐一查探究竟。他恨不得就这样游来游去,永远不停歇下来,因为一旦停下,就得回到船上替柳三妹吸毒,就得面对早已嫁作他人妇的旧情人。这个旧情人的丈夫不是别人,而是自己素来敬重的亲兄长治子。

儒子见水面浮尸成片,阴森可怖,莫可名状,问道:“这些人到底是何方人物?”忽地想到六年前的一幕,“慕容兄妹是胡人,早已被兄长处死。难道这些是他们的同伙?此时大举复仇而来?”

柳三妹冷冷的说道:“这些死尸就真的这么好看吗?看来看去,难不成死尸也能让你百看不厌?”

儒子心中甚是愧疚,却始终没有勇气跃回舟中。若是眼前是一头凶恶的猛兽,倒是丝毫不惧,一往无前,手起剑落,杀个痛快。柳三妹不是猛兽,是活生生的人,在他心中偏偏比猛兽更具威力,令他不敢上前,甚至不敢直视。

柳三妹又道:“你不怕累死,我也怕毒发而死。如果死尸真的这么好看,干脆让我毒发身死,变成了死尸后再让你看个够,遂你心愿好了!”

儒子一愣,仍是御剑而飞。月色下,柳三妹见儒子衣袂飘飘,甚是潇洒,忍不住又道:“叔叔果然是出类拔萃之人,认了桃源第二,再也无人敢认第一。”

儒子听得柳三妹称赞,忍不住飘飘然,更有卖弄之意。就这么一卖弄,意念立马不纯,脚下一阵轻浮,整个人差点从剑上跌下来,幸得琢玉剑早已防备,才不至狼狈不堪。

他双脚稳站后又道:“嫂嫂奖饰,儒子愧不敢当。常言道:学无止境,天外有天,人外有人。儒子这点微薄的本事,又如何能称绝?”身影来回纵横,矫若游龙,潇洒自如。

柳三妹心道:“儒子生性洒脱,本应浪荡天涯,一辈子呆在桃源,岂不可惜?”灵机一动,趁机说道,“天下之人活在天下间,本应无处不可去,无地不可往,桃源之人又何必与世隔绝?既然叔叔知天外有天,何不随三妹一同到外游历一番?我千辛万苦捉你来,不是就为了要带你出桃源吗?”

儒子一听,自觉不妙,连忙道:“不可!不可!祖训不可违!万万违不得!”身为儒门修仙人,祖训有若天条,决不可违;但心底里又何曾没有想过桃源外的天地?毕生窝在这世外桃源修仙练道而罔顾天下,非侠义中人所为。

柳三妹突然脸色一沉,痛骂道:“祖训!祖训!什么乱七八糟的祖训?儒门中人尽是些伪君子,表面上满口仁义道德,背地里龌龊不堪!”

儒子为之一振,脸有愠色,说道:“嫂嫂,儒子乃儒门中人,儒门蒙羞,就是儒子蒙羞。儒子不敢聆师门之过,还请嫂嫂慎言。”他涵养本就极好,很少有重言,此时听得柳三妹直接贬损儒门,心中如何能安?

柳三妹置若罔闻,变本加厉道:“败坏人伦之徒,岂能以蒙羞二字蔽之?”

儒子又惊又怒,自问柳三妹嫁给兄长后,自己一直恪守人伦,毕恭毕敬,从无僭越之念,如今被如此恶骂,心中如何能忿?此时,脚下的琢玉剑一抖,已有感应,不等儒子召唤,早已带着他飞身回船。

刚一落到船上,儒子立马自我克制地想:不可鲁莽。强忍怒气,问道:“嫂嫂何出此言?你说的败坏人伦之徒是谁?谁败坏人伦了?”

柳三妹视而不见,听而不闻,双手抱膝,愣愣地望着崖上明月,似有若无地说道:“远在天边,近在眼前!”她如此坐姿,正是儒门礼法大忌。

儒子无暇顾及,追问道:“这话从何说起?”

柳三妹道:“六年前,那一场醉酒,酒后……”

六年前之事,正与他所想到的慕容兄妹之事不谋而合。儒子立马青筋暴起,喝问道:“嫂嫂,你到底是何人?”

此问一出,非但柳三妹吃了一惊,就连他自己也是吃了一惊。数日以来,谜团不断,他本欲向其寻根究底,追问清楚,但不知为何,心里明明是有许多话要说,与柳三妹相对时却不知从何说起。

此时暴怒之下打开了话匣子,儒子便忍不住继续问道:“嫂嫂的古诗从何而来?为何得知桃源结界薄弱所在?为何要私下逃出桃源?你所用的又是什么玄术?身为儒门中人,私出桃源乃死罪,嫂嫂为何处心积虑要陷儒子不义?你又何时吸了我的血?”每问一声,上前一步,连珠炮发,满腔怒火,双眼直瞪柳三妹。

柳三妹漠然道:“为何一定要问我?”

儒子自知鲁莽,却不愿就此罢休,说道:“儒子心中的这些疑团,除嫂嫂之外,无人可解!”

柳三妹不慌不忙地拿起身旁的酒坛,勉强地用力高举过头,慢慢地递到儒子跟前。

儒子没想到柳三妹此行,竟连屋后的藏酒也搬了出来。美酒当前,满腔的怒火登时被浇灭,接了过来,咕噜咕噜地喝了几口。大觉人生畅快之事,莫过于久受压抑后的一番痛快淋漓的喝酒,但这种喝酒宣泄只是短暂的麻痹。疑团未消,心头抑郁,本欲再度追问,只见柳三妹从怀中掏出一张手帕,帕子上血迹殷红,如同数朵红牡丹盛开一般。

儒子见此,心中登时灿然。

原来当日儒子舍身救柳三妹时,以掌作护,挡住琢玉剑的攻击,血滴洒在柳三妹的脸面上。柳三妹趁机掏出手帕,将这些血藏了起来,涂在酒葫芦上。

那日柳三妹受琢玉剑的攻击,自然是假装晕倒,否则也决不可能在醒后趁儒子请罪时,说出“万死万死,自当自刺一万剑”的话来。那日儒子向琢玉剑说道:“小玉!你若再自寻短见,我立马以你碎片自刎!你碎成一千块,我就割自己一千剑。”

柳三妹如此工于心计,不言而喻,这一切都是她有备而发。她淡淡地说道:“我所做的一切,不都是为了你?”随手拎起一坛酒,张口欲饮,“哇”的一声,一口鲜血喷了出来。

儒子立马自责道:“儒子该死,延误嫂嫂解毒良机,以致嫂嫂伤势加重,此刻救命要紧,嫂嫂莫怪。”伸手上前搀扶之际,仍觉颇为踌躇。

柳三妹更是不悦,突然手起一掌,往伤口拍落。儒子飞身阻止,伸手一挽,扣住了柳三妹的手臂。熟料柳三妹“哎呀”一声,顺势倒在他怀中,双眼骨碌碌地看着儒子,似笑非笑。

儒子大窘,急欲挣开,哪里还能摆脱?思慕已久,又哪里还愿意摆脱?心猿意马之际,竟忍不住伸手去握柳三妹的手。此时,温香软玉在怀,又是十指紧扣,不由得心神阵阵痴醉,顿觉万物尽皆形同虚设,天地间只剩他们二人。

偏在此时,琢玉剑嗡声大作,一跃而起,丝毫不留情面地撞向儒子。儒子心神正自迷醉,如此良辰美景,若容她从旁添乱,岂不扫兴至极?当即毫不客气地伸出双指,用力一捏,将她封印。

琢玉剑顿时无法动弹,掉在一旁。

柳三妹望着儒子痴痴的神情,笑道:“儒门中人,嘿嘿……果然是伪君子吧?表面上满口仁义道德,背地里龌龊不堪。若是让你兄长知道,你我二人难逃酷刑!”

儒子被柳三妹一笑,顿时脸红,亦复心惊,暗骂道:原来是嫂嫂故意引我露乖!当即说道:“儒子失态,嫂嫂莫怪!”欲将其推开。

柳三妹牢牢拿住儒子双臂,此刻靠在儒子怀中,得偿所愿,心中甜蜜,低声说道:“如此良宵佳夜,纵是千刀万剐,雷劈火烧,世间诸般恶毒酷刑全都用在我身上,那又何妨?我就喜欢你的真面目,不喜欢你装模作样的做伪君子,假仁假义。”

儒子更是羞愧难当,汗水涔涔而下,借着她双掌紧握之际,运起内力,将灵力源源不断的送进柳三妹的体内。

良久,柳三妹脸色悠悠转润,问道:“儒郎,倘若此刻在你怀里的不是柳三妹,而是别的女子,你会不会如此痴醉?”

儒子道:“儒子心中只有三妹,自你嫁给兄长后,儒子视天下美女如粪土。”

柳三妹闻言,不喜反愁,双目无神的仰望着崖上明月,凄然道:“叔叔真乃性情中人,对你那个柳三妹一往情深,辜负了不少女子的芳心。”

念及儒子数年来对自己的情意,心头掠过一丝不快,突然将儒子双手甩开,站立起来,说道:“我在你心目中亦不过粪土而已。”

一言未毕,几欲摔倒。

儒子欲上前相扶,柳三妹怒道:“皮外之伤,岂敢劳烦儒子记挂于心?”两眼发愣,忽见月光下,一粒药丸格外显眼,随即捡起,认得此药乃本门解毒灵药,正是先前那少年掉在船上之物。柳三妹略感惊奇,又觉胸口闷抑难当,知是中毒未解,当即将那药丸塞入口中。

儒子见柳三妹随意吃药,连忙阻止。

柳三妹道:“生死之事,各安天命!与其活在世上受罪,倒不如一死了之,以求解脱,免得我这粪土污人耳目。”

儒子实在不解,自己明明说心中只有她一人,为何她自认粪土?只道她记恨自己失态,双目始终游离。长河之上漣漪阵阵,久久不能平静,他的心潮,亦是如此。

忽然记起她先前所说的“六年前,那一场醉酒”那句话,却不知酒后什么。正欲相询,忽听得水草外哗声喧天,一艘快船斩波劈浪而来。

第六章 明月照沟渠

船上火光猎猎,照亮河面;船头树着一支大旗,月色下迎风飘卷,火光照射下,旗上一大字赫然醒目。那字端庄稳重、敦厚肃穆,正是一个“儒”字,其形如字,字显其形,自有一股殊不可侮的威严。

儒子见是儒门中人,顿觉难为情,须知此时孤男寡女,同处一舟,瓜田李下,难免落下话柄。急欲闪身酒葫芦内,但先前二人只顾对答,全然未留意四周围的情形。此时水草外快船已到,火光耀眼,此刻若再躲避,反倒让人觉得心虚。

船上众人如临大敌,张弓搭箭,凝神戒备。为首之人,手执大刀,威风凛凛,正是儒门清河使施于人。此名取自“己所不欲,勿施于人”。

儒门入迁桃源时,只带得少量铁器,是以除清河使、桃林使和白石使用刀以外,余人所用的兵器尽是些农具。被选作儒门诸子的悌子和礼子,所修的法器宝物,也只不过是青竹剑和桃木剑而已。

施于人因为人机警练达,精明强干,又得其身居儒门德修长老族叔的倚重,出任清河使一职。他素来与治子交好,因看不惯儒子平素作风,对儒子颇有微词。

此时他于眼下情形早已看得清清楚楚,却有心刁难儒子,当即假装没有看见,高举火把,故作声势地厉声喊道:“儒门上下在此,大胆狂徒,胡作非为,乱我桃源宗法,快报万儿来!”盛气凌人,无礼至极。

柳三妹不便与之打照面,急忙转过身去。如此情势,儒子无可退避,只得直立身子,跃上大船,拱手行礼,说道:“清河使请了,在下儒子有礼。”

施于人早已看清另一人体态轻盈,身形淡薄,必是个女子无疑,见此番正是奚落儒子的良机,如何不喜?当即老气横秋地说道:“原来是儒子兄弟啊!嘿嘿,果然是儒门的表率、桃源的荣耀、万世的师表、君子的典范……哈哈哈!如此表率荣耀、师表典范的人,偏不在家中修仙悟道,而是在此与人幽会。月下孤舟、美人在怀,真是羡煞旁人喔!哈哈……”

儒子正欲置辩,忽听得清河兵中有人喊道:“杀人啦!杀人啦!”顿时,阵阵惊呼之声此起彼落。

施于人吃了一惊,令人放低火把,果然见得水中横七竖八的尽是尸体,当即跳下水去查看,火光照射之下,见尸体的面目是胡人模样。施于人立马哑然,令余人逐一查看,自己返身回船,仍是不失时机的针对儒子,说道:“一手抱美人,一手杀敌,杀得好威风啊!”同时心中亦是暗自惊惧,他们是见结界惊动受儒门长老派遣而来,全然没料到,竟会在此遭遇儒子。

此时,清河兵陆续回报,尸首全是桃源之外的胡人。众人只忙于水里翻寻,因月色暗沉,未曾注意到崖壁上的古怪。

施于人冷笑一声,眼见这一场功劳将全记在儒子的头上,心有不忿,冷冷地说道:“是不是桃源外之人,还有待查实。某些人已得道成仙,精于玄术,最会耍障眼之法。依我看来,此事大有蹊跷!”

这些胡人多半为灵火凤凰的利爪所杀,但桃源中人从未见过它们杀人,亦未见过利爪的伤口是何等模样,是以认定这些死尸是儒子所杀。

施于人转眼看了看儒子,又看看柳三妹的背影,神色极为漠然地说道:“想必是某些人与情人在此幽会,一不小心,奸情被撞破,要杀人灭口。为了洗脱罪名,故意施用改头换目之法,掩人耳目。”心中突然害怕起来,倘若儒子真要杀人灭口,如何抵挡?当即不动声色地靠近船舷,欲先行擒住与儒子幽会的女子,以此为挟,教儒子有所顾忌,不敢轻举妄动。

便在此时,柳三妹正好转过身来。众人大吃一惊,又是会心一笑。

施于人急忙赔礼,他有心讨好治子,偏巧事先未知情,出言冲撞了嫂夫人,这如何收场?随即又是暗骂大意,心恨忘记了一事:儒子与柳三妹青梅竹马,两情相悦,桃源人尽皆知;而治子對柳三妹情有独钟,亦是无人不晓。至于后来柳三妹为何弃儒从治,众人便不得而知了,只道儒子心厚仁宅,忍痛割爱,故意冷落柳三妹,成全治子与柳三妹。是以桃源中人,更敬重儒子。私底下有人暗传,柳三妹婚后与儒子仍是藕断丝连,纠缠不清。

施于人精细过人,原本不会鲁莽行事,但好不容易见到儒子有把柄落入自己的手里,心中阵阵狂喜,未及细想而已。

柳三妹灵机一动,说道:“温良二子被这些擅闯桃源的狂徒劫来,我一路蹑足追来,幸得儒子及时来援,才在此将敌人尽数歼灭。儒子所杀,全是擅闯桃源之人。”

众人将信将疑,心想:这事太过凑巧了。眼见柳三妹急于解释,更是可疑:“这男女之事通常是欲盖弥彰,越是解释就越是糊涂。”

柳三妹又道:“你们定然在想,此事太过凑巧了,别有古怪,是不是?”

众人微微点头,心想果然不出所料,真难为你还敢厚着脸皮,直承其事。

柳三妹又道:“其实,我也是差一点就上了人家的恶当!因为这些桃源外之人,全是他引来的!”伸出手指,向着一人一指。

那人正是儒子。

儒子大吃一惊,没想到柳三妹竟有此一着。此时奇峰突转,让他有些无所适从。

柳三妹微微一笑,又道:“儒子欲图谋其兄长的掌教之位,勾结桃源外之人,里应外合,指点他们将治子的骨肉偷去。清河使施大人是明白人,你道儒子此举意欲何为?”转眼看着施于人。

施于人双眼一碌,随即明白,说道:“必定是以此来威逼他兄长治子就范。呵!当真是人心隔肚皮,知人口面不知心啊!为了儒门掌教之位竟……”但眼见如此多的胡人横七竖八地浮在水面,于里应外合一说不符。

柳三妹点头,又道:“清河使大人心中觉得有事情不妥吧?你定是在想,儒子为何又要诛杀同伙吧。”

施于人一下子觉得眼前的柳三妹极不简单,见她能将别人的心思摸得如此透彻,心中早有计较,却不动声色地说道:“正要请教!”

柳三妹道:“大人英明过人,又何必太谦?其实你心里早有答案!”越过船去,身法故意显得迟滞。

施于人赔笑道:“嫂夫人当真女中豪杰,与治子兄实乃天设的一双,地造的一对,完璧佳偶,令人佩服。嫂夫人当前,清河小使原本不该多口,但嫂夫人既有所命,那小人就献丑啦!这谋叛之事,事关重大,多一人知就多一分危险。想必是儒子怕事情败露,故意在此杀人灭口。若非如此,世间哪里有这般凑巧之事?”眼见柳三妹双目如水,秋波流盈,心中忍不住一阵激荡,更是恼恨儒子。

柳三妹大喜,敛衽为礼后说道:“清河使果真洞察秋毫,明见万里。儒子这厮非但要杀人灭口,还要对我……对我……幸得你老人家率众及时赶到,三妹才得以保全清白。”

两人一问一答,施于人被引入柳三妹的谎言中,自众人听来,丝丝入扣,无懈可击,登时无不信以为真。这事也并非空穴来风,因为当今儒门,庸公年事已高,即将把掌教之位传与治子。年少的诸子当中,仅剩治儒兄弟二人。治子娶了柳三妹后,儒子难免心有不甘,要想方设法夺他掌教之位,以此来报夺妻之仇,亦是情理之中的事。

顿时,众人觉得儒子虚伪无比。

施于人素来厌恶儒子身居儒门修仙人之列,又厌恶他行止不端,听得柳三妹的话后,更无怀疑;又见她如此身手,知她素不习武,遑论玄术?是以提防之心尽消。此时正是加罪儒子的大好机会,又有柳三妹作证,如何肯错过?当即一拍胸口,说道:“嫂夫人,你有何冤屈,尽管说出来!”心想儒子纵然作恶,也决不会犯下弑嫂这等恶行,胆子一下子就大了起来。况且,治子即将升任儒门掌教之位,柳三妹将会贵为掌教夫人,此时正是讨好巴结治子的千载良机。

儒子登时全身着凉,想不到柳三妹如此含血喷人,欲出言争辩,却心死如灰。因为他实在无法捉摸得透柳三妹多变而又善变的心思。她既然煞费苦心将自己掳来,为何又如此狠心,要将自己置于死地?

柳三妹又是向施于人盈盈的行了一礼,然后说道:“恭请清河使替小女子作主,还我一个公道。不忠于儒门之人,该不该杀?”

施于人道:“该杀!”

柳三妹又问道:“妒恨他人的无聊之徒,该不该杀?”

施于人道:“该杀!”

柳三妹再问道:“嘴巴不干净,胡言乱语,乱施于人的,该不该杀?”

施于人一时应得口爽,更不多想,早已应道:“该杀!”但心中立觉突兀:什么乱施于人?我就是姓施,名于人啊!这不会是在说我吧?

柳三妹怒目瞪着儒子,叫道:“好!有请法刀!”施于人心有疑虑,但见柳三妹怒瞪儒子,疑虑立马尽消,只道她欲亲自手刃儒子,心中大喜,当即恭恭敬敬地奉上长刀。

柳三妹接过,说了一声:“好!”后退一步,突然手起刀落,将施于人横劈成两半。

余人尚未明白所以,早有数人闷声不响地倒地。直到尸横就地,方才醒悟过来,原来柳三妹是在行诈,早已连杀数人。

原来,柳三妹先是故意编造一番中伤儒子的语言,蒙蔽施于人,取信于众;又连连追问该不该杀,表面上是在数落儒子的不是,实则是在责骂施于人。她心中既定欲杀施于人的主意,不是向前,反而后退,令施于人戒心尽去,突然偷袭,一举成功。

余人知柳三妹不会武功,一招得手,全赖偷袭,此时不思逃走,反而围攻。此举正好省了柳三妹一番手脚,立马又有数人被劈倒。只是她身中毒,虽服灵药,伤势仍重,一气之下出其不意地连杀数人后,打算赶尽杀绝却是后继无力,“咣当”一声长刀掉落在船上。余人惊惧,见柳三妹已是奄奄一息,当即趁势而上,手中利器尽数往其身上招呼。

危急之际,柳三妹喊道:“儒郎,斩草除根!”

儒子正自恼恨柳三妹妄捏是非,見她手执长刀上前,只道她当真是冲着自己而来,一时拿不定主意是否要抵抗,当即连退数步。此时见她一眨眼之间手起刀落,连劈数人,一气呵成,正欲出手阻拦,但情势又急转剧变。

柳三妹后劲不济,反落重围,命悬一线。儒子因平素日夜以柳三妹为念,此时在这千钧一发之际,眼里也只看到柳三妹一人,是以长剑出鞘,寒光闪动,在众人腰间穿来插去。众人来不及反应,腰间穴道被琢玉剑点住,无法动弹。

琢玉剑素来不忿柳三妹,感知她身遭横厄,正是求之不得,是以奋力与儒子相抗拒,却拗不过儒子那股一心勇救心上人的强大意念,被逼得飞了出去。

柳三妹得此余暇,立马抄起长刀,连施杀手,将余人一举劈倒。

儒子万万没有想到柳三妹仍会痛下杀手,因先前退了数步后,相距既远,只得又再催促琢玉剑阻拦。琢玉剑被他强催一次,做出大违她本意之事,早已对儒子不满,这时哪里还会受其驱御?一怒之下竟消失于夜幕当中。

儒子见柳三妹暴起杀人,怒不可遏,厉声喝道:“嫂嫂已脱困,何故滥杀无辜?”

柳三妹笑道:“儒子,我很开心,你知道吗?”

儒子一时未明所以,听得她大开杀戒后竟自称开心,此举岂不是远比杀人不眨眼的大恶行更可怕?其实,他哪里知道柳三妹所想?柳三妹见儒子催剑制住余人穴道,原是想:危急关头,你心里始终有我!心中暗暗窃喜,只是身陷险境,无暇开口而已。此时,她单膝着地,倚刀而跪,显然是极为吃力。

儒子本欲再替她续灵力,只因不满其所作所为,心肠一下子便硬了起来。

柳三妹苦笑道:“我为你杀人,你却反过来责备我!”

儒子又是不解,随即醒觉:她故意编造一番言语后,施于人等本已信以为真,凭此便可引得施于人等与自己为难,而她大可全身而退,毫发无损;但如此一来,自己便要与施于人等为敌。施于人本就对自己诸多不满,定会借题发挥,趁机拔除我这颗眼中钉。

她又料定我武力虽在众人之上,却决不忍心伤害同门,到头来仍是要受制于人,闹得身败名裂;我若是当众否认,但身处是非之地,哪里说得清楚?说不定还会牵扯出她私出桃源之事。此时忍不住向柳三妹瞧了一眼,柳三妹微微点头,似乎得知儒子的心思。

儒子一愣,又想:她早已算定我将会身陷进退两难的境地,便暴起杀人灭口。杀了施于人等后,若不趁势斩草除根,依照我的性情,必定不允许她再度伤人,可如此一来便会留下活口。一旦留下活口,就会前功尽弃。

想通这一节,儒子不得不佩服柳三妹心思缜密,果断勇决,行事游刃有余。她是在危难之际早已谋定,成竹在胸,而自己是事后才明白。

果然听得柳三妹道:“想了半天,想明白了吗?”

儒子恭敬地说道:“嫂子深谋远虑,令我清誉得以保存。”

柳三妹一声冷笑,说道:“清誉得以保存?这些人虽然不是你下的毒手,却个个因你而死。你虽然未出手,却与你亲自下手无异!”

儒子霍然而起,叫道:“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柳三妹更是得意,笑道:“儒子自负文武全才,怎地直到此时才想到?”

原来,儒子只是想到柳三妹为了自己免陷两难之境而痛下杀手,却未想到此举真正的意图,是要逼得他成为儒门罪人,教他无后路可退,不得不跟随她偷出桃源。直到失声大喊“原来如此”时,儒子才发觉早已陷入柳三妹一手编制的罗网当中。

儒子愣愣地呆若木鸡,心中自怨自艾:一时心软,为了救嫂嫂一命,成了杀戮同门的凶手,当真是枉作儒门诸子中人。如此罔顾同门,岂非君子所为?当即手起一掌,要往自己天灵盖上击落。

(未完待续)

(责任编辑:空气)

猜你喜欢
嫂嫂桃源
嫂嫂
神灯
身在桃源 乐在天然
《王维桃源行》
水调歌头·游桃源谷
桃源工之梳妆
库坑水帘洞
搬迁十年访桃源
好嫂嫂
不包换包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