难以启齿

2020-10-29 05:43宋离人
长城 2020年5期
关键词:小杜麦当娜阿姨

宋离人

1

顾小水伸出一条干瘦的手臂,在空中很潦草地摆动了一下。他的动作让人熟悉,似乎脸上还浮现笑意,又不像,嘴一张一合,极力想说出什么的样子。脸色青灰,五官不明,像一块古旧的瓦当。身上的衣服是蓝色工装,胸前口袋处绣有圆形的工具厂图案。厂子以前叫前进工具厂,后来改为杰贝科技公司,还是做各种刀具量具。顾小水在厂里做了三十多年,从小顾做到老顾,弄出一身毛病,还摔坏过一条腿。冷天一到,骨缝里就像扎进一截铁钉。坏天气里,老顾的脾气也跟着坏,嘴里骂骂咧咧,抱怨单位没有给他报伤残。内退前几年单位改制,换了新工作服。他把衣服穿回家,给儿子小顾看。沉默寡言的小顾在附近的铸造厂上班,每天在砂灰里做事,从头到脚没有一块干净的地方。下班回家,小顾进门前都要再拍拍身上的灰。这是仪式,老顾要求的。他喜欢清爽。

小顾打量起老顾,眼睛围绕着老顾的新衣服不放。饭端到手里,小顾终于说了一句,你把衣服脱下来,也不怕难为情。

老顾说,厂服穿了三十年了,有啥难为情。踏你台了?

小顾说,都晓得你们发了新衣服,路上看见的人都会笑话了。

老顾又说,只有你们厂小气,几年不发一件衣服。穿得像个叫花子,好意思吧。

小顾平时就没什么话。他只好不响,低头吃饭。他从小话不多,见生人还会脸红。是乖小孩。去年有人给老顾来说媒,黄泥坝医院的杜医生有个女儿在链条厂,年纪比小顾大一岁,谈过一场恋爱,受过伤的。一年前铸造厂组织体检,杜医生一眼就看上了小顾。叽叽喳喳几十号人,只有小顾在影像室门口的长椅上低头看书,装书的黄挎包放在一边。安静笃定,外表朴素干净,身体结实。是杜医生心里合适的女婿人选。老顾和杜医生认识,不熟。黄泥坝就一家医院,杜医生是唯一的内科医生,几家工廠老老少少都被他搭过脉听过心跳,也摸过女人的奶子,算是个风云人物。杜医生是上海人,家境不错的,困难岁月里总有食品衣物从上海寄过来。

老顾祖籍江苏泗洪,苏北贫困老区。当年老顾辞别父母坐船内迁的地点就在上海十六铺码头。繁华的上海让当年的苏北青年小顾自惭形秽,还有一口难听的苏北土话更是让人不待见。好在黄泥坝的工厂有十几家,方言习性各异,苏北人也不少,大家相异相生。在客乡被岁月的风尘磨砺融合,最后统一称作黄泥坝人了。

老顾看过杜姑娘的照片。皮肤黄糙,模样中规中矩,眼睛圆圆,个子不高不低,五官之中只有鼻子稍微大了一点。勤快。所以,那天他回家以后,对儿子说,你要是不嫌弃鼻子的话,倒是送上门的好事。

小顾说,我认识的,也不太爱说话。

老顾说,毛丫头话少才好,话多是非多,疯疯癫癫的倒不像是医生家的孩子。喏,听说也喜欢拿本书读。脾气对路,蛮好。

小顾说,我话本来也少,就怕两个闷葫芦生活会恹气。

老顾一挥手说,人家不嫌弃你的。哧那,杜医生托人来说的,你还挑三拣四。

小顾说,我不挑的。

老顾说,过日脚安安顿顿的好,又不是唱戏,热热闹闹不见得长远。

小顾倒在床上不作声。他盯着窗台上慢慢移动的夕阳光若有所思。

老顾说,趁我还有力气,帮你们带带小囡也算老有所乐。见小顾不响,老顾试探说,那我回杜医生一句,两个人处处看。

小顾轻声地嗯了一声。

这天在饭桌上,老顾又想起了这件事。他问小顾,你打算和杜丽娟啥辰光结婚?小顾说,还没有考虑清楚。老顾讥笑一声说,装什么糊涂?枕头下的毛线背心花样复杂的■,是用了心思才织得出来的。小顾脸一红,谁要你乱翻。老顾说,不要难为情了,你也好带回家来吃吃饭,往前跨一步。

小顾只好说,今天想过的,幸好没一道来。来了,才叫难为情。

啥难为情?

说不出口。

有啥难为情?你讲。

要来了,一进门看见你穿身“JB”衣裳,叫人家如何面对你?你还神气活现。

老顾低头去看口袋上的图案。

小顾只管说,好端端的衣服,绣厂名没错,绣个“杰贝”嘛也好看,偏要弄个拼音字母,读起来怪怪的,又黄又暴力。脑子短路了。

老顾倒是笑出声音来。

他说,也好也好,老子年轻的时光入“前进”的门,老了,哧那,就鸡巴要滚蛋了。好笑死了。

小顾低头偷偷乐。

天黑了,小顾要出门。小顾说家里闷,出去走走。关门的时候,老顾话里有话说,谈恋爱了,不好再乱来。

2

天一亮,老顾起来炒好青菜。青菜不好隔夜。往餐桌上的两个饭盒里分配好,他和小顾中午都自己带饭。铸造厂灰尘大,食堂顿顿吃猪血,又辣,小顾吃得倒胃口。老顾心疼儿子,夜饭省一口,也给小顾准备一份。自己带饭省下来餐票,可以在月底到食堂换油米。小顾进厂十年了,后面几年都是带老顾烧的饭。味道好,白饭下面经常可以挖出红烧肉。小顾的工作忙,体力重。年纪轻轻,吃差了,身体吃不消,会垮下来。铸造厂每年都有垮掉的人。

老顾当爹做娘二十多年了。苦头吃了不少。白天厂里忙,下班回来要钻进菜场,讨价还价,到家里要洗要烧。还要关照写作业的小顾头抬高,小顾要报听写,老顾一只手里还要举一本语文书。老顾文化不高,也不会拼音。有些字不认识,小顾就只好跑进厨房自己看。吃好洗好,夜幕就已经黑沉了。周而复始,老顾心里的苦堆得也厚重起来,结成痂。心里头也想过再结一次婚。可是工资低,拖累重。找女人的念头只好藏起来。小顾技校毕业进厂了,老顾才轻松下来。找个女人来帮衬的想法却慢慢淡了。痂变成了硬壳了,不知疼痒。时代不一样了,找女人要买房子。老顾说,过几年,小顾结婚要买房子。我这点血本,也就能给儿子买套小房子了。

小顾听了不高兴了。小顾说,你不要管我,自己享福去好了。

老顾骂儿子白眼狼,说,我到哪里去享福?全靠你做儿子的来孝敬我了。

小顾说,老早有个相好的孙阿姨,你不记得了?

老顾勃然,什么时候的事,还记在心里?哧那,相好?不是为了一点蜂蜜,我高兴去讨好她?不要翻老黄历了。

小顾先是低头不言,呲呲暗笑。顿了顿说,你就是我的未来,我做到六十岁也不会发财。拿啥孝敬?

老顾说,定定心结婚,早点生个小孩子出来,儿孙绕膝,也是孝敬我。

小顾洗漱完毕,拎起饭盒子。六点半,有一趟13路公交车会停在幸福小区站。终点是铸造厂。老顾父子起先住在工具厂宿舍,一楼,后来工具厂在城郊买了块地皮,建了福利房,小顾父子就搬进去了。两室一厅,带个卫生间,面积五十个平方。密密匝匝十几栋,住户都是工具厂的职工。舍不得用液化气,家家都有煤球炉子,楼梯间的白墙壁变成黑墙壁。

老顾家在二楼。挑房子的时候,老顾正好摔坏了腿。一楼潮湿,三楼吃力。那年小顾十二岁,上初中,身子发育慢,矮小,像七八岁的孩子。老顾也怕小顾上下楼梯费力,权衡了一番挑了二楼。二楼晒不到太阳,梅雨季节潮湿阴森,屋里一股霉气。晒被子更要斗智斗勇。起来晚一点,楼下空地上就被邻居七七八八纵横交错的绳子占据,像空中的蜘蛛网。连路边栏杆上也搭满了白的棉胎红的被单和花花绿绿的毛巾衣裳。老顾有点懊恼,腿总是要好的,又不可能做一辈子瘸子,小顾早晚要长大长高,哪会顾忌楼层高矮?小顾懂事,周末总是起个大早,替爸爸抢占树间空位栏杆空档。老顾一度为此骄傲。

小顾拎好饭包出门,在门口对老顾说,别忘记吃药。老顾说吃过了。老顾全身毛病不少,血压血脂血糖都不低,走上坡路还会头昏眼花,医生说是供血不足。老顾不肯检查,舍不得药费。在工厂劳碌三十年,是牛也要落下毛病,何况是人。降压药倒是经常吃,近一年加到每天一粒,忘性大,不按时,脑子就会昏沉。小顾每天都要提醒他,习惯了。

在站台等了一会儿,远远驶来一辆公交车,并不是日常坐的13路。是同方向的23路,在铸造厂前一站转弯。小顾刹那犹豫,一脚跨了上去。

老顾坐工具厂通勤车,也在小区门口等。出门的时候还是那件新制服,只是在胸前剪了一块狗皮膏药贴住,免得被人背后笑话。班车上都是昏昏欲睡的厂里人,没人注意老顾的新花样。倒也安稳。

到了车间,老顾就钻进厕所。老习惯,雷打不动。一刻钟出来,陈建强就把他喊到办公室。老顾说,一大早,主任叫我有何吩咐?

陈建强面色不好看。他朝一张椅子努努嘴。老顾坐下。主任泡茶。老顾有两个徒弟,一个早几年辞职做生意去了,一个就是陈建强。陈建强肯动脑筋,有点小聪明,专业技术扎实,又有中专文凭,没几年做了调度。老主任退休以后,他就提做车间主任。徒弟做领导,师傅老顾的散漫劲头更加不得了。手脚慢还从来不加班,中途还会溜出厂门偷偷跑回去买菜烧饭。陈主任睁只眼闭只眼。念及师徒情分。老顾做爹当妈,事情是比较繁琐。车间徒子徒孙多,没人计较老顾。两厢头相安无事。

老顾接过茶水,嘴里套近乎说,你平时吃的啥好东西?白白胖胖越来越富态了。你学徒的时候瘦得■像个猴子。你都吃的啥?说出来听听,我回去也烧给小顾吃。

吃啥?天天稀饭榨菜。

哧那,小顾天天早上吃稀饭,也没有吃出肚子来。晓得你是不好意思讲。

说什么?有什么不好意思。

马无夜草不肥,做领导了油水就是多。一到周末,干部都去开房喝酒搓麻将了。

胡说八道。

又不是秘密,全厂数得出来的干部,哪个不是肚皮挺得老高,牛皮吹得老大。老顾挥挥手,在空中划出一道弧线,机动处的肖矮子,也吃出肚皮来了,活脱脱一只荷兰鼠。

陈主任手关节敲敲桌子。

顾师傅,你知道我今天叫你来是为了什么吗?你这张嘴太毒辣了,管管紧好吧。

3

正是春日,夜晚草虫啁啾。天际,月色皎洁。小顾走出小区大门,在流丽的车灯里走过马路。左拐,有一条弯曲的小路,黢黑,像一根盲肠。不知何时,路中央多了一盏路灯,在黑暗的盲肠里撑出一个昏黄的水泡。小顾像一枚针,刺破光亮,刺向光亮那一头一个孑然的身影。

小顾心里头热了一下。不要再乱来了。老顾说的那句话还在他耳边。老顾肯定听到些风言风语。小顾没有让热度持续。白天他发短信给麦当娜,说好天黑了出来讲讲话。麦当娜真名叫麦冬娜,在铸造厂开行车,和小顾是同事。小顾蹲在地上做砂模,麦当娜在半空吊砂箱。一上一下,朝夕相处。

麦当娜早来几分钟。安顿好儿子吃好晚饭,匆匆抓了根甜玉米就来到灯底下。

两人面对。小顾说,来了。麦当娜说,刚来,肚子饿不饿,我带了甜玉米给你。

我不吃。

麦当娜看看四周,就去牵小顾的手。顺便要把玉米塞给他。小顾挣脱出来,说,让人看见不好。麦当娜说,假正经,你吃不吃?小顾说,我不吃,晚饭吃饱了。

不吃拉倒。我吃。

小顾不语,路上走来散步的人。等走过,小顾说,边走边说。

麦当娜说,糯玉米,香甜。伸到小顾的嘴边。小顾看看四周,躲开。麦当娜说,又不是给你吃毒品,怕什么。小顾不响,低头咬了一口。

什么事情要现在说,害得我晚饭还丢在桌上。

小顾走了几步,抬眼看天,新月照人。小顾就想起一句话:我愿意变成黑夜的星空,和你在梦境遥相对视。这句话,他是说给麦当娜听的。读书的时候看见,他觉得这句话有诗意,就记住了。有一天晚班,两个人洗好手,麦当娜又像往常一样拿他的衣服里子当毛巾揩手,小顾习惯了。他是顺从的。也不晓得是哪一次之后,小顾就不会拒绝了。麦当娜揩好手,就在小顾的胸前捏一记。小顾咧嘴的时候,麦当娜就笑嘻嘻地逃開了。

晚上回家,在卫生间。小顾脱得精光,揉揉胸前几个青紫紫的印子若有所思……

又一次,小顾追到更衣间里。房间里白炽灯昏暗,几只灰蛾扑来扑去。他掀起衣服露出胸膛挽起袖子露出胳膊,对麦当娜说,你捏得我青紫一片,夏天要到了,我怎么好意思穿短袖?你是虐待狂。

麦当娜说,哎哟,我以为你不会疼呢。我来揉揉。

小顾说,你究竟什么意思?

麦当娜脸色一红,嘴里喃喃,你说啥意思就是啥意思。

小顾当年二十五岁,早已懂了男女情事。心里一热,伸出双手抱住麦当娜。麦当娜一动不动,呼吸像风箱。情色在暖色的灯影里跳跃,小顾两只手就伸进了麦当娜的怀里……

麦当娜大他一岁,有老公,在长江上当船员,负责挖泥沙。聚少离多。等到夏季河水涨了,才会休假探亲。女追男,一层纸。那天下班路上,月光从公交车窗口探进来,照着两张年轻的面孔。小顾突然想起了书上的一句话,伏在麦当娜的耳边。我愿意变成黑夜的星空,和你在梦境遥相对视。麦当娜两根手指在小顾大腿上一捏,趴到他耳朵上说,好意思说得出口!小顾说,我愿意。两人偷偷摸摸好上了。足足三年,小顾填补了麦当娜的寂寞,也品尝了女人的活色甘醇。

小顾下定决心,要在今晚和麦当娜摊牌。

天热了,他要回来探亲了吧?

绕什么弯子,有话痛痛快快说出来。

我交了个女朋友。链条厂的。

我早知道。上班一来一去发短信我都看见,晓得有新欢了。

医院杜医生的女儿。

杜丽娟,我知道。蛮好。比我好看,年轻。

好看谈不上,一般,鼻子大一点。

大鼻子有福气。比我好,我是结过婚的。

不要这样说,爸爸催得紧,我年纪也大了。杜家爸爸生病了,说要冲喜。

麦当娜不语。

小顾说,我对不起你。没办法了。我等了三年了。

麦当娜说,是我对不起你,拖着你。离婚两个字我是羞于开口,说不出来……孩子也小……

我理解。不为难你。

麦当娜不走了。

你的念头我是看出来了,不好怪你。喜酒什么时候办?

你同意,想越快越好,今年国庆。

我当然同意,有人心疼你了,我乐意还来不及。黑夜的星空,梦境对视,也就说说罢了,回想起来,真是羞死人了,居然说得出口。我还真信了。

小顾转过身来。眼角早已凝聚两坨沉甸甸的光亮,倏然滚落下来。

23路不要坐了,晓得你躲我。还是13路便当,只当我不认识你,我不尴尬的。麦当娜说完,丢掉半截甜玉米急匆匆走掉了。

小顾回身看麦当娜的背影,喟然叹一口气。

1997年的国庆节,二十七岁的顾庆丰结婚了,新娘就是杜丽娟。也比小顾大一岁。老顾让出大房间,把小顾睡的单人床换了一张大床,搬进去。墙壁上挂张结婚照,屋顶交叉牵上四条红绸带,飘几枚心形气球,算是新房了。吉日清晨,小顾租来三辆婚庆车子,带着几个车间里的小年轻,去黄泥坝医院宿舍接新娘子。一路上鞭炮屑红英英铺满。新娘子全身红艳艳,小顾脸上也是红彤彤的。红色的世界了。杜医生半年前诊断得了鼻咽癌,化疗下来头发全掉光,戴了一顶鸭舌头帽子。浑身雪白,形销骨立,坐在轮椅里勉强打起精神。新人要出门了,杜爸爸牵牢女儿的手说,丽娟,今天爸爸为你高兴,你妈妈九泉之下也会高兴,你妈妈在叫我过去了,爸爸不能陪你了。老杜悲喜交加,眼泪汪汪。杜麗娟弯腰抱住爸爸,交颈而泣。边上人劝老杜,女儿结婚不要哭哭啼啼,天大的喜事,病魔死神早逃得远远的去了。杜医生揩揩眼眶,拍拍女儿的后背,乖,丽娟,不哭。过去了不要发脾气,孝敬公公,心疼老公,好好地把日子过好,叫爸爸放心。

杜丽娟点点头,我记住了,爸爸放心好了。

铸造厂食堂摆了二十张圆桌,满满当当。小两口在门口迎客,敬香烟收红包,笑容总算控制住悲伤。麦当娜一家三口也来了,她先是挽着瘦高的船员老公,看到小顾眼光瞟过来,就一把牵住五六岁的儿子,快言快语地说,快点说一对新人恭喜恭喜,红包拿来。麦当娜用心梳妆过,头发染成板栗色,穿条大红旗袍,若隐若现的大腿和男人的眼睛捉起迷藏。

看着麦当娜伸过来的手指,小顾脑海里闪现出记忆中的那些青紫来。急急忙忙摸出事先准备好的红包递过去。麦当娜喜盈盈接过去,嘴里说,洞房花烛夜,小顾师傅高兴得眼睛都睁不开了。

小顾背过身体,用几声咳嗽掩饰。

婚礼场面热闹。工友们闹着非要小顾介绍认识过程。小顾只好说,他和小杜是天作之合,某天某月,两人在街上相遇,眼睛一对,就好上了。

大家不信,说小顾说得太诗情,忽悠人。

小顾说,我给大家念首诗吧,听完你们就信了。

小顾念的是雪莱的抒情诗:

看着我吧,别把眼睛移开

就让它润养于我眼中的爱情

这爱情不过是你的美

在我的精神上反射出的光明

……

麦当娜满脸酒红色,在人群里起劲说,不对不对,不是这几句,是“黑夜的星空,和我在梦境遥相对视”这句,对不对啊?

小顾红着脸否认,大家跟着起哄。小顾只好端起小酒杯自罚一杯掩饰过去。

吵吵闹闹一天,欢声嘈杂总算在夜幕里结束了。老顾在酒桌间窜来挤去,早已烂醉,呼噜在隔壁山响。一对新人洗漱完毕,亲亲密密拥在一起。杜丽娟问小顾,我今天漂不漂亮?

小顾说,大方得体,漂亮死了。

有人还嫌弃我鼻子大。

鼻子大,福气大。灌汤水饺,我喜欢的。

杜丽娟伸手在小顾腰里掐一记,小顾怕痒,反而更加抱紧她。许久不动。

从今天起,我们好好过日子,不可以三心二意。遇事多商量,不好生闷气。

小顾说,你不像新娘子,像老夫子。

杜丽娟滚烫的一张脸贴在小顾的胸膛上,你喜欢读书,安静,我心里喜欢的。我爸爸交代你的,也算临终托付,你不好欺负一个孤儿。

小顾说,晓得。

吵架了不好掼东西。

晓得了。

半夜,杜丽娟下床起夜。小顾睡得迷迷糊糊,听到厕所门关好,小顾拧亮台灯。

床单上除了几道纵欢留下的折痕外,果然什么也没留下。

4

老顾三十六岁的时候,遇到一件伤心事情。哭了。那年小顾五岁。父子俩蜷缩在大卧室的床角里,在台灯的光影里相对。小顾看着爸爸无声地哭出眼泪,嘴角一瘪一瘪,也要哭。老顾说,爸爸是肚子疼,宝宝肚子不疼,不好哭的。

小顾伸出小手去摸爸爸的脸。

爸爸肚子疼,为什么不早说出来?医生会开药给爸爸吃。

爸爸难过,说不出口。

原来这一天是星期天,恰逢小顾妈妈过生日,小生日。昨天下班,小顾妈妈对老顾说,和你商量哈子,同事们要到我们屋来吃饭,我答应了。

难怪看你一进门兴高采烈,我还纳闷呢。有啥好事?

小顾妈妈甩了一下脑后的长辫子说,明天我生日你不晓得?你是记不得了,可是别个记得,要来庆生吃饭,热闹哈子。

老顾说好呀,好呀好呀,蛮好。我忙忘记了,该死。

小顾妈妈说,你同意了?頓顿又说,屋子蛮小,塞不下这多人。

老顾说,欢迎你同事来吃饭,小房子挤一挤热闹。我烧几个好菜露一手。

小顾妈妈去搀老顾的手,都说好了,不要麻烦你,每人带个菜,就是一满桌。

老顾说,那更好了,我白吃现成的,享福了。

小顾妈妈说,我想好了,儿子一直闹着要去猴山看猴子,你明儿就带他去,满足哈子他的心愿。偏过头去问小顾,乖宝,爸爸明天带你去动物园,好不好呀?

小顾拍手跳起来,好好好。我就喜欢看小猴子,我要带鱼皮花生去喂。

老顾脸上挤出一个笑容。好一个调虎离山的计谋啊。原来早就计划好了。哧那。

小顾妈妈说,好老公,同事不认得你,你挤在中间,别个几尴尬。小顾妈妈这次原谅了老顾的口头禅,这在以前是不被允许的。

也好。我带儿子流浪一天去。

小顾妈妈说,开始我没有同意,想问哈你的意见。你同意了,那我到门卫室去打电话通知哈大家。

老顾嘴里说,好呀。

小顾妈妈推门出去。老顾端起小饭碗照顾小顾吃饭。小顾在小房间搭积木。老顾立在窗口看小顾搭积木,眼光飘出窗子就看见小顾妈妈急匆匆朝宿舍门房走去。小顾妈妈穿一件浅灰色罩衫,裁剪出腰身,一条蓝色工装裤,自己动手改了一下,屁股包得紧紧的,整个人走起路来,别有一番韵致。小顾妈妈从小在武汉生活,右派父母在农场改造。快三十岁的时候调到工具厂。人长得标致,气质足,一看就晓得经历过别样生活。几年前,经人搭线,和老顾认识。那个年代还在讲根红苗正,老顾是正统的工人阶级出身,政治好。八级工,工资高,粮票每月多三斤。三十岁的老顾很满意有点资产阶级腔调的小顾妈妈。糙汉吃白粥嘛。小顾妈妈见了老顾几次,考察了一段时间,觉得老顾相貌粗一点,但是本分。不会油腔滑调,也不会主动搭讪女同志,会烧饭。老家在泗洪,穷,生活费每月要寄点回去。老顾一五一十都讲给她听,不隐瞒。小顾妈妈没有多想,就点头了。很快就结婚了。新房就在老顾单身宿舍,室友同事一大堆,闹了一整天。洞房花烛夜,小顾妈妈没有落红,老顾有思想准备,这个年龄情感上不会是一张白纸。将心比心,也想得开,以前的事情我不去晓得,我只晓得今后的生活两口子好好过。老顾一如既往对小顾妈妈好。

等小顾妈妈回来,老顾说,五斗柜抽屉里还有十块钱,足够明天用了。

小顾妈妈说,大家都会带菜来的。

老顾说,同事喝酒吧?我去职工商店买。

不要买了,有人会带酒来的。

老顾说,同事真大方。

第二天九点钟,老顾带着儿子出门了。小顾给妈妈再见,小顾妈妈正在叠小床被子,敷衍地朝小顾挥挥手。父子俩在动物园看猴子,小顾给一只小猴子喂鱼皮花生。小猴子抢不过大猴子。三番五次,小猴子还是失败了,最后只好坐在台阶上当看客。小顾问爸爸,为什么不会让小朋友吃?老猴子太坏了。老顾说,小猴子离开了妈妈,难免会饿肚子。小顾说,没有妈妈的小猴子也是可怜的。老顾说,要不你下去陪陪它?小顾说,我不去,我要爸爸妈妈。老顾抱紧儿子,爸爸才舍不得离开你呢。小顾说,爸爸好,陪我看猴子。老顾说,妈妈也好。父子俩又去看了孔雀和梅花鹿,小顾一直坐在老顾的肩头,抓着老顾的两只耳朵,左手一用力,老顾就乖乖地朝左边去。出了动物园门,就是人工湖,有白桥蜿蜒水面,倒影相对成趣。父子俩又到小坊湖里划“大白鹅”小船。清风荡漾,吹皱如镜湖面,有童声欢笑随风荡漾。公园里人很多,男同志很多都挎着黄挎包,戴军帽子,女同志一律齐耳短发,也有留着黑亮的大辫子的。拨乱反正伊始,政治的春风拂面,游人脸上都洋溢着放松下来的轻松笑容。老顾牵着儿子,心里想着小顾妈妈,忘记她的生日让他懊恼。真应该是一家三口出现在此刻的小船上!

又去坐过滑滑梯,骑木马,就到了吃中饭的时候了。父子俩走出公园,沿着解放路寻寻找找,终于在大众酒楼吃了一大碗肉丝面。半斤粮票加一块钱,小顾吃小半碗,老顾吃大半碗。小顾很开心。老顾从随身带着的布袋里拿出水杯,杯里是白开水。父子俩喝过水,老顾说,下午我带你去看大轮船。小顾拍手说,好好,爸爸好,妈妈不好。老顾说,妈妈也好,妈妈有事。到江边是一条笔直的马路,小顾走不动了。老顾背儿子。小顾说,像不像老猴子背小猴子?老顾说,你是偷懒的小猴子。小顾说,小猴子都是老猴子背的。老顾说,只有猴妈妈才背小猴子。小顾说,我就要爸爸背宝宝。走了一段路,背上逐渐安静下来,小顾在背上睡着了。老顾只好停下来,在街角一家锚链商店门口抱着小顾坐下来。一片树叶轻巧地落在小顾的额头上,老顾轻轻地捏开。小顾面色潮红,颈脖间泌出细小的汗珠。老顾解开小顾的纽扣,又掀起自己的衣角护住小顾的脑门心。街面有风在拂动。远处轮船的汽笛悠悠传来。小顾醒来后,老顾就把小顾背到了江边。呜呜开过的大轮船,叭叭叭开过的机帆船,一声不响靠人划桨的黑毡渔船,都让小顾新奇不已。小顾说,爸爸,下次你再带我出来玩。老顾说叫上妈妈一起来。浪花轻拍着江岸,江鸥迎风回旋。后来小顾在江滩的草丛里捉蚱蜢,摔过两次后,老顾就把他牵回了护堤。父子俩坐在江水的流际线里,一动不动,像两个被遗忘的音符。直到夕阳点燃了江面。小顾累了,精神差了。老顾只好背着他在沿江大堤上漫步。老顾思忖,家里的生日宴也该到结束的辰光了。既然怕尴尬,就索性不碰面,彻底不尴尬。

背着小顾步行了两站路,到红卫商店买了两块蛋糕(准备当作小顾的晚餐)后老顾才跨上公交车。

老顾家在宿舍一楼。到门前,小卧室的灯光从窗口透出来。屋内安静。打开门,客厅收拾过了,游走着细小的酒味。小顾叫一声妈妈。小顾妈妈从里间出来,挽挽头发,眼珠发红。你们回来得正巧,我们刚刚结束。老顾说,眼睛怎么红着?煤气熏的,小顾妈妈眼看小顾说,快进屋,我来介绍一位叔叔。眼睛瞟老顾。小顾妈妈背后跟出来一个陌生人,满脸赤红。岁数和老顾相仿,高个子,板寸头,国字脸,脸上皱纹里挂着浅浅的笑。小顾妈妈说这位是李建刚,做过我同事。爽气得不得了,一桌菜都是他做的,酒喝多了,宿舍离得远,晚上就在小顾床上对付哈子。

可以的。老顾说。

李建刚躬身,麻烦了。伸出一只手来,要跟老顾握。食指是缺失的。老顾握住,摇了摇。

小顾拍手说,我要和爸爸一起睡喏。

老顾对李建刚笑笑。低头对儿子挥挥手说,快点进去,蚊子飞来了,夜里咬死人。

三个人杵在一堆,尴尬顿起。老顾说,房间小,委屈你。

李建剛说,没事没事。添麻烦了。

老顾说,喝醉酒我晓得,头昏眼花心犯呕,你快去休息。茶泡了没有?

李建刚说,泡了泡了。

小顾妈妈就领着李建刚复去小间安顿。

老顾心里有点想法,但想想也在情理之中。又忙碌起来照顾小顾洗澡休息。小间里传来说笑声。老顾过去很礼节地替他们掩上门。抱小顾到大床上躺好,老顾坐在一边给小顾讲故事。小顾困了,眼睛闭拢去。老顾说,蛋糕吃完,狼外婆就不会来敲门了。小顾就乖乖吃完蛋糕。老顾说,你叫一声妈妈。小顾叫一声。小顾妈妈走进来,大辫子松开,收起笑说,叫妈妈搞么事?小顾说,是爸爸叫你。小顾妈妈说,你和孩子先睡,我陪陪客人,时间还早。老顾说,一天话还没说完?小顾妈妈止语。小顾说,爸爸陪宝宝,爸爸好。小顾妈妈说,爸爸好,爸爸陪乖宝睡。小顾妈妈走出去关好卧室门。老顾一眼就看见小顾妈妈紧绷绷的屁股上有一个油腻的手掌印。四根指头。老顾心里面七七八八的想法就突然出来了。

等一会儿,老顾坐起来。屋里静得出奇。老顾拉开窗子,两个房间的窗子在一面墙上,窗外是砖铺的平地。老顾爬上窗子。小顾说,爸爸你干啥?老顾说,我看到玻璃上有壁虎。说着老顾轻悄悄跳下去。小间的窗帘没关紧。老顾一只眼睛从缝隙里看进去。

后来,老顾爬回房间,差点没立住,脚上像抽了筋,又像踏在棉花上。老顾疲沓地坐下来,透过台灯光,一错不错地盯着小顾。小顾也看看爸爸,期待爸爸手里变出壁虎。

老顾流出眼泪水来。

小顾说,爸爸你为什么哭了?

老顾说,羞于启齿啊。

小顾说,爸爸你说的什么?

5

杜丽娟开门回家,发现老顾躺在床上。杜丽娟一惊,爸爸,你怎么在家?生病了?

老顾挥挥手说,早晨起来蛮好,到厂里眩晕起来,眼睛睁不开。不要紧的。

杜丽娟说,在厂里和领导吵架了?说完就笑出来。小顾跟她说过,老顾倚老卖老,看不惯厂里的一些做派,常常发表批评。领导不喜欢,请到办公室喝茶。老顾被警告几次,心情差,气血攻心,旧病就会发作。小顾还说了一件事。说一次大家伙说闲话吹牛,不知谁甩出一个话题,说假如让你做一天领导,你怎么安排这一天?有人说要给自己多发钞票,有人说把某某人好好教训教训出出气,有人说晚上叫上几个喽啰喝酒打牌跳舞,公款消费。大家说得起劲,嘻嘻哈哈。有人叫老顾也说一句,老顾挥挥手,示意安静。老顾说,假如我当领导,不要什么大职务,就当厂办主任。白天喝茶看报纸吹牛逼,串串门子,聊聊小姑娘。大家说,这有啥意思?老顾说,意思在后面。晚上安排老总新饭店尝鲜,老相好服侍,空中酒吧咖啡,旋转海底酒店睡觉。大家说,服侍老总有啥意思。老顾说,我和老总,单线联系,老总裤裆一翘,我就会安排得妥妥帖帖,所有开支结账,全是我来,经手的钞票不要太多。我开假票,捞足油水,也可以在城区买套新房子。怎么样?大家沉默不语。老顾说,厂办主任位置最好,不用做事,不会犯事,吃穿用度,还有开的小汽车,全是公家的。

后来,车间主任请他到办公室喝茶。要他管牢嘴巴,不要胡说八道,厂办主任电话打过来了,主任替他挡下来,被骂了一通。老顾说,笑话,自己对号入座活该,全中国有多少个厂办主任。免不了和车间主任争吵几句,出了办公室就回家了,说脑门疼起来,血压高起来了。也不晓得是真头疼假头疼,老顾身体有毛病不假,总之,因果成立,也顺理成章。

此时老顾说,丽娟,你回来做啥?溜号要扣奖金的。

丽娟正要到小房间去。听老顾说,停住身子。背影显得寥落。厂里没事情做,和小姐妹一道回来了。

链条厂不景气,老顾知晓。黄泥坝很多工厂工资发不出来,人心涣散。国企穷途末路,改制迫在眉睫了。

老顾看丽娟背影,一条细腿牛仔裤,一件紫红风衣,腰身宽窄有致。老顾想想,还是开口了,丽娟,你嫁过来快半年了,和小顾计划计划,早点生个小囡。

小顾天天晚上加班,回来就困了,头一碰到枕头,呼噜就起来了。

老顾只好说,年终是忙乱点,干活吃力,也是真的。你体谅点。他回来我跟他说说。

爸爸不要说。我晓得他厂里忙……

吃好中饭,丽娟归拾。老顾喝完一杯茶,说声我出去走走,就出门到了街上。初冬季节,阳光消极,黄叶纷落。老顾走到公汽站台,正好一辆13路叹口气停下来。老顾心念一动,跳了上去。到铸造厂门口,老顾下车。铸造厂上空烟囱冒着黑烟,一片黑幕。老顾跟门卫打个招呼,摸出一根香烟,说有急事找儿子顾庆丰。门卫是个中年胖子,正在打瞌睡。听见有人说话睁开眼睛,看见老顾胸前的图标,露出黄牙齿笑了。门卫说,隔壁鸡巴厂老工友,有事你请进。老顾挥挥手,进去了。

在铸造车间,老顾见到小顾。排风扇呼呼叫,小顾放下坩埚,跟着爸爸走到安静处。小顾说,我忙死了,你来做啥?

我路过进来看看,一路上厂子都关门了,就铸造厂还在冒烟。

小顾看着他说,啥事体快讲。

老顾说,丽娟今天在家。

她在家做啥,生病了?

老顾说,我看在眼里,结婚要半年了,房间里安安静静,小夫妻走路有声,嘴巴闭牢,是啥问题?

小顾不响。

老顾说,金无足赤,人无完人。丽娟二十八岁嫁过来,有经历是难免的。心肠好,愿意跟你吃苦。你扪心自问,你也胡闹过,马列主义电筒,照别人不照自己,好意思吧?

小顾说,我听不懂。

老顾说,结婚那天就是分水岭,前面跟你不搭界,后面的生活是自己的。老顾挥挥手,看一眼车间屋顶。行车静止在半空,吊钩半垂。丽娟哪点不好?将心比心,比“烧麦”好一百倍。

小顾脸一红,头低下去。爸爸,你不要说了。

我不说了。老顾说,丽娟可怜,爸爸也死掉了,孤儿一个,不靠你靠谁?

小顾沉默。

老顾说,男人还是要顾家的,晚上回来吃饭。

小顾说,晓得了。

夜里,小顾在食堂吃好饭,揩揩嘴就回来了。进门说,我回来了。小杜在厨房说,左等不来右等不来,刚刚收桌子倒是回来了。我给你再热热。小顾说,我吃过了,食堂今晚有排骨,不吃白不吃。小杜说,吃了好菜好饭,更应该加班去。小顾说,今天不想加班了,天天加班,老婆有意见了。杜丽娟心里一热,嘴上说,为工厂做贡献,我有啥意见,不好拖后腿的。小顾笑着说,嘴上说得好听,心里不晓得骂我多少遍了。小杜说,骂人的话我是说不出来的,你又不是不晓得我从来不骂人。小顾探究起来,真的一句没骂过人?小杜说,也不是,心里骂过“他妈的”,算不算?小顾笑了,“他妈的”不算骂人,国家标准口头禅,中国人都会。有兴趣我教你骂。小杜说,骂人难听,我不要学。

老顾坐在沙发上装作打瞌睡。

小顾洗好澡,在床沿上坐下,手里拿着一本书。小顾说,好久没有读书了,书本发霉了。丽娟也在床沿坐下来,手里织着毛线衫。小顾靠攏过来。丽娟说,太阳西边出来了。小顾伸手揽过丽娟肩膀。丽娟说,一冷一热,有毛病吧。小顾说,前些日子赶进度,没有办法。不要怪我就好了。丽娟脸上红云一片,说忙工厂生产为重,家庭生产缓一缓也好。

小顾说,对不起啊。我念段书给你听,算是赔礼了。

丽娟说,忙了一天,累不累?

不累。小顾就念起书本来。是一篇写故乡的美文。

沿河两岸,古朴的水乡建筑,花窗石台,童声软语,间或有票友脱口的某句唱词透窗而出,在变得拥挤的船头船尾间如丝如缕萦绕,船上桨者多顾首附和。河上变得丰富起来立体起来,透出独有的水乡韵致。在七里亭过跨步桥,一个急弯后,就能看见南门的那棵柳树了。在他的记忆里,柳树高大而葱郁,树下长衫礼帽短褂汗巾人影憧憧穿梭不已。进城的游历总让他兴奋。船上的大人总是说,看到这棵树,就算进城了。进城多水路,河道阡陌多在南门码头汇集,一时间,属于南门的河面上泊满各色船只,带顶的乌篷,独桨的敞口,罱网的泥船……一橹一桨一世界……

丽娟靠着小顾肩头,一副陶醉的样子。不知不觉,眼睛闭拢。小顾扶她躺下去,丽娟醒过来,嘴里说,对不起啊——眼泪就断线般落下来。

小顾“香”一记丽娟面孔说,是我不好,我老封建,你不要生气。

6

工具厂模具仓库保管员叫孙慧兰,年轻的时候在托儿所当过几天保育员,所以大家都叫她孙阿姨。有一天,孙阿姨大步流星地离开仓库,兴冲冲地到车间去找顾小水。顾小水在磨床上做事。磨床台面来来去去,一块铁板在砂轮下“哧那哧那”地冒出火星。孙阿姨拍一记老顾,老顾回头,马上笑出声来,拖出一条板凳说,欢迎孙阿姨送温暖,请坐请坐。

孙阿姨翻译磨床的叫声说,老顾,难怪你一天到晚“哧那哧那”地发牢骚,原来是跟它学坏的。

老顾说,它不哧那了,我就拿不到工资生活了。还是哧那好。

孙阿姨眨眨眼睛笑了。

边上熟识的人插一句,孙阿姨,你来看你男人了。

嗐,不要瞎说。我老公挂在墙上了,老顾是我师兄。

那人说,师兄师妹还是一家人嘛。

老顾问她有啥事。孙阿姨小声音说,你跟我走。废旧仓库里有动静,我今天开门一看,木架子上结了一个蜂巢,密密麻麻全是蜜蜂,地上流了一地蜂蜜。

老顾关掉磨床,跟孙阿姨出门说,好事啊,苦生活里有甜味了。

孙阿姨开了门,就听嗡嗡声传来。我一直以为是排风扇的声音。孙阿姨说,电源都拉掉了,排风扇怎么会转呢?走到最后一排木架前,就看见一个硕大的暗褐色的蜂巢,像一个菠萝蜜一样吊在木架子间。蜜蜂从破碎的气窗里进进出出,围绕着蜂巢起起落落,嗡嗡不绝。过盈的蜂蜜滴落在隔板上,洇出一个陈旧的浅薄的糖水坑,坑边的糖水凝固了,类似白色的堤坝,还是盛不住滴落的浆水,流挂而下。成群的蚂蚁在地上庆祝丰收。

老顾退出去,在孙阿姨的桌子上拿起一个搪瓷杯子,返身放置到浆水滴落处。老顾说,三天可以吃蜂糖水了,端回去给小顾喝,小顾上初中了,需要营养。

孙阿姨说,你怎么感谢我?老顾嘴巴凑过去,在孙阿姨脸上亲一记,说够了吧?孙阿姨擦擦脸说,老不正经,亏你做得出来。老顾说,是我不好,我越界了。孙阿姨红着脸说,我是沾了小顾的光。

孙阿姨也是苏北人,和老顾同年进厂。孙阿姨分配到托儿所,老顾下车间。孙阿姨年轻的时候胸前的乳房甩来甩去,活脱脱像一对大白兔。“大白兔”也进入过老顾的梦里。孙阿姨后来找了个采购员,没过几年,男人死了。孙阿姨为此性情大变,反复无常,像变了一个人。托儿所小朋友怕她,不肯入托。家长到厂里投诉,孙阿姨只好换工种。老顾经常去领模具,又是老相识,小顾妈妈离家以后,两个人的处境相似,话题容易归拢。说到高兴事情,两个人会分享,难过事情也会分担,慢慢地,孙阿姨的精神恢复正常了。夏天时,孙阿姨留块浸冷的西瓜给他,冬天时,做块羊毡鞋垫给他。有了交心的人,加上青年时期梦里的那一对“大白兔”,老顾的单身生活也起了微澜。

老顧告诉孙阿姨,那天他立在窗外看到的画面。小顾妈妈头发披散,背靠在李建刚的怀里,李建刚坐床沿,抱牢小顾妈妈,小顾妈妈脸面红彤彤,眼睛半张。陌生的陶醉样子。老顾脚底发软,脑门充血,就想起厨房里的菜刀。爬回房间的时候,险些没立稳。小顾圆亮亮的眼睛盯着他。他杀人的心软下来了。心里的痛、恨、怨、疑问、反思、后悔交织在一起,起了化学反应,从眼角里流淌出来。

小顾说,爸爸你为啥哭?

老顾说,爸爸肚子疼。

小顾后来又叫妈妈。小顾妈妈过来了。小顾说,爸爸肚子疼。老顾捉住她的手,拉到厨房间。关上门,老顾甩了一个巴掌给她。我都看见了。老顾说,搞姘头搞到家里来了。

小顾妈妈的难为情稍纵即逝。她压低声音说,带儿子去睡,有客人在,我不想彼此难堪。

老顾说,你有没有良心……哧那,屁股给他摸去了……

小顾妈妈说,我们好过,硬是被那个时代拆开了。现在他平反回来找我了……我一直羞于开口告诉你,你既然看到了,也免得我再开口。我做不了好女人。对不起。

老顾羞愧万分继而恼羞成怒。小顾妈妈理理头发说,大家都留点面子,有话明天讲。

老顾看见厨房里挂着的一把杀鱼剪刀。他一把取下,不由分说叉开五指满把抓住小顾妈妈的长头发。

小顾妈妈一动不动,眼珠子盯牢老顾。背后突然一声啼哭,是偷偷爬起来的小顾。小顾妈妈扑通一声跪在小顾面前,一把搂住,无声地哭泣起来。老顾胳膊定格在半空。

半夜,小顾妈妈和客人就离开了。从此再也没有回来。第二天,小顾问妈妈下落,老顾只好骗他妈妈出差去了。小顾一向亲老顾,生活上依赖爸爸多。上学了,开家长会,老师夸老顾是好爸爸,有责任心,又会疼太太。老顾羞臊不已。再几年,小顾懂事了,隐约记得童年时妈妈的无声哭泣。他自小少言多愁善感,至此更加沉默,唯爱读书打发日子。

老顾去武汉找过小顾妈妈,一个人去一个人回。行李包里多两件小孩衣服……

老顾说,我后来晓得两个人结过婚,也算患难夫妻……哧那,前夫到后夫家里亲热,真是一件说不出口的荒唐事。

孙阿姨听完老顾的故事,眼圈也会潮湿起来,心里更加中意老顾,感觉老顾顾家顾面子忍辱负重,方方面面都让自己满意,几乎要有奋不顾身的冲动。孙阿姨说,你是一个好男人,会有幸福上门的。老顾叹口气说,唉,我一棵黄连树,谁会愿意落到苦藤上来?更何况是有背景的人家。有时候我想,平反对右派是好事,对我却是一件坏事,呵呵,不晓得生谁的气,只怨自己命不好。

孙阿姨说,黄连树下可以弹琴唱歌。

老顾不满意她的回答,摇摇头说,苦中作乐还是苦。

有次,老顾问过儿子,想不想知道妈妈为什么离家。小顾思考了一下,摇摇头。他对老顾说,尘封多年的伤疤何必要揭开呢?我知道那是羞于启齿的事。

羞于启齿。老顾重复说,它一直在心里流血。

老顾只跟孙阿姨讲过这件事。叙述的时候早已没有了怨恨,就像说着无关紧要的旁人的事,或者是说别人头上的绿帽子。孙阿姨从他的故事里看到了一个忍耐力超强的男人。一个男人,十多年里做爹做妈,其中的艰辛只有经历过的人才能感同身受。孙阿姨是个容易被感动的人。她喜欢上了老顾。但她不敢肯定老顾是否需要新的感情,和她孙阿姨开始一段感情?还是只是需要一双善于倾听的耳朵?

孙阿姨只有一个女儿,在国外读书。为了支付不菲的学费,早些年把房子作价卖掉了。房价每有上涨,孙阿姨就后悔不迭。这是她丢不掉的话题。有时因此让老顾觉得啰嗦无趣。

老顾只是牵过孙阿姨的手,也会在喜形于色的时候亲一记她的脸。还没有到亲嘴的地步。孙阿姨四十岁不到,脸上过早地出现了老年斑。有时候,明明到了亲嘴的节奏,老顾突然就止步不前了。孙阿姨口水激出一嘴,最后只好咽下去。

事情的突变发生在不久之后。一个周末,老顾去菜场买菜回来,进门前,听到半掩的门里传来孙阿姨和小顾的对话。显然孙阿姨是过来串门的。孙阿姨来过几次,每次来,小顾都会叫她一声孙阿姨。

孙阿姨是送蜂蜜来的。孙阿姨俨然一副女主人的腔调说,爸爸买菜去了,你可以帮爸爸做点家务事的。

小顾说,晓得了。

孙阿姨说,蜂蜜好喝吧?

好喝。

孙阿姨说,轰隆轰隆一大群蜜蜂,肉麻死了。本来叫来消防队要烧毁的,一想到小顾长身体要营养,阿姨就放下电话,告诉你爸爸了。阿姨贴小顾的心吧?

阿姨心好。

想你妈妈吗?

不想。

爸爸想妈妈吗?

不想。

孙阿姨搬过来和小顾一道住好不好?

小顾不响。

小顾难为情啊,告诉阿姨,好不好?

小顾说,羞于启齿。

孙阿姨说,初中生了,用词深奥了,阿姨听不懂。

老顾门口叫一声,我回来了。哎呀,孙阿姨来了,稀客稀客。老顾进门,门开着不关。孙阿姨说,杯子滴满了,我送过来。老顾说,菜价又涨了,买不起不买了。孙阿姨说,我身上有钱。老顾说,小顾你作业做完没有?

答非所问,孙阿姨悻悻告辞。在楼梯口自言自语说,热脸贴上冷屁股,幸好没有被他亲过嘴。

老顾从窗口看着孙阿姨走远。老顾说,原来是看上我的房子了,心思太深,好危险。回过头对小顾说,羞于启齿,说得不对,羞于启齿的应该是孙阿姨才对。

老顾在裤腿上搓搓手掌,又去擦擦嘴巴。

老年斑也会传染吧?老顾这样说,奶子都荡在肚皮上了,还好意思卖俏。

小顾说,说这些不晓得难为情。

至此,老顾不常去模具库了。徒弟回来告诉他,孙阿姨不再提起他了。他的心才放下来。

从此再无女人缘。到小顾结婚,老顾彻底绝了念头。

7

丽娟怀孕七个月,肚皮大得不得了。大夏天,在公交车上挤来挤去,很是辛苦。小顾要她请假待产。丽娟不肯,想把假期放在哺乳期里。我也不是娇气人,在厂里不做事情,吹公家的电风扇,带点针头线脑,学做小孩的小衣裳,也不觉得辛苦。

小顾只好随她。白天上班前左交代右交代一通,晚上减少加班,尽心服侍。两口子心里祈愿着生产顺风顺水。

事与愿违。一日大雨,丽娟上公交车的时候,脚下滑了一记,丽娟抱住肚子,后心腰眼上还是磕碰到了。到厂里肚皮就痛起来。丽娟从厕所出来,告诉同班姐妹说见红了。脸色不好看。姐妹要叫救护车,丽娟说再等等看。结果等出大事情。肚皮翻江倒海痛起来,丽娟站不住了,身子软在地上,一声长一声短地叫苦起来。

好不容易救护车开来了,大家七手八脚把她抬上车。丽娟浑身像从河里捞出来一样,湿淋淋。

电话打给小顾。小顾灰头土脸跑到医院时,医生还在等家属签字。小顾胡乱涂一笔,嘴里语无伦次说,什么瞎规矩,先救人要紧嘛,等出了人命官司,签字还有屁的用。

医生说,你控制情绪。手术台上,有意外,是保大人还是小孩?

小顾说,保大人要紧。

杜丽娟一只汗手紧紧捉牢小顾不放,眼泪直流。小顾说,你放松点,别怕。我在外面等你。

早产加难产,大出血。不幸中的万幸,大人小孩都平安,只是小杜吃足了苦头。是个男婴,不足五斤,放到暖箱观察去了。第三天,小杜被推回普通病房,夫妻俩抱头大哭。小杜说,谢谢老公救我一命。老顾端来鸡汤,说老天开眼,善待好人。

住了两个月医院,小杜出院了。头上扎条毛巾,怀里抱着宝宝。宝宝大名顾壮生,小名叫小难,纪念出生时的多灾多难。小杜没有奶水,小顾半夜泡奶粉,小难性子急,一刻不能等,哭得像断气。一个晚上要折腾几次。天一亮,小顾眼睛半睁半闭去赶公交车。厂里事情多,体力繁重。小顾一句抱怨都没有。床上的小杜看在眼里,痛在心里。

不觉已是半年,生活逐渐平整规则。链条厂要精简,消息传来,小杜有些坐不住了。收入再低,好歹也是钞票。房门一开,就是用度,光靠小顾收入十分吃紧。老顾包揽菜场采购,用意明显。熬过六个月,开始给小难喂些米粉。又一月,终于联系到亲眷家里的一个表妹,叫小青,暂无工作,愿意来带小难,不收分文,算是友情帮忙。时间不定,管吃住,找到工作为止。接来表妹,老顾让出小间,自己在客厅支张行军床,晚撑早收。晚上一张桌上聚齐大小,闹闹挤挤,苦乐参半。

小顾见老不少,鬓角出现雪迹。小杜生产受了重创,身形消瘦。小难粉粉白白,让人心生宽慰。复工的前一夜,小杜挑一条连衣裙试试。小杜原来皮肤黑,浅色的裙摆下两条小腿失去水色。小杜看着镜子里的人说,生个孩子用掉半条老命,是个中年妇女了。

小顾说,也去买点化妆品打扮打扮。

小杜说,用不着,素面朝天,本色出演才是好。

小顾说,对不起你,没有好日子给你。真是羞于启齿。

小杜说,胡说什么,我知足的。生小难那天,我已经捡回一条命。你说“保大人”,我听得明白。

小顾说,留得青山在,不怕没孩子。

小杜说,乱改。

转眼看着小顾说,你坐下来,我替你拔白头发。

拔一根长十根,你不安好心。

厂里做事不要太辛苦,偷空歇歇,又没有监控。现在这个社会,身体好顶顶要紧。家里不能没有男人。

小顾说,晓得了。

小杜说,钞票慢慢赚,够用就好了。

小顾说,晓得了。

小杜到厂里,小姐妹诧异。小杜说,老家表妹来了,小难有人服侍了。我在家厌倦,想你们了。小姐妹一人一句,大致意思是工資少得可怜,不如在家领点生活费,安心做全职太太好了。小杜笑笑说,我不是享福的命啊。带孩子也吃力的,上班反而感觉轻松点。姐妹说,超市进口奶粉老贵,买的人还不少,都是大头奶粉害人。小杜不答腔,家庭的难处在脑子里放电影。赶紧翻出手机里小难的照片,大家都说小帅哥一枚,小杜松口气放下被追问的尴尬。

岁月如梭。眨眼两年过去,小青表妹在城里有了男朋友,要搬走了。一家人商量来商量去,觉得小难入托为时尚早,都舍不得。老顾就去工具厂办了内退,老顾五十七岁,符合内退条件,手续很快就办好了。车间要好工友提出大家凑凑去小食店吃顿告别宴,送送老顾。老顾谢绝了。大家心意我领了,在一起几十年,感情是有的,我也舍不得大家,不能一起发牢骚骂干部了。吃饭就不要了,大家手头都紧。我先退三年,先回家享福了。老顾挥挥手,一一告别。到厂门口,停下来,看看钢丝铁门,围墙,铁丝网,大喇叭,近处的一棵杉树,远处的一根烟囱管,嘴里泛出苦味道。说一句我提前“假释”了,转过身,快步走了,再没回头。夜里,小夫妻回来,知道老顾内退,感觉对不起爸爸。老顾安慰他们,说在厂里做事也不开心,看不惯,做了三十年,一身毛病,不想做死,趁身体还可以,回家带带小难,颐养天年,是件合算的事。星期天,小杜一早去菜场买了肉鱼,又狠狠心买了一斤基围虾,一是欢送表妹,二是庆祝老顾光荣退休。

五年后,小难上学了。夫妻俩松口气。幼儿园一年一万多,学校一年两百块,钞票省下来不少。手头松了,就有了换房的想法。小难大了,不好再和父母一张床。小间八平米,放不下一张大床,小床上挤着爷孙俩,也不是长久之计。小难从学校回来,作业写好,去小区院子找玩伴。回来嘟着嘴。小难说,小胖子住新房子去了,小毛家也搬走了,我的好朋友都走光了,我活着还有什么意义?小杜听见了,觉得好笑。笑过之后,心里有了影子。工人小区老住户搬走了不少,都在城区买新房子了。小区里陌生人多起来,垃圾丢得到处是,楼道里煤烟乌黑,小偷光顾的案件多起来。小区变成贫民窟了。两口子决定再艰苦两年,凑足首付,贷款买房。小顾时年三十六,本命年,穿着小杜买的红短裤,起早贪黑,加班加点,小杜留着心眼,打听观察房源,搜罗信息。

翌年春日,链条厂终于迎来破产。小杜领来四万买断款。房子早就物色好,新楼盘,离工人小区不远,三站路。夫妻俩去售楼处几次,左挑右选,吃不定主意。拿到买断款,想想这四叠钞票是自己今后生活的全部,小杜掏出去又舍不得了。小难初中在即,各项学费开支在涨,物价在涨,如果购房还要涉及还贷,林林总总,出钱的口子好多。老顾退休金两千多,不高。平时生活用度贴补不少,老毛病不少,打针吃药也要花费,属于自产自销。再也不好开口讨了。一腔难处,羞于启齿。小难初中住校,不用睡在家里,房子一事好像没有那么急迫了。售楼部也不去了。一次小杜从招工市场回来,路过那里。小高层耸立。小杜抬眼数楼层,数到十七楼,吓自己一跳,看好的房子在十八层。十八层地狱,不吉利。小杜拍拍胸口,嘴里说幸好幸好。

回来说给小顾听。小顾说,十八层每平少三百,你知道啊。

小杜说,我晓得地狱在土里,没想到空中还有,再豪华也是地狱,住了也不开心。

小顾满头白发,一件旧汗衫,白里透黄,腰上绑着护腰绷带。小顾说,再等几年,熬到小难高中毕业,钞票赚多了,再买房子。房价随它涨,和我们不搭界。一错眼,爸爸老顾立在小间门口。

小顾说,爸爸起来了?

老顾挥舞一只手,算是应答。

老顾去年底高血压冲了。幸亏医院送得早,人清醒过来。半边身体麻木,躺半年。坚持自我按摩,能够拄着拖把走几步了。半年来,小杜在家照顾,热天,怕他生褥疮,要替他擦洗。老顾一只手能动,不停摇摆。老顾的心思清楚,怕难为情。小杜说,爸爸你不要怕羞,老小老小,到岁数了就是小孩子了。老顾说,等小顾回来。小杜说,小顾加班回来累得眼睛都睁不开,你不心疼儿子?你也是清爽人,你熬得过去吗?你闻闻,身上气味太大了,长疮了,烂得流脓就麻烦了,洗好了,你舒服点,我也舒服点,皆大欢喜。

小杜说,你把我当亲生女儿就好了。

老顾手不摇了。他结结巴巴说,小杜好孩子,我拖累你们了。羞愧啊!

小杜说,小服侍老,是应该的。你是小顾的爸爸,也是我的爸爸。我也要谢谢你,给我一个感恩报答的机会。

老顾手臂僵在空中,握牢拳头,身子绷得紧紧的,眼睛紧闭。任小杜擦身,老泪纵横。

8

又是好几年过去了。

一天中午,顾庆丰在食堂潦草地吃了几口中饭就再也不想吃了。没有胃口。气短胸闷。他回到铸造车间已经满头大汗,还只是初春,远没有到炎热的地步。前几天咳嗽,他吃了感冒药。咳嗽好些了,但是浑身发虚。铸造厂去年改制了,股份制了。工资有了保证,不再拖欠,但是更加繁重繁忙,几乎每天都要加班。厂里实行绩效制,加班进入绩效考核。年终分配更要参考加班绩效,多加多得。个人评先进,团队评优秀,全年加班次数是硬指标,不能马虎。专门有班子来统计计分。职工连续加满半个月可以多拿三五百块钞票,加班管晚饭,伙食还可以,有鱼块有肉丝,还有白水煮萝卜片。多吃工厂一顿饭,既省钱又挣绩效,双收益,夜晚的铸造厂就灯火通明,胜似不夜城。

小顾时年四十五岁。十几年做下来,体力渐渐吃不消。人就更加消瘦,白头发茂盛。遗传了爸爸老顾,心脏不好,时间长了,这毛病就变成了身体上的一个器官,靠吃药打针,饲养它。不疼不痒,会忘记它的存在……医生交代,人到中年,注意保养,不要吃力受累,也并无大碍。可半百之年,压力不减。爸爸老顾风烛残年,小难读高三了,学习吃紧,小杜在超市寻了一份工作,早出晚归。夫妻深夜回巢,各自压抑疲惫,微笑面对。生活倒是风平浪静。小难是他们唯一的希望。

小顾在休息间站起来,眼前一黑,手去捉门框。徒弟说,师傅你脸色发白,感冒加重了吧。小顾睁开眼睛,定定神。徒弟说,下午就回家休息吧。小顾掂量掂量,体力难支。只好点点头,交代徒弟几点事项,就脱下工作服,蹒跚地走出工厂大门,坐公交车回来了。

在车上打过瞌睡,小顾感觉好多了。他也很奇怪,感觉身体有了排斥环境的功能。到家里坐定,头也不昏气息也平稳下来。

家里有些凌乱,日光下地面的灰尘发白,刺眼睛。小顾在门背后找扫帚,一抬眼,看见挂着的一个灰扑扑的黄挎包。小顾眼一热,晓得是自己年轻时的必备行头。像与一个多年被遗忘的老朋友不期然而遇,小顾轻轻取下来。书包里居然有一本书,封面早已残破,书脊黄黑。小顾翻开来,是雪莱诗选,书内的折痕停留在一首诗间:

看着我吧,别把眼睛移开

就让它润养于我眼中的爱情

这爱情不过是你的美

在我的精神上反射出的光明

……

过去的岁月在拼命地朝他招手。他依稀记得新婚后的一段日子,他每晚都要念书给小杜听,小杜聽着听着就会歪在小顾肩膀上睡过去。小杜也会念给他听,他反枕着双臂,眼睛看牢小杜,看着她吐气如兰,心里漾起甜蜜的味道。此刻,小顾读着读着,眼前迷蒙起来。

五点刚过,老顾拄着拐棍回来了,那年冲了以后,就有了后遗症,离不开拐棍了。老顾闲不住,一如既往去菜场买菜,饭是不太做了,不能久站。小顾要加班,不回家吃饭。老顾就量力做给小杜吃,小杜吃得也少,就把饭菜装在饭盒里,第二天带到超市当中饭。超市提供微波炉的。小杜在超市打开饭盒子,心里都有温暖的微澜泛起。

老顾进来说,今天物流园开业,我去凑凑热闹,买点牛肉回来,今天周末,小难要回来。又诧异,你不加班了?

小顾说,小难也是我儿子,周末不高兴做了。回来陪陪老小。

老顾说,话说得好听,我要你陪啥?

小顾说,爸爸身体好,过得开心,我也开心,少加一次无所谓。

老顾说,厂里做事要看明白,做死了不会多给一分,慢慢做,惜力做,血汗换来的,也是身外之物,量力而行,细水长流。你看你的白头发,比我还多了。

小顾说,晓得了。

老顾说,我病了大半年,瘫在床上,会有谁来关心你?做了三十年,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如果厂里记得我,打个电话慰问慰问,我也觉得值了。

小顾说,爸爸,不要说了。时代不一样了。

老顾说,白做几十年,哧那。

正说着话,门外锁响。小杜回来了。老顾说,小杜辛苦了,快坐下歇歇。小杜脸上挂着笑容,手里捧着一盆白玉兰花。小顾说,稀奇,有心思养花了。小杜说,稀奇,难得一家三口准点见面。进门来,把白玉兰花放在窗台上。一朵正盛开,洁白高贵,两个花骨朵害羞含苞。小杜说,小难要回来,我换班了。出门看见有卖花的,走过了又转回来,白玉兰太漂亮了,卖花的见我喜欢,便宜三块钱,我就抱回来了。

老顾说,家里从来没有养过花,还是小杜有品位。

小顾说,今天进门就笑,啥喜事?

小杜说,不笑要哭吗?在超市我不笑,回家笑给亲人应该的。不会唱歌,微笑面对总可以吧?

小顾说,超市培养哲学家了。

小杜说,本来嘛,我做事认真,勤快不偷懒,几乎不上厕所,话少,不说三道四,不占便宜,守规矩。总有人欺负我老实,安排我多做活儿,拖地,下货,又叫我去帮忙杀鱼。我都高兴去做。我有啥不高兴?小难学习好,重点高中,老人和善,讲道理有爱心,老公踏实肯干,生产上顶呱呱,不轧姘头,不搞花样经,样样比她们好,我就要高兴。

老顾竖起大拇指,丽娟归纳得好,有水平。

小杜又说,我买花的意思也是这样,花有花的自尊,树有树的伟岸。不要羡慕,冬天好好生息,春天了自我怒放,也开出小花朵来愉悦欣赏的眼光。大不了自我陶醉也好。

小顾说,啧啧,思想境界大拐弯。不要伪装文青了,谁欺负你,你就开骂。

小杜说,你晓得,我不会骂人。骂人的话一出口,就是泼妇了。生闷气也不好,时间长了要生病。想开点,要微笑,受苦受委屈的又不是我一个人。大家都把苦痛掩盖,都一副笑脸,时代需要笑脸嘛。

老顾说,小杜可以去宣传部上班了。

小顾说,实在忍不过去,骂几句,心里也会舒坦点,憋在心里终究不好。

小杜笑说,那你教我骂骂试试看。

小顾说,他妈的,混蛋,混账,王八蛋,神经病,短命鬼。

小杜说,羞于启齿,骂不出来。

老顾边上插一句,我教你,他妈的乌龟王八蛋,叛徒,流氓,走狗。

小杜说,过时了,不好听。

大家都笑出来。老顾看看钟表,说小难也该回来了。话音未落,小难推门进来说,我都听见了,你们在骂人。妈妈,我教你一句最时兴的。

FUCK YOU!

夜深,小顾在客厅架好行军床,直起腰来,眼前又一黑。他一屁股坐下,低着头。小杜抱被子出来看见了,说小顾咋回事?下午就发觉你面色难看,哪里不舒服?

小顾说,贫血,坐会儿就好了。

小杜陪他坐下。伸手摸摸小顾的脑门,又摸摸小顾的白头发,心里一疼,哽咽说,不要再加班了,钞票少一点就少一点,年纪大了,不能再拼命做了……

小顾说,现在加班统帅一切,不可能不做不加。房子还没着落,好日子还没给你,还要拼几年……

小杜说,幸福不是用房子衡量的。我知足了。

小顾说,工厂还算有人情味,加班半个月,可以领两张温馨电影票。

小杜说,嗐,少鼓励加班,多鼓励陪陪孩子老婆。牺牲温馨时刻,换来温馨电影票?好笑吧!

小顾说,唉,厂子艰难,大家都不去加班,眼睁睁看它垮掉?

小难洗好澡走出卫生间,对小顾说,爸爸的电影票呢?

再加一个星期班,就发了。

小难说,我要看场电影,换换脑子,放松放松,高三太紧张了。

小顾说,好呀,拿到票,爸爸就陪你去看。

一言为定。小难喜笑颜开说。

那天周六,小顾加了半天班,就请假回去了。下雨了。小顾没带伞,跳下公汽就往家里跑。他捂着口袋,那里有两张电影票。他在楼下给小难打了电话。小难撑着伞兴冲冲地跑进雨里。小顾伸出手臂搭在小难肩头,亲热劲头像弟兄。父子俩步行去了附近的影院。影院在六楼,爬完楼梯,小顾已是汗水淋淋。

电影是《龙兄虎弟》,周润发主演的功夫片。小难看得津津有味,不时和爸爸小顾交流几句,小顾选了一个很舒服的姿势坐着,也算半躺。开始,他回应儿子小难的交流,后来不回应了,或者偶尔回应一句。最后,他沉默了。剧情紧张,扣人心弦。小顾却睡着了。散场了,小难叫爸爸,小顾睡得很死。小难推推小顾的肩膀,就见小顾的白头一垂,眼神吓人。

顾庆丰死了。

9

杜医生是老大,下面五个妹妹。两个送了人家,夭折一个,剩下老三和老六。杜医生死的时候,老三代表上海的亲属到黄泥坝来送阿哥。这次侄女婿小顾病亡,噩耗传到上海,三姑妈老得走不动了,六姑媽来了。小杜按方言叫她小阿伯。

六姑妈是个厉害的角色。在上海里弄替居委会做过几年清洁员,观察过街坊纷争邻里向恶。也算阅尽冷暖,见过不大不小的世面。追悼会结束,小难搀着爷爷老顾,而小杜抱着骨灰盒子踉踉跄跄地回到家里。小顾遗照在灵台上笑吟吟看着她。小杜心里一痛,眼泪水滚出来。

六姑妈来了三天,脸色一直刻板不好看,不叫忧伤也不是严肃。看见小杜又要哭出来,马上开口抛出一个紧迫的问题掐住小杜的泪腺。

现在不是哭的时候。六姑妈看看老顾,眼光最终停在小杜脸上,告诉我,你们究竟是闹还是不闹?

原来姑妈发现端倪,小顾的死值得推敲。医院确诊小顾是猝死,心肌梗塞。表面看,和工厂不搭界,是死在电影院里。但是,过度劳累也是造成猝死的原因之一。过劳是诱因。所以,铸造厂有间接责任。就在小顾死亡的那天上午,他还在加班。铸造厂常年组织和鼓励职工加班,靠剥夺员工休息日创造产值,造成员工积劳成疾,继而发生猝死。这在民事诉讼中也是常见的官司。法律维护弱势群体的权益,保障伤残人员的合理诉求,也是构建和谐社会的主流方向。六姑妈说,闹总比不闹好,闹一闹,总有赔偿,不管多少,小顾九泉有知,也是安慰。

小杜说,行得通吗?厂里多发了小顾一个月的全额工资了。感觉做不出来……

六姑妈说,区区两千块钱够吧?一个病恹恹的老爷爷,你和小难,孤儿寡母,家里的一棵大树倒了,两千块,能有啥保障?人累死了,有啥做不出来?你赔我一个活人回来,我倒给你厂里五千块。可能吧?说好了,明早就到厂里去,我打头阵,小杜你只管哭,哭得越惨越好,假装哭昏过去更好,苦情戏,不怕他们是石头心肠。

小杜沉默,心里十五只水桶七上八下。

老顾颤巍巍立起来。老年失子的悲凉彻底击垮了他。白发送黑发,人间悲剧。在殡仪馆见到小顾的瞬间,老顾像一坨烂泥瘫软在地上,伸出枯萎的双臂攀住小顾,放声恸哭,小顾好儿子,你醒过来,让爸爸来替你去啊……旁观亲眷,无不悲戚。

老顾簌簌发抖,像飓风中陈腐的树桩子。他挥挥手,用尽气力说,小姑说的有道理,小顾是累死的,大树倒了,活不出来了,厂里要给说法,应该抚恤的。明早我去!

小杜说,爸爸开口了。我去。

六姑妈一拍手说,大家统一思想了,我就来导演一下明天的好戏。顾大哥,你换件旧衣裳,用旧衬裤把发麻那条腿的膝盖扎牢,走路腿要伸直,在地上拖。小难,你还是披麻戴孝,抱着爸爸的照片。丽娟侄女,头发弄弄乱,你只管哭。看我眼色,需要的时候,你就哭倒在地,丧夫之痛要到位。对了,还需要一个帮手,小青表妹叫过来。

翌日一大早,一大家人坐出租车到铸造厂门口。老顾一件旧工作服,趔趄拄杖。小难身罩缟素。小杜丧夫悲妇。三个人表情悲戚,一看就晓得是遭遇大难。表妹小青也赶来了。自从结婚离开小顾一家后,再没照过面,这是分别后的第一次相见。也是四十出头的人了,脸上写满生活的艰难痕迹。在赶来的路上酝酿了有些时候,甫一见面,就干嚎起来。老顾被带动起来,眼圈潮湿。小难低头看着紧紧抱在胸前的爸爸,被一种力量揪扯着,痛心疾首。小杜昨夜的泪痕还在,不知何故,一到铸造厂的大门,她却哭不出来了。

六姑妈和门卫交涉起来。门卫放弃了重新关闭大门的想法,他告诉六姑妈,只能在大门靠外的位置“闹一闹”,如果“闹”到大门内,性质就会变。扰乱社会治安,破坏企业生产,也是要吃官司的。况且,也会连累他这个门卫。

上班的人逐渐多起来。有人认出了遗像上的小顾,也认出了曾经在门口等待小顾下班的小杜。他们知道小顾的死。他们驻足观望,好奇地观摩着闹剧的走向。

六姑妈对围观的人群说,我们来讨说法的,顾庆丰劳累过度猝死了,一句话也没留下,我们来替他讨个公道,请你们报告厂领导一声,铸造厂对顾庆丰的死负有不可推卸的责任。

有人边上回应说,你们闹得凶一点,我们也就不用加班了。

又有人说,厂领导不会来这么早,他们还在床上搂着老婆睡觉呢。

但是,还是有个自称工会主席的中年人来了。他是被保卫科的电话吵醒赶来的。是一个胖子,头发花白,眼睛里布满血丝。他气喘吁吁满头大汗,他对六姑妈和小杜说,像什么样子!工厂对顾庆丰同志的死是同情的,惋惜的。也多发了一个月的工资了。顾师傅尸骨未寒,你们就这样吵吵闹闹,合适吗?有诉求,可以通过协商的办法解决嘛。

六姑妈说,你做得了主吗?

胖子说,我可以向领导汇报,传达你们的要求。

六姑妈大声说,不要浪费时间了,叫厂领导来。你做不了主,一边呆着。

胖子揉揉红眼睛,因为没被六姑妈放在眼里,脸上一阵窘迫。但又不甘心在围观职工面前掉面子,于是转过身对一双双旁观的眼睛说,像什么话,有什么好看的!散了散了,做你们自己的事去。众人哄地一声散开,又不远离,换一个位置继续观看。

胖子回转身厉声说,先跟我到办公室去,领导一会儿就会来!面子不要了?

六姑妈说,请你看在死人的面子上,给孤儿寡母给风烛残年的老人一点面子!

胖子声音软下来说,顾庆丰和我关系不错的,从前是一个读书会的。我马上也要退休了,等我回家了你们再来,好不好?闹个天翻地覆跟我也没关系了。一个月三个来讨说法的,我的鼻子都要被领导刮平了。

六姑妈凶巴巴说,你一个工会主席,不替工人请愿,只会向上级请安,难为情吧?

有人突然说,喏,刚才从一侧走过去的高个子就是厂长。

表妹小青突然醒悟过来,朝那个人追过去。一会儿跑过来说,那个人说他不是厂长,我不认得他到底是不是。

一辆黑色小车缓慢开进去,车窗半掩,后排上露出一个秃脑门。

小青说,估计是厂长了。又跟着追过去。一会儿又气喘吁吁跑回来,说也不是厂长,办公室主任,做不了主。

围观的人只是哄笑。

老顾叹口气说,这么一闹,厂长哪里还会来?

小杜走过来。她眼里干涩,却透出某种不容置疑的坚定的光芒。她对六姑妈说,小阿伯,我要回去了,我脸上火辣辣地疼,小顾在打我耳光了。

我哭不出来,羞于启齿啊。小杜最后说。

小杜重新回到家里。一开门,看见窗台上的白玉兰,终于忍不住放声大哭起来。

七个月后,高考放榜,小难榜上有名。他以优异的成绩被武汉大学录取。

某夜,小杜听到敲门声。小杜开门,一个烫着卷发戴眼镜的中年女人站在门外。小杜诧异,你找谁?女人说,你是杜丽娟吧?小杜说,我是。觉得眼熟。女人说,我自我介绍一下,我是社区的网格员,叫麦冬娜。打搅你了,我来通知一声,顾壮生年满十八岁了,成年了,所以你们家的低保从本月开始取消了。

小杜輕声细气说,实际困难还是有,能不能酌情延长,哪怕延长一年也好。

那不行,国家规定的,不是社区说了算。

小杜说,那我晓得了。让你跑一趟,辛苦了。

麦冬娜说,你这样的情况很多,国家福利谁高兴丢掉?想开点就好了。

又过了一天,麦冬娜又来了。张望一番说,我看见你家黑灯瞎火,特意上来看看是不是灯泡坏了。坏了,我叫人来修。

小杜说,没开大灯,开的是台灯。想早点休息了。

那就好。麦冬娜说,就是看看你在不在家,好不好。

我有啥不好?

取消低保,你不要有想法。

没有想法,响应国家政策。

麦冬娜说,真的要想开点。说完,笑了一下。

小杜犹豫地问她,我们是不是哪里见过,好面熟。

麥冬娜说,好多人认识我的,一个社区,路上总会碰到,不奇怪的。说完,一转头就走了。

小杜想了一下,也想不出所以然。心里还是热了一下,社区有人情味的。

隔几日,小杜到“福满多”超市去顶班。要好的老姐妹祝小娟家里媳妇住院要生孩子了,她请了一周假,这一周她请小杜来代班。小杜的超市装修,在家闲着。她们在一个超市的时候关系比较好,说得来话。小杜就爽快地答应了。“福满多”在城区,一大早,小杜坐公汽去。小杜在酸奶柜台,卖的是光明牌酸奶。天气转暖,买的人多,生意比别的牌子卖得好。小杜每天都比较忙。没想到这天,小杜就碰到了麦冬娜。是麦冬娜拍了拍她的肩膀,小杜正忙着上货,一回头就看见了麦冬娜。小杜说,你来得正好,今天酸奶大特价,我来给你介绍。麦冬娜说,你让我找得好辛苦。小杜说,是不是我家里漏水了?昨天我发现龙头关不紧,滴滴答答,是不是漏到楼下邻居家了?麦冬娜说,不是不是。你换了工作单位也没跟我说一声。小杜有点奇怪,心里说,这个人真是关心人,管得也宽。嘴里说,找我有什么事吗?

没有没有,没什么事。麦冬娜说,现在看到你我就踏实了。生怕你跑了。

跑了?小杜说,好笑,我能跑到哪去?

麦冬娜调转话头说,你安心上班吧,我还有事。挥挥手,急匆匆走掉了。

奇怪吧。小杜说,神神秘秘,神经兮兮。

国庆在即,小难不打算回来。小杜提前收拾了冬季的一些衣裳,准备给小难送过去。那一天,小杜起个大早,背着一个双肩背包走出门。到楼下,突然又碰到麦冬娜。突然相遇,小杜一个愣神。笑得有些急促,笑过之后就匆匆而行。麦冬娜却追上来。问小杜一大早去哪里?小杜说,去武汉看儿子。麦冬娜说,你不要骗我。

骗你?我为什么要骗你?好笑吧,我正大光明去看儿子,难道是去做坏事?

麦冬娜突然说,你要想开点啊,不要让我为难。

我有什么要想不开的?笑话。小杜有点愠然。

取消低保你真的想开了?不可能吧,你男人自己死掉了,你还去厂里纠缠。沸沸扬扬的,出了名了,社区交代过,要我关照你。麦当娜睁着圆滚滚的眼睛,一眨不眨审视着小杜。这眼神让小杜不自在,感觉自己变得渺小起来。

有些人也真是,一副老实面孔,只要心里一不开心就变成了窦娥,好像天下的委屈都是他一个人的,满世界申诉满世界讨公道,好像走亲戚一样便当。社区派给我三户人家,我倒霉吧?你想想看,我多不容易,我也有一家老小要照顾,晚上要等你们熄灯,天不亮就要出来点人数。只要有一个跑出去闹事,我的饭碗就丢了,你将心比心,可怜可怜我。安稳点,不要捣乱害得我们不安生。

小杜句句听得真切,麦冬娜的每一个字就像一根根锋利的尖针,把她的心扎得破碎,碎片落了一地。她突然明白了。

在冷冽的晨风里,她像一个被拎出来当众羞辱的小丑,这份屈辱一下子把她的羞涩击垮了。

他妈的。小杜突然冲口骂出一句,胡说八道。

你骂人?你居然有脸骂人!没素质!

他妈的,混蛋。小杜心里沉寂的火山爆发出来。你们是高贵的人,我是低贱的下三滥,没素质的垃圾,让你们睡不惬意,吃不舒服,我害了你们了。给社会抹黑了,我是罪人了。高贵的人!他妈的,我就要骂,骂你这个笑面虎,骂你毒蝎心,骂你狗眼看人。他妈的,不要跟着我,给我滚开!

10

顾小水伸出一条干瘦的手臂,在空中很潦草地摆动了一下。他的动作让人熟悉。似乎脸上还浮现笑意,又不像,嘴一张一合,极力想说出什么的样子。脸色青灰,五官不明,像一块古旧的瓦当。

顾小水什么也说不出来,手臂挥舞得更加用力。边上的小顾安慰说,爸爸,你不要急,想好了一字一字地说。老顾眼睛圆睁,喉咙里咔咔有声。挥舞之间,带倒了床头柜上的花盆。咣当一声,花盆四裂,白玉兰黯然凋谢。

小杜哎呀一声,坐起来。黑暗中,她一身冷汗。原来是一个梦。

起身到隔壁小屋。小床上空无一物。老顾已于半年前去世。走得平静,悄无声息。小杜在小床上坐下来,似乎老顾就在一旁。小杜说,爸爸,你托梦给我是想说什么?是不是钱不够用了,衣服穿破了?改天我多化点钱给你。千万不好惦记我,不要吓我。有小顾陪你,你要知足的。如今我也是个有梦想的人,想给小难物色一套新房子,小两口还是要自己过才好。小难在单位顶呱呱,儿媳妇也孝敬我的。日子终归好起来了,告诉小顾一声,他快做爷爷了。

小杜又说,爸爸,真是好笑,告诉你,我他妈的也会骂人了。你也告诉小顾一声,骂人的感觉不错的,就像他说的一样,骂完了,心里厢舒畅多了。

责任编辑 梅 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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