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松

2020-11-02 02:24杨海虹
荷城文艺 2020年3期
关键词:强子儿媳妇死者

杨海虹

老木这两天都没吃饭。他想不起来自己应该做什么,仿佛整个世界都空了。他两天没出门,只是睡觉,睡不着就到院里转圈。老栓来叫了几次门,他都不开门,只应一句: “没事,你忙去吧。”

他不敢走出去,不敢去看那个白晃晃的大树墩子。今天强子来叫门,老木才打开了院门。强子提着饭盒走进屋里 , 端了个椅子在桌子旁边坐下,让老木也过来坐下。强子看老木确实老了,背也有些驼了,以前天天看着,怎么就没发现呢。强子想着,对老木说: “没事的, 还有我们呢, 只要我们有一口吃的,不会让你饿着。”

老木眼睛看着门外,应着强子:“没事的没事的。”

强子打开带来的饭盒,推到老木的面前。接着说:“再说这几年政策好了,你还有养老保险嘛。明天我去村委会,帮你申请点临时救助。”

老栓等几人也相继进来,都带着饭食。大家是约好了的,来跟老木吃个饭。生活还需要继续。这两天,老栓来叫不开门,就叫来几个年轻人,把老木的畜圈整理了,给老木收拾出一间可以住的屋子。这畜圈距老木的院子有五十多米,是两间土屋。以前是关牲畜的,这些年老木只养着几只鸡,房子便空了。老栓整理了一下,勉强可以住人。

家里已经没有其它的人,那两间小屋、一张老木床、几只椅子、一张桌子、几只锅碗,成了他全部的家当。老木也想和几位老朋友一起坐坐了。他想继续他的营生,等着他的儿子从监狱里出来,看着小孙女长大。“远亲不如近邻,何况我也没什么远亲。”他这样想着。如今也只有这几个人还在乎他的死活了。在强子还没进来的时候,他就想着弄点什么来招待一下大家,这些天来都是大伙在帮着张罗。但他还没想好做点什么招待 这几位老朋友。

强子、老栓等几个都是老木从小玩到老的。老木的一生大家也都熟悉得像自已一样。大家把带来的饭食打开摆上桌,桌上的饭菜丰富起来。几个人喝着酒,闲聊着,目的只是想让老木恢复正常的生活。

老木慢慢放下酒杯,看着桌旁一起喝酒的几个老哥,说道:“明天我出车。”

旁边的几个人相互看了看,笑了,把酒杯端了起来,齐声说“喝!”

夜已经深了,几位老哥们都已经回家去了。“明天我出车”,大家走时,老木没忘记再次重复这句话。他知道,只有有了这句话,朋友们才能心安。他说的“出车”,其实就是蹬着他的人力三轮车穿街走巷。他现在的主业是收废品。他已经在这座小城里穿行了二十多年,熟悉每一条街道。这小城里的老老小小似乎都认识他,没人跟他计较需要付的钱是不是多了或少了。“收高跟压膜塑料底、薄膜酒瓶纸板”的吆喝声就是他的招牌, 一听到这声吆喝,大家都知道是他来了。都把可以回收的生活废品拿出来让他清点、付款。偶尔有几个顽皮的孩子会跟着他学舌, 但很快也会被大人们叫了回去。

“这是个老实人。”大家都说。

老木的家在距县城七公里的一个村子里, 靠山。房子都建在山坡上,山坡下的地全是水田。房子一排排修了起来,背靠着山,错落有致。这并不是山区,是坝区的边缘。老木的院子是老宅,就在村头,村民来来往往都从他门前过。闲时,人们会三三两两聚在这里闲聊。或站、或蹲、或坐,在老木门口的这棵老松下, 聊家长里短、周边的新闻、甚至国家大事世界格局。这几年村子里修了水泥路,车子可以开到老木家门口。

二十多年收废品的经历,使他积攒了一些寶贝, 一些生活小家电、两大箱子的书、还有几样很像“古董”的铜壶、铜盆等。有时候别人不要了的小家电,他拿回来清洗、修理, 竟然又能用好几年。慢慢积攒下来, 他竟然把家弄得啥都不缺。

年轻的老木是干体力活的一把好手,他身材高大,不吝啬力气,一年下来能挣比别人多的工分。他小时读过几年书,认识一些字,在生产队里还当过会计,后来还跟着村里的木匠师傅学过木工,家里的这张八仙桌就是他自己做的,那张木床也是。一次到城里,遇到一个熟人要搬家,他去帮个忙。家搬完后剩下一大堆的书、旧皮鞋等物品。熟人就让他收捡了抬到一个废品站卖了,钱归他。那一次,他竟意外地得了十几元钱,他惊喜万分,发现了一个挣钱的门路。回家琢磨几天后,他骑上他那辆老式永久,开始了他的收废品生涯。

那年头收废品的人很少,开始似乎就他一个,废品站也就一个。后来才慢慢有人加入了进来,这些年无论是城里还是村子里, 都有人吆喝着收废品。人多了,就有了竞争对手。不过他也没有太多压力,虽然收废品的人多,但废品也多了,废旧家电、旧厨具等等,都是这几年新增的收购品种。每天起早摸黑,也总会有一些或多或少的收入,积攒起来,维持生活,让儿子上学、结婚。他很满意这分生计,可以挣钱,还可以每天回家。他每天起来做早饭,再带个饭团配点咸菜出门,晚上回家再吃晚饭。后来儿子上大学时给他买了个保温饭盒,中午他可以吃热乎的饭菜了。他天天如此,春夏秋冬并没有什么变化,甚至连衣服都不用改变多少。最初的那些年他骑个自行车,后来买了个三轮车,拉的东西更多了,收入也增加了一些。

如今,这个家已经没什么值钱的东西了, 唯一像样的东西就是放在桌子上的那部智能手机,那是去年在一户人家收废旧纸箱时那家的女主人给他的,华为,很好的。

当时他收拾好那些纸箱,又把剩下的那些个泡沫箱等垃圾收拾了装进一个大袋子里, 等出去的时候好扔到垃圾桶里。女主人看他收拾完,拿出个手机对他说:“我们工作要装好多个APP,这个内存不够了,送给你吧。当时买四千多,扔掉可惜了。”

女主人笑盈盈的,眼睛里满是善意,没有其它家那种看不起人的神情。他不知道什么是 APP,也没明白人家说什么意思,只知道,那个手机送给他了。他接过手机,轻轻摸了摸后盖,光滑细腻的质感,很轻,很薄。他惊喜,但没流露出什么表情,只真诚地说了声谢谢。他还从来没有用过这么好的手机,不知道怎么用。回到家后,正好儿子带着小孙女来看他,就让小孙女教自己用手机。儿子看见了,接过去看了看,说:“这是八成新的华为呀,你怎么想起买二手机了, 两千多吧?”

他一惊,一部旧手机还这么贵呀,他是没想到的,在心里面再次感谢起那家人来。如今手机已经用得很熟悉了,学会了用微信、用支付宝,他觉得这世界有趣多了。手机已经成了他的两个离不开的伙伴之一。

另一个伙伴就是门口的那棵大松树,他每天都能看见 , 每天都要到下面坐一坐。这个大松树是爷爷在世时从山里挖来种下的, 陪了他们家几代人,如今已是枝繁叶茂。经历了几次雪灾霜冻,也经历了几次干旱,但依然葱绿,慢慢长了起来,粗大笔直,要两个人才能合围起来。爷爷称它为小松,父亲称为大松树,李松从小就称它为老松。他的名字是依这棵老松来叫的,大名叫李松,小名父亲称他为木子,中年以后伙伴们都叫他“老木”,现在大家都叫他为老木,没多少知道他叫李松了。

如果没有前几天儿子闯那个大祸,老木已打算休息了。再过两个月他就七十岁,那辆三轮车如今蹬起来很感吃力。长年的劳作让他很消瘦,眼眶深陷,额头皱纹很深,脸和手在风吹日晒下变成了古铜色。他已经有了一笔几万块钱的积蓄,这是他的养老钱。他的这一笔巨款,有这十多年来自己顶风冒雨走街串巷挣的辛苦钱、有儿子十年来偷偷给他改善生活他却没舍得花的钱,还有承包田转包的收入、养老保险的钱等,他都攒着。哪天要是走不动了,就用这笔钱去养老院,他是这么打算的。但现在什么都没有了,养老的存款没有了,老屋也卖了,连老松都卖了,全都拿去为儿子赔给了死者的家属。他不得不这么做,为了死者家那两位老人和一个幼小的孩子,也为了让儿子早一点走出监狱。

那天儿子不知是跟什么人去喝了酒,骑个摩托车溜达到街上,把一个在街边行走的人撞倒了。不知道为什么,竟然又骑着摩托车溜弯去了。溜完弯回家倒头便睡。第二天凌晨,警察上门,以肈事逃逸收押到了看守所。这才知道撞倒了人并且那人因颅内出血没能得到及时抢救已经死亡。

老木知道时已经是正午,儿媳妇打电话来哭天抢地,把老木家祖宗八代骂了个遍。儿子一家并不跟老木住在一起。儿子在一家公司上班,媳妇在夜市摆摊卖烧烤,结婚时在城里买了房子。儿媳妇是从来没来过老屋, 她嫌老木是收破烂的,不愿意到老屋来看老木,也不让老木住到新房去。老木也不难受, 他乐得自在 ,不用去看别人脸色过日子。他还要守着老屋和那棵老松。他只是心痛儿子, 曾经活泼开朗的一个小伙子,结婚后越来越闷,有时候坐半天也不说一句话。可能是工作压力太大,老木这样想。

赶到儿子家时一屋子人正吵吵嚷嚷,是死者的家属找上了门,吵闹着要把死者抬到儿子家里。儿媳妇边哭边骂,两个警察在劝解着双方,儿子的几个同事也在帮忙劝着死者一方的亲属。两位老人白发苍苍,悲痛欲绝,是死者的父母。幾个看似亲戚的气势汹汹,盯着儿媳妇要赔偿。老木心里冰凉冰凉的,也惶恐,他不知道该怎么办。还是儿子的几个朋友张罗着,跟死者家属谈赔偿。老木怯怯地问其中一个:“要咋办呀?”

那年轻人满脸的焦虑,拍拍老木的肩膀说:“老伯,他们家要八十万,但嫂子只拿四十万,多一分也没有。差距太大,我们现在也没办法。”

老木问:“要是不赔会怎样?”

年轻人说:“你们不主动理赔,两家不能达成和解,你儿子就会在监狱里多住几年。”

老木寻思,儿子应该是有一些存款的, 再把车子卖了也可以,反正人关进去了,车子也没人开了。不行再把房子也卖了,筹够八十万应该没问题呀。看看死者那家,人家也不容易,能赔就赔点吧。就把自己的想法跟年青人说了,年轻人叹了气说:“问题是你儿媳妇不愿意呀,她说最多只能赔四十万, 多一分她都没有。唉,她和孩子也还要生活不是 !”

老木没有办法,他拿不出这么多钱,做不了主。

死者的母亲指着儿媳妇怒骂,可能因为情绪过于激动晕了过去。人群骚动,死者家属的情绪逐渐失控,有人动起手来,把儿媳妇逼到了房间的角落里。要不是警察在拦着, 他们可能要出手打人了。儿媳妇还在骂人, 骂老木的儿子,骂老木,也骂老木家祖宗。

老木没办法,他走到死者的父母面前, 双膝跪了下去。激奋的人群静默了,都盯着老木,没反应过来他要干什么。老木没说话, 扎扎实实地给死者的父母磕了三个响头。再次抬起头来,已经是老泪纵横。他对死者的父母说:“大兄弟、大妹子,我没教育好儿子,是我的错,我代他向你们赔罪。”

警察過来拉起了老木,对老木也像是对屋子里的所有人说:“你这么大年纪了,起来再说吧。”

死者的父亲也是老泪纵横,声音沙哑, 可能因愤怒, 也或是激动, 他盯着老木说: “老木,我知道你老实,但你看我这一家人老的老、小的小, 都指着儿子的工资吃饭呢。一个活生生的大小子,昨天晚上在单位加班, 饭还没吃一口,就这么让你儿子撞没了。我就来讨个说法,评个理,你儿媳妇好话没一句,反骂我们敲诈,还报警。你们的心是怎么长的?你们的良心让狗吃了?”

儿媳妇挤出人群,打开门进了里屋,重重关上了房门。老木知道,只能自己来承受了。他声音颤抖,对着死者家属说:“罪过已经造成,你们的孩子已经去了,我的孩子也会受到法律的惩罚。子不教,父之过。孩子犯了错,当父亲的肯定要赔。只是我现在没那么多钱,但你们相信我,我砸锅卖铁也要赔。你们现在有气,就冲我撒吧。”

老木说完,转向死者的亲戚,给他们躹了一躬。

亲戚们没说话,死者的老父亲抺了抺眼泪,声音里充满了哀伤,对老木说:“你那点钱能干什么呀!”

老木的嘴好像不受脑子支配了,自顾自地说:“我有六万多,是我这些年存下的养老钱。我回去卖房子, 把家里能卖的全卖了, 钱全赔给你们。你们容我几天。”

老木都吃惊自己这番豪气。其实,嘴里每说一句他的心都要颤抖一下,痛得他有点站不住了。他没办法看着这老老小小的一家人生活没有着落,也想让儿子早点从监狱里出来,但他自己却没着落了。老木定了定神, 叹了口气。儿子才三十多岁,孙女才十一岁, 以后还要生活的。自己老了,不知道还能活几天,过一天算一天吧。

死者家没了话,一个七十岁的老人,都到这份上了,还怎么说呀。儿子的同事们又帮着劝了一阵,双方终于达成了协议,儿媳妇先给死者家属四十万,三天内老木处理家当送到交警队。办理好交钱手续,死者家的亲

戚扶着两位老人离开了,警察和儿子的同事们也走了。老木按儿媳妇的吩咐去儿子的一个朋友家接回了孙女,离开时月亮已经升了起来。老木骑着他那辆三轮车回到了家,他无力到了极点,一头栽倒在床上。

老木强撑着起来,简单地做了饭,但吃得却很少,他吃不下。他打了电话,找来老栓、强子几个老哥们,把情况给他们说了, 请他们帮忙料理卖房、卖东西。强子是村长, 哪家遇到事他也要出面料理的,何况是老木, 还遇到了这么大的事。在老木的家里,值钱的也就是这院老房子了。房子旧了,值不了多少钱,但这院子大,又在路头,出行方便。村里好几户没有宅基地的人家都惦记着,以前就来问过。老木从来没想过卖房的,这是袓宅,要留给儿子的。

强子把老木卖房的事挨家通知了想买房的人家,十三万块,要现钱,哪家先拿来钱卖给哪家,十天内搬家过户。农村的房屋不值钱,这价格并不便宜。几家人来讨价还价, 被强子挡了。强子放出话,如果没人买,就村里买了, 建停车场。几家人沉默了两天, 第三天有一家送来了钱,写了字据,院子卖了。家里的家具等由村里几个老人捡了几件, 其余的都让老木的同行来当废品拉走了,得了一千多块钱。

没什么了,只有老松了,老木想。去年, 邻村有个人就想来买走这棵老松,那人信风水,说要用这棵老松做棺材才能家宅平安。老木不卖,这是他的命。第三天,老木还是收了那人三千块钱。老木骑上他那辆老三轮, 进了城。他走后,邻村来了几个人,七手八脚,没多大功夫,老松就在电锯的轰鸣声中倒了下来,修枝剪叶后被抬上一辆货车,拉走了。老木的门前,只剩下那个白哗哗的大树墩。

老木去交警队交钱了。答应了死者家属的,三天内筹够二十万送到交警队,另外的二十万就免了。老木没有退路,无论如何都得筹集这二十万。几个老朋友都把自己的钱拿了出来,但老木一一谢绝了。那也是他们的养老钱,自己这把年纪,已经没有能力再还给他们了。

天黑了老木才进村,没看那棵老松,关了院门,直到今天强子他们过来。

强子他们走后,老木感觉很乏力。躺在床上却又睡不着,只好披上衣服走出院门, 坐到了那个大大的树墩上。这是老松留下的残躯,树干已经被人据倒运走了。小时候他经常来跟老松说话,问老松一些奇奇怪怪的问题,但老松一次也没回答过他。长大后他知道,老松不会跟他说话,但老松能听他说。他结婚了,生孩子了,父母媳妇孩子一家门口死了,再次结婚了,孩子工作了,孩子死了……高兴的,不高兴的,伤心的,他都来跟老松说。老松能听他说。

“他怎么就把人给撞死了呢?”

他不知道自己在问谁,问老松?还是问自己? 老松已经被锯倒了, 运到别处去了, 不能再听他说话了。平时儿子每次回来他都要叮嘱一番的,怎么他还是把人撞死了呢。老木想不通,三十多岁的人了,怎么喝了酒还去骑摩托车呢!儿子十二岁便没了娘,父子俩相依为命一起走了过来。老木靠收废品让儿子上了大学,有了工作。儿子其实不错的,他知道父亲的不容易,心疼老父亲,可他在家里说不上话,都听媳妇的。家里媳妇管钱,每月给他固定的零花钱,他会省下一些,一两个月回家看父亲一次,偷偷塞一点钱给老木,要老木别让孩子看见。他怕孩子回去跟母亲说,妻子知道了又要吵架。如今, 儿子进了看守所,还要判刑进监狱。

月光不太明亮,看什么都看不太清楚。村里很安静,风吹过,却听不到老松树叶沙沙的响声。老木在树墩上坐了好久,仍然感觉没什么力气。以前他累了就到老松下面坐坐, 跟老松说说话, 老松好像会给他力量, 他就又有精神了。可今天坐了这么久,他还是感觉疲惫,只得走回家躺倒在床上。

第二天,老木起床时太阳已经升了起来。他还是觉得没什么力气,但他昨晚答应几个老朋友今天出车的。他做饭,但只喝了点汤, 饭菜在他的喉咙里感觉咽不下去。眼睛好像也出了什么问题,总觉得看东西不太清楚。可能是这几天累了吧,老木想。

老木骑着三轮车出了门。他很用力,车却走得很慢。到城里时差不多已经到了午饭时间。他骑着车在街上慢慢行着,没有吆喝, 他没力气吆喝。路过两家商店,里面正在点货,有人叫住他,说有些纸箱。老木用了一个多小时才清理完那堆纸箱,捆扎起来。付了钱,却抬不起来放在三轮车里。店里一个小伙子看见了,出来帮他把那两捆纸板放到车上。老木的手有点抖,三轮车蹬起来很吃力。老木叹了口气,自言自语地说:“老了,不中用了 !”

老木感觉今天的三轮车似乎越来越重, 他费了好大力气才把车上的东西送到废品收购公司。时间还早,才下午三点多钟。老木骑着车往家的方向出了城,他想回家歇两天, 他实在干不动了。

明明是大太阳下,老木却感觉有些冷。这一段他走了多少年的路,今天也感觉太长。他几次在路边的树下停下车休息,说冷吧, 又是满头的汗。他用结在车把上的毛巾擦了擦汗水,骑着车继续往前走。

太阳快下到山顶的时候,老木发现自己竟然在自家的坟地里。他有点恍惚,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来到这里的,也不知道自己在这里呆了多久。他抬头看看周围的几个坟堆, 都是自己送上来埋葬的亲人,大大小小一共七个,里面躺着他的八个亲人。

他面前的这一个大的坟包里是他的父母, 右边是他的第一任妻子,后面是他的三个亲生的孩子。他们是他在同一天送上来的,有四十多年了吧。他记得那年天气特别冷,下了大雪。下大雪的时候,他正和村里的伐木队在山里伐木。那时年轻力壮的都去伐木, 能多挣工分,还能吃饱饭。那天晚上,老木不知怎么的心慌得厉害,恐惧包围了他。伐木队里没什么事, 莫非是家里? 天还没亮, 老木便起身赶往家里。强子等几个怕他迷路, 跟他一起出了门。紧赶慢赶,赶在吃午饭时进了村。一见他们进村,就听见有人喊:“回来了,木子他们回来了 !”

他的心一下子像是被冻住了,他想回的, 是那个一如往常的家,可他却见不到了。

一群人拥着他进了院门,看见六张草席上躺着他家的六个人,大人的身上盖着被子, 小孩子的身上盖着衣服。他眼前一黑,栽了下去,幸得有人扶了。他一家六口人,昨天晚上因为太冷,一家人生煤球取暧。今天早上有人来叫媳妇去田里防冻害,叫不答应。男人们来了翻院墙进去打开门,才发现一家六口都没了呼吸。强子、栓子他们张罗着, 找了些木板来, 做了三口棺材, 三个箱子。出殡那天,全村都停下手里的工作来帮忙, 棺材、箱子依次抬出了村去。那个冬天,是老木感觉最冷的一个冬天。

老木捡起父母坟上落下的一个石头,重新放了回去。对着坟问道:“是你们叫我来的吧?你们想我了?”

停了会,他又叹到:“莲儿如果活着,也五十了!”

莲儿是他的大女儿,死的时候才八岁, 她的两个弟弟一个五岁,一个两岁。

父母坟头的左边是他的第二个妻子,后面是他的第四个孩子,不是亲生的,但他的离去是最让老木心疼的。

父母妻子孩子先后世逝,老木一个人过了几年。包产到户了,老木就跟着村里的木匠师傅去各村帮人建房子,学木匠活。一天傍晚,老木在返回家的途中,在田边的池塘里救起了一个落水的男孩,也就认识了孩子的母亲。后来知道孩子死了父亲,家里只有母子两人。于是托了媒人去说合,老木有了第二个妻子。

妻子带着孩子嫁了过来,母子俩对老木都特别好,老木重新有了一個温暖的家。孩子特别的懂事,尽管才七岁,却知道怎么关心人。无论冬夏,老木每天回家,孩子都给他炖着洗脸水,一进门,孩子就会把水端到他面前。老木喜欢这孩子,后来老木有了自己的儿子, 但他依然喜欢。他送孩子上学, 只要他不出远门,早上他都会送孩子到学校。孩子学习用功,成绩很好,初中毕业时考上了中专,毕业就分到了一个大城市的一个大企业。老木乐坏了,一提起儿子两眼就放光。可好景不长,孩子工作不到两年,单位就派人把儿子送了回来。儿子在单位干得很好, 同事们都喜欢他,可他却病了,是绝症—— 骨癌。

孩子回家后,老木带着他到处寻医问药, 各种民间偏方,但凡听说有一点效果的,他都去弄来给孩子吃。孩子的单位每个月都会寄钱来,老木拿着钱带孩子去县医院打针吃药,但孩子的病还是一天天重了,膝盖溃烂, 全身消瘦。两年后,孩子最终还是去了,病痛折磨着孩子,也吞噬着老木的心,老木失去了以往的精气神。

孩子去后,妻子变得有些恍惚,有时候竟找不到自家的门。过了两个月,妻子失足掉进了路边的一个水塘,等有人发现拉上来时已经死了。

老木看着眼前的这一片坟头,嘟嚷着: “都这么多了,我死后埋在哪呢?”

太阳已经落山了,光线有些暗,老木觉得眼前越来越模糊。他要回家了。

老木骑着三轮车慢慢回到了村里,没遇到人。走到自家门前,老木看到了那个大树墩。他放下三轮车,坐在树墩上。他想靠一靠,但老松没了,他没可靠的了。周围很安静,老木听不到什么声音,只能隐隐地看见自己家的大门,他回到家了,又看到了老松。坐了好久,老木感觉自己的身体有些僵

硬,他想站起来,却站不起来,只能任自己的身体滑下了树墩,坐在了地上。树墩太矮, 没法靠着,只能无力地让头垂到了胸前。要是有个人拉我一把就好了,他想,但周围一个人也没有。

他慢慢移动着手,拿出了手机。费了好大力气,才拨通了一个电话,是强子的。他把手机放在膝上,用垂着的头护着,只说一了句:“我撑不住了。”

手机掉在地上,还在通话中,但老木没力气捡起来,也没力气说话了。他不知道强子听见了没有,也不知道强子说了什么。

强子跑出家门,向村口跑去,一路上呼喊着老栓他们。到了老木家院门口,强子看见了那辆三轮车,那个大树墩子,还有大树旁边那个垂头驼背的影子。老木没了。強子摸摸他的脸,冷冷的,没一点温度。

夜色如水。风吹来,没有了老松树叶发出的沙沙声。周围的树呼呼作响, 似叹息, 也似呜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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