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的村庄

2020-11-02 02:24丁远奎
荷城文艺 2020年3期
关键词:阿公阿婆村庄

丁远奎

下班后匆匆搭乘晚班車赶回楚雄,一大家子人集合后转车行驶于蜿蜒的山路,又步行了几个小时,抵达目的地已经是凌晨。

四月的夜,迷蒙蒙的雾气笼罩着原野, 抬头是迷幻来者的虚无缥缈,脚下没有尽头的路却让人十分清醒。途经的一片片农田, 在月色下呈现出淡紫色光晕,一排排梯子结构的沟壑像极了迟暮老人脸庞上那些被时间镌刻的伤痕,来不及细细遐想,蝉鸣蛙叫早已经划破寂静的夜空。走走停停,大家都气喘吁吁,眼前那不断被气息抹花的镜片,越擦越朦胧。

我蜷缩在土包上,眯着眼睛仰望星空, 一眯一合中我们在彼此眨眼问候,呼吸着远离喧嚣的空气,干净、清鲜又混和着淡淡的青草香。赶来时衣衫单薄的缘由,此刻渗入寒气打了个寒颤,我拉紧领口,陷入无休止的回忆中。

2

我的外婆,我从小喊她阿婆(彝语)。

今天是她辞世的第三年,按照习俗,亲朋好友从各地赶来祭奠,孝子孝孙也在最后一场仪式中为悲痛画上暂且的句点。之后, 许多繁文缛节将被省去,坟墓前会生出比人高的杂草,大家忙着新生命的出生和下一位老者的离去,似乎没有什么怀念会旷日持久。

小时候,我总穿着阿婆亲手缝制的衣服, 千层底的鞋子软归软,每逢雨天它总会变成一只沉甸甸的“水船”,所以我总爱光着脚四处跑,跑累了就窝在阿婆的怀抱里睡着,一觉醒来鞋子已经被阿婆烘干。我依恋那种还没有彻底消散的余温,不急不躁,软绵绵的脚丫会被一种恰到好处的温暖包围,舒服到让人得意忘形。所以我常常会找各种“恰当” 的借口把鞋子弄湿,看着阿婆在柴堆旁生火, 再用两根小竹棍撑起两条小船,时不时翻转着,鞋子不停的冒着热气,记忆太过深刻的

缘由,长大后,熨斗、加湿器、饭桌、温泉、烧烤……甚至只是一杯普通的白开水,每个热气腾腾的场景我都会想到我的阿婆。

每当下午去坡上的果园劳动,我就会提着阿公给我特制的小铁铲、小铁桶兴高采烈地出发。一路上总要遇到许多熟识的乡邻, 阿婆就会停下来拉家常,问这家的媳妇生了没,那家的羊羔卖了多少钱,或者被关系亲近的喊住,还会到人家院子里小坐一会。家家户户的庭院都是我的舞台,模仿悟空耍棍、哪吒闹海,咿咿呀呀的唱着学校里老师新教的《螃蟹哥》、《蜗牛与黄鹂鸟》,阿公阿婆和村里的三姑六婆都是彝族,可能是大家唱惯了山歌的缘故,觉得新奇,他们往往又是笑又是鼓掌。我时不时瞥到, 阿婆坐在那里, 用脚踩着节拍,满脸骄傲。

记忆里的雨天更多,我和阿公阿婆在田地间的玉米还没种完,就响起滚滚雷声,我们一路狼狈地往家跑,也总是淋得湿透。打雷下雨的时候,阿婆不让开电视,也不让开灯,说是会触电。我搬个小板凳坐在屋檐下, 阿婆在纳鞋,阿公不断地往他的烟筒里夹入细细的烟丝。我静静地看大雨哗哗的下,把门前的路冲成泥泞,将棵棵参天大树晃得摇摇欲坠,时不时有一些小鸟悄无声息地停在电线上,不言不语。世界如此安静,仿佛只有呼吸声和雨声。我看雨看得无聊,便问阿婆,昨晚新闻上说地震了,为什么发生地震。阿婆说地震是因为地下沉睡着一头巨大的牛, 惊醒时就会撼动山海,她讲得如此真实,以至于我深信多年,常常蹑手蹑脚的走路,生怕惊扰了地下的那只神兽,直到在地理课上学了地壳运动,我才恍然大悟。

从小我就不爱读百科全书,我喜欢光着脚奔跑在村庄的田野,尝试徒手抓住山间清冽的风,爬到牛背上模仿英雄“王二小”,羡慕小鸟有翅膀可以轻松飞越高山,思考松鼠的尾巴为什么那么巨大、蛇为什么会游泳, 也时常追着蒲公英的种子,希望她告诉我她要去往何方。我更爱听阿婆讲故事,讲女娲造人、讲智勇双全的支格阿鲁,有时也讲她自己。我的童年属于这个村庄,我对世界最初的认知源于阿婆,片面但是浪漫,我并不愿纠正,每个人独特的经历造就他的脾性, 我深知我的创造力、感染力都来自于此。

3

众人的祭奠已经完成,哭声散去。

我虔诚地在阿婆灵前上香、磕头。阿婆还在世时,每逢过年,我都说要给她磕头拜年,她不肯,说是旧习俗不时兴了。二十多年来,她为我做过数不清的饭,无数次深夜等我归家,早晨送我出门,但我未曾磕过个头。讲来讽刺, 是在她什么都无法为我做, 永远长眠于地下后,我才一次又一次,对着她的遗像磕头。

阿婆在世的时候,每个寒暑假自己都是一匹脱缰的野马。踢球打碎的玻璃、摘野果摔伤的妹妹、玩泥巴弄脏的衣服……酿下的种种祸端她全都包揽,并一一化解。因为阿婆的影响,一直以来我对慈眉善目的老人们总有莫名的亲近感,也自来熟。如今,自己工作潜在的福利就是有数不尽的机会与她们产生羁绊和停留,她们会拉着你的手,安静又祥和,遇到热情的还会抱抱你。我知道生命长河中,我们都只会是彼此转瞬即逝的片段,但那些干净的心、透明的心、历经风雨磨难之后的平常心,最真实也最富有。

阿婆离开了,阿公跟随舅舅到城里生活, 逢年过节也在舅舅家相聚,唯一能够在老家村庄里齐聚的场合,慢慢的只剩下了至亲们的婚丧嫁娶。

翌日清晨,再去坟前烧纸扎。又是雨。途经一户人家,应该也是白事不久,写满奠字的白灯笼挂了一路,在唢呐的哀鸣里, 整个村庄陷入压抑。坟前的白衣孝衫跪了一地,顾不得泥水打湿膝盖,痛哭着抬不起头。我想起阿婆曾给我说, 孩子, 人都有一死, 等婆走了你不要伤心。

我很平静,因为我知道没有人可以参悟生死,身在生命的轮回里,我们总在被动接受。佛教云,人生八大苦,即是 : 生, 老, 病,死,爱别离,怨长久,求不得,放不下。

细细算来,皆要一一经历。

4

上坟后,三年的祭奠仪式已完成,脱去孝衣生活继续。

临别前,我去村门口的小卖部买水,老板小李领着半大的孩子从内堂出来。她唤我乳名,说还能想起小时候的我表演节目。小李小卖部满足了村里人大部分的需要,也承载着我许多童年的快乐,这么些年了,还是老样子,陈列的商品又多又杂。

“你那会放暑假回来要吃方便面,你婆带着来我这,你非要康師傅牌的,我这只有福满多,你还给你婆哭哩。”

“你婆是咱村能人,娃娃那虎头鞋都是你婆教着大伙做嘞。这一晃,可走了三年了。

我一边把水装进袋子里一边应着 :“可不是,时间根本不给人喘息的机会。”抬眼看见

个半大的孩子对着我笑,眼睛圆圆的,和小李很像,又说道 :“这是你家老二吧?长得真可爱。”

小李不禁大笑,边笑边说 :“哪里是老二, 我都当阿婆了,这是我孙儿。”我感觉尴尬也跟着她大笑起来。

转身走出小卖部,笑容还在脸上。

上了车妈妈问我在笑什么,我说我也不知道。头抵在车窗上,看着老房子越来越远, 田野也逐渐消失在尽头,低矮的村庄逐渐老成一桩桩坟冢。

雨又大了,玻璃白花花的什么也看不见。

5

依依不舍中,我回望着这个陪伴了自己整个童年的村落,村口的大黄已经被一只奶声奶气的小灰狗取代,水井已经干涸没有奇奇怪怪的咕噜声,但那棵保留下来的千年古树还在继续长高、长大,被时间镌刻、被后人铭记。

我不知道我还有多少次机会可以回到这里,赤身下河捞一条鱼,听阿公讲他抗争年代的传奇。静静地走,把村口到村尾的大爷大娘全喊一遍,听他们惊叹时间的力量,快要认不出我的模样,又或者,在阿婆的坟前磕上三个响头,告诉她爸妈身体健康,我过得很好。我知道,阿婆给予我的爱,就如同眼前这棵苍天古树一样茁壮而不朽,而那些她教会我的道理,早已把我狭窄的胸腔包裹成铠甲般的金黄,足够抵抗生命长河中的种种不如意和雨雪风霜。

舅舅从车的后座上拿出祭祀剩下的半瓶老酒,他喝了一口递给我,我们都呛出了眼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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