霓裳

2020-11-06 04:07段海珍
金沙江文艺 2020年9期
关键词:百鸟山雀猎人

段海珍

祥子,我先走了。

一个女子哀哀的声音传入我的耳朵。随后,我看见女子轻盈的身影轻轻随着烟雾飘出了窗外,飞向天空。我耳畔的鼓乐声骤然停歇,毕摩张在隔壁房间里给许文祥老师家送土黄安家堂。我听见许老师在隔壁低沉的哭声,有些近乎哀伤的嚎叫。

那是凤枝的身影,按理说凤枝的灵魂已经回归祖灵,好好安驻在家堂上了,我却看见她飞向了天空。这个秘密我没有告诉其他人。他们已经折腾了一夜,从昨天下午四点多开始折纸钱裱松树,一直忙到晚上十一点杀了公鸡之后,他们就开始跳神撒犁头子了,整个过程我已经全然不知。

我偶尔听到隔壁的铁质碎犁头子砸在墙壁上发出一阵叮叮当当的声响,然后又沉沉地睡了过去。犁头子是用来打小鬼的,因此每个角落都被他们洒遍。

接到徐敏的电话之后,我把自己灌得烂醉。他们把我抬到隔壁的房间一睡就是十三个小时。幸好整个过程有我的同事在拍摄记录,才不至于耽误了工作。本来,整个过程我是要全程参与的。我们的计划是不仅要录制下跳神的整个过程,还要由我对搜集和发现李凤枝作为彝绣艺人的整个过程作详细的记录。像这样的田野调查我已经做了好多,可是发现许歌的妈妈凤枝有这么好的手艺还是第一次。可以看得出她在刺绣的时候,是全神贯注带着感情的。那九株马缨花是由许歌的父亲许老师亲手画上去,再由许歌的妈妈凤枝精心地用了彝绣的多种手法结合完成的。什么飘绣,刺绣,挑绣,盘绣等针法都用上了。从许歌妈妈的刺绣手法上看,我完全可以写一篇《彝族刺绣的用色与针法》的论文了。许歌的父亲作为堂堂一名专攻花鸟虫鱼的美术系毕业生,画好一副绣片是不成问题的,关键是这个刺绣的人能不能把画面绣活了。许歌的父亲和母亲就是上好的画工遇到了上好的绣工,可以算是天作之合了。鳳枝绣的花会开,花上的露水会动,花下的小动物会跑。

昏昏沉沉中,我在一阵山雀子的噪声里醒来。玻璃窗外射进来的光线刺得我睁不开双眼。许歌家的墙是玻璃墙面的落地窗,光线很好,这在山里是很时髦的建筑,睡在床上就可以看到窗外的山色和景物。我听见许歌家门外的马缨花树上传来小鸟叽叽喳喳的噪鸣。可是我的头晕乎乎的怎么也抬不起来。我又拿出手机看了一遍徐敏发给我的信息,泪水流满了我的脸颊。

我听见徐敏在我耳边说,这是山雀子噪醒的江南。

是的。我好久都没有认真听过乡村的早晨了,那是天籁的声音。我每天早上听到的都是徐敏的声音,是她把我从梦中叫醒,然后去上班去工作。一整天,我每时每刻都在想念她。我只想着我还能为她做点什么,或许利用我的工作之便,到乡村寻访一个技艺高超的彝绣艺人亲手为她做一套彝山最美的嫁衣,就是我给她最好的礼物。

我要让她穿上最美的嫁衣走进婚姻的殿堂。

于是,我报名参加了为期半年的六人组老黑山区刺绣艺人田野调查工作。我们六人组中,其中两人是师范学院的教授,有一人是电台的摄影师,另外两人就是我们彝族文化研究院的一个同事和我。因为我每天第一个听到的都是徐敏的声音,我完全忘记了乡村的声响。如今她却走了,再也不会每天叫醒我了。

她说,距离产生思念,距离产生美。

我知道的只是,距离产生了隔膜和忘却。

她将属于别人不再属于我。我真想飞到厦门去找她的导师理论一番,最好能和他打一架,看看他老头子是不是我的对手。可是徐敏说都这么说了,我去还有什么用呢?

徐敏说,婚姻与爱情无关,有时婚姻只是手段和形式。她说她是奉子成婚,因为她不想杀了她的孩子,尽管她不是最爱他的导师,可是她也不讨厌那个人。如果我真爱她就请我放手,因为她最终要生活在那座城市,她只能和他结婚。

我完全听不懂她解释的理由,我只能选择把自己灌醉。睡梦中,满耳朵都是徐敏的声音。

我太喜欢云南了,徐敏说,我更喜欢云南的山雀子,这里的天是蓝的,云是白的。

徐敏说,我就是那只给她带来欢乐和希望的山雀子,也给她带来了无限的美好和激情,我像一股清流闯进她的生命,滋养着她的爱情。

我相信,这是真的。这也是徐敏对爱情的感悟。

离开云南后,她把她的微信名改为喜欢山雀。我知道她说的是喜欢我的意思。原来她对我只是喜欢不是爱,刻骨铭心的爱是不会说变就变的。

一夜宿醉,我突然间到了物我两忘的境地。其实,徐敏已经离开我了,只是我一直不能忘记她。我一直感觉她还在我耳边说话。

我从厦门大学拿到毕业证回到云南工作的时候,徐敏突然把她的微信名改成了伊甸园的猫。我隐约知道那只猫已经从我的生命里逃走了。我不知道伊甸园的猫究竟是偷食了哪一只路过的田鼠,可是我知道徐敏为了留在学校,做了导师的妻子。我终于明白,在强大的现实面前,爱情只不过是一件不堪一击的廉价物品,诗和远方只是用来憧憬和向往的。

认识徐敏纯属偶然。最后一个学期的每个周末,我都到厦大的天桥下去唱歌赚学费。其实,我也是在为恋爱准备点经费。看着周围的同学都出双入对,我还孑然一身。我打算在大学里谈一场轰轰烈烈的恋爱,就算三个月之后,从此不再相见,毕竟我们爱过,只是我们没有结婚,不在一起生活。

我是在快要大学毕业的前三个月才作出了这个惊人的决定。我觉得在大学里不谈一场刻骨铭心的恋爱,果真就枉费了我的大学和青春。

厦门大学后面隧道的墙上,有一条显目的标语,我爱你,再见!那是我们青春无悔的见证和誓言。

在天桥下面,我就着别人的麦克风,唱了一首《云朵》。徐敏和她的舍友魏小雅走过来,把一只冰激凌递给我,说愿意和我交朋友。她们是大二的学生,周末来海边寻找诗意。

她们问我,为什么我唱的《云朵》与别人唱的不一样?

我自信地说,这就是云南的山雀子,有一飞冲天的感觉。

夜宿曾厝垵。

第二天,我们相约一起爬日光岩。那时,正是海棠妖娆的时节,鼓浪屿的春天特别好。我觉得我家乡紫溪山的樱花开时,比这里醉人多了。

青春有时是拿来挥霍和祭奠的。我把心底的那份爱好好留着,就想给最心爱的人一个惊喜。一夜的宿醉,魏小雅还在酣睡,我和徐敏就偷偷溜出客栈上了日光岩。站在日光岩上,望着金门岛的方向,徐敏说,也许这辈子都去不了海外,我的诗意和远方就在云南的大理和丽江。

她猛然砸了我一拳说,从你的身上,我看到了诗和远方。

我说,我会带你去云南,我要让你生活在远方的诗意里。

从日光岩下来,我们一起双双跪拜了弘一法师的雕像。对于信仰,我们都有着惊人的相似之處。

我说,如果我的生命里没有爱情,我愿意从此孑然一身。

徐敏说,我会为爱情孤注一掷。

也许,当时我们都没有听懂对方的话。

徐敏紧紧抓住我的手,我吻了她。就这样,爱情来得猝不及防。

那个假期,我带她回云南。

晚上,我带她到彝人部落看乡亲们弹弦子跳左脚舞。

我好喜欢楚雄,我感觉自己就生活在仙境。她说,我最喜欢楚雄的霓裳羽衣了。

走在彝人古镇的桃花溪畔,她突然转过身来摇着我的双肩大声说,李之诚你真的就是你们彝族《百鸟衣》里的大王,我要做你的王妃。

《百鸟衣》是我给她讲的《梅葛》里的一个故事:彝族小伙李之城与我的名字完全相同,他娶了貌美如花的彝族姑娘慈理慈佳为妻,他们相亲相爱,整天形影不离。李之城到田里犁田,也叫慈理慈佳画一幅画像让他带到田里去放在田头,他在田里犁田来回一次就可以看到她的画像。那日风大,画像正好被大风吹进王宫。大王看见了就派人到民间寻访,并把慈理慈佳抢进深宫做王妃。慈理慈佳做了王妃之后,终日愁眉紧锁,以泪洗面。李之城说好,一百天后,他穿着百鸟衣,吹着葫芦笙去王宫外接她。大王为取悦美人用尽招数无济于事。一百日后,慈理慈佳和大王站在楼上果然看见一个披着百鸟衣在王宫外吹葫芦笙打跳的人,她知道是李之城来接她了,就破涕为笑。大王为取悦美人就叫人去把那个怪物叫进来,把自己的皇袍与他的百鸟衣交换,自己穿上百鸟衣跳舞给慈理慈佳看。黄袍加身的李之城有了无上的权利,就命令身边的人把扮演怪物的大王杀了。从此他们过上了幸福的生活。

故事是我讲给她听的。她说我就是那个穿着百鸟衣的大王李之城,她就是我的王妃。

她说,我们结婚的时候,我一定要穿上彝乡最漂亮的霓裳羽衣。

我说,如果你做了彝家的媳妇,我会天天让你穿上云彩一样的衣裳。

我自言自语道,云想衣裳花想容,春风拂槛露华浓。想着徐敏将要成为我的新娘,我的心彻底的陶醉了。

我在心里发誓,我一定要寻访到彝乡最能干的刺绣能手,为我未来的妻子绣一套最美的嫁衣。我把这个想法告诉母亲的时候,母亲把她的嫁衣翻出来,准备要送给徐敏。后来一看,觉得布料的成色有些发黄了,拿不出手。母亲又去托丝绸厂的一个亲戚给她买来一匹绸缎,量了徐敏的身形和尺寸,去了制衣厂一趟就把衣服裁剪出来了。母亲用现成的绣片给徐敏做了一套彩衣。彩衣的绣片是外婆年轻时就传下来的,母亲在阳光下一针一针地缝着徐敏的嫁衣。

想着这个未来的儿媳妇,母亲心里美滋滋的。

徐敏拿到衣服的时候,简直是欢呼雀跃,爱不释手。

我把衣服留到结婚时又穿吧。徐敏说,这么好的衣服穿了多可惜。

不可惜,这不是嫁衣,只是普通的彩衣,这是诚诚的外婆做姑娘的时候就留下来的绣片,我一直舍不得拿来绣衣服,只想留着做个念头。你既然这么喜欢就穿上吧,母亲说,等到你们结婚的时候,我又给你做一套比这套更漂亮的嫁衣。我已经留好了上好的丝绸,只等着找一个上好的绣娘,绣上一两年,就把衣服绣好了。

诚诚的外婆是我们彝乡最好的刺绣能手,只可惜,在我十二岁的时候就死了。母亲捂着胸口没有再往下说。

我知道,外婆过早的离世是母亲胸口永远的痛,为她的一生留下了很深的阴影。母亲从小缺少母爱,缺少安全感。我从母亲零星的碎语中知道外婆年轻时是当地最有名的绣娘,人也长得漂亮,脾气生得非常刚烈。她绣出的小鹿会跑,她绣出的小鸟会飞,她绣出的花苞看着看着就开了,她绣出的白云看着看着就动起来了。

年轻时的外婆就整天在家里绣花,她从来不问外面发生的事。

外公是村子里的猎手,很多人都很崇拜他。他走东窜西进山去打猎,十天半月不归家。手上的火枪一响,他瞄准的猎物一枪一个准。

据说,外公一次出去打猎,和一个猎人的姑娘比试枪法,说好谁输了,谁就跟对方走。结果姑娘比输了,外公不敢把姑娘带回家,就带着姑娘住到深山老林里。他们住进一个村里人狩猎的木房子里,一住就是十二天,直到外公和那位姑娘共同治服了一只经常进村偷袭牲畜的金钱豹,他们才回到村子里。村里人还在欢呼雀跃庆祝外公为村里除了一害的时候,年轻的外婆认为自己的男人和一个陌生女人玩出了这样的花招,是十分不体面的事,外婆就跳进清溪河自杀了。那时,年幼的母亲才十二岁,刚刚到了拿绣花针的年龄。外婆一死,外公和那姑娘就住进了深山老林永世不再出山。母亲是由一个她叫奶奶的亲戚带大的。

母亲说,外婆死后,当地再没有一个比外婆绣花绣得好的人。

那几天,徐敏穿着那套彩衣,和我十指相扣一起走遍了家乡的大街小巷。每到一处,徐敏都成了最美的风景。徐敏经常说我就是她的依靠,我就是她的诗和远方。她再也不会从我的生命里消失了。

我一直坚信爱情的美好。

三个月后,我拿到毕业证,回到家乡很快找到了一家文化单位。我的工作是搞民族文化研究的,更多是接触民俗这一块。近两年的工作主要是跑偏远乡村收集一百卷《毕摩经》和对一些濒危的非物质文化遗产进行田野调查。虽然我上的是一所不错的大学,要在省外找个工作也不难。可是我不能把母亲一个人丢下。母亲一个人单身已经好多年了。我刚考取大学那年,随着父亲从丝绸厂离岗创业,他们就离婚了。

父亲同时在几个企业里兼职做会计。父亲是一个爱学习也爱玩的人,他一直坚持自学考会计师没有中断过,因为他也爱玩麻将会几天几夜不回家。他的会计水平是很高的,可是他一直都没有考取会计师的资格。

母亲与父亲不同,她就在丝绸厂上班之余,收拾家务,绣花织毛衣,养些小花小草。很多的时候,母亲是和一场有共同爱好的人到各处去跳彝族舞、唱彝族歌。很多的时候,看见母亲乐此不疲,我在远方上大学也就放心了。

有时我突然问,妈妈,你快乐吗?

母亲说,孩子,只要你健康平安,除了生死,世间的事都不是大事。我和他们一起穿起彩衣唱起歌来,就什么都忘记了。

我知道,自从父亲和母亲离婚后,母亲已经彻底把父亲放下了。有一次,我从学校回家,父亲带了一位年轻的阿姨来陪我吃饭。母亲没有来。母亲说他要和一场人去一个地方唱酒歌。

我看见,在饭桌上,那位阿姨叫父亲不要喝酒,父亲就真的不再喝酒了。我感觉在阿姨的监督下,父亲的身体保养得很好,整个人体型都变了,他起码变年轻了十岁。在我的记忆中,父亲是一个爱打麻将嗜酒如命的人,好多年以来,整个人就是吃得胖胖的,典型的三高患者。

在阿姨的监管下,父亲的身体变好了,我感到很欣慰。

徐敏也是和我在同一所大学,她还有两年多才可以毕业。

我工作后,我们从此开始了两地书,视频通话的日子。

视频通话的日子与实际见面的感觉是截然不同的。

徐敏说,不能和我在一起的日子,她感觉鼓浪屿的阳光都暗淡了。

她常常一个人到海滩上散步,一个人到天桥上听歌。一个人的日子,她再也感觉不到山雀子鸣叫的那种清新欢然。她一个人也到日光岩去,一个人也到弘一法师的雕像前自言自语。最终,她悟到的爱情结果都是一个空。

我正在大山里参加拍摄一个毕摩的祭火仪式,徐敏给我发来微信,说她要结婚了。她说,她是奉子成婚。她爱的人依然是我。

我的天,什么逻辑?这太突然了。一个星期前她还在视频里哭哭啼啼说想来云南见我的。我告诉她,一放假我就去接她。怎么我才进山一个星期就成了这个样子。我百思不得其解。

那一天,我刚刚在大山里寻访到一个刺绣手艺最好的老艺人,我决定请她给徐敏做一件嫁衣。在我们结婚的时候,我要让徐敏穿上最美的嫁衣,那一定是彝山最美的霓裳羽衣。

那个老艺人是一个猎人的母亲,九十多岁的人了,腰很弓,眼力还非常好,整天在屋里帮人绣花。我和猎人约好三天以后去拜访他们娘俩。他们都是彝山最后的猎人和刺绣艺人。

就在那晚,徐敏告诉我,她要结婚了。

那一夜,就着火塘闪动的火光,我在泪水中把自己喝得烂醉。

又是收谷子的季节,田坝里的麻雀被打谷机的声音一惊吓,全都飞到了许老师家门前的马缨花树上来了。此时的清溪河边金黄一片,正洋溢着丰收的喜悦,有极少数的稻田已被收割了露出斑斑点点的谷茬。一夜新雨刚歇,白云飘过,挨着泥土的谷茬上泛着清亮的光。阳光照耀下,大地仿佛在慰藉着谷茬昨夜的痛。

波光潋滟的清溪河在我眼中永远是那么美,它总是美得让人心痛。在这条河边我发现了一个可以为她作嫁衣的人,所以我就那么爱着这条河。

迷梦醒来的宿醉,我脑袋里惶惶然有些发昏。

许歌昨夜打电话来说,她今天一大早就从单位赶回来。

昨夜一夜大雨,河水漫上了河堤,我想许歌的话又泡汤了。我缓过神来,毕摩张徐徐打开绣片,烟雾缭绕中一个面容姣好的女子快速隐入花中。那是许歌的妈妈年轻时的样子,我使劲地眨眨眼睛,绣片在我的眼前逐渐清晰起来。这是丝绢上含苞待放的九株马缨花,完全可以用繁花似锦这个词语来形容。

在一片煙雾氤氲之中,毕摩张用低沉喑哑的声音念过一段咒语后,沽了一口青蒿苦水,喷在绣片周围的地板上。世界复归于平静。堂屋里清香袅袅,许老师跪在许歌妈妈的灵位前,不断地往火盆里添火。火盆里的纸火越烧越旺,直到火盆都快堆不下灰烬了。许老师还在不断地往火盆里添加黄纸。毕摩张一边嘴里喊着行行行,一边捋开法袍,去帮助许老师把火盆里的纸火用手拨了一下,顺手把掉在火盆外的一张黄烧纸抓进火盆里。许老师还是在哭,一个高大伟岸的身躯,在烟雾中因不停地颤抖而显得更加消瘦单薄。

毕摩张把绣片折叠起来放在摆着凤枝遗像的桌子上,示意许老师可以把绣片收拾起来了。毕摩张顺手把法铃扣在桌子上的遗像前,又蹲到火盆旁边的继续往盆子里添纸火。我伸过头看了一眼,桌子旁边头天晚上折好的一篾篮子纸钱已经见了底。

毕摩张说,凤枝的魂魄已经找回来安放在家堂上了。

凤枝是许歌的妈妈,许老师的妻子,十一年前就得心脏病死了。那时许歌刚刚考进我们学校初一年级,正好和我是一个班的。才开学一个星期,她就说要请三天假。后来,我才知道是许歌的妈妈不在了。

许老师是我们一个村的,也是我的启蒙老师。我读完小学就住到城里去了,很少回到乡村里来。他家三年前盖了新房,要重新给许歌的妈妈叫魂安家堂。

我上小学那年,凤枝在学校附近开了一个小卖部,我经常看见凤枝在小卖部里带着一个和我一样大的小女孩。她是随着许老师从另一个学校转回来我们班的。她叫许歌。

在我们村里,很少有男女走路时手牵着手,他们认为那是为人不齿的事情。整个村里只有许老师和凤枝随时都是出双入对,形影不离手牵着手。因为徐老师是我们村里唯一的一个师范毕业生,也是我们村了唯一的一个文化人,所以大家觉得他和凤枝走路时,手牵着手是正常的。我觉得天底下再没有像许老师家这样恩爱的夫妻了。他俩常常饭后在田埂上散步,似乎成了我们村里的一道风景。凤枝是我们村里最漂亮的女人,这是板上钉钉的事实。我想,我长大以后,一定要讨一个像许老师媳妇一样漂亮的女人。

许歌的妈妈不仅人长得好看,对人处事也非常的好。她随时见人都眉毛笑成一弯月牙。凤枝随时到地里打猪草都是许老师跟着,也许是她太漂亮,许老师舍不得让她做重活吧。我仔细观察了几次,许老师一下课就到她铺子里去帮忙,凡是重物都是许老师在拿,凡是重活都是许老师在做。后来才听村里的人说,凤枝有风湿心脏病,不能做重活,不能下冷水。有人说,凤枝的心脏病是喜欢许老师的女人多,凤枝急出了心脏病。我观察了几次,许老师对谁都是彬彬有礼的,从来不和别的女人有任何往来。况且我们村里也没有其他的外来女人,我觉得在村里除了凤枝谁也配不过许老师。所以我认为他们那种说法是不正确的。后来,我又听人说,凤枝的心脏病是生孩子时落下的。有这种说法后,我也就释然了。我只觉得凤枝一点也不像生病的人。她的脸色一直都是白里透着红的,只是有时她的嘴唇会有些发青。总之她就是一个好看的女人,一个不需要干脏活重活的女人。就因为凤枝不干脏活重活。她身上一直有股淡淡的雪花膏的香味。有时,我到她的小卖部里去买作业本,我总是故意逗留几分钟,闻闻她身上那股好闻的雪花膏味道。

难怪凤枝绣出来的花那么鲜亮,是因为她的手那么细腻柔软,这才真正是一个绣娘的手,不让丝线有一丝毛躁。我们到了猎人李家的时候,我才知道那个彝山最好的绣娘是猎人李的母亲。她已经九十三岁了。她的腰几乎弓成了九十度的样子,可是她的眼睛还是那么明亮,手那么柔软。我在下午四点多钟来到她家的时候,老太太像一具雕塑一样在院子里晒太阳,她系着好看的围腰和穿着精致的绣花鞋,我一看她的针法就知道她是一个手艺高超的绣娘。她人在院子里,绣花的花架却摆在堂屋的一角。屋里的光线不是太好,她绣片上正绣着一副《正午牡丹》,牡丹花下的猫才绣了一半。可以看出画面的质感很好。我觉得好生奇怪,画面不是彝家传统的马缨花,而是传说中的《正午牡丹》。我想,她肯定有来历。

我说,奶奶,怎么不把花架摆到院子里来绣花呢?她费力地抬起头来,眼睛亮亮地看着我。

她说,外面风大,把丝线吹旧了。

这时,她的儿子猎人李从外面回来了,他领着两只猎狗,穿着长长的羊皮褂,手里提着一根光滑的牧羊鞭好像是刚从山里放羊回来一样。他把羊鞭插在屋檐下木楞之间,走过来和我打招呼。

他用不太流利的汉语说,说好今天你要过来,我专门收了个早工。

猎人李和我打招呼的时候,两只牧羊犬就在他旁边虎视眈眈地看着我。我想,只要他一声令下它们就会毫不犹豫地扑向我。

猎人李和那两只狗嘀咕了几句,两只猎狗干吠了两声就圈起尾巴坐到一边去了。我和猎人李坐到堂屋里的火塘边。猎人李给我倒了一碗土罐茶,聊起了他母亲的刺绣。

我说,我们课题组打算下周过来拍摄。

说起他的母亲,他说,我母亲最近精神不好,但是她一天歇几次气她都要把他当天的活计绣完,绣片是外公画好的,外公以前是县衙里的文官。

他一说,我就几乎知道了他母亲为什么要拼命绣完她手里的绣片。我想,她后面肯定有一个精彩的故事。

猎人李说,他的父亲是一个土匪,新中国成立前就在清溪河边被枪决了。

猎人李给我的土碗里续茶。他没有再往下说。我也没有再问。这似乎是他不光彩的家史,我寻根究底的觉得有些不合时宜。

猎人李不断地往火塘里加柴,他说,我这两年都不打猎了,前两年,派出所的人来把猎枪收了。

我说,要保护生态,这样也好,我们一起来创造一个众生平等的环境,是我们保护自己生存环境的需要。

猎人李说,我前些年杀生太多,杀了好多鸟,还把它好看的皮毛撕下来一直积攒着打算做一件百鸟衣,把自己打扮成一个山中的大王。

现在去山里放羊时常有麂子和野兔迎面冲来,仿佛是我自己闯入了它们的领地一样。猎人李说,我几乎是要向它们下跪了,我说不清为什么怕它们,也许是我年轻时杀生太多,由不得心里害怕。现在去放羊时,经常铺开羊皮在树林里睡觉,有时突然醒来,仿佛听见百鸟雀仙们在咒骂我,具体它们在咒骂什么我听不懂,可是他们咒骂我的情绪,我是懂的。它们好像在说,这个人以前杀了我们的祖先父母,我们要杀死他。有时在树林里醒来,四周被鸟叫声包围着,有些鸟的叫声很恐怖,以前,我有猎枪的时候,那些山雀子是怕我的。现在它们不怕了,几只山雀子来家门前的樹上从天亮吵到天黑都把你吵得头疼。

猎人李说到山雀子,是以前徐敏对我的称呼,我不由得伤心起来。

猎人李接着说,人老了瞌睡不好,山雀子一吵就更加睡不着了,那些山雀子天刚亮就来了。一群群的约着来,叫声吵作一团,把你脑壳都要吵炸了。可能是我年轻时杀生太多,那些死去的雀魂在脑子里惨叫,就叫得脑壳疼。山雀子一来,门前的树枝都像结果子一样被压弯了。我晓得他们就是冲着我来的,我确实该忏悔啊。猎人李一直在自言自语。

猎人李左一个山雀子右一个山雀子地说得我心里难过。我想岔开他山雀子的话题,故意把话题岔到他母亲的身上。

我说,这个奶奶多大岁数了?

他说,我妈九十三岁了,我都七十五了,我妈不死我就不会老。

猎人李呵呵一阵憨笑,顺便在鞋底上磕磕烟灰。我扫了猎人李一眼,他看上去像五十多岁的样子,他的母亲九十三岁也只像七十多岁的样子。除了她弓成九十度的腰,她的一身打扮可以看出它很爱美。

我心里暗想,可能他们住在山里空气好吧,或者是他们的心里很踏实。他们家住在山顶上的一座木房子里,四周全是密密麻麻的松树,门前有一潭水,后面还有一座更大的山。塘子边种了几棵芭蕉和一片桃花,春天的时候他们就生活在桃花源里。

我第一次来的时候,我穿过一片桃林,就看见两只看家狗向我冲过来,看见一个老人像木雕一样站在门前张望,从她身上的穿戴来看,她就是我要访问的绣娘。我和她对话了几句,她似乎和我语言不通,她告诉我,她的儿子晚上不会回来,他上山放歇羊去了。之后,我就离开了山头。

我第二次见到猎人李的时候,是在三天后的一个下午,他赶着羊子从山上回来,我立马追了过去,和他说明我们要计划去拜访他母亲,他爽快地答应了。我再次见到他的时候是又一个第三天中午,也就是现在。

他说,我妈十八岁就生我。

我说,怎么只是你娘俩住在山上呢?

他说,我的兄弟姊妹很多,一共有十一个。

他们都住在哪里?

在清溪河边。他们都老死了。只有我一个人是我妈生的,我们一直就住在山上,只有我还活着。

你一个人是你妈生的?什么话?

我妈是我爹从山外抢来的小老婆。我爹共有三个老婆,前面两个大妈都老死了,其中一个是吞金自杀的。他是清溪河边有名的大土匪,新中国成立后就被枪决了。解放的时候,我刚好才五岁,我外公也被人批斗,她回不了家,我妈就领着我住到山上来了。村公所你们现在住的那院房子就是我家的。你们去送土黄安家堂的徐老师家,他就是我的侄儿,许老师就是我爹的大孙子。

我一时理不清头绪,他们的关系太复杂了。

许老师说,他山上有个叔叔,指的就是猎人李吧?

我正在梳理头绪,猎人李站起来进了后面的半间屋子。他抱出一只篾箩说,这个是我收集的几百张鸟皮,我全部用篾子撑开,放在篾箩里。以前我想用它来做一件山大王的百鸟衣。现在我也想做一件百鸟衣,用来供奉祭祀我以前杀生的鸟类。

我说,好啊,用来供奉过去杀害的生灵,我们永远不再打猎,永不杀生,保护生态,还它们一个生存的空间。

猎人李知道我最近一个月都是住在清溪河边收集记录拍摄非物质文化遗产。他叫我每天晚上都来和他制作百鸟衣。

灯光下,所有的鸟皮铺在桌子上像一道五光十色的彩虹,很多鸟类是我在珍稀鸟类的图谱上才能见到的。我看见猎人李用柔软的麂子皮做成一块细密的帘子,里子用一块精致的绣片镶成。麂皮织成的帘子正面是用来编织鸟皮的,那么精致的鸟皮,每一张他都小心翼翼地用精细的篾子撑开,完好无损地保存下来。帘子的领口上系上绳子,它就是一件长长的披风。几十年来,他花费了好大的心思。那么柔软的麂皮,我只在眼镜店里配眼镜的时候见过。我配一副两千多元的眼镜,老板送眼镜盒的时候,送了我一小块。

每天下午去拍摄纪录片回来,同事们都会以辛苦为由喝上一杯小酒。我始终保持着清醒,饭后就带着手电上山了。我们在老黑山中已经做了四个月的田野调查和《毕摩经》的收集,我几乎每晚都到猎人李家没有缺席过。原因是我有一只大功率的手电筒,每天最多可以用五个小时。我每天都会在村公所充好电,晚上帶上手电到猎人李家,照着他做两个多小时的百鸟衣。我再从山顶回到清溪河边的村公所需要半个多小时,电筒的电还能够用。我们把鸟皮按照形状和色彩的过渡编织在帘子上用极少的魔芋浆固定好位置,然后又用丝线和皮线缝制上去。这个过程,需要由猎人李的母亲协助来完成。

猎人李说,他的母亲最近精神不好,所以拍摄绣娘的纪录片,我们一直往后推。

我被派出所传唤是在我们做百鸟衣的一个月以后,我们的课题也即将结束。派出所通知我去配合做笔录,他们问我有没有参与做百鸟衣?有人举报我有涉嫌非法狩猎罪。我说我见到猎人李的时候,他的百鸟衣已经做好一半了,他可能已经做了几年时间,他在两三年前派出所收枪以后就没有在打猎了,他在山上歇羊。他收集的鸟毛是几十年前积攒下来的。他做的百鸟衣不是用来自己穿,他要用来忏悔过去的杀生之罪,号召后人不杀生,保护生态。我说这也是物质文化遗产。我们课题是收集整理。我也可以说服猎人李把百鸟衣做出来后,捐献给博物馆。

派出所的简单问我一下就让我回去了。

我们做百鸟衣的事不知谁走漏了风声,传得整个清溪河边都沸沸扬扬,连三亲六戚都知道了,说我一个大学生还参与做违法的事。这让我们很被动,我下去采访的时候,人们总是问我百鸟衣的事。

我们打算先去拍摄绣娘的事,随后就说服猎人李把百鸟衣捐献给博物馆。

被派出所通知谈话后,我有一个星期都没有再去猎人李家。

我们打算在课题组结束前去猎人李家看看他的母亲,对接一下拍摄绣娘的事。那天,很早我就带着的摄影师出发了。摄影师阿伟是我们从电视台请来的专业摄像,十分敬业。随时出门他都把电充满,电池带足。

早晨的清溪河波光潋滟,一切都像刚睡醒的样子,带着清新。那天我们没有具体的任务,只打算很闲适地四处逛逛,顺便对接一下拍摄猎人李的母亲。我们搜集记录绣娘的任务只剩下为数不多的几个了。猎人李的母亲是我们的重点对象,我们把她放在最后,是因为她的精神状态一直不好。这么爱美的人,她又爱表现。我们主要拍摄她对每一种针法的飞针走线,所以等到她精神好一点很有必要。我们不仅要记录她的针法,最重要的是听她亲口讲述她背后的故事。我们事先就和她交流过,她表示非常愿意,只是要等她精神稍微再好一点就可以。

关于刺绣她有好多心得要留给后人,她说怕她死后,就把那些手艺也带走了。我们这个课题组所要收集记录的也就是这些东西。我们不想等到一个艺人消失后,这些技艺也被悄悄带走。

那天,因为没有任务,我们边走边拍,比如天上飞过的云朵,枝头鸣叫的小鸟,清晨盛开的核桃花,风中的麦浪都是摄像师阿伟记录的内容。他会拍下那些空镜头,等做专题片时用。那天,我们的目的地是去猎人李家,还有最后半个月时间,我们可以四处转悠一下,整理一下原先收集好的材料。

正好阿伟带着摄像机,看见一些山里的景物,他都想拍摄一下。有时,为了等一道光线,阿伟会等一个多小时。反正我们也没有具体任务,所以去猎人李家的路我们就走得很悠闲。十一点半左右,我们才走到猎人李家的房子下面的土坡上。

我们来到猎人李家下面的土坡上时,一个放牛的老汉从山上赶着牛下来,对我们说,停一下,停一下,后面有抬人的。

我们赶忙让到路边的一棵老桃树下,一队人马就过来了。有抬着竹枝走在人群前面的,有披麻戴孝的,有撒纸钱的,有用彝族的梅葛调哭丧的,他们大多是上了年纪的老人,个个手里拄着麻秆,腰里系着麻绳。可以推断死者一定是一位年长者。

为了避开直接去迎面撞见棺材,我俩立即闪到路边的桃树下。一种职业的本能,阿伟立即俯下身子打开摄像机,记录下当时的场景。我也打开照相机的快门,记录下这个情景。

直到队伍走远了,我才走过去对阿伟说,走在最前面抱着松树牌位的那个人好像是猎人李啊,他戴着孝布,难道你没有看出来吗?阿伟拿过摄像机,打算把镜头拉近了让我看,结果他说他匍匐在地上什么也没有拍到。他慌乱之中反而把摄像机的开关给关了,还匍匐着煞有介事地拍摄。

我拿出照相机说,幸好我拍了一些照片。

结果一看才有一张,是我们慌忙中在转弯处不小心拍到土坡上的地面。因为我的照相机内存两千张照片刚好满了,后面按的快门一张也没有保存到。

今天什么意思?怎么这么巧。你摄像机一直是开着的,正好你又把它关了。我的照相机昨天刚照满,昨晚睡得早,就没有导出来。

阿伟说,正常正常,天意,有些东西是上天就不让我们把它录制下来。我跟摄制组跑得多,这样的事我们经常遇到。就有这么巧合,你不得不承认这是天意。

我说,山头上只有住着猎人李家啊,难道是他老娘死了?

阿伟一拍大腿说,是啊,山头上只住着猎人李一家,肯定是我们要拍摄的那个老艺人死了。阿伟说,我们拍不成了,只好提前十天收工。

我愕然地站在那里,我知道,有些事情你越怕发生,它就会发生,而且它就是发生了。

就像徐敏会离开我,老艺人会死去一样。这些事,我一开始就想到了,我却没有从源头上去制止。拍摄老艺人的事,春天才来到清溪河时,我就想到了,我觉得老人岁数大了,随时都有可能会有生命危险,我们应该把她先记录下来,对她刺绣的过程该拍就及早拍了。可是我对一切都抱着侥幸心理,总想着要尽善尽美,想着等老艺人精神好了再去听她讲故事,拍摄她绣花的整个过程,挖掘她背后的故事,其中,我也担心她会不会突然去世,我又想,不好的事情不会那么巧就发生。结果就发生了。

我们立即打道回府,正赶上村委会在吃早饭,问起猎人李家的情况,他们说猎人李的母亲昨天晚上去世了,半夜她死前她还起来把正在绣着的一只猫眼睛绣完,正给丝线打了个结,坐在花架旁边就死了。为了核实这个事情,中午摄像师在整理照片,我又去了一趟许老师家,许歌在单位有事没有回来,许老师生病在家,我问他事情的经过,他说,他小婶婶确实昨晚上天快亮时已经死了,为了赶日子下葬,今天中午子时就埋了,他因为属相相冲就没有去送葬。他说过一久,垒坟的时候,又一回去。他的所有侄儿男女和哥哥姐姐们都去了。我知道,那些上了年纪的老人大概是许老师的长辈,还有一些是许老师的堂哥堂姐们和他的孙辈。

我知道,我走得太远,忘记了为什么出发,我最初的心愿是为了给徐敏寻访一个最好的绣娘,为她做一件最美的嫁衣,我才选择了这个课题组。我也见到了手艺最好的绣娘,也许是我最终不再需要那件最美的嫁衣,而与之错过了。我只把工作当作对一段情感的纪念,去走过它的过程而已。

一个星期后,我收到徐敏发来结婚那天的照片,她穿着母亲为她绣的那件彩衣。

责任编辑:张永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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