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石号”,载一船大唐风华

2020-11-09 07:28李雨潇
环球人物 2020年21期
关键词:江心黑石瓷碗

李雨潇

“黑石号”上的出水文物总共6.7万多件,其中98%是瓷器,图为打捞出水的长沙窑瓷碗、陶瓷罐。

海盗出没、礁石暗布、气候恶劣,古往今来,海上丝绸之路既是一条黄金铺路、繁华似锦的贸易要道,又仿佛一只能轻松“吞咽”过往船只的深邃咽喉。作为海上丝绸之路的必经之地,东南亚海域连接南海与安达曼海,衔通太平洋与印度洋,是雄心勃勃的商队想要获得财富和声誉的必经关卡。

不幸的是,千百年来,大到商船军舰,小到渔船客艇,无数商旅都葬身于此。当然,一同沉入水底的还有价值连城的珍贵宝物。

这自然激发了一批冒险家的寻宝热情。1998年,德国人提尔曼·沃特法来到苏门答腊岛和婆罗洲之间的勿里洞岛北部海域,在那里,一艘沉睡千年的阿拉伯商船被沃特法的海底捕捞公司打捞出海。因为“葬身”的海域布满黝黑的礁石,这艘商船后来被称作“黑石号”。

“黑石号”上搭载的出水文物是目前海外发现体量最大、最精美的中国唐代文物集合:总共有6.7万多件,98%是瓷器,这些瓷器来自国内多个窑口,包括长沙窑、邢州窑、越州窑等,其中,又以长沙窑出品的瓷器为最大宗,约有5.5万余件。近期,在上海博物馆展陈的“宝历风物——黑石号沉船出水珍品展”就是这批藏品在中国的首次亮相。

整艘船通体没有一根铁钉

沃特法原本是一家德国水泥厂的老板,工厂里雇用了不少印尼工人。有一回,他从一位印尼雇员口中听到了关于东南亚那片神秘海域的传说——在雇员家乡勿里洞岛附近,有大量古代沉船遗迹,这些未被打捞开掘的巨型船体,就像是满载宝藏的神秘匣子,正等待着寻宝人开启。

印尼雇员的讲述刺激到了沃特法作为商人的敏感神经,也许,他体内来自16世纪欧洲大航海时代的冒险家基因也在蠢蠢欲动。“我们知道很多传说都只是传说,但有时候也可能是真的。当时他(沃特法)很想去看看。”多年后,沃特法的太太在接受中国记者采访时说。

没过多久,沃特法就成立了海底捕捞公司“海底探索”,在申请了印尼政府颁发的考察和发掘执照后,寻宝开始了。

深海打捞工作需要一定的财力和考古学知识,而这些沃特法早有准备。在这片未被开垦的宝藏之域,沃特法收獲颇丰:1997年,他发现了第一艘古沉船——“鹰潭号”沉船,里面装满了14世纪的中国明代宝物;1998年,他又发现了“马热尼号”沉船,里面载有11世纪的宋代文物;同年,“黑石号”沉船浮出水面。

从船上满载的瓷器、茶叶不难判断,这艘船很大可能来自中国。沃特法又请来船舶专家,对“黑石号”船体做进一步研究。经测量,这艘沉船长约18米,宽约7米,从构造来看,是一艘产自阿拉伯工匠之手的“单桅缝合帆船”。这种船没有引擎,仅靠一根又长又粗的桅杆借助自然风力乘风破浪。此外,整艘船通体没有一根铁钉,是用椰壳纤维搓成的麻绳捆绑而成的。《马可·波罗游记》中对这种特殊船型曾有过详细记载:“船板不是用铁钉而是用椰棕绳连接而成的。他们把椰棕浸没在水中,直到它们成为马毛一样的细丝,然后搓成绳子来连接他们的船体……”

一个显而易见的问题立刻钻进了沃特法的脑子:这艘阿拉伯人制造的帆船为什么会满载中国瓷器,最终沉没在印尼一带呢?

1998年,在印度尼西亚勿里洞岛海域,“黑石号”沉船被打捞出海。“黑石号”打捞者提尔曼·沃特法。

“黑石号”上的一只长沙窑瓷碗给出了答案。在这只碗的外侧下腹部刻有“宝历二年七月十六日”等字样。宝历是唐敬宗李湛的年号,宝历二年,即公元826年。

安史之乱后,唐代经济重心向南方转移,海上丝绸之路也逐步取代陆路成为中外贸易的主要通道。作为最活跃的商人群体,擅长买卖的阿拉伯人频繁往来于东南亚和阿拉伯半岛之间,把瓷器、金银器等贵重商品的贸易权牢牢握在了手里。

长沙窑是唐代时期一处以外销为主的瓷窑,外销瓷器需要尽快出售,其装船时间应该与烧制时间接近。因此,专家推断“黑石号”大概在公元9世纪前期,即唐代中晚期装船出海。

学界据此推测,“黑石号”极大可能是一艘自波斯湾地区出发的商船,前往中国进行商品贸易,在返回途中偏离了惯常航线,最后在印尼海域撞上黑石礁而沉没。

掀开唐代海上商贸的一角

唐朝时,朝廷鼓励与外国之间的商贸活动,都城长安的东西两市,曾是“四方珍奇,皆所积集”的“购物天堂”:这里鱼鳞似的排着肉行、酒肆,其间穿梭行走着的,是赁驴人、卖胡琴者、杂戏名手和买卖锦绣彩帛者……那时候,人们把阿拉伯人称为胡人,认为胡人精明会做生意,有些胡人甚至在长安定居,开起了货栈酒肆。李白《少年行》一诗中“五陵少年金市东,笑入胡姬酒肆中”,就写到了有胡人姑娘侍酒的酒楼;杜甫也留下了“商胡离别下扬州”的诗句。

据考证,扬州正是“黑石号”商队停靠的重要一站。得益于发达的水路航线,这里虽然不是烧瓷窑口所在之处,却成为了古代中国内陆瓷器的外销窗口。

整理“黑石号”文物时,沃特法看到一部分长沙窑瓷器被稻草扎成的圆筒裹住,高高地堆放在船舱里,最高处甚至接近船板。还有一部分瓷碗呈螺旋状整整齐齐地码放在青釉大瓮中,一个大瓮大约能装下130只瓷碗,空隙处用茶叶和香料填满,既能减震又可以节省空间。只要大瓮完好无损,里面的瓷碗就不会受到磨损,因此,被打捞出海后,尽管历经千年,这些瓷器大多光亮如新。

“黑石号”上的长沙窑瓷器,器型之丰富、品相之精美,用收藏家马未都的话说:“‘黑石一出,把国内博物馆收藏的长沙窑瓷器全都‘灭没了。”

中晚唐时期的长沙窑,以青釉瓷最为多见,是当时陶瓷烧造界一支悄然崛起的新秀。陆上丝绸之路衰落后,位于湘江岸边的长沙窑及时改变行销路线,把大量瓷器通过长江水路送到了商贾聚集的扬州、广州等地。

从上到下依次为“黑石号”出水文物:白釉绿彩带把瓶、长沙窑瓷碗、青花花卉纹盘、长沙窑青釉褐绿点彩云纹双系罐 。

长沙窑具有很强的平民意识,瓷器上会书写当时流行的民间谚语、俗语、俚语、诗文,“孤雁南天远,寒风切切惊。妾思江外客,早晚到边亭(停)”,这类羁旅诗在青釉茶碗上很常见。有些瓷器还会写上器物用途,比如印有“茶盏子”字样的茶碗,还有些甚至把窑户作坊的广告印了上去,比如一只写有“湖南道草市石渚孟子有名樊家记”的瓷碗,其中“石渚”就是如今长沙的石渚湖,也是长沙窑窑址所在地。

在文博节目《国家宝藏》中,主持人何炅作为“长沙伢子”,曾将这只瓷碗介绍给观众,他说,唐朝年间,阿拉伯人是长沙窑瓷器的“铁粉”。

为了迎合外国顾客喜好,长沙窑不断创新,做到了纹样多变。不仅带有西亚特色,如装饰有椰枣树叶纹、几何线条、阿拉伯文等纹饰,也有佛教题材的卍字佛塔、摩羯鱼、莲花等。绘制的图画也充满异国情调,深目高鼻、头发卷曲的西方人像常见于图饰之中。

在唐代行销海外的瓷器中,还有一类大概鲜有人知,那就是青花瓷。

提起青花瓷,人们最熟悉的要属元青花。元代是青花瓷烧造技艺最成熟的时期,现存于世的元青花品质高、名气大。事实上,中国古代青花瓷从唐宋时期就已经出现。1975年和1983年,在扬州唐城遗址先后发现了青花瓷残片,经认证,这些瓷片应为唐代烧造瓷器的遗存。

“黑石号”沉船中最引人瞩目的文物,正是3件唐代青花瓷盘,这也是迄今为止发现的最早、最完整的中国青花瓷器。3件青花盘上都画有棕榈叶风格的植物纹,与扬州出土的瓷片十分相似。瓷盘上虽无明确年份字样,但因与大量中晚唐时期的瓷器同处于一艘船上,因此无可置辩地证实我国自唐代起已经开始烧制青花瓷,且已行销海外。

沃特法将这些宝物打捞出海后,与印尼当地打捞公司达成合作协议,禁止“黑石号”文物拆分出售。然而,要买下“黑石号”全部宝物,当时需要4000万美金,相當于3亿多元人民币。

尽管中国多处博物馆都有心购买宝物“回家”,但对方要价之高令人望而却步。有价无市的“黑石号”宝物们,被沃特法保存在新西兰的一个飞机棚内。直到2005年,这批宝物被一个新加坡富商买下,在新加坡亚洲文明博物馆得到了妥善保管。

2020年9月,“宝历风物——黑石号沉船出水珍品展”上游客参观唐代伎乐纹八棱金杯。

“黑石号”出水的扬州“江心镜”(上图)。“黑石号”出水的绿釉“盈”字铭碗(下图)。

谜团笼罩的“黑石号”

除了瓷器,铜镜也是阿拉伯人“采购列表”中的重要一项。“黑石号”上的29面铜镜中,有一面铜镜造型别致,以青龙、白虎、朱雀、玄武“四灵兽”为纹饰,在外围用楷书雕刻了24个字:“唐乾元元年戊戌十一月廿九日于扬州,扬子江心百炼造成”。

这一发现震惊了史学界。在“黑石号”出水前,人们普遍认为,传闻中深受唐玄宗李隆基喜爱的“江心镜”,只不过是野史小说中的杜撰。

江心镜的来历充满了神秘色彩。据唐代李肇的《唐国史补》记载:“扬州旧贡江心镜,五月五日扬子江中所铸也。或言,无有百炼者,或至六、七十炼则已,易破难成。”据传,那天是五月初五端午节,扬州工匠吕晖在一位鹤发老人的指点下,把一条大船开到扬子江江心,于正午时分开始在船上铸镜,他一面铸镜,一面感到耳畔风声呼呼作响,原本风和日丽的江面上,倏然掀起波涛,甚至还传来了龙吟声。

这面能“呼风唤雨”的江心镜,后来被扬州太守进献给了唐玄宗,宋代小说《太平广记》中写道:“唐天宝三载,五月十五日,扬州进江心镜一面,纵横九寸,轻盈曜日,背有盘龙,长三尺四寸五分,势如生动,玄宗觅而异之。”后来秦中大旱,唐玄宗想到了几年前的那面“江心镜”,当即命人拿出铜镜置于求雨台前,一时间,天空乌云密布,霎时间倾盆雨下。

《太平广记》中的记述为江心镜蒙上了一层神话色彩,因此,当这面传奇铜镜与“黑石号”一同浮出水面之时,也极大震撼了考古界。“黑石号”的出水证实了传说中的“江心镜”确实存在,同时,也消除了江心镜周身的神话色彩,证实了这只是一面雕刻精美的铜镜,除此之外与其他铜镜并无二致。

“黑石号”不止带来惊喜,也给史学界、考古界留下了若干难题。比如在众多瓷器中,有一款底部有“盈”字款的绿釉铭碗和一款底部有“进奉”字样的白釉绿彩铭盘。过去,国内考古团队曾在河北内丘城关邢窑遗址、西安大明宫遗址等地发现过多批“盈”字款瓷器。研究者普遍认为,这些“盈”字款瓷器应为河北邢州窑产品,也就是专为皇家“大盈库”烧造的瓷器。那么,皇家用品又是怎么进入到胡商的商船之中呢?

除了“疑似”大内用器的“进奉”款白釉绿彩瓷,“黑石号”上还有一定数量的金银器,它们雕刻精美,造型做工神似1970年西安何家村出土的皇家金银器。由于唐朝曾有“三品以下官员不得以金银为食器”的规定,这难免引人猜想:也许这条阿拉伯商船并不是普通商船,它是否搭载了外交使节或是承担着某种邦交任务?从现有史料和文物来看,这一猜测暂不可考,在学界给出确切答案之前,真相也许只有太平洋上的浩渺烟波才知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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