躺椅

李羡杰

玉旺羡慕雅清有个好丈夫，雅清的丈夫是高中语文老师，儒雅，长得非常帅，尤其是那嘴角，笑的时候，显得非常含蓄。眼神清亮，显得特别深，深不见底了都。下巴刮得很干净，有些微微的青，说明毛发很旺盛。养生的老师说过，气血关乎毛发，气血旺盛，毛发就旺盛。

那天请雅清两口子吃饭，还请了关黎和王晓梅。吃饭是在星期六，雅清给人家打工，没有休息天，但只打半上午。玉旺就在星期五提前预约雅清，说周六中午，请她和她家先生来家宴。雅清说晚上跟丈夫说一声，看看他有没有别的安排，玉旺说好。晚上的时候，雅清回复了，说，好的，准时到。又问还有别人吗？玉旺回复有关黎和王晓梅，雅清回复，好的。

雅清两口子进屋的时候，给玉旺带了一罐西洋参切片，一罐枸杞，雅清的丈夫还说，我们在家也喝这个。关黎说，养生啊。关黎和王晓梅扯过雅清，像挑剔的顾客一样，上上下下地打量完了，一推玉旺说，哎呦，咱们比下去喽，怪不得的，你看雅清多白，多苗条，哪像咱们，多少斤？雅清说，胖呢，一百四了都。关黎王晓梅不信，雅清说，真的，只不过我圆圆身子，胖也显不出胖来。玉旺跟边上说，她以前更胖，是不是都一百五了？雅清说，可不。

菜早就摆上了，客气了几句，就请雅清两口子入座。雅清的丈夫把身上穿的休闲西服脱下，搭在椅背上，露出胳膊上戴着的一串木珠子，显得胳膊非常白，肌肉一疙瘩一块的。玉旺说，张老师身材保养得真好，锻炼吗？雅清说，我认识他时就一百四，一米七八，结婚到现在，一直没变。雅清的丈夫说，也没刻意锻炼，只是每天上下班都是走，从家到学校，一个小时，几公里吧。关黎说，能坚持下来，就是毅力啊。雅清的丈夫说，也不是毅力，整天不是站着就是坐着，不走不行。

玉旺问，张老师能喝点白的吧？雅清的丈夫说，能，少喝点没事。玉旺就给倒酒，边倒边说，张老师你自己看着啊，你说好我就好。雅清的丈夫看看杯子说，满上吧。杯子不大。

酒喝得很愉快，就连雅清都喝了白的。雅清丈夫说话幽默，妙语连珠，有时又讲个无伤大雅的段子，关黎王晓梅玉旺半天才回过味儿来，嘁嘁嘁地笑，觉得文化人讲的段子就是有味，不直白。比如有个段子，玉旺当时就记住了，说，医院里生小孩，小孩生下来就哈哈大笑，两只小手攥得紧紧的。医生护士吓一跳，没见过这样的。不想小孩又说话了，小孩说，小样，想干掉我，没门。医生护士扒开小孩的手，小孩的手心里一边攥着一颗避孕药。喝酒开心，不单单是酒好菜好，还要聊得开心，气氛才能活跃。玉旺又把关黎带来的酒也打开了，以前她们在一块喝酒的时候，都喝关黎带的酒。这酒是关黎家旁边小作坊里自己酿的，又认识关黎，喝起来放心。这次就叫她准备了一斤，原以为派不上用场，没想到他们五个人一瓶泸州老窖都喝了，没够。说起酒，雅清的丈夫也头头是道，讲白酒的历史，讲酿酒，讲就连酒曲自己都会做。关黎王晓梅玉旺被雅清的丈夫说得一会儿哇，一会儿哦的。雅清的丈夫说，我今年也自己酿点试试，如果好，请你们去喝。关黎王晓梅玉旺都说好，又说她们会酿葡萄酒，就是用葡萄发酵。雅清的丈夫对玉旺说，酿好了我还来喝。玉旺赶紧说，欢迎欢迎。雅清的丈夫单独对自己这样说，而不是对关黎和王晓梅说，让玉旺觉得很有面子。而且雅清的丈夫说这话的时候，眼睛是看着玉旺的。也许是喝了酒的缘故，玉旺觉得雅清的丈夫眼睛更深了，湿漉漉的，显得更亮。玉旺就指着雅清丈夫的手串问，张老师这是什么的啊？雅清的丈夫说，小叶紫檀的。边说边摘下来，递给玉旺看。手串低调含蓄，透着雅致。玉旺凑在鼻子下闻了闻，有一股淡淡的香，也不知是木香呢 还是体香。玉旺看完了，又递回来，雅清的丈夫随手递给了关黎看，关黎看完，又递给了王晓梅。

关黎和王晓梅先走的，走之前，雅清的丈夫说，哪天等他做点菜，请她们都去喝酒。关王俩人都说好，临出门还跟他握了握手。玉旺怀疑不过是礼貌上的客气，当不得真。雅清两口子又喝了点茶，要帮着收拾厨房，玉旺说，不用不用，我自己行。雅清两口子一走，玉旺的精神就散了，玉旺对自己说，我可得先躺一会儿，等醒了再收拾，就去躺着了。反正丈夫要晚上九十点才回来。

玉旺刚刚结婚不久，就下崗了，跟丈夫过了一段苦日子。丈夫的公司也不景气，先是开不出工资，又挺了半年多，终于黄了。转过年，玉旺生小孩，亲自带。丈夫在建筑公司是瓦匠，先是给人搞装修，没想到越干越大，后来成立个装修公司。等孩子上幼儿园了，玉旺接孩子送孩子，在家给丈夫和孩子做饭。孩子上了小学，上了中学，上了高中，丈夫的钱也越挣越多。孩子考大学的时候，问她想学啥，孩子说，想学画画，于是就去学画画。学画画没少花钱，玉旺估摸着，快有一百万了吧？丈夫整天忙，人也越来越胖，肚子鼓得像怀孕。孩子上了大学，玉旺就闲了下来，想干点什么，发现自己已经有些不适应社会了。丈夫说她，你能干什么？在家好好给我做饭得了！玉旺就什么也不干了。什么也不干，是非常无聊的。丈夫一出去就是一天，晚上一般都不在家吃，应酬客户。要是喝酒了，车都是别人给开回来的，有时连早饭都不吃，还好好给他做饭呢！丈夫一走，家就显得格外空格外大，这种空大叫玉旺受不了，就整天开着电视，叫电视说话，就是不看，做家务，做饭，洗衣服，电视也不关，这样显得屋里不是她自己。

以前穷，天天想着钱忙活着孩子，时间过得非常快。现在有钱了，孩子又不用她管，就显得时间多得受不了，而日子是如此无聊。于是，玉旺就开始联系关黎了。在宿舍的时候，跟关黎就好，俩人一直都有联系，不过那时过得磕磕绊绊的，联系得没有现在频。

早在宿舍的时候，关黎就挺风流的，跟好几个保全工好像都不清不混。玉旺想，妈呀，那要是自己，可不敢那样。心里又有几分佩服羡慕，却生生地忍着，直到建筑工人徐强找到了她。那时关黎动不动就领着她们几个好朋友去建筑工人的宿舍玩儿，去了，建筑工人们请她们下饭店，吃香的喝辣的。玉旺就和徐强好上了，好上了，再也没分开。

关黎在女儿三岁时，跳舞认识了一个老板，硬生生地离婚了。前夫争取了女儿的抚养权，关黎就轻手利带地跟那老板结婚了，老板比关黎大了将近二十岁。俩人勾搭的时候，到了什么节日老板就给关黎买什么礼物，手镯啊，项链啊，耳环啊，出手大方。结婚后，关黎很是牛逼了一段时间，一跟玉旺说话，张口闭口就是俺家先生俺家先生的，仿佛突然就有了文化。老板本来想叫关黎给生个男孩，不幸的是，生下来的还是女孩。老板恋恋着关黎的身体，关黎却再也不生了。可能是没有儿子的缘故，也可能是上岁数了，反正老板的心气儿没了，生意也渐渐走了下坡路，最后干脆黄了，开始吃老本了。房子也越换越小，哪头都是丫头，俩人有个栖身之地就行。关黎四十二，老板已经六十了。六十的老板现在天天酗酒，对关黎也不像以前了。关黎再也不叫俺家先生了，而是叫老鬼。关黎告诉玉旺，老鬼那方面不行了，几个月都不动，有时酒喝多了，还骂她打她。关黎十分后悔当初的离婚再嫁，去看了一回前方的女儿，女儿不搭理她。后方的女儿知道她的事，对她也有些冷，关黎成孤家寡人了。当初，玉旺可是非常羡慕佩服她的，如今，倒过来了，玉旺暗暗感谢关黎那天领她去徐强的宿舍玩。

关黎憔悴了，像一朵干瘪的花，人也没精打采，有时候急用钱，都得跟玉旺借，玉旺就有些可怜起关黎来了。就想，真的落魄了，连养老保险医疗保险都没交。关黎什么都不干，对玉旺说，切，我给那老鬼打工啊？给他当保姆就不错了！他有钱，不过看得登登紧，说是都给丫头片子留着呢，不吃他不喝他我不亏了？玉旺虽然知道他俩的事，详细的细节却不清楚。就问关黎，当初怎么就走了这步呢？关黎说，还不是怪那个躺椅？躺椅？对啊，老鬼的办公室有一把躺椅，说是从南方买的，人躺上去了，摇啊摇啊，摇着摇着人就恍恍惚惚似睡非睡的了。那天跳完舞，老鬼说要领我去吃饭，我就去了。吃了饭，喝了酒，老鬼又叫我上他的办公室去看看。办公室大白天也挡着窗帘，遮得严严实实的，地上是厚厚的地毯，躺椅就在地毯上。咱们这样的，哪见过那东西啊？老鬼先躺上去了，摇啊摇啊。摇了一会儿，说，小关你也上来躺一会儿，我就上去了，还差点没跌了一下。老鬼把我扶上去，就蹲在我前面给我摇。摇着摇着，老鬼的手就伸进来了，我们就滚在地毯上了。

躺椅这个细节，给玉旺留下了很深的印象。有时候想想，也不怪老鬼对关黎不好了，关黎就不是个稳当客儿，就是现在，还动不动偷。老鬼不在家时，关黎会把偷的领家里去。关黎说，我穿上裙子往躺椅上一躺，就在他面前摇啊摇啊。我知道他能看到我的大腿，我就不相信他能忍住？上了我，我就跟他要钱，直到把他要跑，再去找下一个，反正不缺这样的。妈的兴男人找女人，就不兴女人找男人？说着就神经质地笑。玉旺很愿意听这样的故事，觉得既是一种破罐子破摔，又是一种洒脱。

玉旺没有关黎的那些粉事，就讲自己的钱事。讲给孩子学画画花多少钱，讲买双鞋花多少钱，讲亲戚跟她借多少钱，借了钱又怎么样不还。俩人逛街买东西，玉旺买一份，给关黎也买一份，俩人吃饭，也是玉旺花钱，有时候关黎拉拉架子，玉旺赶紧打她的手，说，快停吧，你哪来的钱？有一天喝酒，关黎问玉旺，把王晓梅也叫来啊？王晓梅还赶不上我呢。玉旺和王晓梅都一个宿舍的，只不过王晓梅嫁得早，没跟玉旺走得太近。就问，你俩好吗？关黎说，王晓梅跟我一个逼样，也离婚了，现在的丈夫又有病，什么都不能干。有时王晓梅来找我诉苦，有时我去找她，我俩要是不诉诉苦，能在心里苦死。我俩哪有你有福啊，什么都不用想，什么都不用干。玉旺说，那就叫她来呗，不就多一双筷子？于是就联系上了王晓梅。

王晓梅的故事，是关黎讲给玉旺听的。也没有什么新奇，不过是关黎的另一个版本。玉旺想，其实，初衷都是在追求幸福，谁知道命运无常呢。

有一天，王晓梅突然给玉旺打电话来了。玉旺问，晓梅，怎么想起给我打电话了？王晓梅说，妹妹啊，姐没办法啊，实在没办法啦，才给你打啊。玉旺說，没事没事，什么事你说吧。王晓梅说，妹子啊，我马上就退休了，还有两三万费用没交，这急急忙忙跟谁借啊？就跟你张口了，能借我点钱吗？王晓梅比关黎和玉旺都大，明年就退了。玉旺愣了一下，想，这也太那个了吧？王晓梅又在电话里说，妹妹啊，其实我不好意思跟你张口的，是关黎非叫我给你打个电话问问的，说你心眼儿好，肯定能行，你也别为难，不行就算了。玉旺说，别说了，不就三万吗？什么时候用？王晓梅说，明后天行吗？玉旺说，行。王晓梅一连说了好几声谢谢，说你放心，我给你打借条，等退休了，我第一个就还你。玉旺心里咯噔了一下，有些后悔了，看来她不仅仅是差三万啊，还借了别人的，要不怎么能说第一个还我呢？可话都说出去了，怎好反悔？王晓梅要打借条，叫关黎当中间人，玉旺说什么都不让打。说，把我看成什么人了？要是打借条，我就不借了。说着，作势把钱往回收。想的却是，要是王晓梅还坚持打，就说她瞧不起自己，生气了，这钱也就不用借了。没想到王晓梅说，这可怎么好，这让我多不好意思啊，就没打。事后，玉旺在心里埋怨关黎多事。过了年，王晓梅退休了，一年还玉旺一万，三年终于还清了。此后，年年过年时来给玉旺送点虾啊鱼啊什么的，弄得玉旺都有些不好意思了。当初都是平起平坐的姊妹，现在对自己点头哈腰的，心里就有些不得劲儿。可要是不收，王晓梅心里大概也不得劲儿。那么，再喝酒的时候，玉旺就主动给王晓梅打电话了。这样，她们三个女人就组成了一台戏。一般的，玉旺主要负责酒菜负责看，关黎和王晓梅负责演，酒桌就是戏台。关黎和王晓梅演得特别好，越演越起劲儿，高潮时俩人还会抱在一块儿哭，都不管玉旺这个主人了。虽然那些破戏她俩演了多少回了，玉旺还是喜欢看，从这样的戏里她能咂摸出点儿什么。

一个人的时候，玉旺会想，要是自己会怎样？反正，不能像关黎那样，什么菜都吃，也不能像王晓梅那样，换了个还赶不上以前的。怎么也要找个好的。再说了，那事，一回两回就行了，那什么？啊对！见好就收。

王晓梅逢人就说，咱厂的林玉旺，知道吗？可有钱了，命可好了。人家心眼好，心眼好命就好，就有钱，就有福，福报啊，还真都是修行来的。王晓梅有些神叨叨的，据说信佛了。于是很多工友就都知道玉旺有钱，有福，老头子开公司，玉旺什么都不用干，天天在家享福，总请关黎王晓梅喝酒。再见到她的时候，她们头一句话就是，林玉旺！哎呀你可真有钱，你可真有福，羡慕死你啦。人家名字也起得好，旺，旺家旺夫啊。我们打工，都累死了啊，你看看这头发白的，你看看这皮肤晒的，你看我这老样。从她们的眼睛里，玉旺能看出她们毫不掩饰的羡慕嫉妒，要淌呲水了都。这时候，玉旺就觉得腰板特别直，而且自己也确实比她们都年轻漂亮，幸福感就特别强烈。

这时，从早晨到晚上空荡荡的家，丈夫衬衣上的一块口红，手机里暧昧的微信，都不算什么了。

玉旺深刻地想过，盘问吗？跟踪吗？有了证据怎么办？离婚吗？玉旺摇了摇头，我什么都不知道，不知道。

为了甩掉这些，玉旺养生，做保健，游泳，泡温泉。

玉旺是在逛菜市场的时候看见雅清的，雅清给人家卖菜。玉旺很热情，握着雅清的手，有着说不完的话，这时她脑海里就出现了电视上某位领导视察的场景。自然就问起雅清的先生来，雅清说，俺家那个啊，在高中教语文。玉旺说，你还干啊，没退休？雅清说，还有好几年呢。雅清当然也问起了玉旺，玉旺就说了，说自己在家闲着，先生开公司，不叫她打工受罪。说了，以为雅清也能像其他工友那样流露出羡慕的神情，不想雅清却非常平静，只淡淡地哦哦了几声，这让玉旺很失落。为给雅清面子，玉旺临走时还买了把她根本不需要的韭菜。知道了雅清打工的地方，再无聊的时候，玉旺就会去看看雅清，俩人越走越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