物与时空

2020-11-09 03:15李依莹
文存阅刊 2020年19期
关键词:定格时空生命

摘要:本文以长沙马王堆一号汉墓出土的T型帛画[1]为鉴赏对象,尝试从艺术发生与艺术鉴赏等角度对帛画的内容与形式进行分析,论述“非衣”帛画的历史主题以及其中所包含的时空美学意涵,并主要赏析了帛画所呈现的“静”与“动”的艺术之美。

关键词:生死观;“静”之美;“动”之美

一、时空主题:生与死的浪漫期盼

“魂兮归来,东方不可以托些。”[2]

当古人立身于天地人间之中,对于“未知”的想象要比我们现代人浪漫得多,尤其是对于生死的度世期盼。我们可以从长沙马王堆T型帛画中窥向历史深渊——在汉代,人们认为人死后如果灵魂能够飞上天去,就可以成仙。这幅帛画是当时长沙国丞相利仓之妻——辛追的陪葬品,称作招魂幡,又名“非衣”[3](或“铭旌”)。

早在社会文明发展进程中的萌芽时代,人们就产生了生死意识,随之引起的是关于生命焦虑和恐惧的问题。关于这个问题,英国神学家詹姆士里德解释道“许多恐惧都是来自我们对生活与世界的不理解,来自这个世界对我们的控制……为了实现完美的人生,虽然我们做的第一件事情就是去获得控制恐惧的力量。”无论是在东方还是西方,关于生死都有相似的观念,即对现实世界之外存在另一世界的幻想,以幻想的方式获得“控制恐惧的力量”,或者说是“平静面对死亡的力量”,就像叔本华在《死亡论》中说到的“由于对死亡的认识所带来的反省致使人类获得形而上的见解,并由此得到一种慰藉。”[4]我们可以猜想到,汉代人就是在生与死的浪漫期盼中获得了这种慰藉,于是乎,非衣帛画的艺术便在这份期盼中产生了。

帛画中奇丽诡谲的形象,源于楚汉巫术的神秘,追溯于亘古久远的传说:“龙蛇九日,鸱鸟飞鸣,巨人托顶,主仆虔诚……这是一个人神杂处、寥廓荒忽、怪诞奇异、猛兽众多的世界。”[5]楚汉的生死观催发了这一系列的奇异形象,它们不仅存在于当时人们的意识观念里,还被调和进了碾碎的矿石颜色之中,附着于青丝帛缕之上,“通过整体的创意处理,可以使无生命的物体成为具有思想感情的符号,这时所描绘的形态也因巧妙的处理和改变而获得新生,成为具有确定性和明确性的艺术形象。”[6]物,比如一绢丝帛,也因为附着了图腾形象而凝缩了一段历史里人们关于生死的奇玄幻想,那么此时的物,就像那些生命在时光里另一方式的存在了。

物与时空,一静一动。前者一旦被创造出来即被定格成静物,后者不知始终、不知形迹但永动不歇;静态的东西才有可能被定格、被陈列,永动的时空才可能无始灭、近永恒。存在于二者之间的——生命——是“静”与“动”的交点,不会被定格,亦不能永生。

二、“静”之美:物的定格

附着于物之上的“形象”,是被定格的,是偏静态的。它们所能表达和传达的,可以是某一种观念,比如生死观;也可以是某一种回环的动,比如一种久久不能散去的情绪。

先说偏静态的“观念”。如同上文所说,一方帛画里充满着关于天、地、人间的丰富形象,它们所包含的,当是一个时代(楚汉)人们在有关生死意识形态的浓缩和凝聚。

“楚汉浪漫主义是继先秦理性精神之后,并与它相辅相成的中国古代又一伟大艺术传统。它是主宰两汉艺术的美学思潮……在马王堆帛画、卜千秋墓室壁画中所着意描绘的,可能更是一个登仙祝福、祈求保护的肯定世界。他们共同的属于那个充满了幻想、神话、巫術观念,充满了奇禽异兽和神秘的符号、象征的浪漫世界。它们把远古传统的原始活力和野性充分的保存和延续下来了。”[7]烛龙、仙鹤、金乌、扶桑、蟾蜍、玉兔、王母、女神、羽人、应龙、赤豹、水神、鲸鲵......它们在古人的观念里演变,最后被定格成画笔勾勒下的图案,成为了时间长流中一段光阴的注脚,作为了一种静态的象征符号。同时,在帛画重现人间时,它们也成为了后人打开那段尘封历史的一把钥匙,是我们在时光中寻迹来处的一道入口。

再说那种“回环的动”,比如情绪。情绪不是静止的,但是情绪是可以在某一主题之下回环往复,形成一种回环的“动”。这种“动”不是“逝者如此夫,不舍昼夜”那样一往不复的动,对比之下,它更像山谷里团转不散的云气,又或是一首在有限音域里循环奏响的旋律——同样的,一种情绪也可以在有限的帛画中环绕不绝。

环的情绪,类似一曲低音交响乐,庄严低沉,叩响的是对“生”的悲悼,余音却在是另一个在这幅非衣帛画中世界里回鸣。整幅帛画的主色调是褐红,白、金、紫、黑、绿等颜色相间平涂渲染于人物、玉璧、奇兽等形象的细节处,营造出一种神秘而庄重的气氛。巫鸿认为:“黑色意味着把死者同阳间永远分开的死亡,红色意味着阳、南方、阳光、生命和不死。”浓烈、鲜艳,毫不淡化那份炽热与奇想,不掩藏,不暗示,直接坦率的表达出来。凝聚于千年犹艳的色彩之中,定格于摇曳游走的笔尖尾迹里,传达给两千年后的明了自然规律但已懒于想象的现代子孙。李泽厚认为:“通过神话跟历史、现实和神、人与兽同台演出的丰满的形象画面,极有气魄的展示了一个五彩缤纷、琳琅满目的世界。这个世界是有意或无意的,作为人的本质的对象化,作为人的有机或非有机的躯体而表现着的。”[8]生老病死,是无痛的年纪少有的念及。正因为汉代人热爱眷恋着生,于是对死亡生出幻想,希望那是一份奇遇,而不是永别——对客观世界的超越,对生死永恒的深思与期盼,应当是这帛画艺术的真正主题。

三、“动”之美:时空的凝聚

“在文学中的艺术时空里,空间和时间标志融合在一个被认识了的具体的整体中。时间在这里浓缩、凝聚,变成艺术上可见的东西;空间则趋于紧张,被卷入时间,情节历史的运动之中。”[9]巴赫金此处对文学时空体的阐释,我想也可适用于这幅帛画所浓缩的时空意境。

试想,当处在极暗之中突现电光轰雷,现代人自能想象到地球暗面的云图在搅动。但若是古人处此雷鸣飒雨中,或许会是惊恐上天动怒,卷龙翻腾,收妖或升仙,天地大变……“在汉代艺术中,运动、力量、‘气势就是它的本质。这种‘气势甚至经常表现为速度感。”[10]天上的龙,喉咙在低吼,呼吸中带着肃杀威戾;他腾空、发啸,又是闪电放刹那照亮天地,冷慑万物群生——它在俯视,它有命定的神力,它有权收灭生灵,它有超越普生的无量力,它是人们想象中的超自然!帛画中的双龙穿璧即是引魂升天的象征,它们穿梭于人间,连贯于天界,对生死时空的浪漫幻想,让真实生出奇幻无常,一切都是瞬息动态的——动,是想象之境在动,更像是音乐一样的由高低音符排列而成的律动。

德国浪漫派文学家认为“建筑是凝冻着的音乐”,在此处,我认为非衣帛画也可以是“凝冻着的音乐”,因为从画面构图与整体风格来看,整幅画的气韵都是灵动着的。“构图属形式范畴,构图形式以其独具的作用力,引起观众感官和情绪的强烈共鸣,起着加强或减弱作品内容和主题思想表达的作用,是使作品具有和谐表现力的重要因素。”[11]在非衣帛画中,图像的汇聚和分散,有美丽有精致,有热闹有空虚。在画成落笔,魂帆既摇时,祝福就被定格在画面之上。画只有在动之中才是艺术,生命也是。宗白华先生说过:“节奏、和声、旋律是音乐的核心,它是形式,也是内容。它是最微妙的创造性的形式,也就启示着最深刻的内容,形式与内容在这里是水乳难分了。”[12]当形式具有音乐性,内容也随之生动起来。“生”则“动”,“动”才活了“形”和“象”,古人艺术创作是讲究气韵生动,说得极好:时空就像气、韵一样不可捉摸其形迹,但却能感受到他们真实存在着,生着动着,无形无定。

那么,这生动又是如表现的呢?我认为,关键一个因素是“曲线”——让帛画中的静态形象能在一丈二尺的图幅里舞动起来的生命线。十八世纪英国的霍加兹认为“最美的线性是蜿蜒型曲线,因为它最符合于变化与整体的原则。”启蒙运动的温克尔曼也认为“美由曲线形成。”帛画中,上有烛龙大神卷腾居于天界中心、两条应龙飞腾在侧;中有双龙穿璧、羽人飞翔;下有鱼龙交缠、赤蛇穿梭......这些蛇龙形象的骜腾姿态都是以曲线构成的,它们是帛画构图的主线,它们的形态连接寓示着天、地、人间不再是截然的三个世界,而曲线为主的构图要素,也使整幅帛画彰显着极具速度感的动态之美。

四、小结

“他们通过将自己融入这片土地的方式来和这片土地道别——他们最终成了这片土地的一部分。”[13]时间的刻度常常会因为离别而清晰起来。我在非衣帛画中感受到的,是千年之前的人们在用艺术的方式去消解对死亡的恐惧,这也应是艺术对于灵魂的一种修补作用。

從帛画表达的内容看,非衣帛画反映了楚汉人关于死亡的意识形态,是长生不死与招魂升仙等迷幻奇想的艺术表达,这类似于西方美学中一个说法,认为艺术起源于巫术,弗雷泽说“原始人需要大自然的神秘性来和自己到某种感应,借以沟通自己和大自然之间的一种关系。那么,借以沟通自己和大自然之间的联系,可以是绘画的,也可以是雕刻的,于是,艺术就产生了。”[14]在我看来,非衣帛画浓缩了楚汉时期人们的生死观念,这体现了一种深沉伟大的静穆之美。

从帛画表现的形式来看,它也彰显了汉代艺术中的力量之美、动态之美。“行为、事迹、动态和戏剧性的情节成为这里的主要题材和形象图景。一往无前不可阻挡的气势、运动和力量,构成了汉代艺术的美学风格......汉代艺术那种蓬勃旺盛的生命,那种整体性的力量和气势,是后代艺术难以企及的。”[15]

沈从文先生在《抽象的抒情》里面的一段话:“生命在发展中,变化是常态,矛盾是常态,毁灭是常态。生命本身不能凝固,凝固即近于死亡。惟转化为文字、为形象、为音符、为节奏,可望将生命某一种形式、某一种状态,凝固下来,形成生命另外一种存在和延续,通过长长的时间,通过遥遥的空间,让另外一时另外一地生存的人,彼此生命流注,无有阻隔......”我们不知这幅非衣帛画的作者姓甚名谁,亦不确定这画中形象的真正寓含,但这份穿梭千年的浪漫想象,被定格在丝帛之上,陈列于后世人面前时,我们依然会被深深地感动,因为人们对生与死的终极思考从未停止过。在时间的流走之间,创造属于一代人的图腾,以此作为对死亡的抗衡或超脱——这需要极大的热爱和勇气!

作者简介:

李依莹(1998-7),女,瑶族,广西区桂林市人,本科学历,西南民族大学在读学生,主要研究方向:汉语言文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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