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批评家位置”与“批评分析”问题
——从文艺评论价值体系理论建设说开去

2020-11-12 00:31刘俐俐
文艺论坛 2020年3期
关键词:价值体系批评家文艺

◎ 刘俐俐

“批评家”这一概念历史久远。英语的critic 一词来自中古法语的critique(英语中至今有此用法,即“评论/ 批评”的名词形式),critique 来自古希腊语κριτικ(判断,分辨) 等。笔者讨论的批评家问题,是我国当代语境的文艺评论价值体系建设题中应有之义。该价值体系建设最初即意识和论证了研究必须语境化,因语境而构建动态与静态有机统一体。海德格尔存在论以及现象学方法,在某些方面可能帮助提出有价值的理论与实践问题。论文首先就文学批评予以辨析和说明,然后分别探究几个问题。

一、文学批评辨析

为什么文艺评论价值体系概念下却仅论及文学批评?这有诸方面理论和事实依据。首先,受前苏联学术命名和规范影响,我国“文艺学”所指为文学学;文学“审美意识形态论”,可理解为文学作为审美意识形态并可兼顾到其他艺术门类;中西方理论发展事实也为支持依据等。其次,文学媒介是语言,文学阅读是脑海中将文字转换为形象来感受体悟以接受。语言较其他媒介更善于贮存和蕴藉地表达复杂微妙的感情,舞蹈、绘画和其他艺术形式无法与之相比。理论家已经意识到,“没有艺术的帮助,我们的经验就没有多少是能够进行比较的;而缺乏这种比较,关于哪些经验更为可取,我们就难以指望达到共识”。语言文字的蕴藉性,便于解决这个困难:“微妙或隐秘的经验对于大多数人却无从交流而且难以言表,……在诸门艺术中,我们发现了唯一形式的记载,其中上述各种都是能从经验里记载下来的”。质言之,语言文字为媒介的文学更有能力让人们体验感悟含有价值的微妙复杂经验。这就是人们推崇文学(诗人) 的奥秘,也是将评论限定在“文学”的另一理由。

我国理论界对文学批评有基本理解:分为广义和狭义。狭义的文学批评指对文学作品的分析评论,通常称之为“实际批评”;广义的文学批评则包括“理论批评”。“理论批评主要是从理论上探讨应当如何来看待文学以及如何对待文学作品进行认识判断”。从牛津英语词典最新网络版就critic的解释,有两个涵义。第一个涵义为批评者/评论者:声明对某事或某人进行判断的人,尤其指进行严厉或不赞成的判断的人;审查的人;挑错的人;提出为难问题的人。此涵义为泛指。第二个涵义为批评家/评论家:擅长对文学或艺术作品的质量和价值进行判断的人;这类判断作品的作者;书籍、绘画、戏剧等作品的专业评论者(One skillful in judging of the qualities and merits of literary or artistic works;one who writes upon the qualities of such works; a professional reviewer of books,pictures,plays,and the like.)。本论题论域决定应取第二个涵义。从释义可知,英文critic 对应狭义的文学批评(critique),即“实际批评”。美国文艺理论家M.H.艾布拉姆斯的《欧美文学术语词典》说:“文学批评是有关解释、分类、分析和评价文学作品的一种研讨”,我理解他所指的也是“实际批评”。他还说:“理论化文学批评(theoretical criticism)的宗旨是在一般批评原理的基础上,确立一套统一的批评术语,对作品加以区分归类的依据,以及评价作家和作品的标准。亚里士多德的《诗学》 (Aristotle,Poetics) 是这类文评最早期的杰出论著……”,这即“理论批评”。回到我们的问题:“实际批评”的涵义与价值体系的文艺评论相吻合。但在价值体系的构建思路中,“实际批评”与“理论批评”两者又互相关联。从主体角度看,狭义的“实际批评”主体是文学批评家,广义的“理论批评”主体则是文学理论工作者。“理论批评”属于大概念的文学理论,包括文学创作论、作品论、鉴赏论以及从鉴赏论的接受性质延伸出的批评论,价值体系建设自身为“理论批评”,两种主体既区分又重合交叉。而重合交叉的缘由,恰如热奈特在《叙事话语/新叙事话语》说的:“我必须承认在寻找特殊性时我发现了普遍性,在希望理论为评论服务时我不由自主地让评论为理论服务”。热奈特说的理论即文学批评理论,评论即“实际批评”。这段话潜在地给予我们研究以理路——“理论批评”的展开逻辑是:理论与批评实践及批评实践的抽象相向而行,互相比照参考和辩证。在这样的区分与联系、重合交叉前提下的“实际批评”批评家,与英语critic 的第二涵义相吻合:即“擅长对文学或艺术作品的质量和价值进行判断的人”,如上辨析被置于文艺评论价值体系视野和任务之中。

二、文艺评论价值体系特质决定批评家的“关系”位置

1.文艺评论价值体系的特质

体系的大小是相对性的而非绝对性的,任何体系都置身和依存大于它的另一体系,比如高等教育体系置身和依托于社会总体教育体系中。社会总体教育体系又置身和依托于社会经济文化整体。此整体也是一个体系,即环境。体系可与机体相类比理解。皮亚杰表述为,机体即“一个活的结构构成一个‘开放’系统。也就是说,它在与外界不断地交流中保存了自己”。交流就是互动、互相激发和回应。社会总体教育体系不断向高等教育体系提出要求,高等教育体系回应并调整,以此保持生命活力。同理,文艺评论价值体系依托和置身于社会整体中与自己关系最直接密切的上层建筑中的文化和意识形态。文化和意识形态以核心价值观为根本。目前我国文化定位和表述为“在5000 多年文明发展中孕育的优秀传统文化,在党和人民伟大斗争中孕育的革命文化和社会主义先进文化,积淀着中华民族最深层的精神追求,代表着中华民族独特的精深标识”。依三种文化顺序,在各自前面分别冠以“弘扬”“继承”“发展”三个动词。社会主义核心价值观则是聚焦于国家之善、社会之善和个人之善的十二个范畴,三种文化以核心价值观为灵魂。反之,“中华优秀传统文化是中华民族的精神命脉,是涵养社会主义核心价值观的重要源泉”。如上即为文艺评论价值体系建设置身和依托的纵/横向相互交织的外在环境。动态“发展”中的文化环境是文艺评论价值体系建设的理论资源,概言之,价值体系和外部环境互动是价值体系基本特性之一。

除了与外部形成互动以保持自身生命力的特质,体系的另一个重要特质是自身内部各部分为有机构成状态。体系主要内容为价值观和批评标准,两者都由若干部分和层次组成,价值观和批评标准又互相包容和激发,共同合成有机整体。各部分和各层次位置相对稳定,又随外部环境变化,为了有机融合和保持生命力不断调整,稳定与活动相辅相成。如果仅从“文学”性质角度看活动状态,“文体”是纵向发展变化且呈现于横截面的事物,此“文体”和西方文体概念不同但有关联。西方的“文体”(Style) “指散文或韵文里语言的表达方式,是说话者在作品中如何说话的方式”。似乎仅从语言层面界定文体,其实有今人文学体裁涵义在内。他们说:“我们可以用一部作品或一位作者的‘措辞’ (diction) (或言辞的选择)、句子结构和句法、比喻的类型和数量、节奏、语言组合和其它的文学形式特征上的格式及其修辞目的和手段,来分析这部作品或这位作家的文体”。这段话的文体涵义与我们今天的诸如长篇小说、中篇小说和短篇小说这样文学体裁的意思大致相当。当今,我们面对的现实是:比如,民间提出的“平民艺术”的小小说,就是近30 年新出现的写作样式,目前正以文学文体名义努力汇入文体序列的小说家族。此外,新媒体时代的网络文学已然成为势不可挡的文学文体。此外,原有某些文体逐步失去活力乃至退出文体序列。比如记叙性文体的“寓言”,“通过人物、情节,有时还包括场景的描写,构成完整的‘字面’,也就是第一层意思,同时借此喻彼表现另一层相关的人物、意念和事件”。但文学经验层面人们使用“寓言”文体日益趋少;政府的选拔性评奖系统显示:“全国优秀儿童文学奖”原来设计有寓言奖,但除第一届和第五届有获奖之外,其他八届均为空缺,这缘于寓言悖于新时期以来儿童本位和儿童文学性的逐步深入体认,为观念变化所发生的文体冷热变化。这种调整的现象呈现,除了文体冷/热变化之外,还有主流/非主流、大众/精英、经典/非经典、高雅/通俗等一系列区分性现象。

2.文艺评论价值体系为什么与批评家位置相关

文艺评论价值体系乃是人为建构性质,追求科学适用与静态动态统一。价值体系的实践主体是“实际批评”者,即批评家。中国学者和批评家意识并看重评论的文学特点,他们说:“一篇评论文章的自足性——它的说服力,感染力,以及它的语言和形式的完满程度。如果是一篇美文,那就更好。……它必须是‘文学的’,必须能给人带来文学性的满足,换句话说,它必须赋予思想以诗的韵味,赋予理以趣的魅力”。西方如哈罗德·布鲁姆等追求唯美的批评家也说过:“在我的实践中,文学批评首先是具有文学性的,也就是说是个人化而富有激情的。……是一种智慧文学,也就是对生活的参悟”。虽然如此,批评与创作毕竟具有本质性区别。批评是基于文学而又超越文学的理性活动。历来占统治地位的意识形态,都是将创作与批评放在不同论域来看。仅以习近平《在文艺工作座谈会上的讲话》来看,对艺术家是号召鼓励:“最根本的是要创作生产出无愧于我们这个伟大民族、伟大时代的优秀作品。……文艺工作者应该牢记,创作是自己的中心任务,作品是自己的立身之本,要静下心来、精益求精搞创作,把最好的精神食粮奉献给人民”。文艺批评则被置于“第五个问题:加强和改进党对文艺工作的领导”部分论及:“要高度重视和切实加强文艺评论工作。文艺批评是文艺创作的一面镜子、一剂良药,是引导创作、多出精品、提高审美、引领风尚的重要力量”。“有了真正的批评,我们的文艺作品才能越来越好”。可见,这个表述显示了文艺批评置于党的领导和国家意志之下。在我理解,从政治社会和体系界定看,文艺评论价值体系置于“社会整体中与自己关系最直接密切的上层建筑中的文化和意识形态”这样特质的外在环境中,必须相互吻合互动。外在环境决定了价值体系的批评活动,处于体系与内在各部分及外在环境的中介位置。确定了批评活动位置,批评家的位置及其理想状态随之确定,这不仅缘于主导意识形态及其政治以及价值体系特质,也具有美学依据。

3.批评家位置的美学依据:“关系”契机

批评家位置,可以让批评既符合审美特质又符合外在环境需求。在美学上有怎样的依据?“文学本质和作用,自从可以作为在概念上被广泛运用的术语与人类其他活动和价值观念相对照以来,基本上没有改变过。”所以,“整个美学史几乎可以概括为一个辩证法,其中正题和反题就是贺拉斯(Horace) 所说的‘甜美’(dulce) 和‘有用’(utile),即诗是甜美而有用的……这两个形容词,如果单独采用其中任何一个,就诗的作用而言,都要代表一种趋向极端的错误观念……”。笔者并不赞同简单地站在“甜美”或者“有用”的任何一方。批评家的中介位置和贺拉斯提出的问题有异曲同工之妙。借用康德《判断力批判》的思路,可以解释批评家的中介位置。符合外在环境要求,可大致理解为“有用”,符合审美特质,可大致理解为“甜美”。康德《判断力批判》就“美的分析”有质、量、关系和模态等四个契机。康德的审美静观和审美无功利的思想,各自单独看,确实经不起实践的推敲。但是“关系”契机让康德获得了走向辩证和广阔天地的机会。他说:“鉴赏判断的第三契机,按照在它们里面观察到的目的关系看的”。所谓“关系”,指处于主观合目的性与客观合目的性两方面之间的“关系”,这意味兼容辩证地看到两者各自特点及其相互关系。主观合目的性即康德说的审美只涉及快乐和不快乐,是普遍性的、无利害诉求性的感受体验,可以描述与体悟,却不能分析和逻辑推理,这合乎审美特性。客观合目的性则不能感受和体验,但是康德给出了其内涵以及分析路径:“客观合目的性只能经由多样性对于一定目的的关系时,所以只能经由概念而被认识,但从这点就可以证明:美,它的判断只以单纯形式的合目的性,即无目的的合目的性为根据的。那就是说,是完全不系于善的概念,因为后者是以客观的合目的性,即对象对于目的的关系为前提”。这段话既坚持了鉴赏判断的性质,也给客观合目的性划出来一条拓展道路。康德给客观的合目的性的拓展道路,采用了区分和细化概念的方式。区分指的是,“客观的合目的性是或为外在的,即有用性,或为内在的,即对象的完满性”。细化指的是,进一步回应鉴赏判断的性质,或者说通过联系鉴赏判断的质和量来论证客观合目的性,这样的细化又依赖于区分。从康德这段话我们知道,客观合目的性包括两方面,即“外在的,即有用性”和“内在的,即对象的完满性”。前者“外在的,即有用性”,用如今文学理论表述,需要理论家和批评家的考察和认定,但始终不能离开“鉴赏判断除掉以一对象的(或它的表象样式的) 合目的性的形式作为根据外没有别的”。“有用性”是演绎出来的。后者“内在的,即对象的完满性”:“但客观的内在的合目的性,即完满性,却已接近着美的称谓”。既然,他在此节标题以“鉴赏判断完全不系于完满性的概念”,似在强调鉴赏判断纯粹快感的性质。但是从“关系”角度,则具有鉴赏判断依赖“合目的性的形式作为根据外没有别的”,所依赖的是理论家可以分析出来的并且认识到的“完满性”。

康德的“关系”契机论认为,理论家只有站在“关系”立足点,才能看到审美无目的性的合目的性的根本机制在哪里,也才能看到“外在的,即有用性”和“内在的,即对象的完满性”两者的关系,沿着康德的理路,我们可以继续推导出“外在的,即有用性”和“内在的,即对象的完满性”两个方面相互依托的关系:“有用性”依赖鉴赏对象的“完满性”程度,还依赖对象在现实语境被接受的程度等;对象的“完满性”,既依赖于对象形成的纵向历史积累和艺术序列的位置,也依赖当下新元素加入等,以及与历史曾有过什么用处、当下语境有怎样用处的关系。质言之,对待两者必须相互依托辩证探究。这个原理甚至在新批评理论家那里也得到明确表述。韦勒克和沃伦说:“当某一文学作品成功地发挥其作用时,快感和有用性这两个‘基调’不应该简单地共存,而应该交汇在一起”。这里的“内在的,即对象的完满性”,指艺术作品的审美特质,在本议题中可理解为也是包括在客观合目的性范围之内的。这也说明,艺术特性自身有它的客观合目的性。发现、分析、判断和评价“内在的,即对象的完满性”,已非单纯感性活动可实施的任务,是超越于感性审美鉴赏的理性活动,毋庸置疑就是批评家的任务,这也就是笔者曾经提出过的,文艺评论价值体系理当包括作品艺术价值,所以,作品艺术价值构成机制分析和探究当然就是批评家的任务了,而这正是康德美学的“关系”契机所给予的理论支撑。

三、文学批评家诸活动的分析问题

为什么单单提出文学批评家诸活动中的分析问题?原因有三:

1.价值判断凸显了分析问题

文艺评论价值体系要求批评必须有价值判断,而价值判断的涵义有两个:资格判断与品质判断。

何为资格?为什么要有资格判断?文艺活动缘于人们体悟美感而实现精神追求和寄托。精神追求和寄托需求是审美活动的第一原则,文艺形态和样式随第一原则变化。即精神需求潜在地规约着文艺发展。回顾中国诗歌从古诗到近体诗的绝句律诗,以及词和散曲等,小说从记言记行的准小说《世说新语》到唐宋传奇再到话本,直至明清长篇小说。新文艺形态乃至新的文学文体现象,伴随人们精神需求必然出现。我们当今生活在核心价值观主导的国情和语境中。习近平说:“核心价值观是一个民族赖以维系的精神纽带,是一个国家共同的思想道德基础”,必须有“底线”。也就是说,低于此底线则为文学所不容。鉴于这两方面,“资格判断”就是判断是否为文学作品,而不是宣传品、广告等其他东西,即承认它具有文学的基本品质,而且必须在底线之上。比如,小小说就需要“资格判断”性质的文体辨析和认定工作。“资格判断”并不判断是否达到了怎样“伟大的”或者是优秀作品的水平,因为其本身即为这样一种价值判断:漫长的审美精神活动中人类已约定俗成地以高雅、值得推崇的美好事物来认定文艺。

那么与之相对的,何为品质?为什么要有品质判断?“品质”就是在认定其是文学作品前提下,考量它的文学特性达到了怎样的水平,风格如何,艺术效果如何产生等。“品质评价”包括两部分,既指不以比较性为主的作品评价,也指以比较而选拔出来的作品评价。选拔性评价是认可前提下沿着“推崇和推广”方向的深化行为。逻辑上说,比较和选拔等级较高产生的“品质评价”结果,就是最“优秀的”“伟大的”作品。各类文学评奖尤其政府文学评奖即属于此类。为什么要有品质判断?除了上面资格评价的理由之外,还在于“价值”概念本身即具导向性质,价值体系更缘于依托和置于外在环境而随之具有导向性质。选拔性评价标准的原则凝聚着倡导的方向,即“导向”。质言之,怎样的“导向”,依托作品“内在的,即对象的完满性”与外部环境需求的引导方向两个方面合力。可见,价值判断和评价凸显了分析问题。分析在批评行为中处于怎样的逻辑位置呢?

2.分析处于最终价值判断和艺术效果描述两者之间

先说分析与艺术效果描述的关系。分析一部文学作品,意味认可了它具有艺术作品资格。具有资格突出体现在它凭借艺术特质让读者有了审美感知,它让人不以任何现实功利性目的来阅读,它感染了读者。感染是生活化语词,对应的术语则是“彰显”,即彰显了艺术魅力。艺术魅力只有阅读才能感受到,所以批评家最初以鉴赏性质在活动,被鉴赏即艺术效果的体现。批评家却绝非止步于体悟艺术效果,他接着要问:审美感知效果凭借什么发生?追究清楚“凭借什么”的问题,只有分析能担当。质言之,先有阅读效果即艺术审美感知,而后有对于审美感知的描述,再而后方可进入分析。这是由果溯因的逻辑,即先以阅读证实了艺术效果,再反之追究效果的原因,原因可称为艺术价值形成的机制。恰缘于此,文学作品批评也可以叫做“文本分析”,即以“分析”为重要任务的文学批评。笔者曾表述过“文本分析重在探索艺术价值形成的机制,不断地抵达文学的艺术作品的艺术奥妙”。

理论支持在哪里?概而言之,基于认识论、现象学方法以及其他哲学美学的批评理论基本认可分析的作用。但将分析置于逻辑位置则没有充分讨论,原因大概在于文学观念不同致使批评最终性指向不同,即目标不同。如新批评很重视分析,但分析结果仅止步于作品之内。就分析的作用在于探究清楚“艺术价值形成的机制”,波兰的文学理论家罗曼·英加登的理论可为支持。虽说英加登师从现象学家胡塞尔,但是他在自己的《文学的艺术作品》和《艺术作品本体论》中,为异质存在的、纯粹意向客体(existentially heteronomous purely intentional objects) 建立了一种局部的本体论。英加登认为,文学研究必须回答两个问题,一个问题是文学的艺术作品有着怎样的结构,以及它是怎样存在的。第二个问题是,认识文学的艺术作品要经过哪种或哪些过程,有哪些可能的认识方式以及我们可以期待从这种认识中得到什么结果。《文学的艺术作品》解答了第一个问题,《对文学的艺术作品的认识》则回答了第二个问题。輦輷訛在我理解,文学艺术作品的结构和它存在的方式,与它是否具有以及具有怎样程度的艺术魅力相关,要想搞清楚它的结构和存在方式,就要有些认识过程。综合如上两个问题,可以得知,两个问题都与分析相关。前者是分析面对的对象,与笔者提出的“资格评价”和“品质评价”都有关系。或者说,要想获得关于资格的把握以及获得对于品质的把握,都需要回答第一个问题。凭借怎样渠道回答呢?需要以某种或诸种方法。分析就是运用方法的外在表现。如何运用方法为方法论问题,此处从略。

将以上理解和确认置于文艺评论价值体系框架,则出现了分析(以某种或诸种方法说清楚对象怎样) —阐述(进一步论述) —判断(价值判断和评价) 的逻辑。需要说明的是,西方艺术哲学学者常用的“阐释”“说明”“解释”等与本论题的分析意思一致:“艺术谈论有种种不同的逻辑方式,人们通常所认识到的这个总的类别,包含了三种逻辑方法:描述、解释和评价”。杜夫海纳也从功能角度说批评功能无外乎三种:说明、解释、判断等。

3.分析之前“一个经验”引出的艺术效果描述问题

分析的由果溯因逻辑,可用杜威的《艺术即经验》来讨论。杜威从体验主体角度将艺术效果叫做“一个经验”。杜威说:“因此,一个思维的经验具有它自身的审美性质。它与那些被公认是审美的经验在材料上不同。美的艺术的材料是由性质所构成的:那些具有理智结论的经验的材料是一些记号和符号,它们没有自身的内在性质,但却代表着那些可以在另一个经验中从性质上体验到的事物。这种差别是巨大的。这是为什么严格的理智的艺术将永远也不会像音乐一样流行的原因之一。然而,经验本身具有令人满意的情感性质,因为它拥有内在的、通过有规则和有组织的运动而实现的完整性和完满性。艺术的结构也许会被直接感受到”。这段话“完整性和完满性”很重要,似乎与此前我们论及过的康德的说法大致相似。我理解当人们与对象发生关系,如果感觉到其“完整性和完满性”,那么,这个经验就具有审美性质。完整性更侧重对象,完满性更侧重体验者。如上这些话,意思集中在通过分析达到对艺术作品发生艺术魅力的机制(原因/完整性……) 的解释和说明。论及此,就可推导出,批评家分析艺术价值形成机制之前,已经获得了“一个经验”。质言之,他已经当过一位鉴赏者了。他已经有审美感知了,已经获得审美体验了。所以,分析之前,必须有一个对自己审美感受即艺术效果的描述。这样就要重新梳理批评诸活动的逻辑关系:审美性阅读—艺术效果描述—艺术价值形成价值分析—阐述—价值判断—价值评价。这个逻辑显示出分析居于批评整个活动的关键性枢纽位置。

四、分析的枢纽位置引发的理论问题与基本看法

1.问题的发现

分析引发的审美感悟与艺术效果描述问题,浅表性理解既有的文学活动论无法发现,也无法回答。笔者扩展到艺术哲学视野之后,阅读到王元骧教授的一个看法:“不少学者在谈论艺术活动时,把它看作只是由这四个要素所组成的一种外在关系和外部的流程,而没有深入发掘它们之间的联系。这就回避了问题的根本性质。因为活动是人的一种有目的的行为,是人为达到一定目的所采取的一切动作的总称;对于文艺活动来说,就是为了实现作家创作目的所形成的一系列动作的流程”。笔者认为,依据这样的反思性逻辑,鉴赏属人的活动,批评对象及其对象接受者都与人相关。前面提出的以“由果溯因”逻辑来理解分析时,从人的活动角度理解,可提示我们注意分析与鉴赏联系的合理性。自然可得出:鉴赏—感知—描述—分析—阐述—判断—评价的批评顺序。价值体系的批评理论中价值判断的题中应有之义,由此,似乎没有问题的分析之前的鉴赏活动,出现了因人而异的鉴赏如何决定批评家准确分析和判断的问题。

2.如何理解批评家鉴赏环节的因人而异性?鉴赏如何决定批评家准确分析和判断?

批评家的审美感知也具有鉴赏的一般特性:因人而异,“一千个读者就有一千个哈姆雷特”。这就是我提出如何理解批评家鉴赏环节的因人而异性的问题。具体地说,就是批评家的鉴赏与一般读者的区别何在?笔者从现象学方法和海德格尔的存在观念,即以具体的“缘在”(Dasein) 和“同缘在”(Mitsein) 两个概念来分析上面的问题。

关于“缘在”。海德格尔的观念认为,人是“在世界之中存在”,“这个符合名词的造词法就表示它意指一个统一的现象。这一首要的存在实情必须作为整体来看”。“在世界之中存在”就有“缘在”的意思在其中。按照张祥龙在《海德格尔思想与中国天道——终极视域的开启与交融》的解释:“在其中”,“不是指在一个现成的存在界之中”,而是指“正在构成或缘生之中”。这话既有缘分、给定的意思,也有不断动态地构成的意思,即指此时此刻。即“此在”处于动态中。存在如此地“此在”。所以,海德格尔较多地用“缘在”(Dasein) 概念。“缘在”就是“我们自己总是的那样一种是者或存在者”。缘在(或缘存在) 与存在本身之间的一种相互牵引和相互构成。缘在的在世,可分为“缘在与世界”“缘在与‘人们’”两个方面理解。前一个的意思是,从来就没有一个无世界(weltlos) 的缘在,也从来没有一个无缘在的世界。即是相互缘起的从根本处就分不清你我界限的构成域式的“关系”。后一个的意思,就是“同缘在”(Mitsein)。用“缘在”具有的涵义看批评家的审美感知,可以理解为批评家的鉴赏是一种缘在性存在,即意向性构成的存在。批评家有自己的兴趣、价值取向以及批评涵养。这决定了他意向性地面对怎样的作品,批评家聚焦在哪部作品就是一个缘在性的存在:与存在本身之间的一种相互牵引和相互构成。一般鉴赏分别由自己的意向性存在,并各自形成自己的缘在。这是散漫的无法规约现象。批评家则处于价值体系中介位置,他的意向性存在的“缘在”潜在地有价值判断和评价要求。以此与一般鉴赏相互区别。

关于“同缘在”。对“缘在”的“缘在与‘人们’”方面的理解,就是“同缘在”。它意味着缘在共同地存在,又意味着每个缘在总已经“在世界中”与他人(die Anderen) 一同在缘(mit da sind)了。当然,这个“同”不是现成的并存,而是“此在”的并存,即动态的相互对撑着的一同在缘。用这个思想方法看批评家,可以理解为,批评家总是与某种趣味取向、价值观念相当的人“一同在缘(mit da sind)”。而且总是与人们当下阅读活动同步,当然同步阅读含有历史地走来的元素在内。这就与批评家鉴赏趣味的此时此地的空间/时间性关联和吻合了。这种鉴赏趣味与此地此时文化特质与价值观念“同缘在”。

3.如何保证批评家的鉴赏可以为他打下准确分析和正确判断的基础?

得知了批评家鉴赏的特性之后,随之的问题就是,既然批评家的鉴赏也是因人而异的,那么,是否就必定宿命般地走向无法获得准确的分析,自然也无法具有正确判断的可能性?这是一个复杂的涉及多方面的问题,本论文没有篇幅彻底探究。仅在综合上面对批评家鉴赏的“缘在”和“同缘在”分析,谈点基本看法。第一,批评家审美趣味以及个人审美价值观念,既是“缘在”的,即不可对比的就此存在而且不断生成地此在着,同时也是“同缘在”的,即必定与某些人的审美趣味有重叠交织地同缘地共存。某些人既是个体性的人,更是社会性的人,认识全部社会的综合体。这就可推理为“某些人”与批评价值体系依托的当下主导价值观的“导向”以及正项审美趋向有吻合或部分吻合的关系,但终究不是相悖关系。当然,更可能是体现了历史发展方向,从而与主导价值观的导向与正项美感深度吻合。这个规律从存在论角度说明了批评家的素养和价值观念为什么会影响到他的分析和判断。其实,不同学科都从各自学理依据论及过文学的价值问题,可以从不同角度与笔者如上基本看法相呼应。第二,因为每次分析依据的审美阅读和艺术效果描述,都会因为“缘在”和“同缘在”的此时此地性而有所差异,这说明分析也是此时此地的,这个“此时此地”绝非是否定分析的正确和可信,意思是分析可以随着时间空间的“缘在”和“同缘在”,出自不同角度地不断深化。这个规律特别体现在文学经典作品的品质评价活动中的分析。这就是笔者十多年前表述过的,现在录在这里:“对艺术效果的描述和对效果的追根溯源性分析紧密结合这个特点,还来自我另一个维度的思考——审美价值的延伸与艺术价值的重新发现密不可分。因为文本有较高的艺术价值,所以,可能被理论家在更加开阔的视野中不断地发现。因为文本有较高的艺术价值,所以,在当代阅读中,审美价值才能获得延伸。而审美价值的延伸,是可以得到描述的。描述审美价值,意味对于艺术价值的研究有待深入”。第三,处于领导地位的党与国家意志对批评家的要求具有学理依据。即批评家的准确分析与正确判断,最终价值依据是代表社会进步的价值观念和标准。由于核心价值观的包容性和历史延承性,决定了它有宽阔的容纳各种鉴赏与艺术效果描述的空间,自然给予了分析缘于不断发现和不同方法介入而出现的反复性、多次性以合理性。所以叫做基本看法,意思是作为重要问题,此文并未展开,有待后续专门研究。

总议题提出依托文艺评论价值体系的理论建设。为此,文章首先辨析价值体系和批评家的概念。价值体系之“体系”具有与其内在有机构成和与外部环境互相应和互动激发的基本特质。这就为体系内外互相参照地有机地看待批评家,提供了开阔的社会历史眼界和尊重文学艺术审美特质的双向交叉思维方式。决定了文艺评论价值体系的批评家是指“实际批评”的批评家,但因为价值体系之缘故,“实际批评”与“理论批评”处于互相影响互动的关系。论文进而从体系之内外的逻辑关系,探究并确定了文学批评家处于与外部互动与内部有机吻合的“关系”位置,并予以美学理论以支撑。由于体系乃为“价值体系”,所以判断和评价为批评家活动的题中应有之义,进而在价值体系议题中,批评家的“分析”问题得以凸显和提出。由分析导出分析之前的“鉴赏”问题,即因人而异的鉴赏是否会走向相对主义?走向准确分析和正确判断是否可能?是否具有合理性等问题。我们从现象学方法的局部本体论以及海德格尔的存在论思维方式,对因人而异的鉴赏,予以“缘在”和“同缘在”的学理解释。阐述了分析的反复性、多次性何以具有合理性,此复杂性多次性并不与价值判断和评价相互矛盾的原理。由于价值体系的中国当代语境,此价值体系的外在环境(条件) 更集中地体现于具有历史传承特质的核心价值观以及由此而来的正项审美趋势,由此,初步呈现了批评家因人而异的审美鉴赏,具有走向客观准确的分析以及正确判断评价的学理依据。

注释:

①现象学方法,指胡塞尔的现象学方法,作为方法论在局部本体论意义上予以借鉴;存在论,指海德格尔的存在论观念,作为局部解释和阐述予以借鉴。

②刘俐俐:《我所理解的文艺评论价值体系的理论建设》,《江汉论坛》2016 年第5 期。

③④[英]艾·阿·瑞恰慈著,杨自伍译:《文学批评原理》,百花洲文艺出版社1992 年版,第26 页、第26页。

⑤赖大仁:《文学批评形态论》,作家出版社2000 年版,第4-5 页。

⑥⑪⑫[美]M.H.艾布拉姆斯著,朱金鹏、朱荔译:《欧美文学术语词典》,北京大学出版社1990 年版,第64页、第354 页、第7 页。

⑦[法]热拉尔·热奈特著,王文融译:《叙事话语新叙事话语》,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90 年版,第4 页。

⑧[瑞]让·皮亚杰著,郑文彬译:《人文科学认识论》,中央编译出版社1999 年版,第164 页。

⑨习近平总书记2016 年“七一”讲话。

⑩⑮⑯㉕习近平:《在文艺工作座谈会上的讲话》,学习出版社2015 年版,第28 页、第7-8 页、第33 页、第24 页。

⑬雷达、李建军编:《百年经典文学评论·选编说明》,长江文艺出版社2004 年版。

⑭[美]哈罗德·布鲁姆:《影响的剖析——文学作为生活方式》,译林出版社2016 年版。

⑰㉓[美]勒内·韦勒克、奥斯汀·沃伦著,刘象愚等译:《文学理论》,江苏教育出版社2005 年版,第21 页、第21 页。

⑱⑲⑳㉑㉒[德]康德:《判断力批判》(上),商务印书馆1963 年版,第57 页、第65 页、第65 页、第59页、第65 页。

㉖刘俐俐:《活动状态的小小说文体建设与批评的基本原则与理路》,《中国文学批评》2019 年第4 期。

㉗刘俐俐:《中国文学场域视野文学评奖综合考察研究的理论发现与问题》,《社会科学辑刊》2020 年第1 期。

㉘刘俐俐:《经典文学作品文本分析的性质、地位、路径和意义》,《甘肃社会科学》2008 年3 期。

㉙[波]罗曼·英加登著,陈燕谷、晓未译:《对文学的艺术作品的认识》,中国文联出版公司1988 年版。

㉚刘俐俐:《外国经典短篇小说文本分析·导读/聚焦于文本的愉悦》,北京大学出版社2004 年版;《中国现代经典短篇小说文本分析·导读/文学经典:一个开放性的研究课题》,北京大学出版社2006 年版。

㉛[美]奥尔德里奇著,程孟辉译:《艺术哲学》,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86 年版,第111 页。

㉜[法]米盖尔·杜夫海纳著,孙菲译:《美学与哲学》,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85 年版,第156 页。

㉝[美]约翰·杜威著,高建平译:《艺术即经验》,商务印书馆2013 年版,第45 页。

㉞王元骧:《我的学术道路》,《社会科学战线》2006 年第2 期。

㉟海德格尔著,陈嘉映、王庆节译:《存在与时间》 (中文修订第二版),商务印书馆2016 年版,第79-80 页。

㊱㊲㊳张祥龙:《海德格尔思想与中国天道——终极视域的开启与交融》 (修订第3 版),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11 年版。

㊴关于“正项美感”概念,可参见笔者论文:《“正项美感”亦可覆盖“异项艺术”:文艺评论价值体系的导向与底线》,《探索与争鸣》2018 年第11 期。

㊵刘俐俐:《中国现代经典短篇小说文本分析·导读/文学经典:一个开放性的研究课题》,北京大学出版社2006年版。第11 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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