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见稻花香

2020-11-17 08:29雷艳平
延河(下半月) 2020年5期
关键词:二弟黑河稻穗

◇ 雷艳平

春天,二弟来电话,说家乡又种水稻,正在插秧,给我发来了图片和视频。看到不是人工插秧了,而是机器操作。驾驶机器的男人正是二弟,高高坐在驾驶座上,紫红的脸膛上嵌刻的双眼,充满光明。堆积在田埂的一簇簇稻苗,犹如一团团拥挤的娃娃,陌生的目光正怯怯打量着它们将要安身立命的地方。插秧机将嫩绿的苗苗均匀地摆布在稻田里,清格凌凌的水中站立着秧苗,排排整齐地看着自己的影子。

童年故乡的那片稻田又回来了?

陕北三边,自古缺水少雨,十年九旱,怎么敢期望会有一片稻田呢?身处旱塬的三边人,稻谷在他们心中,那是一个很遥远的梦,是和生活相距太远的事物。那么美好的植物,只有江南水乡才有,怎么会在三边出现呢?多少人将那个梦托着,只能让希望的火焰在幻想和期待中燃烧。

可它确实存在过,上世纪六十年代至七十年代末,确切地说,我的故乡种过水稻。无定河的支流黑河从靖边县打雁峁村流过,黑河两岸的稻花曾经舞动过,张扬过,闪亮过,它给我的童年留下了深刻的印记。后来它消失了,消失得无影无踪。历史的长河中,就像一件美妙的事物,短暂发生,又迅疾消逝。在它曾经存在过的地方,留下了生命中疼痛的那个洞,抚摸着或紧紧按住那个洞,静悄悄中,多少人芳华不再、红颜老去。

“故溪黄稻熟,一夜梦中香。”金秋,我扔下手头一切事务,迫不及待地赶回故乡看水稻。

曾几何时,黑河越流越细,夏日经常断流,两岸土质疏松,水土流失严重,故乡被停种水稻。自从国家实行封山禁牧,水土保持见成效,黑河水量增加,环境有所改善。魔沟子那条小河被家乡人聚了坝,保证了水稻的充足用水,加之大米价格提升,家乡人的观念也在不断转变。种植有营养、无公害水稻,食用放心,又增加经济收入。政府鼓励农民种水稻。二弟在电话里说,今年新种的水稻是东北“稻花香”,富硒无公害水稻,品种好,产量高。从推地、平整稻田、种子购买全是政府出资,政府会根据市场给出一个合理的价位,到时卖不掉由政府包销。农民只管放心大胆地种,秋后收割加工成成品后,政府还会帮他们注册商标。二弟感慨:党的政策好啊,这么好的条件,农民没了后顾之忧,只有甩开膀子大干。大爸叫回来外出打工的两个儿子锁柱和锁成,回家种水稻,他说几乎没什么投资,要抓住这个机遇。

优惠的政策在极力挽救乡村,因为乡村的土地是抚慰众生的摇篮,是百姓赖以生存的基础。党把干部派到了村村户户,扶贫攻坚,脱贫致富,为寂寥的乡村注入活力,注入力量,使凋零的村庄恢复生机。

秋天,故乡秋意正浓,玉米熟了,谷穗沉甸甸,高粱红透了脸,瓜果梨桃笑咧了嘴。可我无暇顾及这些诱人的美景,跟着二弟直奔稻田。在赶往稻田的路上,一辆三轮车从旁边经过,正是锁柱,他看见我停了下来。

“不再去打工了吗?”我问。

“两边跑着呢。”

“你这是城里不误,乡里也不误嘛。”

“嘿嘿嘿……”锁柱黝黑的脸膛绽出憨厚的笑。

当一大片水稻出现在我眼前时,那即将成熟的稻穗害羞地垂着头,随风前呼后拥,起伏翻滚。幽幽的稻香飘散过来,我一时呆了,手里的相机也忘了拍照。恍惚是站在儿时的故乡,一望无际的稻田,悠然清脆的蛙鸣,闪着碎银般平缓流淌的黑河,袅袅升起的炊烟,追逐我嬉戏的狗子黄虎……

此刻,只想扑向稻田与稻子亲近,蹲下身看那稻叶泛着油绿的亮光,抚摸那稻穗,犹如抚摸着孩子,依恋之情油然而生。摘几颗青稻粒放进嘴里咀嚼,涩涩中含有一丝甜甜的味道,深深回味起童年故乡的物,故乡的景,故乡的味,故乡的情,那五味陈杂,又淡又浓,那是回味不尽的真实生活。一盏昏暗的油灯下,祖母将一大盆照见人影的小米粥端上桌,几个窝窝头,一盘淹酸菜,迎接着从稻田里疲乏归来的叔叔婶娘们。婶娘不停捶打着背,整天弯腰在稻田拔杂草,她的腰又酸又困,疼得直不起。叔父则匆匆嚼几个窝窝头,喝一碗清粥,满足地倒头就睡。夜晚,稻田里的蛙声彻夜不停,伴着劳累一天的庄稼人进入梦境。我从来没有见过他们对生活抱怨过,他们淳朴厚道,安然平和,活得自然,活得率真,活得本色。那一笑一颦里,对贫穷的忍耐、抗争,对生活的热爱和信心,常常让我感动落泪。

稻埂上,各种儿时熟悉的水草又重现,蓬蓬勃勃,翠绿欲滴。三棱草密密麻麻抢占了田埂,不过它是不会被人拔掉的,长在田埂上它的根可霸泥土,固田埂。如果长在稻田里那就会对它不客气了,连根拔掉,要不它会把营养都吸走,稻苗越长越瘦。还有节节草、鸭舌草、千金子、芦苇、水马齿苋等。我喜欢水里的植物,尤其喜欢浮水植物,你看那小小的浮萍,指甲盖大的圆圆的叶片,平展的浮在水面上,随着水纹的波动而轻轻晃动,悠哉悠哉的。

稻田里一直留着水,成长起来的水稻仿佛丛林,成为动物的乐园。水里有小鱼、蚂蟥,泥里有泥鳅,还有许多不知名的鸟儿,昆虫就更多。小时在水里拔草,最怕蚂蟥叮腿和脚,蚂蟥喜欢吸食人的血,号称水中“吸血鬼”,一旦被盯上,用手越拉吸得越紧,搞不好就拉断了,叮在腿上的那节就会钻进肉里。这个黑乎乎软绵绵的家伙,很是令人恐怖。只有猛然用手拍打它,才会退缩脱落掉。

青蛙和稻田不分离,记得青蛙是在下午太阳落入地平线后开始鸣叫,一直叫到第二天早晨太阳升起的时候。天一热,它们就躲进稻田睡大觉去了。尤其是雨后的夜晚,青蛙的叫声会愈加稠密、欢畅,那真是一场气势磅礴的多声部蛙鸣交响大合唱,是真正的生命礼赞。蛙们的狂欢之夜,愉悦酩酊,激昂亢奋,它掩盖了乡村的一切,成了主宰黑夜的歌王。几十年里再也没有听到青蛙叫了,它们把家安在了哪里?和青蛙一起销声匿迹的还有很多大自然的欢歌笑语,如鸟鸣蝉噪,蝶影花香,人类在追求短期目标的同时,不知不觉中破坏了整个大自然的平衡,自然中许多美妙的声音,我们再也无法寻觅。

二弟说青蛙有,但不多,今年才开始种,只要不往稻田里撒农药除草剂等化学制剂,种过几年青蛙自然会多起来。远处还真传来几声青蛙咯咯咕咕稀疏的叫声,像是知道我在寻找它们,给我打着招呼呢。久违了,蛙声!我对二弟说,是不是无公害水稻,稻田里的青蛙就是最好的证明。二弟说地里全部上的是猪粪、加工的有机肥料,是严格按照无公害水稻的要求种植的。我说希望再一次回来,坐在家里就能听到蛙声四起。

一阵微风吹来,稻浪前涌后挤,一波一波过来,我长久凝视着,心驰神往,情不自禁向它的纵深走去。身入金黄色的波涛里,感觉自已像是在轻舞的火焰中行走,缭绕而过的风,稻穗的起伏、战栗,泥土攥紧根部的力……灵魂赤裸着,没入稻田中,我慢慢变成了它的一部分。

一阵窸窸窣窣稻穗的絮语声,我看到一个扎着羊角辫的小姑娘,赤脚站在稻田里,胳膊上腿上脸上都沾满了泥,嘻嘻笑着看稻田里飞舞忙碌的蜻蜓。她伸手去捉,一下,两下,跟着蜻蜓在稻田里跳跃、奔跑、嬉戏……

一个裹红头巾的女人,胳膊挎着柳筐从稻田走过,她是年轻时的母亲。她的目光穿越稻田,落在村口那一座座稻草垛上。从那座座小丘似的软和、泛着清香的稻草垛,母亲看到了什么,她是看到了晒在场院金黄的稻谷吗?还是看到一家人围在饭桌前,大口咀嚼着香喷喷的稻米饭,稻米的清香久久不散……

故乡的稻田,永远是我心中最珍贵、最美丽的画卷。过去的几十年里,那片稻田曾无数次地出现在我梦境中,成了萦绕在我心头理不断、遣不散的乡愁。看着眼前这一片金黄,我欣慰地对自己说,这不,故乡在,稻田也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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