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火入魔

2020-11-18 04:11
金沙江文艺 2020年6期
关键词:女婿报刊妻子

一二

好多人都说:姜老才辣!姜老贵就是大器晚成。姜老贵听到后却嘿嘿笑笑说,扯!不是有“文章老更成”的名言吗?但姜老贵喜欢别人这样说自己。因为别人在这样说时候,就会不能不说到有读书写作爱好的他的许多成绩,譬如人家会说到他写出来多少文章,作出了几多歪诗啦,诗文又如何的生动何等的催人泪下,说他有短文歪诗获小奖啦等等,这等于在给他做不要钱的活广告。姜老贵在家里经常对妻子说:我是省作协会员呢!要是我死了的时候有“姜老不辣大器晚成,省作协会员”这样一句生动丰富的悼词,那真是死也足矣。姜老贵的妻子是做鞋开店的,不懂文学的那些名词术语,把“作协”听成“做鞋”,以为“作协会员”是管“做鞋”个体户会员的什么职务,就恭维姜老贵说,你活着的时候就有人给你说好话,到死了还怕没人说好话?姜老贵说,活着的时候我能听见,所以人家才会说;我死了,听不见他们说的好话,他们就不肯说了。妻子说,那你趁早用一台录音机把这些好话全录下来,到时候叫人放就行了。姜老贵觉得这是个办法。可真到要录的时候却生出了许多麻烦,想想就算了,反正人死了别人说啥也听不见了,随便他们说什么去吧!

别人越是说得多了,姜老贵就有了一种自我良好的感觉。姜老贵这种自我良好的感觉不像有的人那样是盲目的。用妻子的话来说,你总算熬出来了!妻子对开口闭口动辄“做鞋会员”的姜老贵说这话时是很动情的,姜老贵看见妻子的眼角边闪动着晶莹的泪花就感动了。这些年最不容易的还应该算是她了,我自己只是整天文学来文学去,她多年来却从早到晚做鞋养家,操持家务,领子带孙,实实在在地过了大半辈子。一个当妻子的自然希望丈夫能出人头地,不说夫贵妻荣,丈夫脸上的荣光总能映照到妻子脸上的,哪个当妻子的都不希望自己的丈夫窝窝囊囊。

姜老贵几乎认为自己在这个地方是个名人了,或可以说已经是一个小有名气的文人了。虽说他的知名度比不上那些天天出现在电视上的歌星影星、体育明星、诺贝尔奖得主,可总有许多人知道姜老贵这个名字,还有一些不认识的人给他寄来信,信中不是称他“姜老”,而是把未曾在学校当过一天教师的他亲切地称作“姜老师”,还诚恳地向他请教成功经验。爱脸面的姜老贵不像有的名人那样摆架子拿格,姜老贵知道一个人的进步要靠别人的帮助和鼓励,所以对别人的来信,他都认真对待,还会及时给人家寄去热情洋溢的回信。因此后来他收到的信函就越来越多,连送信的小钱也说,姜老师你是个大名人,姜老师的信件比政府的公函多比县长的信函还多。听到这种话,姜老贵心里自然是甜滋滋的。一天,姜老贵收到了一封从国外寄来的信,这让他大吃一惊。这是他第一次收到从国外寄来的信。他拿信的手一个劲地发抖,拆了好长时间才拆开。看见才明白,是一个下海后发迹出国定居的华人,看到了他写的一篇小说后给他写的信,他很激动,没想到自己的小说会出口到国外去,还能让人读了给他写信来。他想给他去一封回信感谢他,可信封上的地址是外文他看不懂。姜老贵对着那只信封愣怔了好长时间,深感又失去了一次彰显自己的机会。回信自然是写不成了。这在他心里留下的是一个美丽的遗憾多情的疙瘩。

姜老贵没想到自己真会写文章作歪诗出名。很小的时候,他就一心想当一个作家诗人,这跟他在学校受的教育分不开,那时候学校的老师要学生认真读书,做一个对社会有用的人。他中学的那个班主任对鲁迅特别崇拜,不仅自己一心要成为当代的鲁迅,还希望自己的学生也有成为鲁迅的。那时候姜老贵就拼命读书,一心想成作家当诗人,可谁知这作家诗人也还真不好当。你不要看这图书馆里到处都是书,大街小巷里、摆地摊处、收破烂处都能见到各种各样的书报杂志,可姜老贵写了那么多文章诗歌,竟没有一个字能印成铅字。那时候报刊兴退稿,姜老贵隔三岔五就会收到退稿信,他把那些退回来的稿子塞到床底下的一只纸箱里,那只纸箱越塞越满,装满后他又重新弄了一只,把退回来的稿子往里边塞。有一次收拾房间清扫杂物,做鞋开店的妻子要把这些文字垃圾弄到废品收购站去卖,他没让。妻子说这些东西放着也没用,还碍眼占地方。他说这是自己的心血。妻子小声地嘀咕了一句:那心血还不是白费!妻子的声音虽说很小,还是被他听见了,他心里很难受。不用别人说,他自己觉得自己真的一点用也没有。后来有了女儿,家里多了许多事。但他还是趴在桌子上写,床底下的那只纸箱又装满了。妻子看在眼里,痛在心里,当初自己看上他,也是看中了他有点文化、会写写画画这一点,后来他再写,妻子也就不说什么了。

女儿在他爬格子的桌边渐渐长大,女儿看着父亲一天伏在桌子上写呀写的,很奇怪。一天她问父亲这是干什么,他看了看女儿,似有许多话要说,用手摸摸女儿的头说:等你长大了,你就知道了!女儿似懂非懂地点点头。等到女儿真的懂得父亲在干什么时,她就让父亲不要再干这种事了。姜老贵叹了一口气,女儿的品性怎么就不像自己。女儿读完初中就不上学了,姜老贵一心希望她能考个大学,将来有个出息。可女儿就是不愿再读书,她说你看现在电视报刊上风光的有权有钱有势的家伙,有几个是读好了书硬考上大学的?姜老贵被问得哑口无言。只是摇头叹气,想想女儿说的也是事实。看来只能由她去了,人各有志!

女儿虽说读书方面不听父亲的话,可对父亲还是一片孝心。她用自己参加招工考录后发的工资给他买烟抽买酒喝买食品,晚上姜老贵一个人伏在灯下写作,女儿会端着一碗热气腾腾的夜宵送到他面前。姜老贵对着往上冒的热气,眼泪水一个劲地在眼眶里转。他心里默默地说:不为别的,就为这母女俩,我姜老贵也得让自己写的文章诗歌发表出来。

没想到的事情竟然发生了。为女儿的婚姻的事,他和女儿闹僵了。一天,女儿领了一个小伙子到家里来。小伙子长相并不错,看上去挺斯文,但小伙子没有正式职业,是外省来云南闯江湖的,在小城里开了个杂货店,姜老贵在心里打了个问号。

送走了小伙子,姜老贵说出了自己的意见,妻子并不赞同他的说法。妻子很喜欢这个小伙子,说他为人正派,懂道理有礼节。这样一家人就形成了两派,二对一,姜老贵是少数派。再说现在的年轻人,这样的事都是自己拿主意,父母的话也只作参考。何况女大不由父,她母亲又是赞同的。

现在这样的时代,棒打鸳鸯鸟的事是不大容易弄得成的。女儿最终还是跟那个外省小伙子结了婚,你可以不认这个女婿,可女婿是一定要认这个老岳父的。姜老贵常显出架子:戴副墨镜,头抬老高,板着面孔,一副冷脸,当女婿的倒已不计较。倒是当丈母娘的看不过去,劝说姜老贵几句,应了女婿“亲热不过老岳母”的俗话。

六十年风水轮流转,姜老贵也时来运转了。他写的短文小诗终于在地市级的一家报纸“野花”副刊上登出来了。那天姜老贵对着那张报纸直流眼泪。那情形真有点像范进中举。有所不同的是姜老贵没有高兴疯了。他对着报纸上自己的名字看了好长时间,他知道会有许多人看到自己的名字,这些人中有自己认识的也有自己不认识,但别人却认识自己的,他在心里暗暗下决心,一定要让那些现在还不认识自己的人,在不久的将来也认识自己。他的这个想法还真实现了。他的一篇稍长的文章又在州级一家文学期刊上登出来了。姜老贵曾经向这家刊物投过无数次稿,可都石沉大海。那时候他只有一个追求一个目标,只希望自己的诗文能上这家公开邮发的地市级的纯文学杂志。现在自己的文章可真发上去了,所以显得踌躇满志。那天走在街上,觉得有无数双眼睛盯着自己看,那天上了公交车,竟有人给他让了座,他虽然没好意思坐下,可心里的那种滋味比坐了还舒服十倍。回到家,女儿女婿都回来了,一家人都在等着他。他虽然心里不认这个女婿,可女儿妻子认了,自己认不认也没多大意思。桌子上摆着女儿女婿提来的礼物,旁边还放着一本翻开了的那期发有自己文章的杂志,看来在自己进家前,他们正在说着这件事。他心头一喜,积郁在心里对女婿的成见被喜悦所化解。

爸爸,祝贺你成功!女儿举起酒杯,春风满面。

爸爸,祝你写出更多更好的作品,打到全国去!女婿也举起了酒杯,满面笑容。

姜老贵显得特别高兴,说了很多的话。他说一个人只要努力奋斗持之以恒总会成功的。他还说,世上无难事,只要肯登攀。他告诉两个年轻人,自己从小一心想当作家当诗人,努力了那么多年,总算看到了希望,总算走到了成功的边缘,这一生总算没有白辛苦。他讲得很激动,流了眼泪。女儿和女婿对着看了一眼,说:爸爸,我们都为你高兴,你这一生实在不容易,我们从你身上看到了一种精神,一种人格魅力。我们为你的成功高兴。现在只是才开始,你必定能取得更加辉煌的成就,你会成为一个很有影响的作家的,会有更多的人知道你!姜老贵低着头,眼睛里含满了激动的泪水。

正如女儿和女婿说的那样,姜老贵在那条成功的路上越走越辉煌,自在地州级那家刊物上被照顾亮相后,他竟然一发不可收拾,连续在几家省级刊物发表作品,并且还有牛教授马评论家等给他写评论,那些评论文章不仅谈到了他的诗文,还涉及了他的人品以及创作道路,尤其强调他能在物欲横流的现世淡泊名利、正直为人、踏实做事的高尚情操,那些文章除了正面褒扬外,也指出了作品存在的一些问题。姜老贵读了这些文字,心里说不出的高兴,他觉得这些话都是说到了自己心里的大实话。他总觉得自己原本就不会吹牛拍马只会做老好人,文章没有这样好,或者说比原先的那些诗文好不到哪里去,现在一下子让人家拍手叫好,连他自己一时也搞不明白。写文章这样的事,确实是很难说的,所谓仁者见仁,智者见智,是不是自己以前没有遇见真正的伯乐?早听说过国外有一个作家,在成名前,被退了许多稿,他把这些退稿全塞在床底下;后来成了名,到处向他约稿,他就把床底下的那些退稿都寄了出去,这些原先的退稿都极快地发了头条,首版全成了他的好作品。姜老贵始终弄不明白的是这些原先的文章到底是因为好而只是遇到了有眼无珠的编辑,还是文章本来就不怎么样而是后来成了名才被人另眼相看了呢?文坛上的怪事也实在太多了,中外古今,此类腐败,概不能免,只要自己不卷进去就好了。所以后来一些报刊向他约稿,姜老贵决不把床底下的那些东西拿出来去糊弄人,一个写文章的好同志,决不能干这样的事。然而后来向他约稿的报刊多了,手头又没有现成的东西,又不想得罪人家编辑或被人认为瞎清高,忍不住也就伸手从床底下的纸箱里抽了篇退稿给人家寄去。虽然他把那稿子拿在手里的时候,心里沉甸甸的,他也真弄不明白自己原先的这些稿子究竟是真的不行,还是别人不识货被埋没了的呢?现在拿出来再让人鉴别一下也无妨,所以再寄退稿的时候他理直气壮,也觉得对得起这些年来被压在床底下的稿子,也对得起自己。因此将这些稿子送出去时,姜老贵没觉得有一丝理亏感。

世界上的事情也真怪,一个人倒霉的时候,喝凉水也会塞牙;而走运的时候,走在大马路上背后会有一阵风推着你走。姜老贵现在正是走在大马路上的那个人,他寄出去的那些文章,竟大多被地、县级的报刊采用了,这让他喜不自禁。他也算看到了自己的价值,原来自己是一块被压在泥沙里的玉石。他捧着登有自己文章的报刊对妻子说,那时候你硬要把它们作废纸卖掉,幸亏被我拦住了,这是什么?这是心血,这是宝呀!这叫什么?这叫乌云遮不住太阳,泥沙埋不住玉石。妻子被他的话打动了,眼睛里含着泪水,深情地望着他说,这些年你也真不容易,硬是让你挺过来了。换了别人,可能被折磨死了呢。妻子边说边想起了那些艰难的岁月,风雨兼程寒暑交替的日子,说话脖子都硬了。他安慰妻子说,都已经过去了,再不要说它了。我也总算是冲出这一步了。姜老贵觉得生活还是公道的,天底下好人终究多于坏人。

后来,姜老贵把床底下的那些退稿全部都寄出去了后,也都陆续被在地区级、省级公开或内部报刊刊用。姜老贵这下真的成名人了。人们不再像以往那样称他:老姜、老贵、姜老鬼、“死老倌”了,而是亲切恭敬地称呼他为“作家”“诗人”“姜笔杆”“姜老师”之类了。

女儿结婚以后,办了停薪留职手续,夫妻两个经营杂货店,生意越做越红火越做越大,后来发展成一家规模较大的农工商公司,生产销售一条龙,女婿成了本地区一位有名的企业家。不知为什么,人们一提到姜老贵,就会提到他的女婿,一提到他的女婿,也就很自然地提到姜老贵。究竟是他女婿头上的光环映红了姜老贵的脸面,还是他姜老贵脸上的荣光映红了女婿的那张嫩脸。反正是相得益彰。可姜老贵听起来总别扭,一个是写文章的,一个是做生意的,二者风马牛不相及嘛,怎么可以扯到一起呢?现在的人啊,无非是看到女婿开着一家生意好的公司,有几个钱,可这样的事情怎么能跟自己扯到一块呢?所以姜老贵出门在外,从来不提自己的女儿,更不提这个女婿,可别人还是动不动就把他跟他们扯到一起。真是无可奈何,这在姜老贵看来,真他妈的是牛屎裹马粪的怪事!

一次,州上举办一个文学艺术联谊会,邀请姜老贵去参加。这样的活动,姜老贵自然是主角,每参加这样的活动,一种自豪感油然而生。那天他走进会场,竟然见女婿也在场,吃了一惊。一问,知道他也是来参加活动的。你小子来参加什么活动?这话他没有说出口,可在心里吼得很响。活动的主持人把他们两个都安排在前面,他跟自己的女婿一起出现在这样的场合,而且还肩挨肩地坐在一起,觉得浑身不自在。主持人在介绍来宾时,特别介绍了他们两个,在介绍他的顺序上把他放在了后面,先介绍他的女婿,这让姜老贵很不舒服,他抬头看看会标,上面写着“企业家、作家联谊会”,看来主持人并没有弄错。这时姜老贵的头脑里像飞进无数只苍蝇,嗡嗡响个不停,人家讲什么,他根本就没听清。一直到散会,他的脚一直像踩在云层上,飘飘忽忽,忽上忽下。后来在一份材料上看到,人家不仅称他的女婿是企业家,还是什么社会活动家,女婿对省里、州里、县里的文化事业赞助了不少钱,他除了参加像上次的那种联谊活动,还参加了许多其他的类似活动,连省、部级一些档次较高的重要活动都邀请女婿去参加。姜老贵对着那份材料愣怔了半天。他引以为自豪的“姜是老的辣”“大器晚成”的荣耀和幸运竟然消失得无影无踪了。

那年过春节前,他姜老贵参加了好几个文化艺术界的社会活动,居然每次都遇见自己的女婿。心里悻悻然,那种参加活动的崇高感荣誉感全然没有了。女婿对他倒是一如既往地尊重,走路都让他走在前面,吃饭时给他碗里夹菜,有时甚至谦恭地站在他身边,专注地听他跟别人讲话。大家都说姜老贵有这么一个好女婿也算是珠联璧合。但他总觉得人家这样说很牵强,可人家要这样说,姜老贵也没有办法。总不能让人家不说,封人家的嘴。

有一次,女婿回家说,自己要到省城文联去参加一个庆典,姜老贵打听到这是一个文化方面的活动,想这样的活动总会邀请自己去参加的,也就默默地坐在家里等人家的邀请函,可一直等到女婿走的那天,还没有见到庆典邀请函,他彻底失望了。那几天,姜老贵情绪特别不好,动不动就发火,妻子知道他是为什么,劝他说,人家是看你年纪大了,那么远的行程,怕你吃不消,所以才没有来函请你。他冲着妻子吼道:你晓得什么,他们心里根本就没有我这个文化人,他们眼里只有钱,只认钱。他凭什么?还不就是几个钱……姜老贵的脸涨得通红,泪水汪汪。妻子说,现实就是这样,那不是你能解决得了的。姜老贵叹了口气,摇摇头,眼泪顺着脸颊往下流。

后来,姜老贵从女儿嘴里知道,女婿这些年里拿出不少的钱赞助社会公益活动。姜老贵对此倒是十分赞赏的。可把女婿放在跟自己并驾齐驱的位置上甚至超出自己,姜老贵实在是不能接受这个现实。自己是怎么才有今天的呀?这几十年里自己吃的苦只有自己知道,可他们凭什么?就凭他们那种投机钻营,那种不择手段,那种坑蒙拐骗,那种黑吃黑?姜老贵虽然没有发现女婿这种不正当的经营手段,但他在这么快的时间里就能拥有那么多的钱,这总让人有点不相信,而且姜老贵也极不赞成那种用钱去沽名钓誉的做法,拿出几个钱,就想把名誉、地位、权势等都买到手。岂非咄咄怪事?可转念一想,能这样做倒总比那些拿着公款不算数,在外花天酒地,日嫖赌吸,买官干坏事的家伙好。姜老贵思前想后,觉得聊以自慰的是这几十年来自己总算没有虚度年华,不管是成就大也好小也好,总算奋斗有成,也对得起父母给自己取的这个大名,姜老贵——越老越辣越是成熟的标志,“文章老更成”就是这个意思吧?想到这里,姜老贵感觉又轻松舒坦了。

女婿从省城开会回来,带来了省里的一些朋友对姜老贵的问候,他其实跟他们并不太熟,也只是有几次开会在一起,他们对他的了解更多的还是发表在报刊上的那些文章。姜老贵很想知道他们的一些情况,又不好意思开口问。女婿对他说,这次会开得很隆重很热闹,省内的那些知名作家,文艺大家都去了。本来他们也要邀请你去的,说是考虑到名额分配上的一些矛盾,就没有邀请你去。我去了以后,为这事我还跟组织者争起来了。他们说,反正是一家子,由你代表就可以了。姜老贵看了女婿一眼,心里说,屁话,这样的事,你能代替得了我吗?真是不知天高地厚!

后来地区有几次类似的活动邀请姜老贵,他也懒得去参加,一个人关在家里写自己的文章,作自己的歪诗,他的诗文寄到省内的哪家报刊,哪家报刊都回函说:欢迎投稿,多谢支持。事到如此,虽说人生有些不顺心的事,可作品在外边受欢迎,总是一件让人高兴的事吧!

有一天,女婿让他把作品往一些有影响的国家级大报刊寄。姜老贵好奇地看了女婿一眼,这些年,姜老贵在省内外的一些报刊上发表了些文章,可一直不敢将稿子往那些有影响的国家级大报刊投,他知道自己的水平还上不了那样的档次,稿子也达不到那种水准。姜老贵倒是有过这样的想法,可不是现在,而是再过几年以后,等自己的文章真正写得有了水准的时候再说。但现在女婿这么一提,姜老贵倒是有点跃跃欲试的了,什么情况都是可能发生的,原先只觉得自己的文章不行,结果怎么样?后来就连那些压在床底下的旧稿子都成了好东西了。他心里很感激女婿的提醒,可嘴里不愿意说出口。姜老贵花了几个晚上,把一篇刚刚写好的文章修改了几遍,悄悄投给了一个国家级的大刊物。

稿子投寄出去之后,他就默默地等待着。三个月过去了,竟然杳无音讯。后来等不及了,姜老贵悄悄地给那家杂志社打了个电话。回答说:稿子收到,经研究不拟刊用。因邮费昂贵,故编辑部不退稿和回函,请见谅!这好像是意料中的事。那一晚上姜老贵想了很多,他觉得自己还是缺少一点自知之明,上国家级刊物,谈何容易?

姜老贵绝不是那种经历坎坷或失败就气馁的人,他不服老,他想下决心再奋斗几年,一定要让自己的文章上国家级大报刊,他在心里说:老姜啊老姜,努力吧,姜是老的辣,文章老更成!妻子看着五十九岁挂零还不想办退休的老姜,白天要在单位里受制于人地干事,晚上还要几十年如一日熬夜写作,人瘦得只剩下一把骨头,劝慰姜老贵算了。妻子说,听天由命吧,命中注定该有的少不了,命里没有的争不来。他不承认妻子的话,但他不想跟她争,女人家头发长见识短。他仍每天熬到半夜才睡觉。姜老贵坚信:世上无难事,只怕有心人!

一年马上就要过去了,姜老贵又写了好几篇文章,自己读读还真不错。他准备放一放,再作几番修改后才投寄出去。一天,女婿拿着一张文学作品大赛的通知给姜老贵看,让他参加这个大赛。姜老贵看了通知,心有所动,尽管这次大赛是本省一个地级刊物举办的,但评委大多是活跃在当今文坛上的著名作家,而且是在全国范围内征文,属于难遇的全国性大赛。姜老贵把那个文学大赛的征文通知仔细看了几遍,决定把一篇准备投给国家级大刊的作品再修改后寄去参赛。当然他做这件事时是瞒着别人悄悄进行完的。

过了几天,女婿催问姜老贵稿子寄出去了没有,姜老贵没有正面作回答,只是含糊其词地说了一句。女婿又说,这是一次极好极难得的机会,凭你嗜文如命的精神和实际写作水平,这次是一定可以得奖的。姜老贵下意识地点点头。

一个多月后,姜老贵收到了初赛入围的红色通知单,让他寄五十元钱去,说是评审费什么的。姜老贵本想把这事告诉家里人的,可一想现在说出去为时过早,万一终审落空,这岂不尴尬,还让家里人跟着受累。

第二天一早,姜老贵要去邮局寄五十元钱。女婿告诉姜老贵说,这钱他已经替姜老贵寄走了。姜老贵吃了一惊,你怎么知道我已经寄稿参赛的?女婿笑笑说这样的好事总是传得很快的。姜老贵看着女婿,总觉得哪里有点不对劲,可具体又说不清。

又过了二个月,女婿说他要到外地去参加一项活动,具体什么活动他没有说。姜老贵也不便多问。女婿现在是个大忙人,各种各样的活动差不多都会找到他的。听说女婿要去的那个地方就是举办文学作品大奖赛的城市,姜老贵让他抽空去打听打听,但这话一出口,姜老贵就后悔了。弄不清自己为什么要对他说这样的话,怎么能让他去打听这样的事呢?

一个星期后,女婿回到家里,他不仅打听到了关于那次大奖赛的情况,还给带回了姜老贵获奖的消息。姜老贵一开始不相信。可后来证明女婿带回来的消息是正确的。因为几天后,姜老贵收到了要他去领奖的通知。姜老贵拿通知的手不停地发抖。姜老贵匆匆地准备了一下,他高兴得要提前动身,姜老贵让女婿代他买一张火车票。出发那天,女婿告诉姜老贵,他也要去出席那个活动,姜老贵这次又大吃了一惊,难道你也有作品参赛?可女婿大言不惭地说,他是这次大奖赛的评委,上次就是去参加评奖活动的。于是,那张红彤彤的获奖通知从姜老贵手上滑落下来,飘了几下落在他的脚边,姜老贵十分生气地在上面跺了两脚。

姜老贵终究没有去领这个奖。但女婿还是代他把奖领了回来。然而,姜老贵获奖后,他听到了一些风言风语,弄得他连门都不想出,朋友也不想见——人言可畏啊!

姜老贵实是忍不住了,有一天,姜老贵把女婿叫到自己房里,将房门关起来追问他,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女婿说,没有什么大不了的事呀,一切都很正常,现在哪一样文化活动不要钱,作为一个企业家,支持文化活动是理所当然的。姜老贵说,我要问的是这次评奖。女婿说,我是这次活动的主要赞助者之一,他们就把我定为评委,我就参加了,别的也没什么。姜老贵好像听明白了什么,你是不是用钱给我买了一个奖?女婿笑笑说,这种事我也说不清。评委也不是我一个人。姜老贵挥手让他出去,砸上门,一个人坐在屋里懊恼,一直到天黑也不出来,任谁叫他都不理睬。姜老贵的妻子急坏了,大呼小叫:都是写文章闯出来倒霉事呀!这写文章要出人命了!这狗屁文学可真害人啊!

女婿倒还算沉得住气,长时间地蹲守在门前,无数次虔诚地说:爸爸,你开开门,我有话对你说,千万别气伤了身体。叫了好一阵,女婿终于把门叫开了,女婿让别的人在外边,自己一个人进去,他看了一眼自己的老岳父,默默地坐下,开始了他的叙说。姜老贵静静地听着,泪流满面。女婿把事情经过说完了,站在姜老贵面前,一副请罪的样子:爸,我这可是一片好心啊,没想到这反而伤了你的心。姜老贵抬起头,看了他一眼,说:孩子,你把你爸当作什么啦?你认为你爸是一个欺世盗名、沽名钓誉的人吗?你以为我看重的是这些虚名?你以为这样我就活得舒坦了?你以为这么一来就可体现我的人生追求了?你以为这种结果就彰显了我的水平、能力与生存价值了?你认为你这样做是在帮我的忙?你错了,你们都错了。你根本就不了解我!说到这里,姜老贵看了女婿一眼,接着说,你不了解我还可以理解,可小花是我一手抱大的,她应该了解我才是,怎么连她也变得不了解她的父亲呢?这是为什么?姜老贵抱着头,痛苦得情不自禁地呜呜哭了起来……

那天晚上,姜老贵把自己写的文章全部放在火盆里,划上根火柴,看着火慢慢燃起来。火苗开始很小,一会儿的工夫,越烧越大把房子映得通红。姜老贵的脸也被烟熏火燎烤得红红的。眼看火快要燃尽了,姜老贵把那份刚领回的获奖证书也丢进火里,火盆里爆出“哧啦”的一声,发出几道绿莹莹的火光,那个红色的封面在火光中即刻变了形,蜷曲成一团,后来泛出一道白色,姜老贵没等火熄灭,伸手去抓,指面上只留下一层白色的灰烬,可望而不可触。

窗外传来谁家电视剧里的歌声,唱的是“掌声响起来……”的歌,姜老贵慢慢地走到窗前,推开窗,凝望着黑沉沉的夜空,两行泪水在脸上滚动,他用手去抹,却怎么也抹不掉。姜老贵总觉得自己的手抖得厉害。他发觉自己真的是老了。他又想起有人曾经说过的那句话:文章老更成!老了,老了,老了就成了。老了成什么了?老了成老人了,成了老朽了。姜老贵对着夜空,于无奈中细细地品味着那句支撑了自己的写作人生旅途多少艰辛岁月的话,认为自己现在才对“文章老更成”这句被世人称为经典的话语有了更明晰更深刻感悟,那就是:文章老不成,文章老难成……此时此刻,不知咋的,姜老贵在独自悲伤中,竟倏然想起:明天,五月十四,是我的生日,足六十岁了,是该马上办手续退休的时候了!人生苦短,还贪恋什么?巴望什么?心安理得地好好过余生吧!

姜老贵轻松释然走出屋子,仰头扩胸深呼吸,蓦然发现:人间星光灿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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