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是永恒的星辰

2020-11-18 10:38
山东文学 2020年1期
关键词:恶作剧芒果男孩

王 威

我是在一个雨天发现那封信的。当时屋外的雨下得很大,天地间白茫茫一片,我很激动,想去屋后的涓河看看。每次下大雨我都会去看它,我喜欢它在雨中的变幻莫测。

在放雨衣的箱子里我发现了这封手写的信。看字迹像个男人,刚劲有力,可是看里面的内容,我又有些拿不准了。

信没有按照传统格式写,更像是老朋友絮叨家常那样,上来就说:最近我的睡眠一直不好,睡不着的时候,我就用手机录音。我觉得深夜录音的这种生活方式很诡异,可你知道,我喜欢诡异的生活……有时我把自己录成老人,有时录成孩童。那晚我还把自己录成了卖绒线的小贩,我对着手机轻声吆喝(我怕惊动隔壁的小两口,电梯房隔音不好,每次我稍微出点动静,他们就用一种铁质的东西敲墙,声音梭梭梭,我就觉得脑仁疼痛不已),我对着手机轻声吆喝:卖绒线唻,卖绒线唻,可以织袜子、编小熊、纳鞋垫、绣鸳鸯的绒线唻,卖绒线唻……吆喝完我又自己当买绒线的大娘,跟我自己谈绒线的价格,谈绒线的色彩。我卖了很久的绒线,直到自己觉得脑海里再无任何绒线的色彩。我起来吃了一个芒果,我还跟以前一样,吃水果只吃芒果。吃芒果的时候,我觉得“芒芒”或者“果果”都是好的人名。尤其“芒芒”,这个名字的主人应该是个肥胖和温暖的男孩……别再批评我神经质,相信我,字也是有命和灵魂的,它们会用本身告诉你很多生活的真谛,只要你真心爱它。吃完芒果,我决定叫自己“芒芒”。叫“芒芒”的时候,我摇身一变,成为一个除了会唱歌其余什么都搞不利索的白痴天才。总之,那晚我过得兴高采烈,很充实,一点也不觉得困倦。天快亮的时候,我遇见了自己扮演的怀孕女人。她雄赳赳气昂昂地朝我走来时,我有些慌乱,因为我发现有血顺着她的裤管流下。我希望自己是个小说家,那样的话,我就可以跟她谈谈,让她不要用这种方式追赶我,哪怕她是个孕妇。我记得有个外国作家叫卡佛的曾经说过,小说需要一种危险感。可是你知道,我胆子非常小,我自己制造的剧情有时都能吓到我……

信很长,一共有六页信纸那么多,可是到这里戛然而止,下面的字被茶水浸透了。大概我试图挽回过这封信,因为信上有太阳晒干的痕迹。当然太阳也没能拯救它,只能把茶水更加深刻地镶嵌进信纸的纹理里,让它们占据那些字的领土,蜿蜒出成片的褐色,变成一封焦脆的“信干”。

那天的雨直到傍晚也没停。我穿着雨衣站在涓河旁,眼看着它的水面上涨。成群结队的鱼凌空跃起,再噼噼啪啪落回水中,制造出一派繁盛热闹的景象。可是我心里空荡荡的。

大雨过后的那段日子,我天天举着这封“信干”反复看,照着太阳看,透过台灯看,甚至还偷偷拿到医院找朋友用观片灯看,可都没能领回来那些内容。我感觉很沮丧,就像丢失了一段记忆那样失落。我都不知道这是谁寄给我的信,或者是我想寄给谁的。

那个黄昏,晚霞铺满天空,硕大的荷花在屋檐下的缸中散发出淡淡的香气。我终于看到“信干”中那个“怀孕女人”也雄赳赳气昂昂地朝我走来,我没有害怕和躲避,我决定跟她谈谈。我给她取名叫《恶作剧》。

《恶作剧》像一个真正的恶作剧那样,跟我开玩笑,变幻出许多花招迫使我拆来拆去,可是并没有过多地为难我。我一夜未眠,天亮的时候,它的雏形出现在电脑里。为了避免它跟“信干”一样“逃掉”,我把文档保存在电脑的四个地方,我很满意自己这种机智。

即便如此,我对“信干”还是心怀歉疚和遗憾,总觉得还欠它许多。那么完整的一封信,在我的手里居然变成了半截,这是我不能原谅自己的。很显然,它的人生仅凭《恶作剧》并不能够全部体现。唯有等待,虽然我也不知道等什么。

那个礼拜天,我跟老三去樱花街一家新开的理发店。刚进去,我就知道,“芒芒”出现了,“他”正在店里为客人们洗头。那是个身躯庞大的男孩子,走起路来像一堵移动的墙。“这堵墙”不喜欢说话。那天店里不忙,没头可洗的时候,他自己坐在那里吹口琴。吹的是《两只老虎》和《茉莉花开》。店长说,他是自己的表弟,由于生病吃药的缘故,导致现在二百多斤,干不动重活,并且脑筋也不是那么灵光。可是他非常勤快,每天第一个到店,最晚一个离开。不管是谁让他帮忙,他都会跑过去笔直站好听从指挥。那天,他坐在高脚凳上吹口琴的时候,有些涎水从他的嘴角顺着下巴流下来,他没有觉察,还在努力地吹手中的口琴。我的眼睛湿润了。

我没有理发。我急于回家把《芒芒的爱情》用我的方式打开,让“芒芒”出现,我需要见到这个孩子。走出理发店门口的时候,我想起来电影《阿甘正传》中阿甘说过的一句话:我想要打动人们的心灵。我知道,我的“芒芒”也会打动人们的心灵。用他的善良,他的美好和他的纤尘不染。

那一段时间,我想知道“芒芒”的完整人生是怎样的。我尝试着让他学会理发,学会厨师,还当了裁缝,甚至去卖过绒线……可是哪一个都不是真正的“芒芒”。我拿着那叠“信干”很焦虑,我想知道,它的内心到底盛放着什么样的故事,“芒芒”怎样才会走进我,走进生活。可“信干”的气质是冷静的,如同起风的长林。

“芒芒”肯全部走到我面前,是件很突然的事情。那天我在公交车上 “遇见”了“小火柴”。她正在尖牙利齿地咒骂身边的男朋友(假设他是),还试图打他。那个男孩紧紧攥着她的手腕,不让她乱来,告诉她这是公交车。她毫不犹豫地咬了男孩的手腕一口。咬完后,她抬头看男孩,男孩朝她笑了。我觉得这个画面是冥冥中对“芒芒”的恩赐。我也笑了。“小火柴”的出现,像一道光,照亮了“芒芒”的世界,照亮了“芒芒”的爱情。我看到《芒芒的爱情》正完整地走近我,告诉我一个脑筋不灵光的男孩的真挚感情。这感情散发着圣洁的光芒,照耀着那些生活的碎片。这些碎片上的故事发生时,我们都以为是平淡无奇的,可是当岁月流逝,爱的光芒照耀它们的时候,你方明白,其实,哪一帧碎片都能让你温暖,让你流泪,让你懂得,爱的星辰是永恒的。

“芒芒”并不是最难交流的。在我的小说中,我遇见过很多难以相处的人,我从没有沮丧过,总是一如既往地去找回他们,唤醒他们,挖掘他们。可是“芒芒”却是走进我心中最深的一个。跟恶作剧一样,在小说的结尾,留下“小火柴”,他也走了。我很失落。我不知道他去了哪里,正如我也不知道“小火柴”会不会把他等回来一样。

为了掩饰失去“他们”的失落,我多次拿出那封“信干”,一个字一个字地去读。今年夏季最后一场大雨,我依旧在寻找这封“信干”的路上。它现在已然成为我生活中贸然盛开的一朵花,在我无数次的想象中,变得花瓣愈加繁密,色彩更为斑斓。只有更多的“恶作剧”和“芒芒”出现,才能拓展它的生命。大雨滂沱中,我没有神往屋后的涓河,我只是想跟“信干”中更多的“芒芒”和“恶作剧”谈一谈生命,谈一谈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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