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

2020-11-18 17:30付秀莹
小说月报 2020年1期
关键词:北京

◎ 付秀莹

她本来以为,他会追出来的。追出来,跟她解释,急赤白脸的,像他们平时吵架的时候那样。她承认,平日里,她是有那么一点强势。在他面前,尤其霸道。他常常被她气得不行,叹气说,你就是跟我有本事!你呀!就算不解释,他只要追出来,抱住她,把她的脸捧起来,默默地看着她,看着她哭——她有一种本事,哭的时候不出声,是静静地流泪。他最怕她这种哭法。每回她这么哭,他总是伸出手,用那只干燥却温厚的大手掌给她擦眼泪——她多么熟悉的手呀——她也一定没有这么多的怨恨。

然而,他并没有。

他没有追出来。他选择留在那个女的身边。

周末,北京的大街上人潮汹涌。车声、人声,混合成巨大的喧嚣的声浪,在初冬的黄昏,给人以莫名的虚无感。暮色渐渐浓重起来。城市被一点一点慢慢包围,吞噬。天空是那种暗淡的铁灰色,阴惨惨的,漫漶着北方这个季节特有的苍茫和寥落。

她掐了一下自己,看是不是在做梦。刚才的一切,不是在梦里吧。就像她无数次从梦里醒来,回忆着那些可怕的梦境的碎片,带着微微的侥幸、恐惧、后怕,还有轻微的满足感。但愿,刚才的一切,都不是真的。

今天是小雪了。北京却没有雪。她都不记得,去年北京的初雪是什么时候了。北方的冬天,大约是少不得雪的。仿佛有了雪,才算是迎来了真正的冬天。雪,仿佛是冬天的一种仪式。有时候,生活是需要某种仪式感的。不是吗?老实说,她并不是一个冷漠的人,像大街上那些这个年龄的女人们一样,被生活磨损得厉害,迟钝,近乎麻木,对生活,对这个世界,早已经失去了热情和好奇心。她们穿着睡衣就敢上街买菜,素着一张脸就敢见人。她们仗着自己的年龄,仗着自己已婚妇女的身份,对生活早就没有了任何顾忌。她们最关心的,就是家长里短、八卦新闻,婆婆妈妈的一堆破事儿,被她们嚼得有滋有味。私心里,她真是看不上她们。

她当年是师范出身,颇有一些艺术细胞,写字、画画、弹琴,都能来两下,关键时刻很能撑面子。她喜欢小情小调,有些小资趣味,骨子里,她是一个浪漫的女人。她不肯承认,其实,当年,也是他那些个花样翻新的浪漫招数,叫她终于动了心。那时候,他还在部队上,穿一身戎装,剑眉朗目,真的是英姿勃发。他在半路上截住她。去敲女生宿舍的门。他给她写情书。那情书热烈极了,也坦率极了。军人嘛,就应该是这种做派,简单,直接,有点鲁莽,甚至粗暴。她并没有觉得受到了冒犯,也没有觉得那简单直接的表达有什么不妥。见惯了学校里那些男生们小心翼翼地试探,撩拨,优柔寡断,欲言又止,她一腔柔肠婉转,仿佛被一场狂风暴雨击中,一下子就崩溃了。她是小城里小知识分子家庭出身,自幼被教育着要端正得体,要含而不露,要发乎情止乎礼。她哪里见过这个?

她心动了。父亲却不同意。她父亲是小学校长,在那座小城里颇有威望。对于这个女儿,他是寄予厚望的。她是长女,功课又好。有一个弟弟,却是有一点不足。几岁上淘气,玩木匠的家伙,右手一根手指断了半截。为了这点小小的残疾,一家人都小心宠着他。吃的、穿的、玩的,都给他最好的,不肯叫他受半分委屈。渐渐地,弟弟也习惯了。他向来都是要人家爱他的。他习惯了别人给他,从来不曾想到,他还要给别人。在功课上,父亲对她要求严格,对弟弟呢,却马马虎虎。他不舍得叫儿子再在这个上头吃苦。那个时候,还有中等师范学校。她原本是想读高中考大学的,父亲却说,还是读中师吧,女孩子家,稳妥。她就读了中师。

然而终究还是不甘心。她先是参加了自学考试,人们俗称自考的。拿下来专科,又拿下来本科。父亲很高兴,觉得女儿争气。在那个小城里,那个年代,本科足够了。那时候,她已经在跟他交往了。背着父亲,两个人偷偷约会,小城不大,电影院、公园、小饭馆、大街小巷,都留下了他们亲密的痕迹。有一回,他把电话打到家里,父亲一接,二话不说,就挂断了。她哭着求父亲,说她爱他,她要嫁给他。父亲说,你们两个,不是一路人。她说,怎么不是?他爱她,她也爱他,这就够了。父亲沉默良久,说,你会后悔的。

他们恋爱了,光明正大地,恋爱了。他穿着一身戎装,在她家里出出进进。高高大大的身坯,干干净净的气质,懂事,周到,眼睛里有活儿。见了街坊邻居,赶着叫人。盘腿坐在床头,跟母亲拉家常。戴上围裙,厨房门一关,不一会儿就是一桌好菜,色香味俱全。倒是衬得她笨手笨脚的,狼狈得很。母亲满心欢喜。父亲的脸色也渐渐柔和下来。弟弟坐着他的军用吉普车在小城里兜风,风头出尽,得意极了。她看着他在自己家人跟前,亲切、自在、随意,一家人似的,心想,这家伙,还真有两下子。

结婚是他提出来的。按照小城里的规矩和风俗,他们结婚了。

父亲说,结婚可以,先别急着要孩子。她看着父亲的脸,心想,这么严肃干吗,她自己还是孩子呢。何况,她还有大事要做。

然而,这世间的事,总是不遂人愿。她正在悄悄准备考研的时候,却发现自己怀孕了。

公公婆婆高兴坏了。乡下人,早急着抱孙子。他们送来自家种的小米、自家养的老母鸡、土鸡蛋。她心里七上八下,拿不定主意。他不说好,也不说不好。母亲呢,一时欢喜,一时忧愁。父亲始终不说话。她想起婚前父亲的忠告,恍惚了一下。沉默半晌,父亲说,这样——既然要孩子,就不要考研了。她吃了一惊。父亲怎么知道她要考研?父亲叹了一声,可惜了。

然而,她还是考了。偷偷地,瞒着父亲。多年以后,她很少想起来,那一段生活的滋味。新婚燕尔,在小学教书,怀着孩子,研究生备考。艰辛的,甜蜜的,孕育着希望,模模糊糊的憧憬,不可知的未来。好像一只小蛾子,朝着那一点微弱的灯光扑去,懵懵懂懂的,踉踉跄跄的,喝醉了似的,带着一股子赌气般的执拗。到底跟谁赌气呢,她也不知道。

研究生入学的时候,她比别人迟了一个月。她生了个女孩,坐完了月子,才从那个鲁北小城,来到北京。

孩子也来了,裹在襁褓里,由她婆婆抱着。他们在北大西门附近,租了一个小房间。刚出满月的奶娃娃,要喂母乳。她每天上完课,要赶回去给孩子喂奶。是北方的初冬了。她穿着厚厚的棉衣、平底鞋,头巾包得严严实实,像一个粽子。她走路很慢,一动一身汗。哺乳期饭量大,她老是觉得饿。老师在上面讲课,她努力听着,听着听着就走神了。耳边是孩子的啼哭声,乳房憋涨,叫人心烦意乱。她感到胸衣被浸透了,湿漉漉的难受。刚出满月,她身体还没有复原。身材臃肿,行动笨拙、迟缓,呆鹅一般。都说一孕傻三年,看来这话是真的。站在北京的大街上,车流滚滚,像巨大的汹涌的长河。立交桥盘旋着扭曲着,错综复杂,像一个谜。地铁在地下轰鸣,仿佛一只庞大的巨兽,在城市的腹部横冲直撞。她在人行道上慢慢走着,走着,对这个陌生的城市升起一种敬畏,还有惶恐。

而今,她早已不是当年的那个傻乎乎的小城女子了。穿着粉色碎花棉袄,满脸惶惑、畏怯,急匆匆赶回出租屋去给孩子喂奶。她早已经瘦下来了。细格子羊毛裙,烟灰色高领毛衫,莫兰迪色长款风衣,剪了短发,有一种俊朗干练的职业气质。她在一家很大的公司做白领,做到了中层的位置。这些年,她在事业上也是拼了。北京这个城市,仿佛战场,她是早就做好了准备,要在这个战场上决一胜负的。

他从部队复员后,也来了北京。自然了,当初,他们也闹过。就是为了他来,还是不来。他原本是有机会留在省城的,通过他一个亲戚的关照,先落户在县城,然后再调到省城。他是长子,他父母想让他留在身边。这倒没有什么可说的。可是他自己,也没有主意,犹豫着,彷徨着,左右为难。她气得不行。这算什么。都说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难道还要她回去吗,离开打拼多年的北京,到那一个闭塞落后的小城市去?她下了最后通牒,来,就过;不来,就离婚。那是他们第一次提起“离婚”这个词。他显然是吃了一惊。后来,他到底还是来了。

老实说,当初,他并没有想来北京。他是乡下出身,自小就很知道轻重。他十七岁当兵。在部队上,早早学会了规矩、秩序、等级,他懂得其中的利害。他怎么不知道,北京是首都,全国人民都向往的地方。可是,他更知道,那不是他的世界。他的世界在哪里呢?他原想着,能在部队上混个前程,读读军校,提提干。然而最终都没成。他是伺候首长的。聪明伶俐,细致周到。他最朴素的一个想法是,他好好干,首长能够提携一下他,叫他在部队上待一辈子。他也不是多么喜欢部队,只是在部队多年,早习惯了。况且,部队上有保障,对一个农家子弟,保障尤其重要。那些年,在部队上,他吃了不少苦,受了不少委屈。他咬牙忍耐着,劝自己说,不怕,会好的。一切都会好起来的。他对谁都是温和有礼,从不得罪人。他帮人家擦皮鞋,打水,替人家值班,帮人家跑腿。他天天笑眯眯的。侍奉首长,如同亲生父亲。不,在他爹面前,他也是可以偷懒顽皮的。但在首长跟前,他却不敢有分毫懈怠。他知道,他没有任何背景,他只能靠他自己。小时候,他娘叫算命的给他算过,说是命中有贵人相助。这个贵人,就是首长吧?

然而,他到底还是复原了。

在部队上十几年,初到地方上,他真是处处不习惯。好多年了,他还会做梦梦见军营,穿着军装,跟战友们出操训练。他还会忽然被梦中的哨声惊醒,迅速整理行李,冲下楼去集合。站在北京的大街上,他忽然就恍惚了。这是在哪里。他是谁。仿佛从一个世界穿越到了另一个世界,他真是茫然得很,惶惑得很。

他们租了一个一居室,有点小贵,但好处是邻近地铁,交通方便。他到处投简历。简历是她帮着他做的,挺漂亮,挺正式。可是,他知道,函授班拿下的大专学历,还有那些在部队上的小成绩小荣誉,那些他曾经的骄傲,在北京这座城市,在这个时代,简直不值一提。只有简历上那张照片,英姿飒爽,一双眼睛明亮清澈,有一种没有见过世面的傻气,直直地看人,也不知道回避。

那些天,他沮丧极了。没有结果。一点结果都没有。他投去的简历就像石沉大海。偌大的北京城,难道连他的立锥之地都没有吗?她劝他,叫他别着急,慢慢来。北京什么地方?他听着她的声音,忽然就发了火。北京是什么地方?有什么了不起的?雾霾,拥挤,贵得要死的房价,人在这里像蝼蚁一般,疲于奔命。他为什么非要在这里做千千万万蝼蚁中的一只?他为什么不回到省城去,回到他的县城,那是他的世界。他是真的火了。他叫她闭嘴。她真的就闭了嘴。震惊地看着他,慢慢地,眼睛里涌上来大片的泪水。他这是怎么了?发什么火呢?有本事出去发啊,冲着女人,算什么呢?

后来,他终于做了保险。拿着电话本,挨个儿给人家打电话,老同学、老战友、老乡、孩子同学的家长、七大姑八大姨。她还把她的关系介绍给他,她的同学、她的同事、她的亲戚朋友、亲戚的亲戚、朋友的朋友、她的客户、客户的客户。刚开始的时候,他还是抱着很大希望的。他想,他口才好,态度诚恳,他有耐心,他守规矩,做保险,也许并不难。

有一回,他到西三环一家单位推销业务,照老规矩,给了门卫一些小恩小惠,到大楼里,挨个儿敲开办公室的门。大多都是冷遇。对于保险,人们好像都怀着一种本能的偏见,警惕的,反感的,即便是听他说下去,也是半信半疑,好像他是一个骗子,他们不过是在工作之余找点乐子,冷眼看他的骗术如何露出破绽。他心里愤愤的,脸上却还是笑着的。反正他们也不认识他,不过是一个做保险的,喋喋不休的,想尽办法从他们兜里掏钱。不料,他竟然遇到了张同学——现在应该是张处了。

张处跟他是中学同学,邻村的。早年听说他考上了北京的一所大学,轰动一时。多年没有音讯,不料在这里遇见了。办公室里阳光充足,绿植茂盛。到处都是报刊书籍,凌乱中有一种逼人的书卷气。他木然坐在沙发上,看着张处烧水沏茶,不断有人进进出出,送文件、签字、请示、汇报。张处动作娴熟,亲切温和,他却分明感到一种莫名的威压。张处耀眼的白衬衣,洁净的手指,龙飞凤舞的笔迹,那一屋子满满当当的书,办公桌上方鲜艳的小国旗,都叫他不适。趁着张处接电话,他谎称上卫生间,悄悄逃出来。

大街上人潮涌动。他这才注意到,这是一家大名鼎鼎的报社。方才,他怎么就没有注意呢?

自那以后,他对做保险就生出了更大的抵触。觉得,像要饭的。是的。简直就是一个要饭的。电话乞讨,或者上门乞讨。更要命的是,上门乞讨的时候,开门的,却偏偏是故人。他受得了生活的煎熬,却受不了生活的羞辱。他是不是太敏感了?

回家后他一直郁郁的。她问他怎么了,是不是有心事。业务怎么样,她还有一些熟人朋友,都是潜在的客户资源,他可以试一试。她说北京就是这样,敢拼才会赢。她说了很多成功的案例,都是赫赫有名的人物,他们如何在北京白手起家,创造了一个怎样的奇迹。她不停地说着,带着一股难以抑制的激情,又悲壮,又豪迈。他以为自己还会被感染,被激励,像往常那样。可是意外的是,并没有。他听着她那些熟悉的措辞、熟悉的语气,看着她因激动而涨红的脸,眼睛闪闪发亮,他曾经以为,那是希望的星辰。然而,他忽然就发怒了。他摔了茶几上的东西。他咆哮着,叫她闭嘴。够了。他听够了。他不过是一个凡夫俗子,一个最普通不过的小人物,奇迹永远不会降临在他身上。她最好停止幻想。这样对谁都好。孩子吓哭了。惊恐地躲在门后面。她惊讶地看着他,以为他疯了。他冷笑一声。她当真懂得他吗?即便是同床共枕的夫妻。她懂得他的内心吗?当初,是她,非要他到北京来,到北京来。仿佛如若不来,他就不是个男人。他就是懦夫,是胆小鬼。她威胁他。逼迫他。她是不是以为,有朝一日他也能够像那些传奇案例中的人一样,在北京这个城市功成名就?他一个转业军人,一个函授大专生,一个年近三十的普通男人,要学历没有学历,要本事没有本事。她凭什么这么要求他?凭什么?

最近也不知道怎么回事,他消沉得很。她自己忙得一塌糊涂,工作上正在打一场攻坚战,是一个大客户,对公司至关重要。老板暗示过她,如果拿下来,他会给她总监的位置。现在她是总监副手,碍于职级,很多自己的想法难以实现。她渴望着能够再往上走一步。她天天写策划书,见客户,跟团队沟通,头脑风暴,加班是家常便饭。原本她就不大喜欢家务,觉得买菜做饭简直是浪费生命。而今更是经常叫外卖,或者在外面吃。家里的冰箱里都是速食品,速冻饺子、速冻馄饨、速冻豆包,真空包装的各种熟食,香肠火腿、午餐肉、豆豉鲮鱼罐头。厨房里几乎不开火。人这一辈子,不是应该把时间精力放在更重要的事情上吗?有时候他也做饭,炖排骨,做红烧肉、糖醋鱼,煮鸡汤面。他倒是对这些厨房里的事情兴致勃勃。她享受着这些,内心里却有一些不以为然。何苦呢?何必呢?一个大男人,怎么心思都在这个上头?事业呢?工作呢?进取心呢?

他在做保险。很多刚来北京的人,都做过保险。这一行没什么技术含量,门槛低,谁都可以做。可是要想做好,绝非易事。她也是想借此磨一磨他的性子。从部队上出来,两眼一抹黑。对地方上的人和事,一窍不通。好像这么多年,他一直生活在另一个世界,生活在真空里。渐渐地,她发现,他喜欢发牢骚,喜欢抱怨,喜欢在鸡毛蒜皮的琐事上计较。他的身上,居然有一种,怎么说呢,一种女性气质,小性儿,脸皮儿薄,算小账,斤斤计较。怎么早先没有发现呢?她难得洗一次碗,他一定要再洗一遍,说没洗干净。她梳头,他跟在她屁股后头捏起掉下的头发,埋怨弄脏了地板。她洗澡时间长一点,他嫌浪费水电。她买一束新鲜百合回来,他唠叨半天,说还不如买成菜。当初,他那一身戎装,威风凛凛,十足男子汉气概。难道,是她的眼睛欺骗了她?

那一回,他忽然发了脾气。这么多年,她还没有见过他发这么大的脾气。她原本想着,也许是做保险受了人家的气,保险这一行嘛,总是这样。发发脾气也就过去了。可是谁知道呢,自那以后,他竟然不做了。终日待在家里,买菜煮饭,接送孩子,给乡下老家的爹妈电话,每天打一通,问东家的房子盖了没有,西家娶媳妇是不是定下了日子。家长里短,鸡零狗碎,全是闲扯淡。她心里恼火得不行。真是没志气!家里开支这么大,房租、水电、孩子的钢琴课舞蹈课英语课美术课,哪一样能离开钱?只房租这一项,就有五千多块。二十世纪八十年代的老房子,一居室,进门就是狭窄的过道,当作餐厅。旁边是厨房和卫生间,极小。卧室在最里面,他们的大床在外面,隔着一个小书架,是孩子的小床。他常常抱怨,北京有什么好的,跟老家乡下的宽房子大院子,真是没法相比。刚开始她还跟他争辩,后来也就懒得废话了。天天累得跟狗一样,到家里只想倒头就睡,哪里还有闲心拌嘴呢?

然而,大多数时候,倒头就睡,也不过是想想罢了。晚上,她还要做策划,写方案,进行市场跟踪。在这种外企上班就是这样,老板要榨干员工的最后一滴血汗。当然了,回报也是有的。她的薪水,独自负担着一家人的生活。他做的保险不曾有过收入,而且,他也早已经不做了。

她更忙了。偶尔不加班的时候还要看书。她打算再读一个硕士,工商管理,跟她的工作有关。这年头儿,弄一个学历不是太难的事。她原本也可以随便弄一个,像她周围的同事们那样。可是她想着,既然要学就学一个最好的,不然还不如不学。她想读北大的MBA,虽说只是每周末上课,可到底是北大啊。师资、环境、经历、同学资源,都是一笔财富。只是有一样,学费不菲,两年三十一万。她把这事跟他商量,他头一个跳起来反对。你疯了。他说。上学上学,还没有上够吗?还要上到什么时候?他的质问一声接着一声,他的脸因为激动涨得通红,脖子上青筋暴起。她看着他,心里反倒渐渐安静下来。她本来是心怀忐忑的,还有不安和内疚。他们生活拮据,买不起房子,按照房价飞涨的趋势,买房的希望越来越渺茫。以她目前的能力和资历,再努力工作,也只能是勉强应付。她想着读一个相关学历,应该会对她的升职有利。她专业不对口,在公司里,这一直是她的软肋。然而现在,他的质问和暴怒,倒把她的那点不安抚平了。还是那一套老生常谈,读书无用论,百无一用是书生。骨子里,他是不是根本就看不起她,看不起像她这样的读书人?他早早去部队当兵,甚至都没有读过正儿八经的大学。他的大专文凭,也不过是函授。他懂得什么?要是他像她周围那些朋友一样,有着像样的学历、体面的身份和位置,还需要她像个爷们儿一样,肩负着家庭重担,一马当先冲锋陷阵吗?他有什么可愤怒的呢?她为了谁?一把年纪了还要再去读书,连周末都要搭进去。说到底,他不就是心疼那笔学费吗?还不肯明说。还把罪责推到读书上头。两年三十一万,确实不低,尤其是对于他们这样的家庭。可是,不是她一个人正在独自负担家庭的经济重担吗?即便是这笔学费,也需要她一个人一分一分挣来。她难道还能指望他来帮她?她看着他暴怒的脸,心里的委屈和愤懑汹涌而来。他不是心疼钱吗?她偏要他心疼。这个北大的MBA,她是读定了。

真是疯了。她居然又要去读书。难道这世上有人天生就有上学的瘾吗?想想吧。当年她中师毕业,又自考大专、大本。本以为该安定下来了,结婚后却又要考研,一考考到北京来。现在呢,好不容易毕业工作了,又要读什么北大的MBA。两年三十一万。真是疯了。当初他怎么没看出来,她是这样一个疯狂的女人?也许,当初他就看出来了。她那么不顾一切地跟他恋爱,嫁给他这个乡下穷小子,穷当兵的,不顾父母的激烈反对,冒着众叛亲离的风险。要知道,她毕竟在小县城里长大,是城里人,跟他结婚,算是下嫁。那时候,谁不说她是疯了呢?或许,她内心里真的埋藏着一种疯狂的东西,平时看不出,燃烧的时候,是要把自己烧成灰烬的,连同她周围的人。

没错。这大半年,他没有工作。家里的一切,都是她一个人在支撑。他承认,都靠着她。可是,当初不是她非要他来北京的吗?他也觉得这样想有点,怎么说,有点无耻。他一个大男人,他有男人的自尊,也要男人的面子。乡下人,因为自卑,反而最要面子了,乡下男人,都有那么一点大男子主义。在他们老家芳村,女人是不能上饭桌的。男人们喝酒,女人们只能在厨房里随便对付。男人是女人的天,是家里的大树,是顶梁柱,是主心骨。如今,怎么成了这种状况了呢?老实说,他心里头是有怨恨的。当他在厨房里洗涮的时候,当他在阳台上晾衣服的时候,当他在一旁听她兴致勃勃跟客户谈工作的时候,他心里的怨恨渐渐升腾起来。怨恨谁呢。他也说不清。

有一回,她打电话回来,说晚上要陪客户吃饭,叫他们自己吃,不用等她。他一言不发就挂了。接孩子回来,顺道去菜场买菜。菜场里人很多,大都是老头老太太,要么就是家庭主妇,穿着家居服,跟小贩讨价还价。他一个大男人,十分引人注目。卖菜的大姐一口胶东话,看他的眼神有点奇怪。她一定在猜想,这个男人怎么回事,怎么老见他买菜接孩子,他不用上班吗?看上去,倒是身强力壮,怎么天天做这些婆婆妈妈的家务事。他媳妇呢?这要是在老家的话……他不敢看那大姐的眼睛,逃也似的跑走了。孩子仰着脸问他,爸爸,妈妈呢?我要吃红烧肉……

晚上她照例是很晚才回来,一身烟味酒气,混合着诱人的香水味,是北京夜生活的气息。他在床头靠着,冷眼看着她甩掉高跟鞋、卸妆、洗漱,手机犹在嘀嘀嘀嘀乱叫,也不知道是微信还是短信。他看着她的侧影印在墙上,高高低低,也不知道哪里来的怒火,一下子就把她掀翻了,压上去。她挣扎着不肯,说累了,太累。他不放手。两个人打架似的,不敢大声,怕惊醒孩子。忽然间她竟然咬了他胳膊。他不防备,哎呀一声,就放开了。

自那以后,他们很长一段时间不理对方。她照例是早出晚归,家里大多是他们父女两个吃饭。他们也渐渐习惯了。两个人饭菜的量,他总是掌握得很好。

有一回,一连几天,她并不去上班。不用问,他知道她是又辞职了。这些年,他都记不清她换过多少回工作了。有时候是她炒人家,有时候是人家炒她。据他观察,好像是她炒人家的时候居多。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她在一个地方总干不长,少则几个月,至多两年或者两年多一点,她就要跳槽。每一回,她总能找出充分的理由来,比方说,老板太跋扈,不尊重人。比方说,待遇不好,达不到她的预期。比方说,未来发展空间小,没前途。当然了,她也总能够很快找到新的工作。据说都是猎头公司找的她。在她那个行业里,她应该算是有点竞争力了吧。她工作起来一向是拼命的。可是,那又怎样?老实说,她的薪水并不低。从最初的两三千,到后来的八千、一万两万,没错,她每跳槽一次,薪水都在涨。当然,这都是据她自己说。他却清楚家里并没有积蓄。这些年,她挣的钱都到哪里去了?除了补贴家用,她花钱也是大手大脚惯了。孩子学钢琴,学舞蹈,学美术,学英语,学篮球——一个女孩子,居然学篮球。甚至,还上着法语课,每周上两次,到法国文化中心。看来,她是决意要把孩子培养成一个全才了。钢琴课贵得很,钢琴也不便宜。她眼睛眨都不眨就买回来了。那架钢琴,在他们那局促的出租房里,好像是一个忽然长出来的肿块,华贵的,辉煌的,突兀的,叫人感觉格格不入。他出身乡下,对于这些高出日常生活之外的部分,总觉得不适。对于教育,她却是常常有理的。孩子不能输在起跑线上。素质教育是关键。国内教育不行,孩子将来肯定要去国外上大学。她总是喜欢把一些大词挂在嘴上,诸如视野、格局、领导力、梦想、激情、国际化。在她的激励下,孩子小小年纪就立下了志向,她喜欢法国,她要去巴黎。因此,她帮孩子报了法语班,为将来去法国做准备。他从旁看着这一切,心里头又是感叹,又是恼怒。血缘这东西,实在是太可怕了。这对母女,竟然越来越像,说话的语气、神态、习惯,对人和事都比较淡、独立,可是骨子里那种不肯安分的东西,蠢动着,喧嚣着,给人莫名的压迫。有好几回,他劝孩子减掉几个课外班,太辛苦了。他没有好意思说太贵了。可是,孩子不肯。她不怕辛苦。看着她小小的倔强的脑袋,脸颊上细细的绒毛还未褪去,有一点婴儿肥,他心里震动不已。这是怎样一个孩子呢。简直像她妈一样。他心里升起一股淡淡的嫌恶,又被一种更强烈的骄傲淹没了。这是他的闺女哇。他的闺女。身在北京,心怀世界。尽管,她并没有北京户口。他们一家都没有。可这并不妨碍他打电话给老家的时候,以骄傲的口吻,说起孩子,说起媳妇,说起北京的生活,抱怨北京太大,拥挤,人多车多,还是老家乡下好。他这是怎么了?真他妈的。

她终于报了名。每周六周日,到北大上课。学费是一年一交,还好,还能应付。她可以多接点私活儿,多赚点外快。还有,她早就开始用信用卡了。跟银行借钱,比跟朋友开口好多了。干净利索,不用负担那么多人情。这世上,最难还的就是人情债吧。她可不想像他那样,动不动就要父母的钱,兄弟姐妹之间,你借我的我花你的,不分彼此。嫁到他们家这些年,她渐渐看清了,他们家人的关系,他们之间相处的模式,是中国农村最典型的那种,人与人之间没有边界,没有隐私,血肉模糊一片,打断骨头连着筋。在他们家住,房门都不作兴关上,一家人,关门防谁呢。他们大敞着门,害得她大热天都要穿戴整齐。晚上十点十一点了,他娘还过来拿东拿西,她躺在被窝里,难堪得不行,巴不得她快走,谁料他们娘俩儿却聊起家常来,一递一句的。她气得咬牙,他们却浑然不觉。

她越发忙碌了。平时上班,周末上课。晚上回家还要写作业,准备各种阶段小测。她经常忙得晕头转向,觉得就要撑不下来了。有时候,她也想,何苦呢?她何苦非要拿这个学位呢?难道她真的是像他说的那样,是心理问题吗?那一回,忘了因为什么,他们又吵起来。他说我知道你为什么非要上个学,拿这个学位。她说哦,那你说为什么呢。他说你这是自卑心理,你没上过正儿八经的大学,现在你是在补偿。补偿你早年的遗憾。她说是吗。他说是。你真自私。都拖家带口了,还忘不了早年那点大学梦。她看着他的脸,心想,这个男人,他是谁?他还是当年那个人吗?她怎么一点都不认识他。忽然之间,她连吵架的激情都没有了。她懒得跟他吵。

硕士毕业八年,她又回到校园。是啊,她得承认,生活待她不薄。她总能够按照自己的内心法则生活。就像多年前,她不顾一切地跟他结婚,不顾一切地生孩子,不顾一切地考研,不顾一切地来到北京,而今,又不顾一切地来北大读书。这世上,有谁能够活得这么任性呢?她大约算是幸运的吧。只为了这个,她就没有什么好抱怨的。

北大毕竟是北大。她在未名湖边徜徉,看着博雅塔的倒影在湖里荡漾。秋光烂漫,北大的秋色叫人沉静。她踏着满地落叶,在校园里慢慢走。多少往事如潮,汹涌而来。或许,他的话是有点刻薄。可是,他是不是也无意中说出了几分真实呢?她到底是喜欢读书呢,还是喜欢校园里这安宁的气息呢?这么多年了,她一次又一次跳槽,她不肯安于一个固定的环境。她一次又一次躲进校园,躲进书本,她害怕什么呢?她是害怕平庸的日常吗,害怕自己被平庸的日常生活吞噬,像这世上的芸芸众生一样,淹没在世俗的飞尘里,转瞬即逝?她真的有那么热爱读书吗?她真是像人们看到的那样勤奋上进吗?

当年,跟他谈恋爱的时候,也是折腾过的。这么多年了,她好像还没有对他之外的男人真正动过心。她怀疑,是不是她的那点激情都被当年那场恋爱消耗光了。或者是,这么多年,是生活,艰难的琐碎的生活,把她作为女人的激情都偷走了。在北京这些年,她身边也不是没有向她示爱的男人,有的也是世俗意义上的成功人士,老总、大佬一级的人物。可是,她总觉得他们缺乏吸引力。她不肯承认,在男人方面,她是挑剔的、严苛的。有时候,仅仅是一顿饭,就让她萌生了退意。比方说,对方小拇指留了指甲。比方说,对方吃饭吧唧嘴。比方说,对方跟服务生说话的语气过于盛气凌人。比方说,对方饭后检查账单的时候过于仔细时间过于漫长……到了她这个年纪,好像是,爱上一个人是很艰难的一件事。

平时上班,周末上课。每天晚上都要忙到深夜,甚至凌晨。硕士她读的是历史,对于MBA的很多课程,她感觉很吃力。三十多岁,毕竟不年轻了,记忆力也不大好了,精力不济,注意力也不容易集中。工作上的烦心事,家庭里的鸡毛蒜皮,都叫人分神。她坐在课堂上,看着老师在讲台上慷慨激昂地讲课,窗外是一棵大槐树,浓荫遮蔽着漫天的阳光,蝉声盛大,仿佛一场华丽的演出,在某个瞬间忽然停下来,四下里寂静极了,像是一场白日梦醒来之后,发现自己一个人在荒郊野外。她静静地打了个寒噤。老师还在讲课。这老师是经济学领域里的一个大佬,威名赫赫的大神级别,言辞尖锐,观点激进,是一个颇具争议的人物,也因为颇具争议而更加赫赫有名。班上很多女生都是他的粉丝,在朋友圈晒自己和经济学家的合影,用美颜修图,做成各种效果。她们密切关注经济学家的朋友圈动态,时刻准备着给他点赞,评论也都是谄媚的言辞,暧昧的,含蓄的,文艺的,小清新的,加上各种小表情,玫瑰花、红唇、亲吻、拥抱,却从来都没有得到过回复。她冷眼看着这一切,心里头对那些女生十分看不上。热脸贴冷屁股。这吃相也真是难看。是不是,这个时代的女人们都是这个样子,自荐枕席的贱样儿,一次不行再来一次,屡败屡战,越挫越勇。为什么唯独她是一个例外呢?看着她们意乱情迷的样子,她一面鄙视,心里又有点暗暗的嫉妒。敢爱敢恨,这真好。她们年轻的鲜嫩的脸颊,她们大胆的放肆的撩拨,对了,她们叫作撩汉,哈,撩汉,她们一场又一场如火如荼的恋爱,真叫人嫉妒啊。她们还年轻,还能折腾。她却不行了。她老了。折腾不动了。

夜深了,整个城市都沉到睡梦里去了。窗外,春风浩荡,穿过京城的五月,草木勃发,夹杂着花的香气,有一种汹涌的情欲的气息。不久前,他们又搬了家。是钱粮胡同里一个小平房,房子老旧,好处是带着一个半截小院落,种着一棵石榴树,花花草草也多,在窗子底下的花池子里长得泼辣。他动手用碎砖头把花池子重新修了,扎了一道矮矮的篱笆,打算种点菜。他在院子里忙得满头大汗,心里却是喜欢的。这个小院子,叫他想起了老家乡下,亲切、家常、自然、接地气。私心里,他不喜欢住楼房。这是他的农民习性吧。农民就农民吧。他可不就是个农民吗?他在心里笑了一下。她却不喜欢。是啊。不喜欢的理由很多。潮,脏,虫子多,不安全,上卫生间也不方便,要到胡同里的公厕。她讨厌每天早晨端着尿盆去公厕的时候,碰上那些同样端着尿盆的邻居们,穿着睡衣,蓬着头发,睡眼惺忪。而走出胡同,就是繁华热闹的东四大街。现代化大都市的里子和面子,充满魔幻现实主义色彩。北京这个城市,真是神奇啊。

她还在电脑前忙碌,背对着他。台灯的光晕温柔地笼罩着她,给她的影子勾勒上一重毛茸茸的金边。她穿着米色棉布睡袍,细细碎碎的褶皱,随着她的坐姿,她身体的曲线,一路山高水低。从他这个角度看上去,她坐在那里,仿佛是一只花瓶,细腰身,长颈,圆圆的屁股,古典中又有一种撩人的东西。他忽然间就起了兴致,叫她。她不动。再叫,还是不动。他忍不住赤着脚过去,把她抱起来。她挣扎着,说还没忙完呢还没完呢。他只不管。

屋子里安静极了。风轻轻敲着窗子,发出窸窣的声音。不知道什么鸟,忽然叫了一声,就安静下来。过了一会儿,又叫了一声。他躺在那里,心里乱糟糟的。也不是沮丧,也不是恼恨,愤怒也不是,委屈也不是。他只觉得心里头无名的怒火,在熊熊燃烧。她早又回到电脑前去了。她忙。忙去。忙他妈的死了算了。

方才,他那么温柔地爱抚、亲吻,她竟然木头一样,无动于衷。是的,木头一样。被雨淋过的湿木头。情欲的烈焰烧灼着他,他拼命压抑着,克制着,他想给她快乐。有多长时间,他们没有像以前那样纵情欢爱过了。他想补偿她。他要补偿她。这些年,她也实在是太累了。在那一瞬间,他对怀里那个女人忽然生出了万丈柔情,这是他的女人,他的妻子,他的亲人啊。他要对她好。他一定要对她好。他更加温柔地爱抚她。春天的夜风敲着窗子,温柔的,羞涩的,像喃喃自语,像低声吟唱。忽然间,她把他推开,说算了,算了吧。起身就去她的电脑前了。

他躺在那里,喘着粗气,像一匹受伤的豹子。狼狈、委屈、愤怒、难堪。她怎么能这样!她怎么会这样!他想起他们从前。从前,他们是多么好呀。他军人的体魄强健有力。他从来都不肯放过她,即使是在她的生理期。他们一起洗浴嬉戏,湿漉漉的水汽,热腾腾的身体,饱胀的火热的情欲。他们故意开着电视,电视节目的喧哗掩饰着他们的尖叫和笑声。他们真是疯了。是从什么时候开始,这件事变得不那么有吸引力了?

没错。她忙。确实忙。每天晚上,她都要忙到深夜。有时候,他半夜起来上卫生间,发现她还在电脑前坐着,她皱着眉头,食指弯起来,抵住下巴颏儿。她在想什么?当他从卫生间出来,却发现她伏在桌子上,两只肩膀激烈地颤抖着,他吃了一惊,以为她在哭,刚要过去问她,她却忽然一仰头,哧哧哧哧笑起来。神经病!真是疯了。他愤愤地想,心里升起一种难言的惆怅。她的喜怒哀乐,他都不知情。无法分享,也无力分担。她的内心生活,他是无法参与了。以前,她不是这样的。什么都爱跟他说,唠唠叨叨的。她有个女同事老跟她过不去,背后说她坏话,人家告诉她,她气得不行。她弟弟不好好上班,又失恋了。她闺密在闹离婚,都闹了好几年了,折磨得简直脱了一层皮。她有个客户是台湾人,有一回正跟她表白,却接到他老婆的电话,立刻乖得小白兔一样,真是逗死了。她什么都跟他说。他走到哪儿,她跟到哪儿。有时候因为他敷衍,她还会生气,喂,你听着没有?从什么时候,她不再跟他唠叨了?

她又换了一家公司,据说升了职。她上了北大的MBA,她的新同事、新老板、新同学,他都一无所知。据说,这种MBA班里都是一些老总,要身家有身家,要位置有位置,老实说,他们是命运的赢家,是成功者,他们之所以到北大来上这个班,不过是想镀镀金,拿个体面的学历。三十一万,对他们来说不过是九牛一毛,不,甚至连根毫毛都不是。有谁像她这样呢。硬生生地从自家身上剜下一块肉来。她竟然忍心。她是注册了一家小公司。在这个时代,花一点钱就能注册一家公司,谁都可以自己做老板。在北京,像她这样的小公司有多少!没有办公地点,没有员工,没有业务——当然,偶尔她也干点私活儿,把公司的一两个零散客户拉过来。她还要雇一个会计,每个月帮着做做账,上上税。她还弄着一个公号,名字就是公司的名字,常常做一些不着调的内容,比方说,什么国家论坛、线性资本、从AI革命到AI进化,等等。反正他看不懂,一看就头大。真是笑话。这些东西看上去高大上,充满高级感,其实不过是花架子,不接地气。他实在不明白,她做这些干什么,有什么用。为了这个公号,她还要经常跟几个九○后○○后小孩喝咖啡,吃饭,说是碰撞一下,碰撞思想的火花。依他看,他们帮她做公号,还不如直接付给人家劳务费来得痛快。真是浪费。费时间费银子费神。他真是看不懂她。

也不知道什么时候,他竟然睡着了。梦里,他们正在冬天的雪地上追逐,打闹。好像就是家乡那座小城,大雪茫茫,寂静无声,覆盖了大地,他们的笑声把树枝上的雪花都惊动了,簌簌落下来,梨花雨一般。她穿着那件大红羽绒服,双颊冻得鲜红,眼睛明亮极了。他们追着,闹着,倒在雪地上,拥吻在一起。这甜蜜的湿润的火热的雪地呀。忽然间,厚厚的雪地变成了洁白的被子,柔软的,蓬松的,带着他们滚烫的体温。而他怀里已经是一个赤裸的女人,黑发丝绸一般,遮盖了她的脸。他们在这雪白的被子上恣意欢爱,情欲如同炽热的岩浆,喷涌而出。一次,又一次。她圆圆的屁股,她的细腰,她线条美好的背,她受伤天鹅般优雅的颈子。她回过头来叫他的名字。他吃了一惊,竟然不是她。竟然,是一个陌生的女人。这是怎么回事?他惊骇着,告诫自己不要,千万不要。身体里的狂潮却汹涌而来。那销魂蚀骨的无边无际的黑暗的甜美呀。

最近简直忙昏了头。学校里要应付大大小小的考试,公司里要应付那些尔虞我诈钩心斗角。孩子呢,又病了。这孩子从小就呼吸道弱,动不动就扁桃体发炎、水肿,常常就发起烧来,附近的协和医院人又多,看病难,真是急死人。往常倒还好。她把这些烦心事往他那里一推,她忙嘛。谁让他成天待在家里呢。可是现在不行了。仿佛一夜之间,他忽然间有了志向。他要创业,要自己开公司,自己给自己当老板。他不想再受人家的气。她在心里笑了一下。看着他一脸严肃的样子,她又后悔了。她庆幸自己没有笑出声来。她不是天天鼓动他激励他吗,怂恿他说,人来到这个世界上,就是要做出一番事业来。而今他当真要做了,她怎么还笑他?

他注册了一家小公司,主要是做汽车销售。在部队的时候,他当过汽车兵。爱车,熟悉车的脾性,对汽车有一种特殊的情感。他真的很投入,很努力。每天一早就出去了。其实也不是上班,他那公司,连办公室都没有。他出去跑业务,叫作开拓市场。经过这些年,在北京,汽车基本已经饱和了。由于空气污染,政府加大环保力度,限制汽车数量。买车要摇号,出行要限号。共享单车一时风靡各大城市,小黄车成灾。他的生意可想而知。他天天愁眉苦脸,觉得迷茫得很。她发现他烟瘾变大了,回家来一身烟味。话却变少了,常常一个人发呆。有好几次,她想过去问问他,都被莫名其妙的事情打断了。她忙得一塌糊涂,学费之外,还要把家里的日常开支挣出来。本来,他们之前说好的,她负担自己的学费,家用部分他们两个分摊。私心里,她倒不是要认真跟他算账,她不过是想借此机会,跟他撒个娇,示个威,叫他知道她的辛苦和不易。况且,这些年都是她在养家,作为丈夫,他不也应该替她分担吗?他好像是偷偷跟他父母借钱了。他的公司没有业务,不仅没有收入,还需要一笔必要的开支,再小的公司,也得保证它的运转。她看着他把钱打过来,没有点破他。他是一个爱面子的人。当着孩子,她就给他这点面子。

学期末,试都考完了,大家都放松下来。聚会是一定要搞一场的,要嗨,要疯,要发泄。他们邀请了经济学家。谁都没抱多大的指望,他那么忙,怎么可能参加这种聚会呢?可是他竟然答应了。女生们尖叫着,都要癫狂了,她们可都是他的铁粉儿。她表面上淡淡的,心里头却也颇感意外。

聚会那天是一个周日晚上,圣诞前夕。经济学家穿了一件烟灰色毛衣,休闲西裤,头发花白,风度翩翩。她送了他一条羊绒围巾,高级灰,围巾一角绣着他的名字。她是在一家私人订制店里订制的,价格不菲。那天晚上,经济学家脖子上一直挂着这条围巾。室内暖气很好,春天一般宜人。她的脸颊发烫,脑子晕晕乎乎,像是喝醉了酒。红酒是经济学家带来的,据说他家里有一个很大的酒窖,专门用来储藏各种红酒。餐厅里笑语喧哗,她坐在一个角落里,总觉得经济学家的目光不经意间扫过来。不知道是不是她的幻觉。拍照片的时候,她原本是站在最边上的,却被人们拥挤着,稀里糊涂站在中间,恰好在经济学家身边。她心里慌乱得不行,只觉得那条羊绒围巾在手边蹭来蹭去,毛烘烘小兽一般。

后来她恍惚了好久。她不肯承认,在她送那条羊绒围巾的时候,她是有幻想的。一个女人的小心思,不仅仅在那质地精良的羊绒围巾上,更在那绣上去的名字里,没有姓氏,只有他名字里最后一个字。为什么要送那样一条围巾呢?她心里骂自己,却不舍得骂得太狠。

她开始盼着每周经济学家的课。有了这点盼头,每天的日子变得不那么煎熬了。课堂上的经济学家,真是光芒四射啊。他的眼界、他的口才、他的学识、他的教养、他几乎不重样儿的衣服,考究、精致,有着良好的审美品位。他真会穿衣服啊。她还从来没有见过衣品这么好的男人。是他自己搭配的吗,或者,有人帮他搭配。她不敢深想,是不是,这些干净熨帖的衣服,都经过一个女人的双手的精心打理。他这个年纪,应该是有家室的吧。她的心像是被刺痛了一下。愚蠢,真是愚蠢。胡思乱想。她这是做什么呢?

他出差了,据说是去青海。他公司业务一直不好,汽车之外,开始做医疗器械、救护车之类的。他到青海一家医院,去谈一单业务。好像是跟父母借钱买的机票。他没有跟她开口,她也没有主动给他。也不知道,为什么一定要跑到青海去谈业务,现在通信这么发达,有这个必要吗?但是,他不说,她也不问。她知道一开口就是吵架。他说他不喜欢她对他的事情指手画脚。指手画脚?她有吗?她不过依据自己多年的工作经验,给他提过几次建议。好吧。既然人家不欢迎,她也懒得费口舌。

创业创业,说起来容易,真的干起来,真难哪。真难。他没有资金,没有人脉,什么都没有。赤手空拳,想在北京这个城市创业?他咬着牙,看着北京苍茫的夜色,狠狠吸着烟。这座庞大的城市,像一只钢筋水泥的巨兽,在夜色中沉默地耸立着。天空是那种复杂暧昧的颜色,城市里光污染严重,他好像从来都没有在北京的夜空看见过星星。月亮呢?好像还是在她读硕士的时候,他来北京看她,中秋节前夕,他们在操场上散步,月亮很大,也不怎么圆,静静地照着他们。这一晃,多少年了。

手机忽然响了一下,是东北的微信。干啥呢?是一个句号。他没有回复。他知道东北对他的情意,他又不傻。

那一回,他去顺义办事,等了三趟地铁,硬是没有挤上去。他有点着急。排在前面的是一个女的,穿灰粉真丝裙子,烫着长发,细细的高跟鞋,露出染着粉色指甲油的脚趾。下一辆车开过来了,人们摩拳擦掌准备冲上去,他也一咬牙一跺脚,闭着眼睛拼命往上挤,那女的被他推搡着也上去了,可是他背包的带子却被夹在自动门缝里了。他不能动弹,只好僵硬地站在那里。那女的正好背对着他,紧紧贴在他怀里。透过薄薄的真丝裙子,他能真切感受到她丰腴的屁股,汗湿的,热腾腾的,像一个熟透的桃子,稍稍一压也许就汁水四溅。他心里乱糟糟的,感觉自己不可克制地鼓涨起来。终于熬到下车,他逃也似的出了地铁站,到了办事的地方,忽然发现,排在他前面的竟然还是那个女的。灰粉色真丝裙子。圆圆的粉色的脚趾。熟透的桃子,饱满多汁……

后来,他不止一次地想,这是命吧。这大概就是命。北京这么大,怎么偏偏他们两个碰上了呢。她是东北人,微信和电话通讯录里,他都叫她“东北”。东北比他大两岁,有着东北女人的泼辣、热情。他不想用“风骚”这个词。是的,东北风骚。在床上,东北叫他欲仙欲死。结婚这么多年,他好像是头一次,真正领略到性爱的好滋味。他为此对东北怀着一种特殊的感激,还有依恋。他不能见到她,他只要一见到她,就控制不住自己。这真要命。他觉得自己好像忽然间成了毛头小伙子了。他走路生风,容光焕发,常常就莫名其妙地吼一嗓子。死了都要爱不淋漓尽致不痛快……女人和女人,竟然是天差地别。真要命啊。真是要命。

他是后来才知道,东北是有家庭的,有老公有孩子。老公是做建材的,生意不大,也还好,在北京算是有点根基了。她自己呢,在一家办公楼做物业,算得清闲。最初的激情渐渐退去之后,他心里有点后悔,还有不安。他这是干什么呢?浑蛋。真是浑蛋。他一个有妇之夫,东北一个有夫之妇,不该呀。实在是不该。他想撤退了。他开始有意躲着东北。不接电话,不回微信、短信。有一回,在一个小面馆里,他被东北截住了。想干哈呀?她说。是老爷们儿不,是老爷们儿给个痛快话儿。他满脸通红,一句话也说不出来。是啊。提上裤子就逃跑,他真的太不爷们儿了。她抱着膀子,慢悠悠抽烟。对了,东北抽烟,酒量也不错。他承认,她抽烟的样子,风骚极了,迷人极了,惹得他上火,想立刻把她摁倒在床上,弄得她吱哇乱叫。

他们一直在一起,两年了吧。每次从东北那里出来,他总是后悔得不行,骂自己王八蛋,发誓再也不这样了。可是他管不住自己。她的声音沙沙的,有点烟酒嗓,像是砂纸从丝绸上划过,有一种特别的说不出的性感。她的东北话,又粗鲁,又痛快。她什么话都说得出口,她大声叫着,说着叫人难以启齿的脏话,过瘾极了。她的脏话激励着他,他一次又一次,带着她冲向那迷人的巅峰。天崩地裂啊。这么多年,他觉得自己真的是白活了。他叹息着。人这一辈子,也就是短短几十年。他还有多少好日子?何苦呢?何苦这么为难自己呢?

有一回,两个人躺在床上,东北老公来电话了。她接电话,语气平静,说孩子的家长会的事儿,商量着谁去。他看着她的侧影,心里忽然涌起一股子醋意。他当然知道她,她有老公有孩子。他自己不也一样吗?半斤八两,谁都别说谁。可是,当时他怎么就那么恼火呢?他一把把她摁倒,撕开她的内衣,她惊讶地看着他,用眼神警告他。他不管。她在他身下剧烈地颠簸着,他听见电话里那个男声在问,说话呀,喂,说话,你怎么了?那一回,他们简直是疯了。身下这个女人,是别人的老婆。他在北京一无所有,他却可以享用别人的老婆。这真是太刺激了。他像一个骁勇善战的骑手,在战场上厮杀厮杀厮杀。攻陷东北。攻陷东北。攻陷东北就是攻陷北京。攻陷北京就是攻陷世界。

雨收云散。他躺在那里,感到一种巨大的疲惫,还有虚无。她从卫生间出来,站在他面前,定定看着他,忽然扬手给了他一个辣辣的耳光。那是他们第一次吵架。

他想趁此机会把这事儿了断了算了。纸里包不住火。这种事儿,败露是迟早的。如今,他想把心思放在工作上,他不想被这些破事儿牵绊。私心里,对东北,他也不过是身体的欲望。他不是离不开她。他是离不开她的身体。他贪恋她床上的风情万种。他知道自己致命的弱点。可是他却觉得不妙。东北对他,好像是动了感情。她老是给他打电话,发微信,虽然他一再警告她,不要老这样,当心出事儿。可是她不听。有一回,她打来电话的时候,他正在家里吃晚饭。孩子说,爸爸,你怎么不接电话呀?他说,没事,肯定是推销的,要不就是诈骗。她看了他一眼,没有说话。电话不依不饶地响着。他忽然心头火起,拿过来接了,劈头就说,你有完没完?你要干吗?就挂断了。她默默吃饭,看着他的脸。他被看得发毛,说看啥呢,我脸上有花儿呀。

是深秋了。深秋的夜晚,已经有了薄薄的凉意。路边的行道树都落尽了叶子,在风中微微颤抖着,好像是禁不住秋夜的寒凉。偶尔有人缩着脖子,骑着车从身边驶过,带着一股凉风。街边的店铺还没有打烊,几个年轻人,嘻嘻哈哈在吃麻辣串,大呼小叫的。旁边是一家二十四小时粥店,人影幢幢,热腾腾的水汽把窗玻璃都弄花了。他肚子咕噜叫了一声,像是抗议。他这才想起来,自己还没有吃饭。跑了一天,一单业务都没谈成。怎么这么难呢?创业者成千上万,幸运儿只是那些人们都耳熟能详的名字,可是那大多数呢,那沉默的大多数,他们在哪里呢?现在他跑医院,跟那些销售代表打交道。他给他们递烟,赔着笑,哈着腰,腮帮子都笑酸了,一口牙齿凉凉的。他们呢,正眼都不看他一眼,自顾干自己的事儿。什么东西都。妈的。想当年,老子在部队上的时候,也是牛气过的。跟在首长身边,经风雨,见世面。谁见了他,都得敬上三分。自然了,这都是首长的面子。他不过是狐假虎威。可是那种感觉,真好呀。那时候,他再没料到,有一天他会沦落到这个境地。在北京,四九城跑着,看人家脸色,吃人家的训斥。她呢?她在干什么呢?这个时候,她一定是坐在北大明亮的课堂上,听那些个高大上的傻×课吧。课后,说不定还要去咖啡馆喝现磨咖啡,去未名湖畔散步,或者去聚会,跟那些所谓的社会精英们,高谈阔论,打情骂俏。他顶烦她这个。她真是内心强大呀。住着出租屋,用着信用卡,花着高昂的学费,去上这样一个莫名其妙的MBA。说出来,谁会相信呢?这几年,实在没有办法的时候,他只好跟他爹娘开口。他出身乡下,爹娘不过是老农民。他爹给人家看大门。他娘给村小学食堂做饭。有一点工资,勉强够糊口。可是他有什么办法呢?在她娘家,她一直扮演的是一个成功者的角色,是救世主,可以拯救他们全家的命运。她弟弟买房,她出手就是十万八万。后来装修,买车买家具,她许诺要出一半资助他们。她那弟妹,抓住这样一句话,哪里肯罢休呢?天天明里暗里提醒她,倒好像是谁欠她的。弟妹不是亲的也就罢了。最可气的是她那弟弟,好像他这个北京的姐姐是一个肉包子,不咬白不咬。她父母也是糊涂,时时处处偏疼着儿子,难道女儿不是亲生的?为了那笔钱,他跟她唠叨过几次。可是她说什么呢?她居然说他小气,不像个男人。这点钱唠叨个没完。什么逻辑?这点钱?她以为自己是富翁吗?打肿了脸充胖子。他最恨的就是她这一点。她知道他的辛苦吗?她只知道坐在课堂上,仰慕那些成功人士,把那些成功案例拿来刺激他。她不是也注册了一个公司吗?她怎么不去创业?她怎么不去做成功者?

东北的微信发过来,是一个表情。一只小猫,眼巴巴看着他,双手抱着一颗热腾腾的心。他心里一软,像是被一只小手轻轻捏了一下。

他居然搬出去了。带着行李,据说是搬去了办公室。他什么时候租了办公室?

其实,那天的事儿,也不能完全怪她。两年的课结束了,毕业了。终于毕业了。熬了两年,真不容易呀。学院里说,有个金融专业高研班,学期一个月,在美国,结课后可以拿到金融专业的硕士学位。学费十万,人民币。她头一个报了名。模模糊糊的,她觉得这是一个机会。毕业典礼在北大已经举行了。还有一个国外的典礼,在新西兰。自愿报名,她毫不犹豫就报了。她打算先去新西兰,再从新西兰去美国纽约。她感到为难的是,这家新公司她刚来三个月,请这么长的假是不可能的。她想试试看,不行的话就只好辞职。回来她把这事跟他说了。他沉默了一会儿,说,能不去吗?她咬着嘴唇,说我想去。他说,那工作怎么办?她说,辞了。他说,那孩子呢?她说,暑假,你要是忙就把她送回老家待一个月。他说,那,学费呢?她说,我这三个月的工资,还差一点,我自己再想办法。他冷笑一声,说好,很好。既然你都决定了,还来问我干什么。她说,我花自己的钱上学,本来就不需要问你。他说,那你废什么话呢?你去好了。去美国,去外星。不想过,离了算了。她说,你什么意思?你没本事,还拦着我上进?在北京,你这样的,是最底层,知道吗?最底层。他说你是高层是精英,装什么×呀你。那你怎么还跟我这底层混呢?她说你滚,赶紧滚。他拉着箱子,真的滚了。他居然,真的滚了。

滚就滚吧。她相信他不是来真的。她忙着辞职,交接工作,办签证,做出国的各种准备。她根本顾不上跟他啰唆。同事啊同学啊朋友啊都要告个别吃个饭,她意气风发雄心勃勃一点都看不出有什么异样。那个经济学家,她原本想着约他单独见一面的。她总忘不了聚会那一晚的美好气氛。

有一回在校园里,他经常路过的地方,她躲在树荫深处,等了好久。远远看见他过来,雾霾蓝衬衣,米色西裤,花白的头发在阳光下闪闪发亮,像是顶着冰雪的桂冠。她心里咚咚咚咚跳着,硬着头皮迎上去,却不想他的手机响起来,他接着电话,看了她一眼,匆匆走过去了。她站在大太阳地里,看着他的背影渐渐消失,那冰雪的桂冠,在夏天的烈日下慢慢融化,融化。她回味着他那一眼,陌生的、淡淡的、漫不经心的。他不记得她了吧。一定是的。校园里莺莺燕燕,姹紫嫣红。他哪里会记得她这样一个平凡女子呢?尽管,她精心订制了羊绒围巾,还请人绣上了他的名字。那个名字被那么多人挂在嘴上,像一个传说。她想起那天晚上,手边那毛烘烘的围巾,心里头那毛烘烘的小兽。她真傻。她真是太傻了。

从美国回来,北京的夏天还没有结束。草木还繁茂生长着,一大团一大团的深绿浅绿的色块,在明亮炽热的阳光下,显得生机勃勃。车里冷气很足,他开着车,面无表情。是她给他发微信,叫他来接机场接她。理直气壮的,不容推辞的,像往常一样。他很久才回复了一个字,好。两个人一路无话。有好几次,她想开口聊聊美国,聊聊她那些见闻,聊聊孩子,可是,见他闷头开车心无旁骛的样子,她也就闭了嘴。狭小的空间里,这种长时间的沉默越发叫人尴尬。靠垫是玫瑰红底子,绣着淡金深金交错的凤尾云纹。面巾纸的抽取盒是一只布艺小熊,玲珑可爱。汽车前方吊坠是一枚砗磲平安扣,拿黄色丝带系着,晃晃悠悠。她说,谁的车?他说,朋友的。她说,哪个朋友?他说,你烦不烦?窗外,深深浅浅的绿的色块迅疾闪过。耀眼的阳光下,车流仿佛亮晶晶的水滴,慢慢流淌流淌流淌。车里的冷气很足,她却觉得心头燥热,手心里汗津津的。她看着他的侧影,只觉得这个男人好陌生。他的神情、他开车的姿势、他的沉默,都叫她有一种陌生感。真是莫名其妙。她是不是不该叫他来接她?就像前些天,她还在美国的时候,深更半夜向他求助,她的信用卡有一笔钱要到期了,她让他替她还上。她凭什么那么理直气壮呢?私心里,她是不是还是把他当作丈夫,当作她最亲的人?她花他的钱,天经地义?

车里有一股淡淡的香水味,似有若无。她不知道是不是自己多心。女人强烈的直觉告诉她,这辆车的主人是一个女的。他早就有车本,可是一直没有买车。在北京买车,要北京户口,还要摇号。听说排队都排到几年后了,也不知道是不是真的。

他把她送回住处,就走了。说是约了客户。

他一直在外面住。她原本以为,美国回来之后,他们会有一个新的开始。可是,并没有。渐渐地,他不大接她的电话,常常关机。问起来,说是手机没电了,或者手机落办公室了。总是有理由。有一回,她无意中发现,他出差的车票是两个人的。他网上订票用的还是她之前的账号。那是个女人名字,叫什么莉。时间上也有出入。她眼前一黑,心里有什么东西轰隆一下,塌了。这么俗套的狗血剧情,竟然落在了她的身上。她头一个想法就是,打电话给他,问他到底是怎么回事。他必须跟她解释清楚。电话没有人接。她不甘心,接着打。一直没有人接。她浑身发抖,打摆子一般。她打电话给他爹。他爹说,他不接你电话,是忙吧,肯定是忙,要不就是没看见。我这就打给他,你等着啊。

房间里真寂静啊,寂静、荒芜,像坟墓。她瘫坐在那里,手里紧紧攥着她的手机。她这是怎么了?居然想从他们家人那里求助,哭哭啼啼的,像一个怨妇。她不是一向杀伐决断,泰山崩于前而不变色吗?她的大将风度呢?

他自然是狡辩。说他每天多么忙、多么累,跑来跑去跑业务,钱难挣哪。创业难哪。她花了那么多钱,不帮他也就算了,还怀疑他,污蔑他,还惊动老家的老人。他问她到底安的是什么心,是不是不想过了。她看着他因为愤怒而变形的脸,满是血丝的眼睛,嘴唇上一层干燥的爆皮,他不停地拿手去撕,撕一下,疼得抽搐一下。算了。她想。算了。算了吧。他也不容易。况且,她不过是捕风捉影,有什么证据呢?

一场秋雨过后,天气就渐渐凉下来了。秋风浩荡,把整个城市吹彻。北方的冬天即将来临。他倒不是怕冷,他是怕那清冷的办公室,简陋、拥挤、寒碜。他害怕劳碌一天之后,那种彻骨的孤单。晚饭都是在外面解决,随便吃一口,填饱肚子就好。有时候东北会叫他过去,在那里改善一下生活。东北做得一手好菜,身手利落,变魔术似的。她的可口的饭菜,她的火热的身体,她大大咧咧的东北话,带着一股子浓浓的大子味儿。他简直离不开她了。在这个庞大的城市里,她是他唯一的安慰。当然,他还有女儿。可是他这个女儿,怎么说呢,性子有点淡,跟人不大亲近,他都不记得她什么时候抱着他这个爸爸,跟他耍过赖撒过娇。这一点,简直跟她妈一样。也不大知道心疼人。比方说,他们闹了这么长时间了,他搬出来住。这孩子竟然都没有问过一句。想来真叫人伤心。大人天天为钱吵架闹别扭,她在一旁淡然听着看着,也不肯舍弃哪怕一个课外班——她有四五个课外班,算来也是一大笔开支。平时花钱大手大脚,有一个花俩。他叹口气。真是没心肝的小东西。她的小脑袋里,都是她的功课啊前程啊远方啊世界啊。哪里有人间的烟火,有人间烟火中他这个倒霉悲催的爸爸呢。东北在热气腾腾的厨房里忙碌,锅碗瓢盆,油盐酱醋,满屋子都是肉汤的香味,夹杂着葱蒜爆锅的焦香,锅盖被蒸汽顶得噗噗噗噗直响。这才是家,这才是生活哇。她们那娘儿俩,怎么总是天下啊世界啊理想啊情怀啊,满脑子都是那些吓人的大词儿。真不明白。

她倒是来给他送过一次被子,家里那条最好的鸭绒被,还是他们结婚时候,他战友送的礼物。他看着她弯着腰给他整理那张行军床,心里有个地方忽然软了一下。这是他的媳妇,结发妻子。这么多年了,他们磕磕绊绊走过来,还有一个孩子。有什么坎儿迈不过去呢?他要跟她谈谈,他要跟她坦白,求得她的原谅和宽恕。他们之间的问题,也该好好解决一下了。她整理完床铺,手机却响了。好像是她的老板,她先是语调谦恭,慢慢地,激烈起来。张总,我这就辞职。立刻,马上。我这就过去交辞职报告。他呆呆地看着她。她又要辞职。她从美国回来,花十万块钱,拿到了那个所谓的金融学学位。她刚刚在这家公司入职不久,屁股还没坐热,竟然又要辞职。她是不是换工作有瘾呢?像习惯性流产一样,一怀上就掉,一怀上就掉。真是他妈的。

这一阵子,家里开支都靠他一个人。她这个月的薪水恐怕都还没有拿到吧。折腾,他妈的就知道整天瞎折腾。他爹说的好,男人是挣钱的筢子,女人是存钱的匣子。可问题是,就算是他能把钱挣来,她这个漏底儿的匣子也存不住啊。

她果然辞了职,在家待着,也不急着找工作。天天给他打电话,查岗,阴阳怪气的。好像还查了他的通话记录。他气得不行。这女的真是疯了。她越是这样,他越是反感,越是激起了他的反叛之心。他就是要让她急眼。她不是瞧不起他吗?他倒要让她看一看,他作为男人的魅力,他还能够吸引别的女人。她给他爹娘打电话,给他弟弟妹妹打电话,给他战友打电话,甚至还给她闺密打电话,叫他们劝他。她真是愚蠢哪。他爹在电话里骂他,骂他浑蛋,说他要是敢胡来,敢离婚,他就打断他的腿,他娘就上吊。他听见电话那边他娘的哭声,心里头猫抓一般。真他妈的。闹得家反宅乱,这个女人。

那一回,东北到这边来办事,顺道来他办公室看看。这是东北头一回到他办公室。两个人坐着,有一搭没一搭说话。阳光从窗子里照过来,把东北弄得斑斑驳驳的,一块明,一块暗。她说,可以抽烟吗?他点点头,看着她慢慢点烟,吸烟。细细的女士香烟夹在她涂着指甲油的手上,过于娴熟了,有一种掩饰不住的风尘味道。他忽然觉得眼前这个女人好陌生。他熟悉的东北,大都是在她的家里,或者宾馆里,私密的卧室,床,被子,幽暗的灯光,浓烈的情欲的气息。而今,她穿戴整齐,打扮着,在办公室这样一个公共的场合,她的妆容,她的细高跟鞋,她的豹纹大衣,她的娴熟的抽烟的姿势,都叫他觉得陌生,还有不适。这个女人,她是谁?

门开了,他惊讶地发现,她站在门口。她看看他,又看看东北。东北正在悠悠地吐出一个漂亮的烟圈。他看见她的脸慢慢涨红。他想站起来,双脚却像焊在地上。他想开口,却忽然间感觉口干舌燥,他的嘴唇黏在牙齿上,撕不下来。她慢慢转过身去,房门砰的一声巨响,然后是橐橐橐橐的高跟鞋声,随着陡峭的楼梯越来越远。东北说,这谁呀,干哈呀这是,神经病。

后来,他不止一次想起来那天的场景。不知道怎么回事,他竟然一点都不后悔。好像是,他早就知道会有这么一天,她把他和另一个女人堵在屋子里。他一直等着这一天,他不肯承认,他甚至是暗中期盼。他盼着被她抓个现形,最好是在床上。他只是恼恨,东北怎么那么胖,而且,容貌平庸,而且,浓妆艳抹,穿豹纹抽香烟。他恼恨东北不是一个高雅端庄的淑女,恼恨东北糟糕的穿衣品位,更恼恨自己的审美眼光。她一定会气疯了吧。他宁可天天跟这样一个女的鬼混,也不愿意回家。好。好极了。

什么东西!他敢!他竟然也敢!这么多年了,在他和她的关系中,好像占上风的,总是她这一方。是谁说过的,夫妻关系,就像跷跷板。有时候你高一点,有时候我高一点。他们之间,她好像是一直就处在那高的一边。当初,她和他的恋爱,有多少人不看好?是啊,当初。她怎么不知道,他最不想提的,就是当初。好吧。就算是现在,他难道不知道他们之间的差距吗?她高级白领,有学历有位置。他呢,不过是一个小公司的小老板,手下一个兵都没有,光杆司令。在大的经济环境下,前途未卜。他凭什么呢?凭什么他敢在外面胡搞?而且,还是跟这样一个女的?那个女的,描眉画眼,没什么文化,庸俗。一个东北老娘儿们。看上去,岁数也不小了。至少,比她要大。金镯子,漆皮小手包,大红指甲油,法令纹很深,叫人想到一个词,风尘。她恼恨极了。他怎么堕落成这个样子了。他就算在外头找,也找一个稍微像样点儿的呀。他这不是糟践自己,他这是糟践她呀。狗东西。浑蛋。不要脸。她好像是心头被插上了一把刀子,疼,尖锐的疼,从心脏到手腕,仿佛有一条看不见的金属细线,薄的,锋利的,一点点切割她。

起风了。风吹过城市,浩浩荡荡。穿过长长的地铁通道,风把她的大衣下摆吹起来,向后,向后。她感到脸颊上有冰凉的东西缓缓淌下。身边不断有人群拥过去,拥过来。陌生的神情木然的人群。他们是谁?他们从哪里来,到哪里去?通道里光线幽暗,两边的墙壁上是大幅的广告,一个女星把嘴唇嘟起来,蜜粉色的湿润的唇,唇线明晰,唇形饱满,半开半合,叫人想入非非。有一个男孩子看呆了,砰的一声跟迎面过来的人撞个满怀,旁边的女孩子好像火了,扭身就走。她是男孩子女朋友吧。

又一趟地铁开过来,轰鸣着,大地微微震颤。她站在自动扶梯上,慢慢往上升起,升起。

电话没有人接。她到底是没有忍住,给他打了电话。她原本想着,不理会他,装作毫不在意。她看他是不是过来跟她解释。可是,没有。她看着那些打出去的电话,呼叫无人应答,无人应答,无人应答。她怎么就这么沉不住气呢。她气得不行,恨不能跑到他跟前,劈手给他一个辣辣的耳光。他以为他是谁?唵?!

他一直没有接电话,也没有打过来。这个人,看来是真的铁了心了。也好。她就成全了他。她不是一直对他不满意吗?她嫌他赚不来钱,她嫌他跟她不在一个层面上。她嫌他不能跟她一起分担,有时候,连分享都不能够。他们好像总不在一个点上。嗯,那个点。很重要的点。她身边那么多同学、同事、老板、客户。他们要身份有身份,要地位有地位,她要是跟他们在一起,她还用得着信用卡吗?她的薪水,完全可以当作自己的零用了。家就是应该男人来养的。男人养家,天经地义。还有那个老跟她献殷勤的老外……就算她闭着眼睛摸一个,都比他强。可是,她怎么就这么难过呢?

好几天了,他一直没有音信。她病了,高烧,烧得迷迷糊糊的,昏沉沉躺着。她不肯承认,她的病是因为他。她跟同事说,感冒了,请两天假。这个季节,感冒的特别的多。

晚上,他回来了。恍恍惚惚的,她听见孩子说话。想必是孩子打电话给他,说妈妈病了。他站在她床前,从高处俯视着她。看那架势,是不打算坐下。他把药拿过来,给她分好,端来一杯水,放在她床头。她看着他。他那一身衣服,夹克衫,牛仔裤,休闲皮鞋,衬衣,腰带,都是她给他买的。这两年,他都没有添置衣服。她想说话,嗓子却是哑的。她想说为什么,为什么这么待我?可是她没办法出声。他把体温计拿过来,交代孩子什么时候量体温。他又烧了一壶水,熬了一小锅白粥。她听见他跟孩子在外面说话。然后,门轻轻响了一下。就没有动静了。不知什么时候,她昏沉沉睡着了。

她的病痊愈的时候,已经是一周以后了。烧退了。身上还是没有力气。可是她觉得头脑清醒,比任何时候都清醒,雪洞似的,凛冽的清醒。或许,他真的适合东北女人那样的人。他老是抱怨,嫌跟她在一起压力太大。跟那个东北女人在一起,应该是轻松的吧。热腾腾的世俗生活,热腾腾赤裸裸的情欲,放松,因为放松而更加享受。男女之间的关系,应该是一把尺子。那个东北女人,衡量出了他的尺寸、分量。他们原本就是不般配的。他和那个东北女人,才是一类人。

她把离婚协议写好,请他签字。

他从来都没有想过离婚这件事。他从来都没想过,要跟她离婚。她什么意思?她这是吓唬谁呢?是的,他是有错。可不都是她逼的吗?

当初,是她非要他来北京。是她要不停上学读书辞职出国地瞎折腾。他算是看出来了,她是不折腾,毋宁死。她就不是一个踏实过日子的人。有一回,他们到她的同学家里串门儿。那同学也是她的闺密。从硕士时代,两个人一直走得很近。他们家的房子不大,布置得却温馨宜人,绿植、青瓷、干花、油画、书、茶。他们坐着喝茶,说话。女主人穿着碎花围裙,在厨房里预备晚饭。清蒸鱼、红烧肉、蒜蓉莜麦菜、西红柿蛋花汤。他坐在餐桌前,心里真是感慨。这么多年了,他好像是从来都没有吃过她一顿这样的家常饭菜。他闷头吃饭,一面吃,一面赞叹。他吃了一碗米饭,又添了半碗,他几乎一个人把那盘红烧肉都吃光了。她惊讶地看着他,拿胳膊肘碰他。他也不理。回来的路上,他们就吵起来了。她说你什么意思?丢不丢人?他说,什么什么意思?你还不知道我什么意思?她说,你是故意的吧?他说是,我就是故意的。他说我真羡慕人家呀。你们同一年毕业,同一年工作,怎么人家就能过上正常日子,怎么我们就不能?她说我就知道你受刺激了。他们家那么小的房子,在北京也不过是再平常不过的人家。至于吗你?他说我不指望大富大贵,就这么个小房子,就这么一份平常日子,你能给我吗?她说,笑话,你这么说还是男人吗?你给了我们什么?这么多年?地铁上的人都静下来,听他们吵架。他冲着人家喊,看什么看?没见过两口子吵架哪?

她来电话,问他签了没有。他啪地就挂了。电话不断打过来,他干脆不接。她开始发微信,语音,说既然这样了,还有什么意思呢。说男子汉敢做敢当,都在外头有人了干吗还赖家里呢。说离,必须离。你要是不签字你就是孙子。他把电话拨过去,说,好。我签。

他们

她搬来了他的父母。又是这一套。她还有没有别的本事,嗯?!他爹和他娘,絮絮叨叨的,数落,斥骂,哭泣,他都要崩溃了。他娘红肿着眼睛,蒸山东大馒头,擀面条。他爹不停地吸烟,旱烟,一屋子呛人的烟味,咔咔咔咔咳嗽着,吐痰,拧鼻涕。在老家乡下倒不觉得,在北京,在城市,他忽然感到这些习惯触目得很,简直叫人难以忍受。他们说好好过,啊,好好过。村里人谁不眼红咱呀。谁不知道,你们一家子在北京工作。咱不能叫人家看了咱的笑话。他木然听着。他娘的菜刀在案板上咚咚咚咚响着。隔壁谁家孩子在弹琴。三楼有断断续续的哭声,好像是两口子在吵架。电视里一个深情激越的女声宣布,这里是北京……

正是数九寒天,北风凛冽,把整个城市都吹破了。天空是那种灰蒙蒙的蓝,像是冻上了。阳光却很好,明亮极了,被大风弄得不时恍惚一下。他们陪父母去逛北京城。天安门广场上,人不多,更显得空旷辽阔。故宫城墙下,护城河都结了冰,在阳光下像是铺了一层薄薄的碎金。颐和园、天坛、地坛,还到雍和宫去烧香许愿。他娘最信这个。说是要给他们求个签,保佑他们平平安安,和和美美。她搀扶着他们,都穿得厚厚的。她那件姜黄长款羽绒服,给阳光一照,暖暖的好看。孩子跑前跑后,大呼小叫的。冬日的长空下,北京城庄重的深沉的气质,叫人心里踏实、妥帖。他举着手机给他们拍照,手都要冻僵了。他娘一个劲儿地说,这就是北京啊。老天。这就是北京啊。他们去全聚德吃烤鸭,到东来顺吃涮羊肉,他们还去了毛主席纪念堂。他爹都念叨过好多遍了。他们那一代人,就是这样。他知道,北京这几天,就够他们回去念叨好几年的了。一开口准是,看景不如听景——北京嘛,还不就是那样……

送走了父母,他搬回家来住。

她看着他搬回来。心里又是恨,又是不甘。她就这样原谅他了?她怎么这么没出息哪。她干吗要找他爹妈来,干吗要跟他弟弟妹妹们哭诉?是不是,潜意识里,她怕他离开,她要借助外力,迫使他回到她身边来?她这是何苦呀。

关于这件事,她一直没有跟她父母说。她没脸说。她母亲身体不好。她父亲呢,肯定会说,当初——唉,当初,她都没有力气去回想当初了。

现在,他们过年一起回家,像天下那些夫妻们一样。好像什么都没有发生。

他们之间话不多。无非是孩子、功课、吃什么饭、几点下班。他公司的状况慢慢好起来了。他整天忙得不行,累是挺累,好在看见了一线生机。他人也有了一点变化。机灵,风趣,有眼力见儿,会来事儿。好像是,当年那个在部队大熔炉里锻炼过的人,又回来了。经过北京这个城市的磨砺,更添了些不一样。举止、谈吐、穿衣打扮、待人接物,都不大一样了。逢年过节,他会让她帮着给客户选礼品。她嫌麻烦,干脆给红包算了。他说不一样。钱是冷的,礼品是心意,心意是热的。她嘲笑说,钱不是心意?我就喜欢钱。

她又换了一份工作,离家不远。她照例是忙。她这种工作,没办法。她想着,什么时候干腻了,就自己干。资源、资金、人脉、经验。不急,慢慢积累吧。说不定,有那么一天,她真的能在北京创造一个奇迹。谁知道呢?

有时候,她也想,假如,假如他们不来北京呢。私心里,她有点怨恨北京,却也不是真的怨恨,是幽怨。对这个城市,她感情复杂。就像对一个深爱的负心的男人,爱也不是,恨也不是。爱恨交加。说不清。真的说不清。

后来,他们又吵过无数次。她喜欢翻旧账。他气得不行,你说,你再说。她也就不说了。甚至有一回,两个人穿戴整齐,拿着各种材料要去把手续办了。等电梯的时候,他说,我们户口不在这儿,能办吗?她说你百度一下。他说,你怎么不百度一下?都气得笑起来了。又是叹,又是恨。走廊的声控灯一明一灭的。人家的防盗门上贴着斗大的福字,对联上的句子一时没有记住,平安啊,日月啊,春秋啊,福寿啊。都是一些吉祥话。

如今,他们早就不闹了。偶尔也吵架,但不那么大动干戈了。

他们都很忙,工作、家务、生计、前程。各种破事儿。他们哪里有时间闹。

余生不长。大约,他们也就这样子了吧。在北京这个城市,过一份属于自己的日月,平凡,家常,却温热。还能怎么样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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