憨娃

2020-11-18 19:01
核桃源 2020年3期
关键词:婆姨作伴煤窑

在村里,谁也看不起憨娃。

憨娃的官名叫李明辉,但村里老老少少都喊他“憨娃”。

憨娃五岁的时候,父亲在犁地时连人带牛摔下山沟摔死了,母亲耐不住寂寞,借口进城打工挣钱养活憨娃,可一走就再没有回来。年过七旬的爷爷把憨娃带到十二岁,也得脑梗撒手人寰。憨娃从小就弱智迟钝,也没上过学,爷爷死后,没人养活,就给村主任李二牛放羊挣点零花钱勉强度日。

憨娃虽然不识字,但自己摸索着学会了吹唢呐,而且会吹很多曲调,吹起来如倾如诉。憨娃没事就独自吹唢呐,在山坡上放羊吹,回到家里也吹,唢呐声经常在山坡上或者憨娃的院子里凄惨惨地响起,听得村里人心里发酸想落泪。

村里的年轻男人都出去打工了,十五岁的憨娃是村里唯一留守的壮劳力。憨娃经常被村里人喊去帮忙做活计,住在憨娃隔壁的麦花更是近水楼台先得月,喊憨娃喊的最勤。

麦花比憨娃大两岁,母亲因为家里穷,和她父亲闹腾了二年,最终离婚另嫁他乡。麦花父亲一气之下就去了煤窑,说要挣钱给麦花再找个后妈。麦花不想有后妈,怕有了后妈之后受欺负,就赌气对父亲说,你要是给我找后妈,我就不念书了。麦花父亲说,你爱念不念!一个女娃家,念下书也是给别人家念了,不念我还能省下钱多买两瓶酒喝哩!

麦花父亲根本不买麦花的账,把十几亩责任田租给村里人,就到邻县的一个煤窑下坑去了,除了过年很少回家,平时只给麦花往回打点零用钱。父亲走后,麦花真的就辍学了,她也没责任田可种,只打理院子里的菜园子,而且打理的很好,每到夏天有吃不完的各种蔬菜。麦花吃不完自己种的蔬菜,就经常给憨娃送,同样家里有什么活计就隔着院墙喊憨娃帮忙:“憨娃,我家粪坑快溢了,你给掏掏吧。”“憨娃,我买下炭了,你给担回院里吧。”憨娃从不推辞也不遗余力,而且活计做的干净利索。

深秋的时候,麦花的父亲在煤窑里被砸死了。按照乡俗,在外地死去的人不能进村,煤窑上的车就把麦花父亲的灵柩直接拉到了村东梁上的墓地里。麦花没请吹鼓手,就让憨娃在坟地给父亲吹唢呐送葬。村里人迷信,认为麦花父亲是冤魂,下葬的时候谁也不愿意托着棺材的大头进墓。主持葬礼的村主任李二牛说:“憨娃,别吹了,你托大头进墓吧。”憨娃二话没说,扔下唢呐托起棺材的大头就钻进了墓洞。

憨娃在墓穴里使尽全身的力气摆正棺材刚出来,李二牛又说:“憨娃,你看咱村里就你一个壮劳力,这墓你埋吧!”憨娃拿脏兮兮的衣襟擦把汗,二话没说拿起铁锹就铲土填墓。

憨娃不停歇地干到了日头偏西,把麦花父亲的墓堆成个小山似的,才精疲力尽地离开坟地。

憨娃回到村里的时候,打帮麦花出殡的村民们早吃罢丧宴走光了。李二牛用被酒精烧红的眼睛瞅了瞅土眉土眼的憨娃说:“憨娃,你浑身上下土混混的就别进屋了,在外面随便吃点吧。”说完就让麦花给憨娃端出了碗烩菜和几个凉馒头。

憨娃接住,找个墙角蹲下,把碗放地上,捏起个馒头一口咬进嘴里大半个。

李二牛四处瞅瞅,对麦花说:“也没啥做了,我到派出所还有事办哩。”说完就要拿着麦花准备好的烟酒离开。

麦花赶紧走到李二牛跟前,红着脸不好意思地说:“叔,我爹刚死,晚上我一个人害怕哩。”

李二牛站住不耐烦地说:“怕球哩,有甚怕哩?”

麦花见李二牛不待理,着急起来,手抹着两眼呜呜地哭着说:“我实在是害怕哩,我和村里几个媳妇说了,可他们说我爹是屈死鬼,晚上都不敢和我来作伴!”

李二牛挠着花白的头发思谋了思谋,瞅着蹲在墙角吃饭的憨娃对麦花说:“实在没个合适的人,要么就让憨娃跟你做个伴吧!”

麦花听了脸上泛出些潮红,低着头小声说:“实在寻不下,憨娃就憨娃吧!我晚上实在是害怕哩!”

“我不!我不!”蹲在墙角吃饭的憨娃突然站起来向李二牛摇摆着满是尘土的脑袋。“麦花是女人,我是男人,男人和女人晚上不能睡在一起。”

李二牛冷笑一声:“你也能算男人!”然后瞪着通红的眼睛威吓着说:“就这样定了,白天给我放羊,晚上给麦花作伴,你敢不给麦花做伴我就送你派出所关你禁闭!”李二牛说完,就打着饱嗝快步走了。

憨娃望着无奈而可怜的麦花长长叹口气,埋头吃罢饭就帮麦花收拾起院子里的满地狼藉。麦花涨红着脸,也赶紧回屋里收拾去了。就这样,憨娃白天给李二牛放羊,晚上和麦花睡在一起作伴。

几天后,憨娃突然黑着脸到村委办公室找李二牛:“主任,我晚上可不去给麦花作伴哩!”

“怎哩?”伏在办公桌上玩手机的李二牛头也不抬地问。

“不怎。”憨娃梗着脖子说:“不伴就不伴哩!”

“怎好好的就不伴哩?不伴我就送你到派出所关你禁闭!”李二牛扔下手机没好气地说。

“关就关,关禁闭也比睡在她家好受!”憨娃第一次这样敢顶撞李二牛。

“到底咋了?你总得给我说个子丑寅卯。”李二牛问。

憨娃嗫嚅了半天,才不好意思地说出原委:“麦花半夜老往我被窝里钻……”

“哈哈!”李二牛听得笑了,然后用有些恨铁不成钢的口吻说:“你呀你,真个憨娃,钻就钻怕啥。”

憨娃红着脸难为情地说:“主任,你把我看成啥人了?”

李二牛瞅着憨娃满脸憨样,别有用心地说:“要是有个像麦花那样水灵的姑娘主动往我被窝里钻该多美!”

“主任你说啥话哩!”憨娃的脸红得更厉害了,他怕李二牛又说出其它令他尴尬的话来,就赶紧转身快步离开了村委办公室。

“操!”李二牛望着憨娃远去的背影鄙夷地把烟头往地上一扔:“真是个憨娃!”

这件事,没几天就在村子里传开了。私下人们议论说:“麦花这个小骚货,年纪轻轻就耐不住寂寞了。”也有人说:“她爹刚下葬就做出这伤风败俗的事情,真不要脸!”还有人说:“憨娃就是憨娃,现在麦花也是没主的娃,只要她情愿,就住在一起,还能白捡个媳妇哩!要不哪个女娃愿意嫁给他。”

村里有几个婆姨见了憨娃就耍笑着问:“憨娃,麦花的身子又白又绵吧?人家主动,你怎还嫌弃呢?”

“你们别满嘴放臭,再埋汰麦花我弄死你们!”憨娃冲她们一瞪眼,狠狠地骂一句,弯腰捡块半砖头狠狠地逼近那些婆姨。

“嘻嘻,别装蒜了,你肯定和人家睡了,不然怎么会这样护着麦花。”那些婆姨诡笑着跑开了。

也许是憨娃的冲动激怒了婆姨们,她们嘴里很快又传播出了色彩更加浓重的绯闻:“你们可别小看了憨娃,其实人家和麦花早有一腿哩!都是没爹没娘没人管教的野娃,早学坏了。”

“可不是,憨娃就好往麦花家跑,一年四季帮麦花家干多少活计?再说现在的姑娘家,成熟的早又开放,打熬不住寂寞的日子?!”婆姨们说到精彩处就掩嘴窃笑。

谣言传到憨娃耳朵里后,他心里恨恨地,尽管一想起那晚麦花的做法就有些生气,但心中还是不愿意人们说麦花是个不正经女孩子。

那天半夜,放了一天羊的憨娃刚黑了灯朦胧入睡,突然听见窸窸窣窣的声音,他睁眼时,只见麦花光着白净的身子正从她的被窝里慢慢移动出来,挪到他被窝边稍作停顿后,冷不丁钻进了憨娃的被窝,麦花那冰凉、光滑如蛇的肌肤与憨娃紧贴在一起,随及麦花就抱住憨娃的头,气息急促地亲吻起来。憨娃顿时也有了男人的冲动,但他内心更多的是从未有过的恐慌,他用力摆脱麦花,顾不得穿衣服穿鞋,快速逃出了屋子。院子里不知什么时候落了一层薄薄的雪,冷得憨娃直跺脚,他想返回去穿鞋,可听见麦花的抽泣声,他更慌了,赤身赤脚地翻过矮矮的院墙,心跳着跑回了自己的屋子。

那晚,憨娃彻夜未眠。

憨娃绞尽脑汁想找出个理由来给自己和麦花洗清白,却又找不着,就时常犯愁,几天下来,人瘦了一圈。

自从不给麦花晚上作伴后,憨娃又老感到麦花栖惶可怜,每当晚上人们都睡下时,憨娃常披件破棉袄蹲在院墙下面给麦花守夜,时不时伸高脑袋让目光越过矮矮的院墙,看看麦花睡觉的窗户。

一天晚上,憨娃突然发现有人趴在麦花的窗户,边敲打窗棂边压低声音喊:“麦花,是我,快开门。”

“狗日的谁哩?肯定不是好人,好人不会半夜三更敲人家小姑娘的窗户。”憨娃从院墙跟前操起一根木棍正想着翻过院墙去撵赶那“坏人”,忽听麦花在屋里用哀求的声音对窗户外的人说:“求求您了二牛叔,您走吧!我是说什么也不会给您开门的!”

憨娃听麦花说是村主任李二牛,刚才激起的勇气顿时蔫了下来,而且心里有些胆怯,他趴在院墙上不敢发出动静。李二牛不耐烦地又敲窗棂:“装什么正经,你能跟那憨娃睡,就不能跟我睡。快开门!”

“二牛叔,真的不行!您放过我吧!”

“放过你!”李二牛冷笑着说:“我早就看上你了,只不过我怕你爹那个愣头青跟我拼命,现在那个愣头青到阎王爷哪里报到去了,我怕什么!你不是一个人害怕吗?叔陪你说说话,解解闷,快活快活。”

屋里的麦花可能既害怕又无助,她呜呜地哭开了,哭得憨娃心里发凉发酸。李二牛随及又威吓着说:“你再不开门,我就到派出所告憨娃性侵少女,让他都身败名裂,让你嫁不了人!”麦花屋里静了一会儿,灯亮了。

憨娃隐约听见麦花的开门声。李二牛迫不及待地正要推门而入,猛听见院墙上有人大喊一声:“快来人啊!麦花家进贼了!”吓得李二牛拔腿就跑。

门开处,麦花也软瘫在地上……

第二天早上,麦花就出门了。又过了一段时间,麦花突然回到村里,告诉憨娃她到县城一家酒店当服务员了。憨娃怎么也闹不明白:麦花在村里不用种地,手里还有煤窑上给的十几万赔偿款,又不是没吃没花,到酒店当什么服务员?但他想不出什么挽留住麦花的话,只能在心里莫名奇妙的凄凉。

麦花走的时候,想见憨娃一面,可满村里找了遍,也没见憨娃的影子。路上麦花碰见了李二牛,想叉开路绕过李二牛,可李二牛却停住脚步仰着脸对麦花说:“别找了,憨娃上东梁去了。”

“憨娃大冷天的上东梁做啥?”麦花不解。

李二牛没回答,探口气摇着头背着手走了。

麦花怔了半天,突然想起了什么,拔腿就往东梁上跑去。

东梁上,憨娃披着破棉袄盘坐在地上,面对着麦花父亲的坟头,一边烧纸一边嚎啕哭诉:叔,今天是你的头七七祭日,麦花要进城打工不回来了,她托我给你烧点纸……叔你走了,麦花也走了……你要是活着麦花就不会走了……叔,我是真的舍不得让麦花离开呀!……

不远处的麦花听的真真切切,也听得泪水涟涟。她也想过去在父亲的坟头大哭一场,可实在无力再向前跨一步,她只觉得双腿一软,就跪在了地上,冲父亲的坟头深深的磕了三个头,捂着脸起身跑下了东梁,身后冷不防响起了撕碎人心的唢呐声……

麦花的走,没给村里人留下多少念想。“走就走吧,走了省得她勾引男人。”人们淡淡地说。日子该怎过还怎过,像从来就没有过麦花这个人一样。只有几个上了岁数的孤寡老人坐在一起时扯起来说:“麦花也栖惶,是个苦命的娃!”

“憨娃也是死心眼,人家麦花稀罕就先生活在一起,等年龄够了再结婚。都是没爹没妈的娃,俩个人怎也比一个人孤单单地过日好受。”

有时憨娃路过,听见老人们的话,就低头悄悄地走开。

麦花走后,憨娃经常坐在与麦花隔着的院墙上手里捏着唢呐也不吹,只是漠然地望着远处发呆。至于憨娃想什么,根本没人注意他,也不值得人去注意他。一个憨娃有啥值得注意,憨娃就是憨娃,村里从来没人看得起过他。

“憨娃,我家粪坑快溢了,你给掏掏吧。”

“憨娃,我家买下炭了,你给担回院里吧。”村里不少人家的脏活、累活照旧喊憨娃去做。

憨娃照旧不推辞,只是干起活来显得无精打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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