洁而精 一家味道蛮浓的饭店

2020-11-18 01:59沈嘉禄
食品与生活 2020年11期
关键词:青豆饭店上海

沈嘉禄

在文气与烟火气的缕缕交织中

在上海,从淮海中路往雁荡路弯进去,走两三百米就到了复兴公园的北门,在与南昌路交会的街角有一家知名度颇高的老饭店——洁而精。无论严寒酷暑,春花秋月,它一直静静地伫立着,无意间也成了复兴公园的“守夜人”。

不过,我更愿意将“洁而精”称为“一家味道蛮浓的饭店”。这基于两方面的考量,论及饭店,出品当然是首要评价指标,但是人文底蕴也是令食客近悦远来甚至为城市代言的资本。素来低调的“洁而精”,是具备这两项条件的。超过半个世纪以来,上海人一旦提起它,总是异口同声地点赞:“味道蛮浓。”

一家在江湖上见过百年风云的老饭店,必定会产生种种传说,“洁而精”的传说也让人津津乐道。它创建于1927年,最初开在麦赛尔蒂罗路(今兴安路),据说经营上海滩少见的云南菜肴,也因此有人说这家饭店的老板是小凤仙。还有一种说法是董竹君曾经接管过一段时间的“洁而精”,但我在她的自传《我的一个世纪》里没有看到可以佐证的雪泥鸿爪。

据知情人回忆,这家店直到1937年,叙事线索才比较清晰起来。此时由一个叫向德增的男人接手经营,并聘请海派川菜四大流派之一廖海澄嫡系传人吕正坤大厨主理厨政,以川帮菜肴和揚帮点心定下内中乾坤,将店名改为“洁而精川菜菜馆茶室”。1942年,“洁而精”在经营上遇到困难,无奈之下向老板将其租给一个福建人,于是菜肴出品呈现川闽两派兼容的格局。此时上海已经全面沦陷,但在商业上居然出现畸形繁华,大量的人流、物流与资金流纷纷涌来上海,“洁而精”也起死回生,暂栖这一带的资产阶级人士经常在此买醉浇愁。1945年抗战胜利,民众期待上海出现新气象,“洁而精”的经营权也被向德增收回,重拾川扬帮的旗号。

1956年,“洁而精”经历了公私合营大浪潮的淘洗,改名为“洁而精川菜馆”。简洁明了,具有新时代特征。

大国总理的一句话

1949年后,周恩来总理与上海老字号饭店在交集之际留下的几句话,一直在业内流传。在“梅龙镇”他说过:“梅龙镇的生意做不完。”在“老正兴”他问过:“到底哪家老正兴是正宗的?”还有一句话就是针对“洁而精”说的。

那是在热火朝天的1958年,周总理莅临南昌路科学会堂视察,中午时分,见参加活动的科学家和科技工作者纷纷外出找地方就餐,他便向身边的数学家苏步青询问:“科学会堂没有供大家用餐的地方?”苏步青也不清楚情况。20世纪50年代,会务安排还缺乏经验。

周总理对南昌路是不陌生的,国共会谈时的周公馆不就在附近的思南路吗,所以他想到了“洁而精”:“洁而精不是就在附近?我吃过那里的JI l菜,那是国共谈判以后我来上海,曾在寓所(即周公馆)请统战人士吃便饭,就由洁而精送来干煸牛肉丝,味道真好。让洁而精搬过来为科学家服务嘛!”

大国总理胸中酝酿着经国大计,又承载着具体的人文关怀,于是“洁而精”就从兴安路原址搬迁至科学会堂东侧的雁荡路82号现址。从此,科技、教育、文化、艺术及各界人士到科学会堂开会,饭点一到,说说笑笑走几步,就在“洁而精”坐定啦!“洁而精”的老师傅对我们说:当年费孝通、苏步青、谈家桢、吴湖帆、赵丹、黄宗英、白杨、张瑞芳等科技、文艺界名人都是这里的常客,刘海粟的寓所就在不远的复兴中路重庆南路交汇处,他来得更勤,有一次喝嗨了,欣然留下“其味无穷”的墨宝。

接下来的几十年里,不管是复兴公园的轻歌曼舞,还是淮海中路的时尚潮流,都不能改变“洁而精”作为一家国营饭店的本色形象,也不能动摇顾客对它的认同和评价。在计划经济时代,它承载着“发展经济、保障供给”的重大使命,兢兢业业地做好每一道羹菜,每一枚点心。市场经济大潮涌动,它仍不忘初心,牢牢把住质量关,锱铢必较地核算成本,给消费者最诚实的回报。我多次走过路过,都愿意推门而入,找个相对安静的位置坐下,打开菜谱,笃笃定定地点几道菜。这里的菜价总是比整个餐饮市场的平均水平低一些,与淮海中路所有商场里的餐厅相比,还要低一些。

也因此,许多中老年顾客将“洁而精”当作日常生活的第二餐室,老同学、老同事、老邻居、老朋友把酒言欢,这里就是首选的社交平台。为顺应时势,饭店引入了几道“吃惯了的”本帮菜,比如青鱼划水、鸡骨酱、松鼠鳜鱼、八宝辣酱、小葱肉皮、糯米扣肉等。

许多老顾客对服务员说:“请关照厨师,不要太辣噢!”在一家老牌川菜馆里,这种“无理要求”居然也得到了尊重。

晚霞中的两位老人

沪上知名作家马尚龙曾在他的散文集《上海女人》一书中写到了一对住在南昌路上海别墅的老夫妻。丈夫李九皋曾担任过电台的英语播音员,太太陈素仁是上海滩的第一批女飞行员,也是他节目的忠实听众。从遗存的老照片看,彼时的陈小姐端庄秀美,一看就是老上海大家闺秀的典型容貌。李先生在20世纪50年代去北京外贸学院任教,从此夫妻分居20年,南雨北雪,日日牵挂,南甜北咸,夜夜相思。海晏河清之际,李先生重回浦江,江鸥竞飞,梅开二度。两人感情弥笃,对生活、对生命也有了更高一层的理解。李先生退休后在不少地方发挥余热,老当益壮,精神抖擞。每天晚霞初升,染红了树梢,老夫妻从弄堂里走出来,如初恋情人一般手挽手地穿过马路走进“洁而精”,在服务员特意留好的那张小方桌前坐下,点几道菜,谈谈吃吃,享受着夕阳红的灿烂时光。20多年如一日,天天上演“金色池塘”的剧情。

一个“规定动作”能坚持数十年风雨无阻,要么出于坚定的信仰,要么出于忠贞的爱情。这对老夫妻的爱情,真可与钻石一样晶莹剔透并流传恒久了。2013年,这对老夫妻将一张张积起来的1600张点菜单据郑重其事地送给了“洁而精”。

这些单据如果还在“洁而精”的话,我希望能陈列在爱情博物馆里。

我与太太交往的时候,也去“洁而精”吃过饭,但还没听说过那个情意浓浓的故事,倒是对回锅肉和麻婆豆腐印象颇佳。前年,上海老房子俱乐部在那里摆了几桌,我吃到了久违的青豆泥,在质地、味道上略有欠缺,我不甘心,希望重新来过。1990年秋天,我吃过吕正坤大师亲自炒的青豆泥,执匙初尝的惊艳,被我收藏在心里。

跟着大师品美食

前些天,我约了三五知己去“洁而精”吃饭,特意点了几道看家菜。千煸牛肉丝是他家招牌菜,牛肉以45°角切丝,筷子一般粗细,无需拍粉上浆,煸炒到位,投料准足,小煸小炒,一锅成菜。咸、鲜、香、甜、酸、辣六味俱全,口感上脆松嚼劲兼顾,体现了厨师的扎实功力。据说上海滩女强人董竹君当年在宁海西路创建“锦江餐室”时,干煸牛肉丝也是看家菜,老上海吃了都说好。

生爆鳝背是我点的,服务员端上来一看,我就觉得厨师花了功夫。上浆挂糊,两次过油,炸至鳝片挺起成型后捞出,再用蒜泥、葱花、姜末、豆瓣酱煸炒出红油,锅内复投鳝背片略炒,放入酒、糖、味精、花椒粉等,炒至入味。此菜色呈浅褐,外脆里酥,小酸小辣,卤汁紧包,滋味鲜美,吃到最后一块,盘底不见卤汁,只有一点点明亮的浮油。

麻婆豆腐是川菜馆子的标配,也是“洁而精”长销不衰的看家菜,只卖28元。现在许多饭店为了提升档次,好用龙虾加持,价格不由分说地开到1000多元,吃的人居然前赴后继。麻婆豆腐烧龙虾,看上去高大上,但论味道,真是对不起龙虾也对不起豆腐,两头不讨好。我们点的这道麻婆豆腐还是旧时模样,“麻、辣、烫、香、酥、嫩、鲜、活”八字,差不多都做到了。特别是一个“烫”字,真是一口吞下,在咽喉要道里颤动不止,欲罷不能,犹如初吻。再要一小碗饭拌来吃,打耳光也不肯放。店经理王新瑜先生告诉我,当年吴湖帆最爱吃这道家常菜。

鱼香肉丝也是平民的恩物。20世纪20年代在上海滩一炮打响后,再反哺到川菜的大本营成都。我在四川吃到的鱼香肉丝都没有上海川菜馆做得好。海派文化就是这样,海纳百川,追求卓越。外来的东西落地生根后可以做到极致。鱼香肉丝可单纯下酒,也可夹饼吃,做面浇头也是绝配,一点也不比清炒鳝糊差。

这次品尝到的青豆泥太好了,不枯不泻,碧绿生青,执匙一尝,甜度适中,质感细腻,这才是我在30年前尝过的味道。青豆泥有100年的历史,素为考验厨师火功的名品,如今已不常见。“洁而精”则代代相传,大炒特炒,功莫大焉!选豆,浸泡,加碱煮酥,筛网过滤,去除豆壳,装袋沥干,小锅翻炒,加糖点盐,忽大忽小的火候掌控……真正做到了“三不黏”:不黏盘子、不黏调羹、不黏牙齿。难怪当年性格刚烈的赵丹居然也喜欢这道扬帮甜菜。有些饭店的青豆泥炒得不到位,坍在盆子里就像一摊混杂了青苔的烂泥,厨师只好再浇上一罐椰奶藏拙,美其名曰:“椰香青豆泥”,骗骗外行人而已。“洁而精”青豆泥是一砣砣堆起来的,色泽悦目,质感饱满,我也不管血糖已高,毫无节制地连挖三勺。

以前按行业标准应该加猪油炒的,但是现在许多人一见猪油就怕,所以只好用素油炒了。我还向吕正坤再传弟子、国家级烹饪大师、富丽华集团公司副总经理童纯正先生建议:青豆泥上桌前,可以撤一些坚果,比如松仁、腰果碎、巴旦木碎,甚至炸至松脆的茉莉花瓣,可以增加口感与香气。童大厨眼睛一亮,认为值得一试。

酒足饭饱,我们走出“洁而精”,无意识地向马路斜对面的上海别墅看了一眼,正好有一对情侣手挽手地穿过马路,向“洁而精”款款走来。他们仿佛就是李九皋、陈素仁夫妇的年轻时,阳光如玫瑰花瓣一般洒在他们的身上。

但愿天下最最美丽的爱情故事,有无穷无尽的续集,而且更加动人缠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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