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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0-11-19 11:05彝族
香格里拉 2020年3期
关键词:莎拉丹丹二哥

吕 翼(彝族)

生命的拐点就这样突然出现,眼下的境况仿佛是进入炼狱的前奏。我晓得它会来,但不晓得它会这样迅猛,仿佛一把锋利无比的刀具,风还没到,人头早就离开身体,令人猝不及防。

天气闷,云沉,黏稠的空气老让人难受。位于江边的温城,似乎越来越不让人喜欢。尚爱社区万头攒动,热闹得不行。老的小的、高的矮的、胖的瘦的、男的女的,穿西装打领带的、穿长裙戴耳环项链的,都来了。他们是来参加这里的万家宴的。据后来的新闻报道说,这一天共计四万多家庭十万以上的人前来聚会。这大街小巷里,全是人的河流。河流里漂浮着无数的头颅。头颅上嵌着无数欲望的眼睛,堆满了无数的笑,挂着各种各样的嘴。这些嘴有大有小,有厚有薄,有烈焰红唇,有樱桃小口,还有长着胡须的厚唇大嘴。这些嘴连着喉,连着肠胃,通向更为隐秘的地方,深不可测。要让这些嘴满足还真不容易,远远超过传说中的貔貅。貔貅只吃不屙,而人的嘴吃下去,再多,第二天就不见了。所以你永远也不可能让它满足。这些年,我在这地方混久了,我太清楚。我知道这些嘴喜欢啥,知道如何满足它们。否则,我一个马腹村那样的山旮旯里来的穷光蛋,要在这里立足,骗鬼。

在这样的人海中,我们一家三口,肯定是少不了的。近些年,我们也不只一年参加过。出门前,我躲在卫生间里,给满身的疮疖擦药。这好几百块一支的、却只有指头尖那么大的日本进口药膏,只有暂时止痒的作用。不同药效的此类药膏,换着擦了几年,并没有明显的效果。柜子放有父亲从遥远的乌蒙大山深处的马腹村寄来的草药酒,擦了两次,我就扔在了杂物间的墙角。原因是父亲要求我少吃肉,不要吃腥辣,更沾不得野味。这于我,哪能做到,除非把我的嘴缝起来。人活一世,吃穿二字嘛!再就是那东西味重,担心在生意场中被朋友嗅到,遭人嫌弃。我穿上深蓝色鄂尔多斯羊毛西装,脖子上扎了大红领带,脚上穿了崭新黑亮的皮鞋,左腕上还戴了一块豪雅手表。老婆莎拉在卧室里打扮得更精细,看我的样子,边小心地涂唇膏,边说:“这还差不多,之前看你,老像是打狗队的。”收拾妥当,和莎拉一起,一左一右,牵着女儿丹丹出门了。丹丹昨天生日,刚满十岁。出门前,她将昨天给她买的大蛋糕搬到她的房间。“怕外面有老鼠。”丹丹说。丹丹是小学三年级的学生,不穿名贵,干净得体就行。她也从来不向我们要过衣服,哪怕是一双袜子。当然,绘画书除外,每次看到不同的绘画书,她会像蜜蜂见到花蕊一样,钻进去就出不来。当妈的莎拉不一样,穿得异常的高贵和时尚,为了这一天,她三天前一直穿梭于温城数家高档的服装专卖店。就是项链、手镯这样的饰物,也翻箱倒柜,拣颜色、挑形状,比对大小,作了精心准备。

今天老感觉不对劲,右眼皮跳,下楼时踩空,差点崴了脚。昨夜梦里乱七八糟,自己居然是一只穿山甲,笨笨的,死命往土洞里钻,不料却有人拽着尾巴,野蛮地将我拖了出来。我大叫一声,醒来时是全身冷汗,原来自己钻的是被子。醒来电话铃就老是响,催命似的。号码显示很陌生,见我不接,另外的又响。近来,陌生电话一般我都不接。不仅是陌生的不接,就是存有名字的某些朋友,我都没有接。年底了,找我要钱的人可不少。早在半月前,他们就开始找我,电话天天打,时时打,短信、微信铺天盖地。先还算客气,后来话就很难听,甚至有人试图要动手。更有甚者,老家有人找到远在数千公里外的我的老家,逼我父母,让他们催我还钱。那些要钱的人也是马腹村人,早年我贩卖野物走上路了,看我能过好日子了,来投奔我的。过了段时间,他们找到钱,日子过得光鲜了,便把多余的钱都给我,再由我来转贾二哥,贾二哥给银行五倍以上的利息。贾二哥在融资,做更大的生意,需要更多的钱。这帮喽啰自然个个高兴,每人只要存上十万,每月得到的钱,就比一个人去工地扛水泥、抹墙灰来的多。钱就是这样,一层一层塞进去,一层一层往里装。最后谁是大哥,谁在掌舵,我根本就不清楚了。那些成捆的钱,变成银行给的一张存单,再就手机里的一条短信,再什么也没有。过后才明白,一觉醒来,辛辛苦苦挣来的血汗钱,变成了一个虚无缥缈的梦,很可怕。去年。温城甚至全国范围的金融系统突出奇招,非正道上的经济运行脖子,被捏住了。半年前扫黑除恶,上上下下干得很凶,融资信贷便进入了死胡同。贾二哥前后受敌,钱一时弄不回来,本钱不在,利息自然就没有了。贾二哥已经一年多没有给我利息了,我拿空气给他们?经我手的钱,至少在五百万以上,我拿命来抵呀!我个人的就有近百万的钱在里面。因为政府支持讨薪,这些人仗势,便得理不饶人。一个月前,骂人的话就已经有了。甚至,前些天就有人扬言要扛着行李来我家里住。脑壳皮疼呐!我每走几步,都得环顾四周,看是否有人盯梢,或者埋伏,突然冲出来在我脑袋上砸两锤子,那可不是好事。

社区里挤来挤去的人,都是以家庭为单位的,老照顾小,大牵着小,往最热闹的地方挤。往下看,那一双双脚,比老家乌蒙山区原始森林里的树桩还密实。往上看,一个个脸笑得像是电脑里的拼图。这个由政府搭台、企业唱戏的大型活动,已经办了整整20年。从百家宴、千家宴到万家宴,场面越做越大,实力越做越强。一家一道菜,从最初的五十多道菜,到创吉尼斯世界纪录的八千多道菜,再到今天的上万道菜,真令人目不暇接,垂涎欲滴。操办的人真是高手,这是啥天才?真是厉害。每到腊月的这几天,我们老家都会停下农活,杀猪过年,会把亲戚朋友邀请来吃上一顿肉喝上一台酒,但也就那么三五桌人,哪有这阵仗。这阵仗真是举世无双。这个活动,我必须得来捧捧场。我一个山旮旯里穷人家的穷娃儿,当年身无分文、破衣烂裤逃难于此,能有一席之地,真得感谢他们,特别要感谢贾二哥。

万家宴的内容,比去年又上一个台阶,仪式感很强,活动内容不少呢!有社区领导讲话,有文艺演出,有厨艺比赛,有书法家赠送现写的春联。我非常荣幸,被作为嘉宾,安排到台上,站在贾二哥的旁边。参加完万家宴的仪式,在丹丹的生拉活扯下,我们领着她,看了一会画家们现场画鱼,便离开了。贾二哥邀请我们近二十个和他业务上有联系的朋友,到海鲜市场品质最高一家酒楼去小坐。这是少有的殊荣。所谓小坐,是一种谦虚的说法,目的是邀请大家聚会,吃顿饭,联络一下感情。有项目的,可以立即沟通。有问题的,当即可以商量。不相识的,借此就可以认识。缘分到了,还会成为朋友。吃是其次,坐才是主要的。

宴会前一个小时,我开着车,一家三口到了指定的酒店。刚下车,女儿丹丹就拽着我的手,要出去走走。原因是她刚才在车上,看到车窗外有一街的动物。女儿对啥都好奇,这当然好,平日里很难有时间陪她,这会儿走走也不错。莎拉呢,她喜欢打麻将,自个儿就随着其他女眷,钻到早就预定好的包间里面。拐过两个街口,我们就走进了丹丹刚才看到的那个偌大的街市。我告诉丹丹,这就是大名鼎鼎的海鲜市场,非常有名,偶尔我们还能看到蓝眼睛、黄头发的外国人。这里面不仅仅有海鲜,还有各种各样的活禽、野味,数不胜数,让人眼花缭乱。丹丹见到这些动物,惊奇,欣喜,惊叹,这是她非常少见的开心。孔雀、大雁、斑鸠、狐狸、猴子、浣熊……再往前走,还有穿山甲、果子狸、菜花蛇、蝙蝠、蜈蚣、蝎子……这些动物之繁多,比动物园更甚之。我不是动物学家,没法给她从动物的界、门、目、科那些方面讲。我只能讲我的生活经验。讲它们的动作、声音、颜色,讲它们什么时候睡觉,什么时候出门找吃的。说到它们的叫声,我还鼓着眼,噘着嘴,叫上两声。这些生活经验,都是小时候在老家马腹村积累的。那原始、偏僻、高寒而且贫穷的地方,野生动物最多。以我的切身体会,我讲得肯定生动。丹丹一边看,一边听,很入迷。

丹丹说:“爸爸,你最懂动物了,你应该到动物园里工作,当讲解叔叔。”

是我,我很懂这些动物,特别是野生的。但我没让丹丹晓得实情,在女儿面前,我永远都是谦谦君子。

“爸爸,孔雀怎么不飞起来?”

“这只小猴子怎么一脸的委屈?”

“浣熊也太脏了,和书上的比,并不可爱。”

孩子的视界和大人是不一样的。犹豫了一下,我告诉她,这些动物,是用来吃的,不是用来看的,肯定就不好看啦!比如妈妈,是用来看的,就得好好打扮一下。爸爸呢,是用来干活的,难看一点也没有问题。丹丹脸上的笑消失了,原来的开心没有了。丹丹睁着惊恐的眼睛,紧紧攥住我的手,小小的掌心里出了汗。这些年,我从没有告诉她我所从事的职业,看来是对的。但她是不是感觉到了,我不得而知。

前边这个门店,卖的全是穿山甲。现在关在笼子里的,就有五六只,这些都是我通过下线,从西南那边弄来的。乐观地说,大年三十前,肯定会卖得一个不剩。我喜欢它们,那嘴那脸,那鳞甲,那身体的每一部分,含金量都很高。但穿山甲不好看,那模样让初见的人会心生恐怖。丹丹躲在我的背后,好奇却又不敢靠近。面前的笼子里,是两只黄麂。一大一小。黄麂毛皮金黄,很炫目。四脚修长,典型的美腿。但它并不站立,却侧卧在笼子里,相互偎依。见我们走近,全身不停地抖动。黄麂是有名的胆小鬼,接触过它的人,都是知道的。

“好可爱呢,可是,”丹丹淡淡的开心瞬间消失,“爸爸,它们怎么不站起来?”

黄麂的弹跳力极强,即便是乱石深壑,要翻跨也不是难事。但眼下的几根铁棍焊接的笼子,就将它囚住,无法挣脱。事实上,即使将它放出来,它依然跑不掉。因为入笼前,店主已将它的脚筋剔断,以防它逃跑。我停顿了一下,还是觉得有必要将这事告诉她。丹丹正在长大,她需要知道一些真相,书本之外的。

“黄麂站起来应该很帅气的。可是……”丹丹说完,蹲在地上就哭了,瘦小的背,激烈地战栗。她这几天正在看一本叫做《白鹿》的书。看那书的过程中,她不止一次放下书,站在窗户边抹眼泪。她告诉我,那个叫作刘虎的叔叔,谱写的是一只鹿的命运四重奏。读这本书,她懂得了很多。

嘿,命运,我的命运,恐怕比书里更精彩。我告诉她,学会承受,才会长大,也才能站起来。好说歹说,她总算站了起来。往下的动物,她就没有再看下去的意思。

回到酒店,贾二哥正好领着一行人来到大堂。贾二哥个高,腰粗,额头光亮,气宇轩昂,不怒自威。我一见他,连忙弯腰,点头,微笑。见我来,贾二哥大手将我一攥,要我一起去厨房。“这个厨师不错,此前在五星级酒店,专门给一个省部级领导做私厨。最近那边情况不妙,他就到我这里暂避一下。”贾二哥人脉广,常有奇招,这我知道。丹丹想去找妈妈,我没有放手。这时候的莎拉,肯定在麻将桌上又是幺鸡又是发财的,哪有时间照顾丹丹。我想,小女孩嘛,领略一下厨艺也是好事。“也许会给你惊喜。对画画有帮助。”我说。我们一起到了厨房,又胖又白的中年厨师见我们来,便从笼子里抓出一只穿山甲,让我们看。这只穿山甲嘴唇细长,脑颅特别大,像圆锥一样,全身的鳞片呈棕褐色。穿山甲发现厨师的手伸进笼子里的一瞬间,立即将身蜷缩成一个圆状。那是穿山甲保护自己的本领。在山野,穿山甲遇上了敌人,不会逃跑,更不会反抗,而是将身子紧缩起来,用坚硬的鳞甲来保护自己。老实说,它那本领,对付狼虎没有问题,狼虎的尖牙利齿,啃不动、咬不坏那硬甲,相反还硌了牙;对付毒蛇没有问题,再毒的汁液都沁不进它的身体,硬甲是百毒不侵。但是对付不了人,人比毒蛇更厉害,比禽兽更能下手。现在,厨师甩开两只膀子,却将它拉不直,弄不开。厨师反身从案板上拾起刀来,白光一闪,便插进了它的鳞甲里。但它还是一动不动。还是弄不开。“我操!第一次遇上这情况。”厨师不好意思地说。“让专家来吧!”贾二哥像是在下一盘棋,微笑着朝我看。贾二哥的活,我就得接招,我像一个卒子,得往前拱上那么三两步。我把外衣脱了,递在丹丹手里,走了过去。我将穿山甲举起来,蛮沉的。我使足力气,往地上猛摔。小时常扛木头,搬石块,调教不听话的牛马,和小伙伴们摔跤,臂上的力气不算少。但那穿山甲蜷缩得太紧,我连摔了四五下,根本就没有用。虽然我和这类野物打交道多年,但要它的命,老实说,还是第一次。我越摔得重,它缩得越紧。这么多人看着,我脸上也挂不住了,干脆用钝刀,逆向剐它身上的鳞。老实说,对付这样一个生灵,我的心也是跳的,手也是抖的。但它的不配合,甚至是沉默的、固执的对抗,让我颜面尽丢。我恼羞成怒,手上的力量就更足了。要知道,钝刀去鳞,无异于生剥人的指甲。果然,穿山甲小心地将头伸出来,眼睛一睁,看了一眼,它那一看,也许是哀求,也许是绝望,也许是看一看,什么人会这样干。末了,又将头缩回去,将身体蜷缩得更紧。背后的丹丹抓住我的裤子,“爸爸……”麻烦,这一阵我居然忘记了有丹丹在身边。我估计她是看不下去了。这孩子,就是胆小,以后长大了,真不知怎样面对人世。见我没有撒手,丹丹将我的衣服往木凳上一扔,跑了。这下,是贾二哥脸上挂不住了,他瞅了一眼我:“你的真功夫呢?”经我手的这种货,不说上千,随便几百是有的,可从没有遇到过这么不配合的角色。我不能不动手,不能不将这事再弄下去。贾二哥是我们一家的恩人,丹丹不知道,要怎么对待一个恩人。眼下,别说是杀一只穿山甲,就是更为残忍的事,我也必须得做。我咬咬牙,点燃煤气枪,开到最大,把噼啪燃烧的火焰直射在穿山甲身上。穿山甲的鳞甲在蓝光中嗞嗞燃烧,散发出强烈的臭味。穿山甲黑葡萄一样的眼睛睁开,身体略微松驰。意外出现!在它裹得紧紧的怀里,一个半透明的小穿山甲探出头来,一双清澈的小眼睛看着大家。“啊!”一行人吓得尖叫。我扔下煤气枪,哈哈大笑:“二哥,这叫代代相传呢!这种情况极为罕见,是财源不断的预兆!”贾二哥勉强笑了一下:“好!好!托兄弟的福!”

这只穿山甲,是我近年来弄到最大的货,前几天我送给贾二哥,让他大年三十享用。想不到他仗义疏财,提前拿出来让我们分享了。这样的好兄长,真会待人。大家依次入席。酒入喉,我才知道这是茅台,而且是很有些年份的那种。贾二哥之前没有亮出外包装,还是为他人考虑。因为桌上坐的,还有几位身份不明的官员。他们衣冠楚楚,不言自威。服务员用非常精致的小碗盛来了福寿汤,每人一份,端到每位客人的面前。这样的菜品,从色、香、味、形来说,当是世间极品。这时,我背上的疮疖突然发痒,好像是在提醒我要受到的惩罚。不吃,真的可惜。要是吃了,我身上的疮疖,肯定会进一步恶化,对我不依不饶,三五个月也治不下来。看我不动勺子,旁边亭亭玉立的服务员微笑着,轻抬玉手,向我作出喝汤的邀请。而隔着三个座位的贾二哥,似乎特别注意到了,光亮的头朝我点了点。我抿抿嘴,暗地里下了决心,端起碗来,果断地喝了起来。这是我有生以来第一次吃这么好的菜品。我把最后一勺汤含了好一阵,让味蕾充分感受。慢慢下咽之后,留在口腔里的,是一股动物骨肉的腥味,还有若干复杂的香料味。咂咂嘴,我突然想起莎拉和丹丹。作为家眷,她们被安排在另一个包间。丹丹可是第一次遇上,我不知道这个拣嘴的孩子,是不是喜欢。她一直那么瘦弱,她应该汲取更多的营养,才能长得健康一些,才能应付眼下繁重无比的学习任务。人们开始互相敬酒。给贾二哥敬酒的人,是排着队去的,包括那几位官员。有酒有菜,气氛渐次活跃,官员们矜持的脸上也开始舒朗起来。该到我敬他酒了,走过去,弯着腰敬他。贾二哥很爽朗地站起来,一口干了:“来年吉祥!”这些年来,我之所以在这个市场里有一席之地,多亏贾二哥。十多年前,我刚到这里时,没吃没穿,流落街头,不仅屁股脏,脸也脏,乞丐一般。我还清楚地记得,那天,我在海鲜市场的一角,坐在一笼子摇头晃脑、不知死期的猴子旁边打盹。就给一个光头的胖子看见。他拾起一根挑蛇的木棍弄醒我,要我滚开。我在没有吃喝的梦里醒来,站起来,朝他客气地说对不起,要走。“站住!”他说。听我口音,他知道我是西南一带的货,便将我收留了。给吃,给穿,给住的地方,还给活干。几年后,他给我介绍了莎拉。尽管莎拉不是那么的情愿,最后还是嫁给了我。一次,贾二哥出差回来,和贾二嫂闹了矛盾,原因是贾二嫂在他的包里发现半瓶壮阳药。为融化他们之间的冰冷,我和莎拉商量了,请他们一家吃饭。贾二哥喝高了,一手端着酒杯,一手搭住我的肩膀:“乌斯都,我们是兄弟不是?”当然是弟兄,是情同骨肉的那种啊!我说。“我们是好朋友,好兄弟,我们是手背和手心,我们情同手足。我的,就是你的!你的,也是我的!”我点了点头。贾二哥朝桌子的另一边看了看,那边坐着满脸冷傲的贾二嫂,还有刚到卫生间补妆回来的莎拉。贾二哥说:“我们的衣服可以换着穿,我们的车子可以换着开。我的钱,你需要,拿去用就是。老婆呢,也一样嘛!兄弟如手足,女人如衣服嘛!哈哈……”贾二哥将手中的酒杯一扔,居然又跳又唱。那是贾二哥非常放肆的一次,也是唯一的一次。此后,他再也没有这样过。但每次喝酒,我就会想起这事,心里满不是滋味的。后来,我也曾趁莎拉心情不错的时候,委婉地要她少与贾二哥来往。“他的内心比江底还深,我们摸不透。”我说。可莎拉的理解却不一样。莎拉说:“贾二哥桩子稳,能量大,有的事你扛不住,但他行。”

“老家那边带了些野生天麻,还在路上。过天我让莎拉给二哥送来。”我低声说。

贾二哥摆摆手,表示不用客气。又有人端着满杯候在旁边,要给他敬酒。我识趣,尽快退出。背部突然恶痒起来,弄得我手足无措。话多惹是非,贪吃得疾病。麻烦,今天贪嘴,瞬间遭到报应。我得擦擦止痒膏药,否则恐怕难以支撑到晚宴结束。我的包先前交给莎拉保管着的,我得去找她。

我放下酒杯,走到隔壁女眷们所在的包间。这里的热闹更是非凡,女人们个个都像是品牌店里的模特儿,珠光宝气,令人目不暇接。耳环、项链、戒指、手镯,还有上衣、裙子、鞋子,甚至发式和所纹的眉、所用的唇膏,都各有特点,决不重复,品质不俗。莎拉那眉那眼,有点像略微过气的演员。她在这帮女人中间还不算差,年龄不是太大,个子也算适中。这还真得感谢贾二哥的眼力和对我的关照。贾二嫂的年龄更大些,是贾二哥的原配。要知道,温城这个流金淌银的地方,青春年少的女人肯定不少,追求美好生活的女人肯定不少,能使出各种手段的女人肯定不少。贾二哥能和原配生活到现在,了不起。这一点,更是圈内兄弟们所景仰的。女人们都在争先恐后地说话,举手抬足都十分夸张,都在努力引起别人的关注。这些嘛,都是女人的作派,也是男人们最喜欢的。当然,核心还是坐在主位上的贾二嫂。贾二嫂的背景,据说很复杂,没有人能说清楚。现在我顾不得这些了。我需要的是止痒的药膏。

丹丹座位是空的,座位前的碗是干净的,筷子动都没有动过。

“丹丹呢?”我的手揣在裤兜里,暗暗摁了一下痒处。

“她说不想吃,出去了。估计是去大厅里看动物了吧。”莎拉端着高脚的红酒杯,“我们俩一起去敬敬贾二嫂。”

自我认识她们以来,就感觉到贾二嫂对莎拉并不敢冒。两个女人表面很好,暗地里却在不断较量,盐咸醋酸的事,从来就没少过。但这些都在暗处,明里她们可是亲若姐妹。她们都各有能耐,都能够清楚地认识到自己的位置,特别能把握婚姻和家庭的大局。我不能知道太多。就像贾二哥,当面背后,从来不谈女人们的是非,也不会无端指责一个生意上的兄弟。

敬了酒,听了几句贾二嫂含沙射影的嘲讽后,我笑了笑退了出来。酒店里的大厅里,有很多鱼缸,各种各样的海洋生物在懒懒地浮游。从它们的表情上看,亡命之痛,它们肯定就没有体会过,也不可能想到。当然,作为这样一种等级的生物,它们根本就没有能力知晓末路在即。大厅里灯光迷离,人影散乱,各种各样的人也如那些鱼虾蟹贝,往来穿梭。丹丹根本就没在。我掏出电话,打丹丹的手表电话,没接,再打,还是没接。我急了,冲出酒店,朝海鲜市场的方向跑去。我估计,她放不下的,是那些野生动物。

就在这时,几个男人朝我冲来:

“抓住他!”

定睛一看,几个人都是我手下的伙计,几年前从马腹村来,就一直在给我忙这忙那。领头的是阿搏,精明,有胆量。我很淡定地朝他们走去,用马腹村的方言说:“阿搏老表,吃饭没有?”“吃个屁!给我们钱,我们才买得起米……”看他们袖口露出的斧头棍棒,我点点头,暗想不可轻视。马腹村有句老话说:猫儿虽大吞不下一张牛皮,蚂蚁虽小却能把牛皮噬掉。“不急不急……”我手往他们背后的街口指了指说,“是你们送来的货?”乘他们回头,我迅速调头,往回就跑。进酒店大厅,进电梯,往负一楼的地下车库跑,快到我的车边,却见两个人早在那里候着。“抓住他!”那些人见我来,都很兴奋,挥舞着手里黑乎乎的短刀长棍,朝我扑来。我转过身子,低首屈腰,专往车子中间窜。车库里灯光不是很亮,很快,那俩人便被我甩掉。我从最黑的一个出口钻出。打了个出租车,就往家里奔。进了小区,保安老王跑了过来,这个大巴山原始森林自然保护区过来打工的单身汉,心善,早年没少领丹丹在院子里看蚂蚁,看蝴蝶。有一次,他提出要认丹丹作干女儿。我和莎拉商量,她一口拒绝了,我也就一直没好回答他。老王走过来说:“有几个人找你,是你的老乡。”“在哪?”“在你单元门外。”果然,远远的,我看到单元门口,横横竖竖站着几个人,他们一边抽烟,一边东张西望。见我来,迅速朝我围来,一边喊:“抓住他!”“抓住他!”我折回头,在花园深处绕了几圈,将他们甩掉,往后门跑。老王给过我钥匙。出了小区,迅速打了出租车,往我办公的地点跑。虽然从事的是那些活物的交易,我还是专门在写字楼租了一个办公室,干干净净地打理出来,门外挂上牌子,室内两面墙上,分别挂了一幅马到成功的书法和一幅牡丹图,还弄了一柜子的书。有朋友来谈生意,对我都平添几分尊敬。但我刚下车,松了一口气,吹着口哨掏钥匙时,树荫下又窜出两个横眉怒目的人来。我就只好再逃。看来,今天来逼钱的人,不是一个,而是一帮。他们织成了一张网,只等着我这只麻雀往他们网里钻,有不达目的不罢休的气概。

这会儿,手机里一连串的短信发来。都是要钱的。其中有一条说:“我就是钻进牛屄里,也要把你抓出来。”“抓不到你,我就和你姓。”“欠债还钱,连这点都做不到,枉活人间!”这些狠话,太多。这是我一生所受的最大屈辱。近一年来,我曾以不同的方式,试图将存在贾二哥那里的钱撤回来。我晓得,要一下子全部拿回来,是不大可能的。先是说50%,再说30%,最后说10%。贾二哥都没有拒绝。贾二哥很爽朗地答应了。但说到最后,钱一分也没有到账。一月前,我去找朋友借过,眼下的朋友们,估计个个都吃过亏,攥着钱袋子,比命还紧。我找银行借贷,可现在银行对我这种又无抵押的外地人,哪会放贷。

时近腊月,打工的弟兄们都得回家过年,再给贾二哥说起,他哈哈大笑,拍着我的肩膀:“兄弟,没问题!”为此,我弄了一只最大的穿山甲送他。贾二哥又是哈哈哈大笑:“没问题,过完小年吧!”今天就是小年,可他还是没有要真正给钱的样子。

我窜进一家购物店,躲在货柜背后,把电话打给莎拉。电话一直响,她依然没有接。她和我一样,这几天,都有电话在骚扰,给我打不通,就会给她打。我们商量过,在贾二哥没有给我们钱之前,那些要账的电话,一个都不能接。陌生电话也不能接。这几天,缺钱的人,可都像疯狗一样,咬死人的可能都会有。也许,这时候,她正和那些女人喝得面红耳赤呢!想想,我就只好把电话打给贾二哥,让她给回电话。

我就得佩服贾二哥,对于我的处境,他一点都不意外,好像他早有意料。“兄弟,钱的事,不用急。”他的沉稳,让人意外。我暗想,他这样的人才,要是在战乱年代,一定就是个在百万军中取上将之头的将军。他刚挂电话,莎拉就给我回了过来。“尽快找到丹丹。不要回家,住酒店。那些人疯狗一样呢,怕做出出格的事来。”鸡饿不怕死,人穷不知羞。为了钱,绑架的事在温城没少发生。我说,“另外,给贾二哥说一下我们眼下的处境,请他给我们付上五十万……哪怕十万也行。再不给钱,怕要出人命了。”

莎拉没说行,也没说不行,鼻子里哼了两声。那头有人大声说话,甚至鼓起了掌、唱起了歌来。看来宴会还没有结束。莎拉没明确表态,但我晓得,如果她真要找贾二哥要钱,绝对成,便挂了电话。眼下我需要安静,需要停下来好好想一想。必要的时候,还需要重整旗鼓,东山再起。我身上还是痒,全身火燎一般的不舒服。我往哪里走呢?不行,还得找个地方藏起来。否则,我会被愤怒的人抓起来,掐我满身指痕,吐我满身唾沫,踩我满身脚印,把我的脸打瘪,把牙打掉,把腿折断。蹂躏够了,再将我撕成碎片,擂成肉渣。那样,我就从此身败名裂,从此在这个喧闹的世界消失,与各种欲望再无瓜葛。我可不愿意这样,我还得活,我还有很多事要做。我还不想把很多属于我的和即将属于我的东西放弃。我找了熟人的小宾馆,想住进来。此前,他没少给我买过野味。人熟,没用身份证,就扫扫脸,我就拿到了房卡。可就在我离开吧台,走了四五步时,第六感官告诉我有什么不对。我回过头,突然看到那宾馆的老板,一双眯斜眼,正看着我的背影打电话。见我回过头看他,一脸的怪异,有点猝不及防的样子。那一瞬间,我感觉到了他的不可靠。我朝他挥挥手,不动声色,进了电梯,先是上,再下,到地下车库,再步行上一层,逃出酒店。

我的逃离很曲折,至少遭遇到十次以上的围追堵截,要不是我有小时候在马腹村的悬崖峭壁上练就的腿脚功夫,四季不同的风光训练出的岩鹰一样机智的眼睛,恐怕早给他们捉住。这个过程中,我换过五种假发,三副眼镜,两件外衣。我在这个城市里生活了近十五年,骑三轮车给小卖部送过货,夜深人静时贴过牛皮癣广告,在火车站卖过地图,在五十层以上的高楼清洗过外墙……我对这里的街道、公园、地铁、公交,甚至各个站口,熟悉得像掌心里的纹路。因此,逃跑对于我来说,并不是件困难的事。

何况我也不是只逃跑过这一次。

甩脱那些人,我躲在一个已经遗弃了几年的烂尾楼里,靠墙坐下,长长地舒了一口气。这时,黑暗下来,我仿佛置身地狱。汗水湿透了衣服,疮疖的疼痒又在发作。因为汗水的沁渍,一下比一下痒疼。难受呐!我太需要药膏了,夫西地酸乳膏,或者地奈德软膏,都行。好像是海洛因一样难寻。摸摸裤兜,好极了,手机还在,开启,一大堆未接来电和短信,都是那些讨债的。我笑了一下,这些憨杂种。再看,哈,其中有两个电话是丹丹的!丹丹,我的小心肝!我连忙回拨过去,她没有接。再打,还是没接,一连打了五个之后,我泄气了。我打开她的手表电话的定位程序,看她的定位地址,是两个小时前在酒店的定位。我急了,拨通莎拉的电话,可她就老没接。这女人,也许让那几杯红酒给醉倒了。也许还在和那一桌品质如她一般的女人们攀比脸蛋、腰身和那一堆附属物品。也许……不多想了,想多了就要杀人的。

我把背紧贴在墙上,重重地搓,猛擦。墙砖粗糙,硌紧些舒服。这当然还不够,隔靴搔痒的难受我体会最深。我干脆把手伸进去,用力挠,不断地挠。那病毒很讨厌,长着数不清的细根,那些细根深深地扎进我的皮肤,扎进肉里,扎进血管里,扎进骨缝里。一松手,万千种痒痛又卷土重来。挠着很舒服,真恨不得十根手指甲扎进肉里,扎进血管里,扎进骨缝里,将那些乱麻一样的东西抠出来。

短暂地睡着后,我却又被什么东西撞醒。那是一个黎明,缝隙里透来的朝霞将破旧的烂砖破墙照得略有生气。我以为来临的是一如以往那种让我虽不开心但也不痛苦的日子。我以为一个噩梦之后,便可洗洗脸走出家门去承接那些难见阳光却很找钱的活。事实上不是。我醒来后发觉自己是在运动的,说准确点是在滚动。是在堆满破砖水泥团子的建筑垃圾上滚动。我全身生疼,那不是疮疖的痒疼,是生疼。我的头、四肢和背部都有生硬的东西,如雨点击来。睁开眼睛,一双又旧又破的皮鞋踩来,几乎将我的脸压瘪。

“你,你是,谁?”我呻吟着。

“是我。”回答我的是阿搏。阿搏收回脚,我身体上的雨点般的拳脚也停住了。我坐了起来,抹了抹鼻血,不想越抹越多。止不住,我便抓起泥土往破烂的脸上掩。小时候在马腹村,没少受伤,就用这个来解决问题,知道泥土是世间最好的药。我的周围,站着几个手握各种武器的兄弟,估计刚才他们也没少下手。接着,就有人从我衣袋里掏走手机。

“杀人偿命,欠债还钱!你就能跑掉?”阿搏开始教训我。在这一点上,我在老家受到的教育可不少。父亲经常告诉我,很久以前,马腹村就有极严格的规定:打残手赔一头牛,打残脚赔一匹马,打瞎眼赔一锭银,打落牙赔一把刀。向上抛石头,要小心自己的头。我从不亏欠谁的。我结婚时,马腹村的亲友们每户给我寄来一百块钱的礼金,我回寄他们每户三百块钱的海鲜产品。阿搏前几年来找我时,也是空手空脚。我给他吃,给他穿,有一段时间甚至和我同睡一床,还给他从金沙江一带弄来野生动物的路径和办法。他露了马脚,被抓进派出所,要是我不及时协调,他可能现在还在监狱里。我欠他的钱,那是他通过我,交给贾二哥融资的。他和我一样,穷怕了,目的是让小钱变成大钱,想让自己由穷人变成富人,也想在温城这个地方买房买车,想让孩子上更好的学校。这些想法没错,但不通过正当渠道,肯定就出问题了。我现在这个样子,某种程度上说,也是他们所逼。因为钱,我由恩人变成了仇人。另外几个人挤过来,朝我吐唾沫。也还有人跃跃欲试,想再度打起来。我制止了他们,站起来:“别打我了,我给你们唱首歌。”

“别用温情来打动我……”

“这样,如果唱的好,就手下留情。如果我唱的不好,你们继续打。”

“你这样抠我吃我,我们已经恩断义绝。”阿搏说,“我母亲上月住院,没有钱,只好给农村信用社借贷。现在欠债都快二十万了。”

既然这样,我便无话可说。阿搏家穷,家里又屡遭不幸,他爹早年为救一只羊落崖而亡。母亲是肺心病,常年蹲在火塘边咳喘。一个妹妹不到18 岁就嫁到了江边的村子里,另一个妹妹外出打工,下落不明。这些我都清楚。

我还是想唱歌。前些年,不管是他被人欺负还不了手,还是莎拉夜不还家我心头难熬,我们都会找家歌厅,抱来两件啤酒,破声烂气地吼上一夜。那歌很发泄,我一直在内心感谢这个作者。

我扶墙站起,抬头看了又看厚重的云团缝隙里透出的一线阳光,吼了起来:

也许我上辈子丧尽天良,

才遇见你,还不完的账。

你是我八辈子轮回的伤,

不能愈合,却还在扩张。

我不要再想,

我要去流浪,

我要去那,有一条大河的地方,

让河水,洗净我的创伤,

让温暖,治疗我的悲伤。

……

还没有唱完,我早已泪流满面。我没有指桑骂槐,也没有要教训或者提醒阿搏的意思。早几年,我们随时都在唱这首歌。一难受就喝酒,一喝酒就唱它,一唱它就醉。然后抱在一起,哭得像狗。阿搏也应该感觉到了什么,当另外几个人的拳脚再次要落在我的身上时,他伸手拦住了。他们离开时,阿搏将手机扔在我的面前。

偌大的城市里似乎有些不安,也许它身体的某个部分,也生了让它难以忍受的疮疥。这是我的直觉。我在路边的一个房檐下小睡了一会,突然被惊醒。发现很多人在往城外的方向跑,而交通要道上,若干的车辆,只见往城外挤的,就没见往回走的。一个扛着大包的女人从前边跑来,又将从我身后跑去。我抓住问她:“美女。是怎么回事?”那女人一边甩开我一边说:“快跑!”“为啥要跑?”我想,不可能人人都如我一样,因负债而东躲西藏吧。“城里有瘟疫了!”怪事。有关瘟疫的故事,只有故事里才有过,只有父亲的经书里才会反复吟唱过,怎么一下了就有了?我扶起一个被破砖绊倒的老年男人,问了他同样的问题。他回答得很干脆:“这是要死人的。”关于城里有瘟疫的事得到了印证。我掐了掐脸,疼,这不是梦。我慌了神。如果真是这样,那我得把丹丹带走,还有莎拉。我迅速拨了丹丹的电话,关机。再拨莎拉电话,通的,但是没有接。我拦住一辆出租车,好说歹说,用手机二维码转了两千块钱给他,他才送我回家。我回到家,家门紧闭,怎么敲都没有一点声音。来到办公室,办公室的门锁也被换掉。打电话给莎拉和丹丹,依然没有人接。而贾二哥和贾二嫂,也不接我的电话。就是曾经有过交往的生意场中朋友,他们的电话都一致的无人接听。我变成了孤家寡人。在温城这个世界里,我最亲近的两个人,瞬间遥远而迷离。

不能再等,我决定回马腹村。可麻烦的确不少,机票没有了,我就找高铁票;高铁票没有了,我就找轮船票;轮船票没有了,我就找长途客车票;长途客车票没有了,我就找出租车。我的想法是,能走出一段算一段,能离开一点算一点。以前我的出行,都是阿搏给我安排的。别说机票,就是洗脸毛巾、修胡刀、充电器,全都会给我准备好。如果我不带上莎拉,他还会往我的包里塞些避孕套,或者壮阳药什么的。如果是更为私密的出行,一切准备工作,都是莎拉来完成。我不太熟悉,现在临时下载APP 来抢这些票,肯定就费劲。费劲没事,关键是白费劲。一票难求,我泄气了。而就在这时,两个满脸英俊的小伙子堵住我,轻而易举地将我的手机拿走。估计是我这样子吓倒了他们,连手机是否捆绑银行卡他们都没有问,就迅速离开。他们刚一转身,我就连忙往反方向奔逃。要是他们发觉我手机的价值,一定会折回来的。

没想到跑不了几步,又有人挡在我的面前。是阿搏。他比我年轻,如果动手,估计难以胜他。“没有钱。要命有一条。”我说。有钱能使鬼推磨,无钱便作推磨鬼。我已无奈,干脆闭上眼睛。

阿搏没有要我的钱,也没有要我的命。阿搏抓住我,给我口袋里塞了几张钱:“够路费了,你快走吧,我们的事,回老家再说。”他怕我死掉,或者失踪,这种想法还算高明。我知道,灾年给你肉吃的,不一定是富人,但一定是兄弟。但他给我钱,这肯定就羞辱了我。我果断地将手一挥,那些钱便随风飞舞。阿搏满脸失色,低头奔跑着,努力要全部拣回。我感觉到了自己的潇洒,开心一笑,大步离开。既然当年我可以身无分文地从几千里外的马腹村,来到温城。现在即使我身无分文,我也有能力溯流而上,回到故乡。

那年,我沿江而下,四处辗转,到了温城,在贾二哥的屋檐下,找到了吃饭的碗。眼下我沉疴积病,又溯流而上,是想在这人间活下来。一路上,我遇上不少视我为怪物、穷鬼的人,他们有的捂着口鼻惊恐逃离,有的视我为猛虎、强盗或流氓,试图以非常手段将我清除;还有数只恶狗,想在我破烂的大腿上再撕几个伤口。可想不到的是,我一转身,恐怖的面目倒将他们或者它们吓得屁滚尿流。当然,我也遇上如我父母一样慈祥的老人,一如丹丹一样纯洁的孩子,他们给过我煮熟的土豆、炒熟的花生和温热的茶水,给我指出更加节省时间的小路,甚至还让我在存放农具的工棚里躲避风雨,睡上一夜。

就有那么一个傍晚,我走到长江边的一片沙滩上。西斜的晚霞落在江面上,落在沙滩上,落在我的身上。在一个小小的水湾里,我脱掉满身的破烂,试探着走进水里。圆滑的鹅卵石硌到我的脚掌心,清澈无比的江水淹没了我的脚背,我的大腿,我的腰,我的胸口,甚至脖颈。这水多好啊,我小心地喝了一口,又喝了一口,前所未有的舒服弥漫了我的全身,甚至内心。泪水夺眶而出,我哭了。我一步一步地往江心走,往深处走,往河流汹涌的地方走。就那么一瞬间,三两只鸟从高处飞过。我知道,是野生大麻鳽,之前丹丹画过。我突然看到一个女孩的脸,满脸忧郁的脸。她突然叫我爸爸。我一惊,连忙往回凫游,汹涌扑来的波浪呛得我差点昏厥。

深夜,天地一团墨黑,我回到了马腹村。可以想象我当时的狼狈。衣服破烂,头发污长,脸色污脏,胡须杂乱,双目失神,还有满身疮疖致使的身心的不安。这么多年,我一直咬着牙赌咒发誓要衣锦还乡,荣归故里,让固执的父亲和看我笑话的村里人对我刮目相看。想不到事与愿违,我居然以这样一种方式回来,仿佛天报。我内心无限的矛盾和痛苦,任何一个男人都懂。“也许我上辈子丧尽天良,才遇见你,还不完的账……”泪水打湿了胡须蓬乱的脸。

马腹村在乌蒙大山的深处。站在高处,就能听到金沙江耕牛一样的喘息。路还是那样的路,哪里有个弯拐,哪里有个桥洞,哪里有悬崖,我都晓得。只是路上铺了水泥,走起路来,脚不再被稀泥陷住。村子里苞谷草、荞麦草堆上一段时间后,散发出久沤过的味道,这于我是非常的熟悉。我深深地吸了一口,不错,是年少时候的味道。

犹豫了无数次,我还是伸出了手,推了推曾经推过无数次的院门。“吱嘎”一声,院门在涩滞中推开。一个黑物闪电般扑来,将我摁倒。它的鼻子在我身上嗅了嗅,尖利的牙口瞬间将我的喉咙锁住。我叫喊,却说不出话。我挣扎,却手酸腿软。绝望中,我全身紧缩,伸出双手,想蒙住自己的脸,却摸到两只毛耸耸的利爪。天呐,我是不是逃脱了魔窟,又进了狼口?

院门上的白炽灯无声地亮了。一个披着披毡的老人,提着一把锄头,推开瓦屋的正门,走了出来。看那样子,像是来打狼。他打开手电筒,强烈的光线刺得我睁不开眼。他看了看我的脸,又看了看全身。他左看右看,上看下看,看得我全身发怵。他是我多年不见的父亲。

“唉!”父亲叹了口气,对那黑乎乎的东西说:“黑虎,回屋,别脏你的嘴。”

父亲的话像一股冷风,让我的心头发凉。黑虎是父亲养了十多年的看家狗。它记不得我了,不情愿地将我放开,狺狺叫了两声,回到爹的身边。

“爹!我是乌斯都。”我挣扎着站起来,回过头对黑物说,“黑虎,忘记我了?”

黑虎摇了摇尾巴,黑眼睛炯炯有神地盯着我,好像是在说,你这怂样,我怎么会记得?

我说:“爹,我冷。”

“哐啷”一声,父亲扔掉手里的锄头,往回就走。

我吓了一跳。蹒跚着跟去。正要跨进门槛,父亲果断地作出拒绝的手势,我只好停下来。掐指算来,已经整整15 年没有回家,父亲居然不让我进屋。父亲真的把我开除了。不听父言误行十片幽谷,不听母语错走五座山岭。我举起头,看看天空,天空像块不知用了多久的抹布,黑得不见一点星光。回头看院门,一阵寒风灌来,刮骨的疼。

“你不能进正屋的!有神灵在!”母亲一脸张皇地奔出来,将我拖回院子。大约她也知道是我回来了,从睡梦中爬起,不得不面对我这个忤逆的儿子。

马腹村每家每户的正堂屋的上方,都供有祖灵玛都。祖灵面前,不可有污脏的行为,也不可有污脏的物体,这是谁都不能侵犯的。一旦违反了,村里人都会来吐口水,一致决定要开除家族。不管活着或者死去,都无颜面对祖宗。

“先过入门仪式!”妈妈抱来木柴,放在地上点燃,火焰慢慢升高,照亮了院子的一部分,也照亮了母亲苍白的头发,和皱纹堆叠、惊慌失措的脸。母亲让我围着火堆,正绕三圈,正反绕三圈。我便正绕了三圈,反绕了三圈。小时候,我要是在外面与人打架或者发烧什么的,回到家里,父亲就认为我孽障附身,都是这样给我除孽的。

父亲大声喝道:“还不够!六六三十六圈!”

六六三十六圈是更重的除孽方式。我一只手捶打后腰,另一只手撑着腿,努力地走圈。我猜想我夜半三更的这个样子,肯定和鬼魅没有什么两样。父亲发话,我肯定得听。父亲端着一盆黑豆,我走一圈,他就撒三把,还一边念念有词。据说,这些黑豆会在父亲的咒语中化为神兵,与看不见的孽障搏斗。那些豆骤雨一样落在我的身上,我感觉有些舒服,仿佛身上的沉重,在不断地被打击中,缓缓消逝。仿佛虚弱的身体里,突然增添了雄兵无数,脚步也更有力些。父亲又吩咐母亲从屋里拿来几个浑圆的鹅卵石,小心地放进火中灼烧。父亲像是在屋里准备什么,过了一会儿,父亲出来了。他左手端一盛有柏枝叶和鲜绿松毛的木瓢,右手端一碗清水。母亲用火钳小心地将通红的鹅卵石拈出来,放到父亲的木瓢里时,父亲将清水一点点地往木瓢里倒,一边围着我转,一边念念有词。

也不知道转了多久,父亲喝令我停下来。父亲将木瓢里的东西倒在院门外,跺了三脚。父亲指了指离正屋20 米外的关牲口的厩,“第一间。”便回屋了。我知道,第一间是猪厩,往后一排是牛厩、马厩和羊厩。我没有资格进正屋,这是族规我不能逾越,我承认。但让我进猪厩,却是在我的意料之外。柴火渐渐燃尽,天空中偶尔落下几粒雪米,我双腿颤抖,上下牙猛磕。我站立不安,并未引起父亲的半点怜悯。倒是母亲,擦着眼泪,打开猪厩门,抱上些木柴进去,将火烧了起来。

“要过年,厩里的猪杀了好几天了。白日里,你爹将粪草全都铲干净的。你进去吧,先烤烤火。我给你做点吃的来。”

父亲是马腹村的毕摩,据说有未卜先知的本领。小时候我倒是见到过,谁家的马丢失了,谁家的孩子肚痛,院子失火了,村里人都要悄悄将父亲请去,看鸡卦,打木刻,烧羊胛骨看纹理,请他作法。每年春天干旱,秋天洪涝,庄稼没有收成,村里人都很焦虑,没有办法了,就要在节气里祭水、祭火、祭谷、祭天地日月。在这样的大型活动中,父亲是主角,每每遇上这样的年辰,父亲就会很辛苦。做这些父亲很小心的,他怕。他只应承村族人的请求,村外一概拒绝。有人来找,他就躲,躲不了,就说:“别听那些人传言,我不懂,我真的不懂。没进过学堂,睁眼瞎。书上那些蚂蚁脚迹,我看不下来。”后来日子好过了,风调雨顺,家家吃不完,穿得暖和,娃儿都有书读,生病能进医院,父亲就失业了。但失业的父亲每到农闲,都会在阳光下翻晒经书,整理祭器,有时还一个人嘟嘟咙咙念上半天。村里人都说:“吉萨老爹呀,家家不愁吃不愁穿,卫生所都修到村里了,䝚貀都下十八层地狱了,你还忙乎啥!快去领孙子吧!”父亲笑笑:“大江有底,灾祸无形。你们不懂,就别乱说。”

“一进腊月,就像是树上的麻雀,叫得歇不下来。先是让他告诉你,欠债要还钱。后来干脆要你爹赔。”母亲揉着眼泪,“儿呀,你到底在外面干了些啥?为啥会欠这么多钱?咋个会有恁多的苦坑?我们这样的人家,就是翻遍家族的谱碟,也没有人会干这样的事,你爹他能顺心吗?这么多钱,山上的树叶也没有这么多。就是还三代,也还不清呐!这个骂名,就是再洗三代,也洗不清呐……”

母亲从没有见到过那么多钱,她一生得到最多的钱,就是当年他们要到温城帮我带娃,无人照管,便一次卖了十只羊、一头牛、一匹马的所得。要给母亲讲清我这些年的事,我一时还难以表达清楚。对于母亲,我欠的实在是太多。据说,母亲当年挺着大肚子,还上山割荞。割甜荞时,我不吭气。割苦荞时,我却挣扎着钻出了母亲的肚皮。母亲的镰刀把还握在手里就昏死过去。她醒来时,却见到一匹狼,张着通红的大口,将尖牙利齿向我伸来。母亲一声尖叫,使出全身力气,将手里的镰刀砍过去。那只饿狼猝不及防,受了伤害,眯着一只流血的眼睛,惨叫着逃进丛林。为此,父亲也没少驱鬼祈福。自我出生以后,家里就一直穷,一直苦。后来我长大了,书读不下去了,爹就给我一匹马,让我以此为生。我哪里耐得住这种清苦,我没有去驮土豆荞麦,没有去搬砖抹墙,而是偷偷地捉野鸡、野兔到镇上去卖。可没多久,就被镇上林业派出所抓到,罚了我一笔钱。在派出所蹲了三天。爹找了人,把我保了出来。

“你跟我学学吧!马腹村几千年来留下的经咒,对你会有帮助的。”父亲说。可面对那些旧书散发出陈旧气息的书卷,我一点激情也没有。那些文字,像麋鹿一样在奔跑,像山鸡一样在飞翔,像野蛇一样蜿蜒……它们老在我眼前晃动。我坐不住了。在小饭店喝闷酒时,老板偷偷告诉我,穿山甲更值钱。要弄到穿山甲,对我来说是小菜一碟。在我们马腹村背后的山林里,这货还不少呢!我晓得它们啥时候觅食,啥时候打洞,啥时候生孩子。还知道它的肉啥时候最肥美。但是没多久,我再一次被拘进了派出所。接着被判了一年零六个月。出狱后,爹不理我了。甚至不让我进那屋子。我四处流浪,到处打短工。我从金沙江,就是长江的上游,顺流而下。我走过路,骑过马,坐过船和大货车,阴错阳差来到了温城,认识了贾二哥,娶上了莎拉,生了丹丹,还买了一套二手房。

记得那个时候我好开心,我总算过上了自己想要的生活。我曾回过家一次,那次我是预备去接阿爹和妈妈来住一阵子。他们活了大半辈子,从没到过大地方。偶尔会到镇上赶集,连县城都很少去过。温城这种在全国、全世界都有一席之地的地方,就想都没有想过。我是想接他们去,看看长江大桥、黄鹤楼、宝通禅寺,还有动物园什么的。父亲根本就不理我,嘴皮说破了,他都不吭一声。当然母亲也就不跟我走了。村子里几个读书没长劲的小伙子,听说我回来了,跑来听我讲外面的稀奇。再后来,莎拉怀上丹丹,要生了,我好说歹说,父亲和母亲同意来帮我领孩子。刚到的那天,父亲就从他大大的旅行包里小心地掏出一大堆东西来,有发黄的经书,有羊皮鼓、锣、铙、镲等,甚至还有竹编的鬼符。晚上,父亲摆开架势,要为即将出世的孙子祈福。还说要请来克坡、尔匝、技尔、枯兹、固斐和者尔几位神灵,为我们消灾。按照马腹村人的说法,每个人身上都附有这几位神,它们分别主宰着命运、决定家庭的吉祥、注定一个人的贫富、幸福、生育和温饱。此前在马腹村,我对这些一点都不感兴趣。经过些磨难之后,我可以接受这些东西了。殊不知莎拉看到的第一瞬间,就脸色大变,又呕又吐,大吵大闹,不依不饶。可以想象那时父亲的尴尬。第三天一大早,没有等我起床,父亲就悄悄出门。等我发现时,他已经到了机场。母亲也呆不住,她呆不住的原因是莎拉对她的苛刻。比如地没有拖干净啦,说话的声音大啦,炒菜里的油太多啦,等等。丹丹满月的第二天,妈妈便离开了。此后,我也就再没有见到父母。我给他们寄了些钱过去,父亲也很拒绝。“米黑吃得,钱黑吃不得。脸黑要得,心黑要不得。你翅膀毛硬了,好自为之吧!”每每逢年过节,母亲就会在电话里悄悄对我说:“你爹又在给你祈福了。”

“你爹说你遭䝚貀了,不能进正屋的。”母亲又说,“你哪里会!我们家族上数十代,也没有哪个有过。他死脑筋一个,我得慢慢劝他。”

我遭䝚貀了。按照老家的风俗,我是不能进正屋,这可是件麻烦的事。在马腹村的传说之中,䝚貀是个怪物,带有一种怪病,横行人间,祸害无穷。所到之处,遇水水污,逢人人倒。马腹村人不怕恶人,不怕提枪弄棒,甚至不怕刀枪剑戟,但就是怕病。而若干的疾病中,最怕的就是䝚貀。据说,早年金沙江两对岸打冤家,每个家族各有所长,互不买账。但各路土司最不愿意惹的,就是马腹村了。马腹村地势险要,兵强马壮,但马腹村人也有自己惧怕的东西。是啥?是疾病。啥疾病?就是䝚貀。䝚貀来临,开初只有一个人生病。病人头昏眼花,皮肤溃烂,毛发脱落,相貌难看,生活难以自理,很难治愈。这病一旦惹上,不加以控制,它就会无休止地泛滥。它会发疯,威力奇大,危害范围更广。据说,一个家庭,一个村子,一个乡镇,甚至一个县城或者更宽泛的地方,都会遭灾遇难。这个我知道,我身上发痒、生疮,以至于溃烂,西医说是湿疹,中医说是湿疮,我不认为它是䝚貀。再有,至少我内心还有善良。

猪厩里尽管还有猪粪的遗臭,但总算暖和得多。看我一身的衣服,又脏又破,母亲就把父亲的衣服找来,让我换上,另外还有一件羊毛披毡。母亲还给我端来温水,让我清洗一下。我脱开衣服时,母亲手里的水盆,“哐啷”一声掉在地上。

“儿!你前世做了啥孽!”

除了脸部,我的身上全都溃烂了。头发丛里、背部、腹部、四肢,就是腋窝里,都是让人恐怖的疮疖,都在流着脓水。这几天的逃亡,无法护理,因我我不停地抓挠、掐捏、搓揉、捶打,疮疖气势汹汹,在不停地蔓延、扩张。我哪里是人!简直就是一堆腐肉。我把自己吓呆了。现在想来,莎拉避开我,经常夜不归宿,是完全可以理解的。

“妈妈,你出去吧,我会处理好的。”我是母亲身上的肉,当年从母亲身体里生出来时,肯定是干净的,可爱的,没有一丝杂质的。几十年后,当她看到我这个样子,不知道内心是何等的痛。

母亲离开,又很快跑来。她给了我一袋中药粉。估计是她向父亲求来的。父亲不仅懂经咒,还懂中草药。小时候我曾亲眼见他给牛马治过跌打损伤。他的药灵得很,敷上一天,伤处就收口,三天以后,伤口就长新肉。七天以后,骨头就开始还原。父亲也曾有教我的意思,可惜当年年少,根本就没有当回事。我洗掉身上的脏物,把那些药粉小心的涂撒在疮面上。一阵灼心的疼痛后,疮面上的痒弱了下去。疮面的水分奇迹般地干了。

檐后的鸟叫声把我吵醒。这是久违的声音,我已经多少年没有听到了。我试图站起来,凑得更近一些,去听听,去看看。一动身,骨骼酸疼,散了架一样,讨厌的疮疖像被惊醒,恶痒起来。我挣扎着,用药再把身上的疮面擦了一遍。外面一阵嚷嚷,好像来人还不少。

“把乌斯都叫出来!”

“在温城找不到他,原来躲在这个旮旯里!”

“就是只穿山甲,也要把它挖出来!”

是讨债的来了。叫得最响的就是曲比。阿搏呢,站在旁边不吭气。曲比是阿搏的舅子,有些蛮样。此前他也是在温城打工,是阿搏领去的。他脾气比阿搏还烈。在温城没有捉到我,就一直追回老家来了。记得曲比早年穷得连裤子都穿不上,瘦得肚皮上就是几块肋骨。阿搏和我搭上线后,他也就是捉了两口袋蝙蝠过去,就此有碗饭吃。他融资的钱是五万块钱,是以阿搏的名义拿来的。现在反目为仇,真是人心隔肚皮。缺了钱就会缺少恩情,这是我在他身上看出来的。另外两个呢,是他的什么远房亲戚,去年才认识。我请他们吃过几次烧烤,谈过几次人生,收购他们不下十万块钱的山货。

这个时候了,我也没啥可怕的,便推门要出去,不想门是反扣着的。

“叫啥叫?”我相信我的威风并没有跌减,“想打人呀,朝这里来!”

几个人就噼里啪啦地走过来。我操!他们每人手里都拿有要置人于死地的武器。曲比手里是一把伐木的斧头,另一个扛着铡马草的铡刀。还有两个,手里捏的是松树棒,手臂粗的那种。阿搏却空着手。

“躲在猪厩里,你算啥汉子?你出来,把欠下的钱,都给我们。明天就大年三十了!再不给,就搬你家来过年!”曲比怒火中烧。

“你告诉我爹吧,他把门锁上了。”我把头从窗洞里伸出去。靠前的曲比吓得连退两步,脸色苍白:“你怎么了?”

看曲比那样子,我暗自想笑。我现在全身骨骼酸疼,皮肉奇痒,心里像无数只猫在抓挠,脸色肯定不好。和他此前在温城看到衣冠楚楚、精神饱满而又高高在上的样子相比,肯定判若两人。

“别装孬了,我看你是躲不了就装可怜!我这斧头可不是纸糊的。”曲比举起斧头,就要砸门。

父亲从屋里走出来。曲比轻蔑地说:“吉萨老爹,为躲债,把乌斯都藏在这个地方,也不怕影响你在马腹村的名誉!”

“曲比贤侄,有理走遍天下,无理寸步难行。大过年的,有话好好说。”父亲从来都是条汉子,在我印象中,自长这么大,他就从没有欠债不还,哪怕是一分钱,或者一碗米。

“他欠我五万。”曲比说。

其余两个,一个说三万六,一个说一万块钱。我知道,他们说的只是本金,利息都没有说上,否则更多。父亲吓了一跳,手里羊角卦掉在地上。父亲弯下腰,对着卦象横看竖看,慢慢拾起,轻轻地叹了一口气。父亲手有点颤抖,估计他一生也没有听到过这么多钱,更别说欠这么多债。他侧头看来我。

我说:“是真的。”

“虱多不咬,债多不愁呀!这些年你都干了些啥?你是赌了?嫖了?还是毒了?”父亲吃荞麦、喝土酒的嗓门,粗糙得会伤人。

我干了些啥,父亲永远都不会晓得。往事多如蚂蚁,这是我的秘密。我摇摇头。曲比从檐下扯了一根棕绳来:“捆到派出所再说。”看曲比要弄真格了,阿搏走上前说:“让他出来吧,我们需要好好谈谈。”“他不能出来。”爹说。“你包庇他?你这是犯法的。”曲比说着,举起斧头又要砸门。阿搏说:“曲比,我好像有些头昏,你扶我一下。”曲比扶着阿搏走到院门外,嘀咕了一阵,回来。曲比说:“那,你用手机,通过网银,或者微信,把钱转过来。”“手机在路上被……”我说,“被弄丢了。”曲比怀疑地看看我,掏出他的手机来拨了个号。曲比说:“是关机了。会不会是你关了,这些天你一直都这样。”我说:“真丢了,五天前。”几个人又凑在一起,嘀咕了一会,阿搏说:“好办,我买一个送你。”

“打!打电话给你老婆!”曲比又出主意。

是的,现在非常有必要和老婆对话了。但不知道她会不会接。当我用曲比的电话打过去时,她居然接了。“喂,你谁呀?”“听不出来了?老婆,我是乌斯都。”“哦,是你呀!你不是躲到世外桃源里了吧?莎拉轻轻咳了一声,“你还想得起我来?”莎拉反打一耙的本领不错,她的话里常常带刺。“你感冒了?要保重。”我说,“你帮我看看,我的银行卡、身份证是不是在你那里?”莎拉一下子很警惕:“你要干啥?”

“我得还债,我的那个卡里,好像还有两万块钱……”“哪个卡?”莎拉说,“眼下正好用钱,昨晚到现在,丹丹干咳,一直不见好。我的嗓子也有些不舒服……”“村里阿搏,还有曲比,你见过的……”我话还没说完,莎拉手机挂了。不一会儿,莎拉打电话过来:“这里有五个卡,密码是多少?以前你给我的三个密码,都不是。”给她密码,等于把最后一点钱都给她了,我才不会这么傻,这些年,我都傻透了。最后一次,我不能再傻。与其给她,我倒不如给阿搏。阿搏是我多年的好兄弟,阿搏生活得好不容易。

不能再等,我让父亲开恩,让我出去。父亲犹豫了一下,燃了艾叶,敲着羊皮鼓念咒,说是将我身边的恶鬼撵开才行。阿搏用摩托车带上我,赶到镇上的派出所户籍管理处,办理了临时身份证,拿到电信营业厅,补办了手机卡。阿搏给三百块钱,买了一个最便宜的智能手机。再到银行,办理银行卡的挂失。阿搏找到他在银行工作的表姐,帮我查了所有卡里的余额,五张卡里的钱加起来,不到两百块钱。

钱都给莎拉转走了。阿搏失望了,曲比失望了,我也失望了,大家都失望了。一时无语,一些人看着天空,一些看着脚背。

“让我想想。老表们,”我说,“我乌斯都只要有一碗饭,一半就是你们的。”这话我早年说过,现在只是重复了一下。

估计父亲那些草药起了作用,我感觉好些。我想起了丹丹。丹丹一脸的忧郁令我不安。这孩子过早成熟,过早地感受家庭、甚至更多的不幸。丹丹出世之后,莎拉气走父母,我只好请保姆,莎拉还是不喜欢保姆,不管年长有经验的,还是年轻充满活力的。截止到丹丹上幼儿园,我们一共换了八个保姆。莎拉经常和保姆呕气,保姆的心情自然就不好,有的便会把不高兴转移在丹丹身上,那可是没有办法的事。有的保姆有可能当着大人微笑,转过背就对孩子怒目,甚至暴力。她们会恐吓孩子不准瘪嘴,不准哭,不准告状。丹丹第二天就要上幼儿园了,我抱着丹丹下楼,与辞退的最后一个保姆再见。她亲了亲丹丹的脸,说了一句:“有这个妈,是你最大的不幸。”事实上,丹丹还有一个让她更不幸的爸爸。她这个爸爸,隐藏得更深。这些年以来,我单线联系,依靠阿搏等手下的几个人,给我弄来大批的野生动物,我再把它转给贾二哥,从中牟取一笔不少的利润。当然,我也做其他的生意。如果红木找钱,我就贩上一两笔。如果普洱茶有利润,我也会介入一下。但那些都是找上门来的生意,我并不深涉。我对外打的牌子是深海融资公司,我是总经理。那盘根错节的生意中,就有马腹村来的这帮弟兄。兔子不吃窝边草,我记得这句话的,我也想在自己发财的同时,让他们也沾点财运。但事与愿违。将来,丹丹长大了,我还真难以在她面前讲述这些事情。丹丹很少笑,她的笑,只有在读到书中某个她非常喜欢的地方,牙齿才会露出来,才会有咯咯的笑声。美术老师说她画的画很奇怪,总是违反常规。她的画里,天空的颜色总是黑乎乎的,动物的眼睛里总是充满惊恐,我的个子高不过板凳,还弯着腰。莎拉呢,身材不错,可眼睛居然比两个脑袋大。“我在你眼中,就是这么难看吗?”为此,莎拉把自己最好的照片给了丹丹:“这可是温城并不多见的美女呢!”可即使是丹丹一笔一划描摹下来的,莎拉的形象和《西游记》里的妖精没啥两样。莎拉一气之下,把调色板、画笔全都扔进了垃圾桶。莎拉便命令她,用透明纸蒙在标准的图案上描摹:“不能多一毫米,也不能少一毫米!”莎拉说,甚至若干次用上了直尺和圆规。但这并没有多大的改变,只要莎拉一离开,她的画笔下的图像,还是那个人不人、鬼不鬼的样子。我看到她藏在书堆中间一张全家福,她站中间,可两边的我和莎拉,虽然于左于右牵着她的手,但眼睛却是各看一方,变形的脸,几乎扭得下水来。丹丹懂事太早,真让人担心。

看不到丹丹,只能给她打电话,能听到她的声音,也是件幸福的事。可她还是关机。我的心被拧得很紧。眼下我所牵挂的,唯一就只有她了。你不可能知道,她那么小,比个玩具大不了多少;她那么弱,似乎风一吹就会像蒲公英那样飞起来;那么嫩,熟透了的樱桃一样的小脸,只要轻轻一摸,就有可能流出汁液;她那么善良,那么聪明,那么可爱,她要是有个三长两短,我这一生可真没有啥盼头。看她瘦得不行,我买过一只土鸡,预备杀了给她炖汤。不想她却攥住我握刀的手,要我别杀动物,别伤害那小生命。我听她的,放下了刀。趁她回到书房专心画画时,我把鸡送到菜市场。当鸡贩子将锋利的刀往鸡脖子上抹去时,我闭上眼,小声祷告:“鸡呀鸡,天神恩梯古兹作证,不是我杀你,是天杀你……”此后,我就常用这样一种方式替自己卸罪消灾。甚至有一次,莎拉陪贾二哥去大巴山深处考察,整整半个月没有回家,也没有给过我一个电话。我打电话,她不接。发微信,她不回。我在一家餐馆,帮助杀一条菜花蛇时,我就暗地里把“是天杀你”换成了“是莎拉在杀你。”或者“是贾二哥在杀你。”这样,我的手就不再颤抖,用力更大,刀法更狠,杀起动物来更理直气壮。

丹丹电话打不通,我就打给莎拉。可莎拉不接。莎拉另外有几个电话的,但我记不得那么多。我就想一个打一个。可那些拨出去的电话,要就是空号,要就是没有人接。其中有几个通了,一个是男声,低声说他开会,在发言呢,过一会儿再联系,就挂了。另一个人是个老年的女人,铃一响就接通:“儿呀,你爹他退烧没有?他能挺过来吗?”其中也有一个女人,乍听是莎拉,其实不是。她说:“老公,你还是去医院看看吧,这次我还是没有怀上……”唉,眼下这个时代,只听听,就能触摸到另一类心脏的跳动。也许,莎拉已经认为我没有用了,对她没有任何威胁了,早把我加入黑名单,正和某个臭男人在一起,干那些见不得人的勾当。这女人欲望强烈,我们刚认识那几年,几乎每天都在要。不仅晚上,白天也是。有时甚至一天多次,我不得不弄些肉苁蓉、淫羊藿、鹿茸、海马什么的,泡酒壮阳。后来干脆吃药店里那些不明不白的、价格奇高但效果很快的西药。也不晓得,后来我身上起的疮疖,和那些激素有没有关系。因为这,莎拉嫌弃呀,她和我分床,都好几年再没有那事了。想想,我干脆冒了一个险,把电话打给贾二哥。电话响到第二声,贾二哥接电话了。他还是不急不躁。等我说完,他说莎拉前天离开他的,至于现在啥情况,他也不清楚。我让他转告莎拉,把电话打在这个手机上。贾二哥答应了,又说:“现在封城了,机票没有,车票没有,开车出城,给多少钱都不打不通关系,走不脱。遇上这点事我就无法协调,我说话都没有人当回事了……”我勉强笑了笑。他咳了一声,突然清醒似地说:“你兔子样的就溜了,是不是提前得到什么消息?”我哪得到啥消息,不就是他不给钱,把我弄得生不如死,才有这个在十八层地狱走了一回的逃离吗?

他当然不会听我解释,果断地挂了电话。这是他的风格。再打,无人接听。我正想求他给打点钱过来,现在又无法了。我现在仿佛童话世界里的鲁滨逊,陷入了无人荒岛。温城到底发生了什么情况,我一点也不晓得。突然,我想起前些年给阿爹买过一个袖珍收音机。父亲从温城回去后,又多付了一些钱,才将和他胜若兄弟的马赎了回来。他天天上山放马,有这样一个东西,会少些寂寞。我给妈妈说了,妈妈回屋,不一会儿,她把那收音机给我。包装还在,收音机根本就没有打开。阿爹就是以这样一种方式,将我开除,永远不是他的儿子。找开糊满烟尘的包装,收音机完好无损,一些地方居然还有着金属光泽。我让妈妈到村口的小卖部,去了半天,五号电池买来了。可妈妈说,封村了。村委会主任专门安排人堵卡,不准村里人出去,也不准外面的人进来。特别是从温城回来的人,一定要向他们报告。还有人说,这回的病毒是戴着皇帝的冠冕来的,厉害无比,超过天花、麻风、肝炎,超过前些年的非典……

真正的恶鬼䝚貀来了,我的心里发抖。

“儿呐,你是不是……”妈妈突然问。

我把身上的疮疖给妈妈看。“妈妈,好几年前就有的了。”

妈妈说:“我不是给你寄药了吗?你爹现在还不晓得呢!”

阿爹的药是独门子,只要用上他的药,都有效果。但妈妈偷偷给我寄的药,我用了几次,没有多大的效果,后来就索性不用。一段时期,我甚至以为那治牲口的药方,也许只适用于马腹村,而到了温城药效就变了。现在才明白,是自己不忌嘴,贪吃。这张嘴害了我。

鼓捣半天,收音机里有电磁声,根本就听不清。是信号的原因,我请阿爹允许我出去,我想在房后的山顶上找信号。但阿爹根本不理,相反还弄了一把铁锁来将门锁住。正在这时,外边的喇叭响起。不听不知道,一听吓一跳。说的是这次的冠状肺炎的危害、上级的高度重视,特别是对村民的行为作了非常严格的规定。这事儿大了,令人恐怖。喇叭里也说,专家和媒体都一致把问题找在动物身上,先说的是蝙蝠,后来说的是穿山甲。如果是这样,我倒真是罪大恶极。说不定,最早传播病毒的那只穿山甲,就曾经经过我的手。我举举手,又摸摸心。我对妈妈说,我是不是真这样坏?妈妈摇摇头,她也不清楚。妈妈抱来一捆干荞草,放在火堆边。我躺上去,舒服得不得了。荞子是马腹村人的肠子药,是救命药。脱了粒的干荞草,就应该是救命草了。我很快睡去。梦里的我老是往土里钻,老是嘴脚并用,在黑暗里打洞,像只笨手笨脚的穿山甲。

不知过了多少时候,我被电话吵醒。母亲这老人机的声音就是大,像是一个聋子在和一个不聋的人说话。分贝超过了村委会房顶上那喇叭声。刚接通,又断了。我打过去,通了。估计是听我声音有些不对,莎拉在那头有些怀疑,问:“你是乌斯都吗?”得到肯定后,她一下哭出声音来:“你都到哪去了?找你几天都找不到!”“怎么了,莎拉?丹丹呢?丹丹怎么样?”我很焦急。

“丹丹不在,找了很多地方都没有!”莎拉干咳了两声,“贾二哥有些发烧,我刚送他到医院,这里乱糟糟的……”

前两天,在溯江而上的逃亡过程中,我经过丰都鬼城时,就听说这该死的瘟疫,最显著的特征,就是发烧,就是咳嗽和呕吐,而且会人传人。刚才喇叭里也是这样说的,会不会……

“家门外还有一帮讨债的,他们也生病了,说要钱去看病……”莎拉说。

“这……这该怎么办?”我语无伦次,“你赶快叫医生,不要疼钱,要多少都可以。把贾二哥安顿好,快去找丹丹!”

莎拉好像要解释什么,我吼了起来:“丹丹是你的心头肉,你别弄颠倒了!”

“你到底在哪里?你能不能回来?你下十八层地狱了不是?要是丹丹有个啥,我可饶不了你!”那头的莎拉也火冒三丈。

“我回马腹村了……”话还没完,电话断了。我再打过去,关机。没有丹丹的任何消息,我心如刀绞,又开始想丹丹。我靠着土墙坐下,任未烬木柴的火烟将我裹住。小时候坐在火塘边,只要柴火的烟雾朝我漫来,母亲就会提醒我上厕所时要把屁股擦干净:“看,你身上有污秽了!火神在提醒你呢!”父亲经常告诫我,是人就要做好事,暗中干坏事的,地只能保三天,天只能保三天。隐藏得再深的人和事,三三九天后,必定暴露。还说天神恩梯古兹惩罚人的标准是,错事做了三十三件要被虎噬蛇咬;做了六十六件要落崖溺水;做到九十九件,要遭䝚貀纠缠,甚至雷劈电击。我做错哪些事,一时还难以厘清。我做错了多少件事,眼下也无法计数。我下了十八层地狱,即将接受阎王爷的审判。

四下里是光怪陆离的灯火,是各种各样的人脸。红眼睛、绿头发、黄眉毛,白色的舌头,锥子一样的眼光,刀锯一样的嘴巴……这分明是一个恶鬼的世界,是传说的䝚貀地狱。我,身置其中,头发蓬乱,双目流血,牙齿暴长,舌头外挂,面容黑污,全身溃烂,恶臭熏天……

我全身软得像是被谁抽走了全部的骨头,咳,忍不住地咳。母亲端来一碗肉汤泡饭,那是我小时候最喜欢吃的,但我却一点食欲都没有,摆摆手让妈妈拿走。妈妈流着眼泪,要我硬撑着喝下。妈妈的话,我当然爱听,便依着她,努力喝了两口。可还没有咽下,却突然呕吐。妈妈脸上的担忧比皱纹还多。妈妈说:“儿,你怎么啦!”我摇摇头,她把手伸进窗口来,在我的额头上摸了摸:“天,你发烧了!”我发烧了?这于我,可是多年没有过的事情。自记事起,除了最近的疮疖,我可从来就没有病过,发烧从来就没有过的。现在,我尝到了生病的滋味。听说我病了,父亲来了,他掰开我的眼睛看过,让我伸出舌头看过,父亲叹了一口气。“听我话没错,儿子。”父亲终于叫我儿子了,“你这病来得不轻,宿根太久。”“是啥病?爹。”我说起话来,气若游丝。“䝚貀找上你了。”很快,母亲端来一碗热气腾腾的药汤,要我喝。父亲那药太苦,甚过黄连,勉强喝下,却恨不得自己死了才好。

阿搏和那几个人又过来了。他们似乎没有了之前凶恶霸道,没有之前精神。几个人走起路来,脚步松松垮垮,像是挂在院子里刚晾干的衣裤。

“乌斯都,能弄到钱了吗?”阿搏说话像是在哼。

已经是今年的最后一天,全家团年饭桌上,要是没有碗肉,锅里没有米,壶里没有两斤酒,孩子没有换件新衣,那可是说不走的。他们几个今天再得不到钱,这个年肯定是过得凄凉。电话打给贾二哥,还是关机。曲比像是给抽了筋,全身晃了晃,便往院子外飘。

我说:“要不,上山,去弄几只野兔、麻雀也行。”

我说:“要不,下江里捞几条鱼上来也行。”

“我非常不舒服,头昏,我像有些发热。”曲比摇摇头说,伸开五指,去支撑快倒的头颅。

“我也非常不舒服,心慌,想吐。”阿搏说,“我们不想过年了,我们要钱,是想去医院。”

说着,他蹲在地上吐了起来。

我也开始咳,吐。整个院子里,咳声一片,此起彼伏。家里的黑虎惊慌失措。父亲一直在观察我们,看我们这个样子,说:“没错,是䝚貀找上你们了!”

䝚貀来了,䝚貀找上我们了!听到这话,像在法庭被判了死刑一样,我们一个个呆住了。父亲让我回到猪圈,而另外三个则让他们分别到旁边的牛厩、马厩、羊厩里呆着。“不能回家过年了。”父亲说,“不能再把䝚貀带回家,祸害你们的亲人。”那几个本来要走的人,被吓倒了。“好好待在这里,我给你们除邪驱鬼。”父亲说。几个人商量了一会,不敢走了,乖乖听他安排。

那一天父亲特忙。我从窗口看到,他从山上扛回几根新砍的竹杆,再从柴堆里找来几根马桑树枝,从尘封的木柜里找出作法时使用的器具,再搬出一捆一捆的经书。父亲又要念祈福和诅咒了。母亲早上悄悄地告诉过我,父亲已经两天两夜没有合眼了。每天夜里,父亲端坐屋子正中,敲着羊皮鼓,翻开那些发黄的经卷,用嘶哑的嗓子,不停地诵读那些他早已陌生的咒语。

父亲走到这一排畜厩前,问了阿搏这些年打工的地点和经过的路线,特别是从温城回来落过脚的地方。父亲用雄黄在地上画了温城的地形,在里面点了盏油灯,烧起艾叶和松柏枝叶,然后围着跳了起来。一边跳,他一边唱。父亲走到马厩边,问了曲比停留过的地方,父亲用雄黄在地上画了一个长江三峡,然后又一边跳,一边唱。当父亲知道,我们不只一次地往返于马腹村和温城之间,便又画了一条蜿蜒的、粗壮的、令人瞩目的金沙江。父亲将羊皮鼓敲得一次比一次激烈,将唱词唱得愈加的悲凉:

“山将䝚貀除,压进十八层地狱;水将䝚貀除,推到东海龙王处;风将䝚貀吹,吹到天边沙漠去;雪将䝚貀冻,永生永世不复苏……”

这样的活计,懂的人说它是民族文化,是马腹村祖先留给后人的文化遗产,值得保留、研究和推广。而也有一些人,认为这神不是神,鬼不是鬼,人不像人,医不是医。甚至会讥笑、讽刺、挖苦、打击。父亲很小的时候从爷爷那里学来。他曾亲眼看到爷爷被捆起来,脖子上挂一个牌子,站在台子上接受批判。爷爷被吐唾沫,扔石头,关牛厩。他们认为爷爷是搞封建迷信,是装神弄鬼,是愚弄村民。父亲唯一能做的,就是将爷爷那些东西藏了起来。此后,父亲一直躲躲闪闪,畏畏缩缩,活得很是苟且,生怕有人晓得他还能做这样的活计。有一年地震,村子里一下死了七十多个人。救灾结束后,父亲躲在屋子里一个月没有出门。我逃离马腹村后,他认为家屋不顺,也是关门闭户。他躲在屋子干啥?祈福,诅咒。夜半三更,将门关得严严的,将窗户塞了又塞。后来上面对民族文化重视了,有专家到金沙江沿线的村寨田野调查,来到了马腹村。也不知听谁说了,他们找到了父亲,坐在火塘边,烤了三个晚上的木柴火,喝了三罐苦荞酒,说了一大堆文化建设,父亲硬是不松口。“那些和神神鬼鬼的迷信活动,我不懂。我懂马,同志些,如果要买马就找我,保准给你们选到骏马。”可现在他不管了,不顾了,不怕了,他似乎认为,在这个时候,他有神赐的力量,他才是将䝚貀驱走的铁腕。父亲的羊皮鼓敲得闷声闷气,父亲的声音悲壮,声嘶力竭。

今天是大年三十,远处有祈福的火炮在连绵不绝地响起。这时,情况不妙的已经不只我们几个。还有一些人也在低声咳嗽,或者躲起来搂着心口发呕。䝚貀开始发力,再不加以控制,后果将不堪设想。在父亲的指挥下,很多人参与,扛来木柴。这些木柴是父亲准备下一年生火煮饭、取暖的全部燃料。他们把木柴围成一个极大的圈。父亲命令我、阿搏和曲比,还有另外表现异常的人,挪了进来。我们背靠背坐在木柴的中间时,阿搏有气无力地叫道:

“吉萨老爹,你是要烧了我们吗?我们还没有落气呢……”

突然,手机的微信视频通话响了。一看,是小区保安老王。老王和我联系过几次,自己的手机从来不用,只用物业管理处的座机电话。我知道,他是穷。他值班吃饭,一律都是从出租屋里带来。我有些奇怪,还是迅速接了。那边,老王的眼睛晃了一下,脸部被口罩紧紧遮住。接着,我看到了女儿丹丹!“爸爸!你在哪里呀?你都好几天没有回家了!”啊!我见到丹丹了!“丹丹,真的是你吗?你在哪里?你在哪里??”胸腔像是木羊皮被重击那样,我的心狂跳,都快蹦出来了。可那头的视频老是晃,我想我是不是做梦了,或者想丹丹太多产生的幻觉。“丹丹,让我看看你,你的眼睛呢?你的鼻子呢?你的小嘴巴呢?你的小手呢?……”老王的手机大约是在丹丹的手里,听我一说,老王接了过去,准准地对着丹丹。视频稳定下来,我看到了,丹丹是在家里,在并不光亮的小卧室里,丹丹的脸色有些苍白,有些瘦,头发有些零乱,眼睛更大了些,嘴唇起了干壳。“丹丹,让爸爸抱抱你……”我双手一搂,却扑了个空。“丹丹,让爸爸亲亲你!”我把嘴唇凑了过去,丹丹也凑过来,努力将嘴唇往手机上贴。在和丹丹的对话中,我知道了丹丹的情况。那天她心情不好,一个人打车回家。到了家里,她把自己关在衣柜里,她不想见爸爸,也不想见妈妈,更不想见任何人。在黑暗里,她哭了一会,也不知道啥时候,就睡着了。等她醒来时,已经是第二天的黎明。看我们都还没有回来,她就关上书房的门,还挂了插销。听到外面非同寻常的车辆呼啸的声音、人们奔进奔出惊惶失措的声音,她干脆把窗帘拉得严丝合缝,不让外面看到里面的任何光亮,也不让里面的一点点灯光透出去。五天过去,丹丹居然没有被任何人发现。

“你这些天吃啥?”

丹丹指了指还沾有一点点奶油的塑料盘子,我才想起来,她居然是靠我给她买的那个生日大蛋糕活了下来。我心好痛。

丹丹勉强笑了一下,往后一指:“爸爸,你看。”

丹丹后面的几面墙上,全是她刚完成的画。画里的主角,几乎都是动物:斑马、麋鹿、岩鹰、仙鹤、猕猴、蚂蚁、熊猫、大象……居然还有穿山甲,还有蝙蝠。这些动物造型较以往更准确了些,没有之前丑陋了。

“爸爸,我想画好些,不然妈妈就不回来了。我们家的全家福,和上次的不一样了。”丹丹突然哭了起来,“爸爸,你快回来,我们去找妈妈,我要妈妈,我想妈妈……”

好像老王也在抽搐。他把视频对准那幅画。果然,我变得又高又帅,莎拉的脸苹果一样的圆,嘴角上翘,居然有了少见的笑。老王走出丹丹房间,低声说:“那个贾二哥,病毒感染得最厉害,已经进重症监护室了,好像是连话都说不出来了。”那个贾二哥于我来说,已经不重要了,我阻止他往下说:“莎拉呢?莎拉情况怎么样?”“她整天忙来忙去,净往外跑,也感染了。听说还在排队等医院确诊……”“在能够帮忙的情况下,请你帮帮她,不能让她死。我会感激你的。”我给老王深深鞠了一躬,他连忙回两个鞠躬。我又问:“你是怎么发现丹丹的?真得感谢你……”老王说:“谢啥!打小,我就喜欢这孩子,关注她多一些。小年那天,我是有印象,看到她回家的,却再没见她出来。刚才是一只鸟落在她的窗前,她掀开窗帘,正巧被我瞄到了……”我对老王说:“丹丹就给你做干女儿吧!拜托你照管好她,不能让她有一点感染!我的好兄长,你也是,一点都不能出问题!我很快就会回来……”视频里,这个大巴山汉子的老脸上,泪水像蚯蚓,顺着满脸的皱褶,迅速下滑。

父亲在点火之前,搬来了羊皮鼓,还有一大堆发黄的经书。皮绳解开,一股陈味扑面而来。九九八十一本经书,像座圣塔一样矗在我们面前。父亲要通过那些只有他自己才看得懂的文字,请来剿杀瘟疫的神灵,释放灭掉䝚貀的能量。那神灵不是一个,而是一群。是高原之神、江河之神、火焰之神、山林之神、动物之神、善良之神。还有天空中的鹰神、雁神,村子里的牛神、马神、荞麦神和土豆神……经卷徐徐展开,里面还有扁鹊、华佗、张仲景、孙思邈、李时珍的画像,更让人意外的是,居然有一个穿白大褂戴眼镜的人。“这是?”我问。“钟南山。”父亲说:“十多年前,他在北京降妖除魔,救了无数的命,我就晓得了。我请镇上中学的美术老师画的。”

父亲鼓捣这些,引起了村里人的关注,老老小小一大帮,纷纷跑来看热闹。很快,村里人都知道我们这一帮人是从温城逃回来的,我们惹上䝚貀了,既害怕又好奇。其中有灵醒人,焦虑地对父亲说:“吉萨老爹,眼下遭䝚貀的不只是温城,不只是马腹村,也不只是沿江一带,整个沿江两岸,甚至无限远,都遭䝚貀了。咳嗽、发烧、呕吐、拉肚子的,不只你儿子,不只马腹村这几个不听话的逆子……”

“收音机里说,日本的钻石公主号游轮上,很多人都感染了!”有人说。

“手机里微信上,有消息说,伊朗的官员,遭了好几个!”有人说。

“还有马来西亚、意大利、韩国……”有人说。

七嘴八舌,说得如此严重,估计是在父亲的意料之外。眼下马腹村都已经这个样子,整个金沙江往下,甚至全世界都这个样子,父亲也急了,原来的自信似乎有些动摇。“那怎么办?”大伙都看着父亲,父亲看着大伙,一时不知如何是好。这时,母亲从屋里出来,手里拿着一叠已经搓旧、折裂的彩图。打开一看,一张是中国地图,另一张是世界地图。当年,两位老人到温城时,买了一张中国地图。记得到了我们家里,夜半三更,父亲还拿出地图来,兴奋地用手拃着白天飞机飞过的路线和距离。后来母亲在电话里告诉我,说父亲回去的时候,在机场又买了一张世界地图。此后他再也没有出过远门,但每当空闲时,或者某个国家有大事发生,他就会摊开,一看就是半天。“呆子一样,老想外面的事。”母亲说,“你爹要是年轻二十岁,怕比你还跑得远。”

“有这个,我就有办法了。看看,关键时候,还是老伴懂我。”父亲双手接过,找来羊毛毡子垫底,小心地摊开第一张,再同样小心地摊开第二张。他用牛角卦压住冷风吹起的边角,俯下身子,细心地看了一回。我想他是在找马腹村的位置,找金沙江、长江流过的位置,找三峡和温城的位置,再找中国和甚至更为辽远的位置。

父亲让众人抬来大锅,搬来一抱大的数个石头砌了锅庄,下面燃起熊熊柴火,倒进大半锅桐油。我知道,父亲是要把即将捉到的鬼,下油锅了。这是毕摩处置恶鬼严酷的手段。看来,父亲为对付难以计数的䝚貀,下了最大的本钱,使出他最大的法码。法鼓金铙訇然作响,父亲开始念经。那声音时高时低,时长时短,抑扬顿挫,悲愤有加。父亲的木瓢在云南地图上绕过,在中国地图上绕过,在金沙江、长江上绕过。父亲的动作越来越大,绕过了温城,绕过了中国,绕过了太平洋,甚至整个世界地图。父亲看着苍茫的暮色,动作迟缓,脚步趔趄,声音嘶哑,语气生硬:

“今天风凛冽,我用刀祭你!今天雨淋淋,我用火烧你!你要远走莫回头,像高山滚石不回头,要像水淌入河不回头。你若要回来,除非骡子会下儿,除非太阳西边升,除非石头开鲜花,除非骡马长倚角……”

父亲:“金银财富出不出?”

母亲:“不出!”

父亲:“福禄寿喜出不出?”

母亲:“不出!”

父亲:“子孙发达出不出?”

母亲:“不出!”

父亲:“邪魔䝚貀出不出?”

所有的人,一个个伸长脖颈,使出全身力气,朝着模糊的远山,齐声吼道:“出!出!出!……”

木柴噼啪燃烧,金黄的火焰越来越大,吞没了院子,吞没了我的瞳孔,甚至要吞没一切。我的心在滴血,在灼烧。我不知道,我的爱,我的痛,我的所有,是开始,还是结束……

正在这时,村口传来警车“呜噢呜噢”的叫声。院门外,黑虎也紧张地狂吠起来。灼灼燃烧的火光中,我惊讶地看到,几个警察在村委会主任的带领下,迅速往院内扑来。紧跟后面的,是一群穿着白色防护衣的医生。白色的大口罩,将所有的表情捂得严严实实。我迅速跳起,越过火堆,拔腿就往外跑。阿搏、曲比和另外几个,也突然醒悟,野狼一样跟了过来。

后面传来父亲声嘶力竭的叫喊:

“跑了!恶鬼跑了!恶鬼䝚貀跑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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