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遗忘的权利

2020-11-24 09:02蒋曼
杂文月刊 2020年10期
关键词:言论人会权利

蒋曼

网络上突然流传一段早年的视频。演员段奕宏对着镜头开心地坦诚:我暗恋的人是陶虹。20年后,他青涩而真诚的表白再次被人翻出来,吃瓜群众恍然大悟,视频被炒得沸反盈天。只是当事人早已失之交臂,各自安好。他们的尴尬以及各自家庭成员的感受却没人关注,所有人都沉浸在知晓秘密的快乐里。

当年,年轻的段奕宏只是下意识地说出了彼时的心情。那时勇敢的表白也许早已遗忘,轻舟已过万重山,曾经沧海难为水。他一定想不到20年后,甚至30年后,人们还要一次次来翻检,强迫他延续那时的爱恋。当事人陶虹以高情商的调侃轻轻带过。而互联网誓不罢休,顽强地把我们年轻时的冲动、天真、执着储存着,纤毫毕现。

人类文明诞生以来,叙事和记录是我们孜孜不倦传承的主题。我们在石头上,在竹简上,在绢帛上,在纸张上留下深深浅浅的记忆。如今计算机用数据存储更多的海量信息。这时,我们突然成为传说中的蝜蝂。日积月累,记忆成为重负。

互联网时代,信息在本质上是删不掉的。注册过的所有网站,从共享单车到美团外卖、淘宝、京东上填写的姓名、邮箱、电话、地址等个人信息,都会被记录,成为信息源头。爬虫机器人会永不停歇地抓取、复制、传播服务器上的信息,它们不眠不休。所有的记忆都获得了永生的能力。

你自己都忘了你过去的好多信息,但是互联网擅长追溯和记录,一点一点的碎片,拼凑出一个完整的人,虽然他其实已经不是现在的你。互联网正以强大的记忆力迫使人们回到过去,它们无视人与世界的变化,也绝不理解人会成长,会蜕变。

你的中二照片,你的初恋告白,你的愤世嫉俗,你的惨痛往事,偏见和仇恨。强烈的情绪会随着时间流逝而消减,但网络会记住当时所有的细节:当时的痴情会成为尴尬的话题,而企图遗忘的伤痛和懊悔,每一次触目,依然心如刀割。而当我们步入暮年,總有无数童年或者青春的照片提醒我们:衰老是多么可耻。我们必须一遍遍看着一生在屏幕上流逝,无法安然老去。

学会遗忘,这也许是现代人未来最头疼的问题,和祖先们想方设法地记住一样困难。

美国高中生凯尔·卡舒夫因为16岁时发表在网络上的种族歧视言论被哈佛拒录。凯尔·卡舒夫是2018年美国帕克兰校园枪击案的幸存者,后来致力于推动联邦立法,改善学校安全,帮助发现学校潜在的暴力威胁。虽然卡舒夫后来承认自己发表过这些言论,表示道歉,并解释称自己当时才16岁,现在他对自己的愚蠢言论感到羞愧。他说,枪击案改变了自己,“当你的同学、老师被杀害,这些会让你改变,我能做得更好”。但是三个月后,哈佛大学依然发出了撤销录取的邮件。双方各执一词,网友也态度迥异,是惩罚过度,还是坚持原则?互联网的好记性会把一个人几年前甚至十几年前的言论和行为找出来,它无视人的可变性,它不能理解此一时,彼一时。

当我们无意间的只言片语被互联网精准编码、存储、传播,被交换,被评判,被攻击,我们就被关押在了数字化的监狱里。浪子回头金不换正在成为传说。我们变得谨小慎微,我们必须完美无缺。

心理学家荣格将一个人的人格比喻为面具,指在不同的社交场合、不同的人生阶段,人们会表现出不同的形象,也就是戴上不同的面具。但互联网不容许我们分裂,它强迫我们从一而终。一个抽烟的人会有戒烟的可能;一个狂妄的年轻人也在中年收敛、低调;大男子主义者多年后会变成女性权利的捍卫者;暴徒也许会在未来回头,放下屠刀,立地成佛。但这一切都会在数据中被打回原形,它们仍然记得你曾经犯下的错误,不依不饶。我们不能保持自己在所有时间光明磊落,也总有不想别人知晓的晦暗时刻。当我们独自舔舐伤口时,希望世界遗忘我。

人们与过去和解,来自于伟大的遗忘。记住真诚、良善、和美,而遗忘痛苦、伤害、偏见、仇恨。互联网不会选择,它无视人在成长中要走过一些弯路,要犯下一些错误。它成为不合时宜的老顽固,用老旧时光中的清晰刻度来丈量我们,让我们穷形尽相。

2014年欧洲法院做出判决:人们有被遗忘的权利。欧盟最高法院允许用户从搜索引擎结果页面中删除自己的名字或者相关历史事件,即所谓“被遗忘的权利”。人们不希望一直生活在回忆的虚幻中,人总是要看着前方赶路。

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人的成长,社会的发展也正在于一次次的蜕变与遗忘。我们当然希望被记住,但是,互联网时代,我们也需要拥有被遗忘的权利,我们不想被回忆冻结在过去,不想成为那个不被宽恕的冉阿让,一生被数据通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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