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急速变化之下，沉默而庞大的“二本生”

本刊综合

据教育部数据显示，2020年高校应届毕业生人数高达874万，其中重点大学的学生只占据很小的比例。“大学生”这一身份所涵盖的庞大数字，更多是由二本及以下学校的学生组成的。在多重因素影响下，今年大学生就业形势异常严峻。但作为就业的主力军，二本毕业生们的现状却很少有人关注，甚至很多人自己眼中的未来也“面目模糊”。在各种就业调研报告上，“二本学校”的表述被折叠在除“双一流”以外的“地方本科院校”之中，在其中生活、学习的年轻人成了舆论场上沉默的大多数。

前段时间，广东金融学院的黄灯老师出版了《我的二本学生》一书，用自己十几年的一线教学经验，通过对4500多个学生的长期观察和长达十几年的跟踪走访，勾画出一条中国年轻群体最为常见的成长路径：他们艰难地走过应试教育这一道关卡，并不算成功地通过高考，历经众多就业挫折和社会捶打，在不同的人生岔路口分野，最终与社会撞个满怀，摸爬滚打，跌跌撞撞，融入到生活的洪流当中。

有人说，他们是当今转型期中国最忧伤、迷茫的一群人。“二本学生是中国最基本的底色，也是决定中国命运的关键。”黄灯老师说。

一

夹缝中生存

据麦克思研究院最新发布的《2020年中国本科生就業报告》，2019届本科毕业生就业率显著下跌，同比下降1.4%。2020年，新冠肺炎疫情影响下，史上最难毕业季被巨量的毕业生迎面撞上，大量企业或裁员或缩招，最先感到寒意的，往往是二本学生。

南开大学在数年前曾对二本院校毕业生的就业竞争力进行调研，结果显示，二本院校毕业生的签约率不仅远低于重点大学，也低于三本学校的毕业生：一本学生的整体就业竞争力明显高于二本学生，这不必说，而三本学生的家境较好，也有利于他们的就业和前途。

二本学生夹在其中，既没有原生家庭在经济和社会关系上的扶持，也受困于有限的教育资源，在剧烈的就业竞争中被无情甩出。“自主择业”，轻飘飘的四个字，略过了二本学生在就业过程中遭受到的结构性不平等。

黄灯老师带过的2019届毕业生，去年的就业情况也很一般。来自湛江遂溪的美芽进人了广州市某公司，这是班里少数几个进人事业单位的同学。得益于学院的特殊金融属性，往年即便不是金融专业的学生很多也能进人银行工作，但今年这个比例明显降低。更多的情况是，学生们在选无可选的情况下，进入一些小的媒体公司或者小微企业，从事公众号运营等工作。

教育行业一直都是本科毕业生的就业热门。由于近年来中小学课外辅导班的火爆，黄灯班上每年都有一部分学生进入教育培训机构。2013级的陈雪就是其中的一员。经过层层选拔和培训，陈雪毕业后顺利进人某培训机构任教。和她一同竞争的，不乏985、211高校的本科毕业生，甚至还有研究生，这种“同台竞争”让她感到安慰。但不久之后陈雪就发现，尽管凭借能力获得了工作机会，但因为来自一所二本学校，自己还是被降级为普通老师。

虽然有种种不如意，但从就业结果上来看，美芽、陈雪已经算是同辈中的佼佼者。更多的二本学生，还在“生存”这条基础线上苦苦挣扎。

黄灯的另一个学生何文秀，毕业后辗转珠三角一带的各类公司，干过文员、外贸，后来因为一次领导的非分要求，愤然离职。离职之后，是漫长的迷茫和无助，快三个月过去，何文秀还是没有找到合适的工作。

何文秀代表了很多二本学生在求职过程中的共同遭遇。他们从进人大学的第一天开始，就被无情地告知就业困难，但只有等到真正被丢到劳动力市场后，才能真切体会到这种压力的残酷与沉重。

就业压力，很多时候并不单单指向有没有企业愿意和自己签署三方协议，而是更进一步，作为一个二本学生，他们能不能找到一份让自己感觉有尊严、也让父母觉得“过得去”的工作。

从宏观的统计数据来看，二本学生的就业率可以和重点大学，甚至985、211的学生比肩，但数据之外，就业质量却大相径庭，许多二本学生并不能在毕业后马上找到一份满意的工作，以至于很多人毕业多年，仍然在一次次的跳槽、转行、将就中无限纠结。

据黄灯说，在自己那么多年“经手”的学生中，只有一两个学生仍然坚守在自己的第一份岗位上。个人发展空间不够、薪资福利低、单位管理制度和文化与自己不符，都是他们离职的原因。

无法否认，学历是这些二本学生的首要限制，在一开始就标定了天花板的高度。凭借个人努力，就想要突破这层透明天花板，又谈何容易？

二

沉默而庞大

二本学生自知不是什么“天之骄子”，在媒体和社会舆论上也很少有存在感，大多数人都是默默上学、默默毕业、默默就业，但正是这批数量最为广大的年轻人构成了中国社会的中坚力量。黄灯表示，中国二本院校的学生从某种程度而言，折射了中国最为多数普通年轻人的状况，他们的命运勾画出中国年轻群体最为常见的成长路径。

众所周知，在大众化教育时代，越来越多的年轻人获得机会接受高等教育，但不可否认，只有少数幸运者能进入光彩夺目的重点大学，更多的只能走进数量庞大的普通二本院校。

在最新出版的《我的二本学生》一书中，黄灯如是写道：

以我任教的广东金融学院为例，尽管学校处于经济发达的广东地区，但从生源而言，接近一半来自广东的粤北、粤西和其他经济落后区域。我的学生大多出身平凡，要么来自不知名的乡村，要么从毫不起眼的城镇走出，身后有一个打工的母亲，或一个下岗的父亲，和一排排尚未成人的兄弟姐妹。务农、养殖、屠宰、流连于建筑工地，或在大街小巷做点小生意，是他们父母常见的谋生方式。

他们来到大学的路径，完全依赖当下高考制度提供的通道。在应试教育的机制里，他们一律经过了紧张的课堂教学、题海战术、千百次考试的淬炼，从高考中艰难突围，就这样一步步来到大学的校园，来到我的课堂，并在不知不觉中养成温良、沉默的性子。

作为二本学生，他们踏进校门，就无师自通地找准了自己的定位，没有太多野心，也从未将自己归入精英的行列，他们安于普通的命运，也接纳普通的工作，内心所持有的念想，无非是来自父母期待的一份过得去的工作。畢业以后，他们大多留在国内、基层的一些普通单位，毫无意外地从事一些平常的工作。

二本学生作为全中国最普通的年轻人，他们是和脚下大地黏附最紧的生命，是最能倾听到祖国大地呼吸的年轻群体。他们的信念、理想、精神状态，他们的生存、命运、前景，社会给他们提供的机遇和条件，以及他们实现人生愿望的可能性，是中国最基本的底色，也是决定中国命运的关键。

十几年来，黄灯一共教过4500多名学生，这些学生跨越80后、90后两代人，上述所提到的，正是数量庞大但又沉默的“二本学生”所不得不面对的现实境遇。

三

奋斗与出路

“我的大部分学生都愿意考公务员。这可以说是二本学生的最佳出路，因为这是唯一条对学历没有要求和限制的路。”黄灯说道。“如果二本学生想考重点大学的研究生，在面试这一关可能就会因为二本学历给刷下来，录取的难度非常大。而好一点的事业单位，基本都是一个萝卜一个坑，招聘要求特别具体，像早就内定好了似的，学生去大概率会被刷。二本学生的出路就这么几条，对他们而言，公务员考试相比别的选择，意味着相对公平的竞争，也负载了对稳定的期待。”

对于现如今的大学生，黄灯时常会觉得他们太过辛苦，一上大学就要为就业做打算，考各种她“听都没听说过”的证。“我是70年代生人，1995年大学毕业，读的岳阳大学，按现在的标准看，也是一所二本学校。我当班主任带了两届学生，分别是2006级和2015级，见证了80后和90后两代人的成长。如果说70后的一代是幸运的一代，那么对比2006级的学生，可以看到80后同样享受到了时代夹缝中最后的光芒。”

2006级学生毕业8年后，黄灯做过一次统计，班上52名同学，全部在广东就业，其中居住广州的有17名，居住深圳的有4名，其余则大多回了生源地。毕业时，班上没有一人选择考研，8年过去，除了一人选择读在职研究生，没有一人脱产考研深造。而90后的学生则不然。和2006级学生比，“房价”已成为2015级同学不愿面对的话题。

2006级黄灯老师所带的学生中，将近三分之一的学生留在广州、深圳，但2015级的学生中，没有一个外来的学生理直气壮地说要待在大城市，更没有一个学生相信凭自己的能力、工资能够买得起一个安居之所，能够在流光溢彩的城市立足。他们之中，已有更多的个体陷入了真实的迷惑和困顿。“毕业季来临，越来越多的学生敲响我办公室的门，企图从我的口中下载一个关于未来的坚定答案。越来越多的学生询问考研的细节、考公与创业的胜算，他们在穷尽各种可能后，往往回到一个问题：如果是这样的现实，念大学对我而言，到底有什么意义？”

随着对2015级这个班学生了解的深人，黄灯发现这一代孩子整个成长路径和之前的二本学生比，最大的区别在于他们自己的生活跟真实的现实会有隔膜。他们是在应试教育体制下打着激素成长起来的一代，从小被视像、被网络包围;他们难以正视自己的出身，活在五联网造就的单一的价值体系里，对标的都是网上的生活，对身边真切的事实一自己的父辈、成长的社区等，了解的兴趣和欲望都不大。

“有一个女孩因为家里很穷，从小听长辈说家里为了送你读书花了多少心血，整个人总是很自卑，觉得是自己造成了家里的负担，贫穷是原罪。但她面对自己出身的态度，不是想着怎么做才能改变这种状况，而是把自己封闭起来，不和外面的人交往，临近毕业也不好好找工作。”黄灯说。

对年轻人而言，如果他们不能充分接纳自己的个人经验，并从中获得实在的生存依凭的话，就特别容易陷入虚空。可能这才是二本学生应对现实的一个开端：接纳真实的自我。这样才能迸发出持续的生命力。

O2020年，疫情的突然袭来让本就十分艰难的就业形势更是雪上加霜。疫情之下，最先感到寒意的，往往是二本学生。作为舆论场上沉默的大多数，他们艰难地走过应试教育这一道关卡，历经众多就业挫折和社会捶打，跌跌撞撞，融入到生活的洪流当中。而随着时代的快节奏发展，他们所面临的压力也在与日俱增，成为“当今转型期中国最忧伤、迷茫的一群人”。为避免陷入虚空，二本学生唯有从实际出发，接纳真实的自我，才能迸发出持续的生命力。

（文中提及的美芽、陈雪、何文秀均为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