幻景中的沉城记忆: 清代黄淮运交汇区的湖市蜃楼

2020-11-30 12:47李德楠
历史地理研究 2020年4期
关键词:洪泽洪泽湖湖泊

李德楠

(淮阴师范学院历史文化旅游学院,江苏淮安 223300)

“蜃景”是一种奇特的光学折射现象,多出现在夏季的海洋上,此外也出现在沙漠、山地和湖泊上,分别被称作“海市蜃楼”“沙市蜃楼”“山市蜃楼”和“湖市蜃楼”。2019年8月4日15时,苏北洪泽湖上空出现了“湖市蜃楼”的奇妙景观,正好被摄影爱好者拍下来传到网上。由视频可见,当时湖面上出现了古建筑群、现代发电风车、现代信号塔等画面。消息传出后,有当地百姓说是300年前沉入湖底的泗州城再现。实际上,湖市蜃楼与泗州沉城的说法在洪泽湖地区广为流传,网上多见类似的报道,例如《老泗州城曾借海市蜃楼呈现于世》一文中提到,1963年发生海市蜃楼时,“人们又说,那是泗州城再现”(1)《老泗州城曾借海市蜃楼呈现于世》,老泗州网[2015-10-20],http: //www.laosizhou.com/a/2015/1020/44882.html。。

沉城再现的民间传言固然不可信,但涉及的湖泊环境的变迁及民众对灾难的记忆等问题值得思考。湖泊作为江河水系的重要组成部分,是蓄洪储水的重要空间,在防洪、供水、航运、生态等方面具有不可替代的作用(2)中共中央办公厅、国务院办公厅: 《关于在湖泊实施湖长制的指导意见》,《人民日报》2018年1月5日,第1版。,以至于成为全球环境变化研究的典型地区。(3)王苏民、薛滨、张振克: 《研究季风区历史时期湖泊环境演化的意义》,《湖泊科学》1998年第2期。与河流相比,湖泊水域较为封闭,水体流动相对缓慢,水体交换更新周期长,自我修复能力弱,生态平衡易受自然和人类活动的影响(4)陈雷: 《以湖长制促进人水和谐共生》,《人民日报》2018年1月5日,第14版。,因此以湖泊为中心的人地关系问题尤其值得关注。

灾难记忆是记忆史学研究的重要方面,也是民俗学、社会学、人类学等研究者关注的热点领域。(5)郭辉: 《中国记忆史研究的兴起与路径分析》,《史学理论研究》2012年第3期;杨琴: 《灾难记忆的媒介建构研究述评》,《西南交通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18年第1期。对于灾难记忆和文化阐释的关注,能够进一步发掘不同人群应对灾难的文化实践。(6)孙旭、代启福: 《环境意识与历史记忆——2014 年“灾难人类学工作坊”综述》,《西南民族大学学报(人文社会科学版)》2015年第2期。通过回忆强化灾难体验,可以促进作为过去知识的灾害防治机制的传递。(7)黄洁: 《被记忆的传统: 桂北侗寨的送火仪式与灾难叙事》,《民间文化论坛》2014年第2期。具体到湖泊水系众多且水患多发的黄淮运交汇区,以往有关研究多从灾害史的视角进行,侧重于灾害过程及时空分布、灾害引发的环境及社会影响、灾患应对与荒政等问题(8)汪汉忠: 《灾害、社会与现代化——以苏北民国时期为中心的考察》,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05年版;陈业新: 《明至民国时期皖北地区灾害环境与社会应对研究》,上海人民出版社2008年版;胡惠芳: 《淮河中下游地区环境变动与社会控制(1912—1949)》,安徽人民出版社2008年版;马俊亚: 《被牺牲的“局部”: 淮北社会生态变迁研究(1680—1949)》,北京大学出版社2011年版;吴必虎: 《历史时期苏北平原地理系统研究》,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1996年版;卢勇、王思明、郭华: 《明清时期黄淮造陆与苏北灾害关系研究》,《南京农业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07年第2期;张红安: 《明清以来苏北水患与水利探析》,《淮阴师范学院学报》2000年第6期;段伟、李幸: 《水患对集镇迁移的影响——以清代清河县王家营等为例》,《历史地理》第33辑,上海人民出版社2016年版。,而环境变迁与灾难记忆视角下的研究成果尚不多见。本文不揣浅陋,专门就清代黄淮运交汇区的“湖市蜃楼”及相关问题进行研究,以期深化对湖泊为中心的人地关系变迁的认识,推动当前大运河文化带、淮河生态经济带等国家战略背景下的相关研究。

一、 清代黄淮运交汇区的湖市蜃楼

清代黄淮运交汇区湖泊密布,有骆马湖、硕项湖、洪泽湖、高宝诸湖等。高宝诸湖是淮扬运河(又称里运河)沿线一连串湖泊的统称,包括白马湖、宝应湖、氾光湖、高邮湖、甓社湖、邵伯湖等,因借湖行运,明代有“湖漕”之称。根据目前掌握的资料,洪泽湖“湖市蜃楼”最早见于清顺治年间(1644—1661年)的记载,有三首诗提到这一景观。第一首是淮安籍进士汤调鼎的《富陵湖市》,诗曰:

汉武秦皇久劫灰,那知湖市见蓬莱。

三山恍惚生鳌背,百雉分明绕鹿胎。

水墨云中林壑翠,霏微烟里画图开。

地灵咫尺神仙岛,金掌何须接露台。(9)民国《续纂清河县志》卷一六《杂记》,《中国地方志集成·江苏府县志辑》第55册,江苏古籍出版社1998年版,第1197页。

汤调鼎诗中的富陵湖即洪泽湖。富陵湖是早期淮河边上系列独立的小湖泊之一,因位于汉代富陵县地而得名。明万历(1573—1620年)以后,富陵湖与泥墩湖、万家湖等逐渐连为一体,成为洪泽湖的一部分,而且也与淮河连为一片,“淮湖相连,汇成巨浸,咸名之曰洪泽湖,较之骆马、射阳不啻十倍”(10)〔清〕 麟庆: 《黄运河口古今图说》,国家图书馆分馆编: 《中华山水志丛刊》第20册,第461—462页。。清代著名古文家和方志学家鲁一同在《清河县乡镇原委》中总结了洪泽湖的演变过程,称:

自万历以后,高堰筑而五塘废、二涧塞,水无所潴泄,而黄益夺淮,淮不得下,日夜腾踔,北地浸高,淮岸堤障渐没,东抵陈公塘,北合富陵、泥墩,南并北萍诸湖为一,澒洞数百里焉。(11)咸丰《清河县志》卷三《建置》,中国文史出版社2017年版,第86页。

洪泽湖虽自明末以后逐渐连为一体,但最初各自湖形仍隐约可辨,人们习惯上仍称各个小湖的名称。再加上文人好古,后人更喜欢以历史悠久的富陵湖指代洪泽湖。除汤调鼎《富陵湖市》外,顺治年间淮安籍画家陆坦的《甘罗城晓渡》以及顺治乙未科淮安进士邱象升的《高堰歌》中也提到了“湖市蜃楼”景观。《甘罗城晓渡》中有“前朝湖市见,未卜岁如何”(12)咸丰《清河县志》卷二二《古迹》,第386页。的描述,《高堰歌》中有“浩浩怀襄天地涨,鱼腥蜃幻迎四望”(13)〔清〕 邱象升: 《南斋诗集》,国家清史编纂委员会: 《清代诗文集汇编》第113册,上海古籍出版社2010年版,第611页。的描述。甘罗城是秦汉时代的淮阴县故城,遗址地处淮水南岸,距离洪泽湖不远,这两首甘罗城诗描写的湖泊显然是洪泽湖。

康熙四十年(1701年)洪泽湖上发生的“湖市蜃楼”在地方志中有详细记载,该年五月二十日下午,西南风骤起,湖水翻滚,湖东面出现两道彩虹,“若帆樯无数,环水如城垣十余里”。当地人惊呼是康熙十五年(1676年)没入水中的洪泽村再现,河督张鹏翮于是派人乘小船前往打探,探报人不久后返回,讲述了洪泽村曾经的繁华以及遗址现状,称:

东西街道旧有千余户,康熙初尚百余家。十五年水涨,居民散去。村东民田二十余里,直抵小黄庄。北至高家嘴约十五里,沿途旧有居民;又五里至陈四庄庙,亦有民舍环绕。西北至泗州杨长嘴可二十里,上有民居数十家,今亦水乡;又三里至吴家牌楼登陆,通桃源。正西约五十里至蛾眉庄。西南至泗州施家塘约五十里。正南六十里始抵清河之老子山。村基存沙滩一线,高尺五寸,长七十丈,阔八丈、十丈不等。(14)咸丰《清河县志》卷三《乡镇》,第86页。

曾经“东西街道旧有千余户”的繁华村镇康熙初仍“尚百余家”,至康熙十五年沉入湖底,康熙四十年时村基仅存一道长70丈、高1尺多、宽8—10丈的沙滩遗址,张鹏翮不由慨叹沧海桑田之巨变,“然则昔之所见,即此地欤”(15)民国《续纂清河县志》卷一六《杂记》,《中国地方志集成·江苏府县志辑》第55册,江苏古籍出版社1998年版,第1197页。。

嘉庆年间发生的“湖市蜃楼”,为时任江南河道总督麟庆所亲见并载入《鸿雪因缘图记》中。嘉庆二十年(1815年)秋七月,因洪泽湖水上涨,麟庆前往查勘,走到高良涧大坝时,亲眼见到了“龙门湖市”的奇异景观:

遥望湖波浩淼,山影微茫,忽见杰阁凌霄,飞甍炫日,重檐八柱,井藻分明。汛弁跽而告曰:“此湖市之蜃楼也。”方注目间,微风激雾,若有若无,随冉冉没,湖波自若,而楼阁已化为乌有。噫嘻,秦之阿房、楚之章华、魏之铜雀、陈之结绮,其始也,屑藻涂香、辉争金碧,其继也,赤纷绿驳,荡为烟尘,是亦蜃尔,则此又何足异哉?(16)〔清〕 麟庆: 《鸿雪因缘图记》第二集《龙门湖市》,北京古籍出版社1984年版。

从汛弁“此湖市之蜃楼也”之语,可见此地驻防军人对湖市蜃楼的现象并不陌生,不难推断此地湖市蜃楼经常出现。现代科学研究也表明,蜃景有两个特点: 一是在同一地点重复出现,二是出现的时间相对固定。(17)毕华、王凤霞、游长江编著: 《中国旅游地理》,哈尔滨工程大学出版社2012年版,第34页。

除洪泽湖外,高宝诸湖上也多次出现湖市蜃楼。嘉庆十五年(1810年)四月,因高邮州西门外石堤倾圮,南河总督徐端派官员前往修筑,州府幕僚夏友香督工,往来堤上,傍晚时分,忽见湖市蜃楼景观。嘉庆《高邮州志》引《蔡嬾僧乞闲日记》载曰:

忽见湖中城市显然,林木繁茂,断岸一带,小桥亘之,桥旁有斥堠、列栅、拒马,罔不悉备。桥上有人持破伞作迎风急走势,而柳阴之下二驴龁噬于其间。其时落日沉山,暮霞四起,适当湖中城门隙处,金碧万道,沿堤水纹如縠,与夕阳相激荡,光怪陆离,不可名状。城中炊烟缕缕,人影憧憧,杰阁嵯峨,浮图高耸,钟声如在耳也。晚风乍起,而所谓城市、林木、桥亭、斥堠者渐淡渐远,然已数刻矣。余于辛未夏五偶客盂城,友香亲为余言。余谓山左之登州、莱州有海市,西川之青城、锦城有山市,今高邮更有湖市。斯前人所未道者,或曰此湖故为宋承州城陷而为湖也。则所现者盖其精气云。(18)嘉庆《高邮州志》卷一二《轶事》,《中国地方志集成·江苏府县志辑》第46册,江苏古籍出版社1998年版,第593页。

这段文字描写了蜃楼幻景中的小桥佛塔、亭台楼阁、人影炊烟等景象,并将高邮的湖市蜃楼与登州、莱州的海市蜃楼以及青城、锦城的山市蜃楼相提并论,足见发生之频繁。文中还提到了宋代“承州城”的沉陷,承州城即宋代的高邮城。北宋时置高邮军,南宋建炎中(1127—1130年)升为承州,不久废置,仍曰高邮军。相传南宋韩世忠的部将解元曾在承州城北门与金军激战,大获全胜。

除地方志外,嘉庆间钱泳《履园丛话》中也有高邮湖湖市蜃楼的记载,曰:

王仲瞿常言:“始皇使徐福入海求神仙,终无有验。而汉武亦蹈前辙,真不可解。此二君者,皆聪明绝世之人,胡乃为此捕风捉影疑鬼疑神之事耶?后游山东莱州,见海市,始恍然曰:‘秦皇汉武俱为所惑者,乃此耳。’”其言甚确。高邮州西门外尝有湖市,见者甚多。按高邮湖本宋承州城陷而为湖者,即如泗州旧城亦为洪泽湖矣,近湖人亦见有城郭楼台人马往来之状。因悟蓬莱之海市,又安知非上古之楼台城郭乎?则所现者,盖其精气云。(19)〔清〕 钱泳: 《履园丛话》卷三《考索·海市蜃楼》,中华书局1979年版,第71页。

由其中“高邮州西门外尝有湖市,见者甚多”一句话,亦可知高邮州湖市蜃楼频繁发生。

清末民初高邮诗人韦柏森《菱川竹枝词》中记载了甓社湖的湖市蜃楼,还提到了宋代的承州城,称“甓社湖中现湖市,繁华下望人间似;有声有色真个奇,传说承州地陷此”。甓社湖原为独立的湖泊,位于高邮湖西北,后随着湖面扩大,成为高邮湖的一部分。

二、 蜃景背后的湖泊环境变迁

“湖市蜃楼”景象集中发生在清代的洪泽湖、高宝诸湖等湖域,是该地区湖泊水域不断形成与扩大的结果,与明代以来“治黄保漕”水利活动息息相关。

洪泽湖是中国第四大淡水湖,也是淮河下游最大的平原型水库,但形成得很晚。地质学研究表明,早期的洪泽湖区是一片因地壳断裂而形成的凹陷区,全新世中期,凹陷区是古淮河入海处的海湾,后由于长期泥沙淤积以及海岸线东移,逐步由潟湖发展成为陆上洼地。(20)《洪泽湖志》编纂委员会: 《洪泽湖志》,方志出版社2003年版,第4页。淮河斜穿洼地,河边零星分布着白水塘、破釜塘、泥墩湖、阜陵湖、万家湖等小湖泊。湖泊周围土壤肥沃,是农业屯垦的首选之区。东汉时下邳相张禹、广陵太守马棱、典农校尉陈登以及三国时邓艾、晋代荀羡等,都曾在此屯田灌溉,种植水稻。其中邓艾所建的白水陂,与破釜塘相连,可灌溉田地12 000顷。(21)〔宋〕 乐史撰,王文楚等点校: 《太平寰宇记》卷一二四《淮南道二·楚州》,中华书局2007年版,第2463页。

隋代以前没有“洪泽”这个名字。相传隋炀帝乘船到江都巡游,到达“亢旱”的破釜塘洼地时,正好遇到大雨,塘内水流充盈,船只顺利通行。隋炀帝将“破釜塘”改名为“洪泽浦”,寓意吉祥喜庆、水源丰沛。唐代随着人口迁移和农业开发,此地出现了洪泽镇、洪泽馆、洪泽村、洪泽桥等聚落地名。北宋时为避淮河风涛之险,在淮河东岸先后开凿了沙河、洪泽新河和龟山运河,自此漕运大利。唐至北宋时期,诗人苏轼、张耒、米芾、杨万里等借助运河往来京城汴梁,留下了大量描写该地湖泊景观的诗词。

南宋黄河夺泗入淮后,“河始病矣”(22)咸丰《清河县志》卷五《黄河》,第102页。,淮河下游来水来沙增加,每当夏秋汛期时,万家、泥墩、富陵等小湖泊汪洋一片。不过至宋元以前,湖域面积有限,河湖界限仍较清晰,淮河自老子山至码头镇,基本是一条顺直河道。(23)张卫东: 《洪泽湖水库的修建——17世纪及其以前的洪泽湖水利》,南京大学出版社2009年版,第34页。元代时该地区仍有屯田,至元二十二年(1285年)以新附汉军15 000人设立洪泽南北三屯,各置一个万户府加以管理。

明初以后洪泽湖堤防的修筑,是湖泊形成与扩大的根本原因。洪泽湖大堤又称高家堰,其历史可上溯至东汉建安年间(196—220年)广陵太守陈登修筑的30里低矮土堰。永乐十三年(1415年),平江伯陈瑄因担心淮水涨溢,修筑了简易的高家堰土堤,湖泊开始变大。不过到正德(1506—1521年)以前还是一派湖河分明的地理景观,仍旧“湖自为湖,淮自为淮”(24)〔清〕 麟庆: 《黄运河口古今图说·前明嘉靖年河口图说》,国家图书馆藏清道光二十一年刻本,第2页。。万历六年(1578年)以后,潘季驯实施“筑堤束水”“蓄清刷黄”的治河方略,大筑高家堰,抬高了洪泽湖水位,湖面因之扩大,大片区域被淹,“东抵陈公塘,北合富陵、泥墩,南并北萍诸湖为一,澒洞数百里焉”(25)咸丰《清河县志》卷三《乡镇》,第86页。,统一的洪泽湖初步形成。不过此时各湖泊界限还很清晰,夏秋水患时暂合为一体,冬季又变为浅涸不一的多个小湖泊,人们仍习惯用富陵湖、泥墩湖等称呼。成书于万历十八年(1590年)的《河防一览》附图中,虽描绘了一大片相连的水域,但仍分别标注洪泽湖、阜陵湖、泥墩湖、万家湖等名称,各湖形仍隐约可辨。

清初以后,洪泽湖大堤不断加高,水患也愈加严重。康熙五年(1666年)黄河决归仁堤,“于是灌淮入湖,并淮为一,而湖势始大”(26)乾隆《重修泗州志》卷三《洪泽湖考》,国家图书馆藏清抄本。。据靳辅《治河奏绩书》记载,康熙十六年(1677年)河道总督靳辅继续潘季驯的治河方略,不断加高加固洪泽湖大堤。十七年(1678年)将清口至周桥间90里旧堤一律增高筑厚,并在周桥至翟家坝间新筑堤坝30里。十九年(1680年)接筑武家墩以北砖堤2 000余丈。二十五年(1686年)修筑高家堰堤工15 600余丈。二十七年(1688年)将洪泽湖大堤砖工接筑至运口。靳辅卸任以后,高家堰建设仍备受重视。康熙三十九年(1700年)河督张鹏翮堵闭高堰六坝,自武家墩至唐埂建石工7 200余丈。到乾隆时,最终建成了120多里的洪泽湖石工堤,洪泽湖水面扩大至方圆300里。

与洪泽湖的情况一样,淮扬运河沿线的高宝诸湖在古代为湖荡低洼区,西受天长、盱眙、五河、六合等州县70余条河流来水,还受长江、黄河、淮河、泗水等影响。淮扬运河的前身邗沟为春秋时吴王夫差所开凿,连接了樊良、博支、射阳等湖泊,前后线路有过多次变动。据刘文淇《扬州水道记》记载,自吴王夫差开凿邗沟后,东汉建安年间广陵太守陈登于白马湖滨开水道,邗沟线路西移,运河西道经行樊良、津湖、白马、射阳等湖泊,再西北出夹耶入淮;晋永和年间(345—356年),江都水断流,乃引欧阳埭江水入运,至广陵城,此即后来的仪征运河;晋兴宁年间(363—365年)因津湖多风,沿湖东侧穿渠,自此避开了津湖行舟之险;晋太元十年(385年),太傅谢安于广陵新城北筑堰,名邵伯埭;隋开皇七年(587年)开山阳渎通运,线路再次东移,由湾头至宜陵、樊汊,不再经由邵伯湖、樊良湖;唐开元年间(713—741年)开凿瓜洲伊娄河18里,位于邗沟南端欧阳埭以东,使入江线路增加,邗沟运道自此始由瓜洲入运;唐宝历年间(825—827年)开凿七里港河19里,位于伊娄河以东,此为邗沟运河由江都城南引江水济运之始。(27)〔清〕 刘文淇著,赵昌智、赵阳点校: 《扬州水道记》卷一《江都运河》,广陵书社2011年版,第1—7页。

唐宋以前,淮扬间地势“南高北下”,邗沟运河两岸未修筑堤防。(28)〔清〕 刘文淇著,赵昌智、赵阳点校: 《扬州水道记》卷一《江都运河》,第1页。堤防修筑始于北宋景德年间(1004—1007年),发运使李溥率漕船东下,命漕船装载石块至新开湖,沿湖东岸堆积为长堤,“此新开湖东三十五里有长堤之始”(29)〔清〕 阮元: 《扬州水道记·序》,〔清〕 刘文淇著,赵昌智、赵阳点校: 《扬州水道记》,第18页。。新开湖位于邵伯湖与樊良湖之间,为宋代新出现的湖泊,故名。南宋黄河夺淮以后,受泥沙淤积、湖身淤垫的影响,“淮始高而运河卑,淮乃入江”(30)〔清〕 刘文淇著,赵昌智、赵阳点校: 《扬州水道记》,第11页。,里运河水流方向渐由“南高北下”变为“北高南下”(31)〔清〕 方浚颐: 《扬州水道记·序》,〔清〕 刘文淇著,赵昌智、赵阳点校: 《扬州水道记》,第3页。。随着地势高低的南北易辙,淮河两岸和里下河平原的湖泊,无论面积还是数量都有了明显变化。(32)潘凤英: 《晚全新世以来江淮之间湖泊的变迁》,《地理科学》1983年第4期。经过元代至明初的治理,黄河全河南流,大量泥沙倾注到里下河平原,以射阳湖为中心的古代湖泊不断缩小,有的甚至被泥沙淤成平陆,渌洋湖、艾陵湖、仇湖、洒火湖、博支湖、沙母荡等古代著名湖荡,都淤积缩小或被开辟为沤田。(33)吴必虎: 《黄河夺淮后里下河平原河湖地貌的变迁》,《扬州师院学报》1988年第1、2期。

明代以前,淮扬间没有专门直达的运道,淮水不能达江,江水也不能达淮,中间数百里借湖济运,“乃由高邮、宝应诸湖迤逦入淮”(34)〔清〕 黄承吉: 《扬州水道记·序》,〔清〕 刘文淇著,赵昌智、赵阳点校: 《扬州水道记》,第1页。。船只从湖中穿行,“南自瓜仪,北抵淮安,俱藉宝应、氾光湖诸水接济”(35)《明世宗实录》卷二四一,“嘉靖十九年九月辛丑”条,中华书局1987年版,第4878页。。明代以后,为摆脱湖中行船的风涛之险,开始沿湖筑堤,将运河与湖泊分离,先后创建了弘济、康济、界首、邵伯等越河。至清康熙年间,里运河基本实现了湖河分离,高于运河水位的湖泊“或资以济涸,或资以潴水”,低于运河水位的湖泊“或资以分杀,或资以入海”(36)〔明〕 朱国盛、徐标: 《南河志》卷一《水利》,《四库全书存目丛书》史部第223册,齐鲁书社1996年版,第26页。,湖泊起到了“水柜”或“水壑”的作用。

随着里运河来水增加以及洪泽湖水下泄,高宝诸湖不断合并扩大。万历间都给事中常居敬上《祖陵当护疏》,建议挑浚周家桥泄水支河,下接草子湖,由白马湖达宝应漕河,经高邮、邵伯分流至瓜洲、仪征,然后出通江闸而注入长江。万历二十一年(1593年),总河杨一魁力主分黄导淮,开泾河、子婴沟、金湾河诸闸及瓜、仪二闸,以决排湖水,疏通漕渠。(37)《明史》卷八五《河渠志三》,中华书局1974年版,第2096页。明代樊良、甓社、新开三湖合并为面积广大的高邮湖。因此有研究者指出,“黄淮之水应溢涨‘洪泽’后,才可能东南灌高宝诸湖”(38)胡金明等: 《隋唐与北宋淮河流域湿地系统格局变迁》,《地理学报》2009年第1期。。

清初以后,泄入高宝诸湖的水量有增无减。康熙十五年(1676年)黄河倒灌洪泽湖,高家堰决口34处,漕堤崩溃,高邮清水潭及陆漫沟大泽湾处决口300余丈,“扬属皆被水,漂溺无算”(39)《清史稿》卷一二六《河渠志一》,中华书局1977年版,第3720页。。康熙间治水名家张鸿烈(淮安府山阳县人)在《河道疏略》中描述了洪泽湖泄水致高宝诸湖“湖不能容”的情形,称:

洪泽湖潴蓄之淮水,益泛滥而东,泻入高邮、邵伯等湖,湖不能容,必溃运河两岸,尽从高邮、邵伯之减水闸坝,淹没下河,而淮扬七州县受害非止一日。(40)〔清〕 张鸿烈: 《河道疏略》,载 《洪泽湖志》编纂委员会编: 《洪泽湖志》,第545页。

康熙四十四年(1705年),皇帝决定于高家堰三座滚水坝下挑河筑堤,束水入高宝诸湖,又命于高宝诸湖减水坝下再挑河筑堤,束水由串场溪注入白驹、丁溪、草堰诸河入海,以期淮扬各郡“悉免漫溢之患”(41)《清史稿》卷一二七《河渠志二》,第3776页。。乾隆七年(1742年),因黄强淮弱,黄水倒灌,增建高家堰滚水坝,泄水入高宝诸湖。为防高宝诸湖漫溢,进一步排泄高宝诸湖及里运河水,又在高邮运河东岸设置了“归海五坝”,在邵伯至湾头的里运河南侧修筑了“归江十坝”。根据杨霄、韩昭庆的研究,清初以来的近300年间,受到黄淮关系演变和人类垦殖活动的影响,高宝诸湖的形态发生了较大变化,其中清康熙至乾隆年间为近300年来水域面积最大的时期,1717年水域面积为1 606.02平方千米。(42)杨霄、韩昭庆: 《1717—2011年高宝诸湖的演变过程及其原因分析》,《地理学报》2018年第1期。上文提到的湖市蜃楼景观,正是出现在清初以后洪泽湖、高宝诸湖水域面积急剧扩大的背景下,反映了湖泊环境的剧烈变迁。

三、 湖泊环境变迁与沉城之灾

前已述及,湖市蜃楼发生时,百姓往往将其与泗州城等水沉城市联系起来,认为是沉城再现。事实上,在号称洪水走廊的黄淮运交汇区,历史上曾多次发生整座城池沉入水底的极端灾难事件。例如明天启四年(1624年)的徐州大水灾,州城完全被淹埋于积沙之下,造成了今日城下叠城的“城摞城”奇观。清代以后,尤其是“黄河至康熙六七年后,弊坏已极”,康熙七年(1668年)的郯城大地震引发邳州地区黄河决堤,黄水吞没了残破的下邳城,“城郭、庐舍尽陷入水”(43)咸丰《邳州志》卷四《山川·运道河防附》,《中国地方志集成·江苏府县志辑》第63册,江苏古籍出版社1991年版,第273页。。就本文关注的洪泽湖、高宝诸湖而言,清初发生了两次沉城的大灾难,一次是康熙十五年(1676年)的水沉洪泽镇,另一次是康熙十九年的水沉泗州城。

(1) 康熙十五年水沉洪泽镇。洪泽镇历史悠久,咸丰《清河县志》中有“盖镇莫古于洪泽”的说法。唐代皇甫冉、宋代欧阳修和苏轼都曾往来此地,留下了描写“洪泽馆”“洪泽驿”的诗歌。(44)咸丰《清河县志》卷三《乡镇》,第83页。武同举所作的《民国初修泗阳县志》序言中,对洪泽镇、洪泽村、洪泽馆、洪泽驿予以考证,称“洪泽镇似即洪泽村”,“又有洪泽驿站、洪泽馆,似均一地”。宋代时设洪泽镇市,属淮阴县,《三朝北盟汇编》记载了该镇市的繁华,称“洪泽镇市,人烟繁盛,倍于淮阴”。洪泽镇滨临淮河,位于南北交通要道,为“民居、驿馆、官舍、肆市之所聚”,明代时设有洪泽驿和洪泽巡检司,其地编为移风乡,下设四个里,耕地肥沃,“村镇田畴葱然”(45)咸丰《清河县志》卷三《乡镇》,第86页。。

清代时因湖面扩大,洪泽镇成为湖中沙洲,名洪泽村,渐失去往日的繁华。咸丰《清河县志》引《河防志》曰: 洪泽镇旧有洪泽村,东西街道旧有千余户,康熙初尚有百余家。(46)咸丰《清河县志》卷三《乡镇》,第86页。康熙十五年大雨,黄河在宿迁白洋河、于家岗决口入淮,毁坏武家墩板工1处、高家堰石工7处、高良涧板工26处。(47)〔清〕 靳辅: 《治河奏绩书》卷一《河决考》,《景印文渊阁四库全书》史部第579册,商务印书馆1986年版,第650页。运河东堤决口十余处,下河地区600余里汪洋一片,大水淹及民居屋檐,百姓只能把舟船系在屋角,从屋顶穿瓦开洞作为出入口,“被灾奇惨,是年为最”(48)道光《重修宝应县志》卷九《灾祥》,台北成文出版社1983年版,第387页。。曾经繁华的洪泽镇也因“十五年水涨,居民散去”(49)咸丰《清河县志》卷三《乡镇》,第86页。。康熙十六年(1677年)起担任河道总督的靳辅,在所著《治河奏绩书》中称当时“犹有洪泽村,寥寥民居数十,浮沉于洪涛之中而已”(50)〔清〕 靳辅: 《治河奏绩书》卷一《诸湖考·洪泽湖》,《景印文渊阁四库全书》史部第579册,第627—628页。。大水过后,“运河淤,清口与烂泥浅尽淤,今洪泽湖底渐成平陆矣”(51)〔清〕 靳辅: 《靳文襄奏疏》卷一《河道敝坏已极疏》,《景印文渊阁四库全书》史部第430册,第455页。,洪泽镇逐渐被掩埋于洪泽湖泥沙之下。

(2) 康熙十九年水沉泗州城。泗州城位于淮河北岸今盱眙县境内,隋代开凿通济渠以后,交通更加便利。唐代在此设临淮县,开始建造城池,将原泗州治所从宿豫迁至临淮县城。据《帝乡纪略》记载,最初城墙高2丈多,宋代时将泗州城扩展为东、西二城,跨汴河两岸。金代时拆毁宋人修筑的河堤,取石块维修城址。清初,用砖石将二城连为一体,周长达9里30步,高2丈5尺,汴河自城中流过,南流注入淮河。(52)〔明〕 曾惟诚: 《帝乡纪略》卷三《城池》,国家图书馆编: 《原国立北平图书馆甲库善本丛书》第298册,国家图书馆出版社2013年版,第76—77页。

泗州居淮河下游,地势低洼,“南瞰淮水,北控汴流”(53)乾隆《重修泗州志》卷一《形胜》,国家图书馆藏清抄本。,自唐代建城后一直水患多发。乾隆《泗州志》称该地“旱灾什一,水灾什九”。据统计,唐至北宋时期,泗州水灾至少发生了30次。(54)蒋中健: 《泗州自然灾害概述》,政协泗洪县文史资料研究委员会: 《泗洪文史资料》第5辑,泗洪县1988年印行,第304—309页。明万历以后潘季驯实施“筑堤束水,以水攻沙”的治河方略,修筑洪泽湖大堤,堵塞大涧口、小涧口泄水通道,抬高洪泽湖水位,导致隆庆以后“泗水患方剧”(55)乾隆《重修泗州志》卷三《淮河》。。万历间担任总漕的褚鈇指出,自隆庆以来,泗州水患加重,泗州陵寝常被水淹。(56)〔明〕 张萱: 《西园闻见录》卷八九《叶向高》,明文书局1940年版,第410页。据研究,从南宋淳祐元年(1241年)至明嘉靖四十四年(1565年)蓄清刷黄策略实施前的324年中,泗州淹城13次,平均每24.9年一次;从万历七年(1549年)潘季驯基本建成洪泽湖到康熙十九年泗州城被全部淹没的101年中,淹城14次,平均每7.2年一次。(57)范成泰: 《泗州城淹没考略》,淮安市历史文化研究会编: 《淮安历史文化研究》第1辑,中国文史出版社2005年版,第98页,第236页。

明代治河面临保漕与护陵的双重任务,既要确保漕运畅通,又要保护泗州祖陵和凤阳皇陵的安全,“夫皇陵也者,固祖宗数百年王气之所钟也;运道也者,固京师数百万漕利之所出也”(58)〔明〕 冯奕垣: 《治河议》,〔明〕 陈子壮: 《昭代经济言》卷一一,商务印书馆1936年版,第236页。。但相较而言,靠近洪泽湖的祖陵受影响更大,问题更突出。祖陵坐落于泗州城北的洪泽湖西南岸,祖陵与洪泽湖的密切关系制约着明代的治水策略,治水者“首虑祖陵,次虑运道,次虑民生”(59)〔明〕 潘季驯: 《河防一览》卷一四《祖陵当护疏》,《景印文渊阁四库全书》史部第576册,第497页。。谢肇淛《北河纪》中也提到,明代治河三者兼顾,上护陵寝、中护运道、下护城郭人民。故明代时,靠近祖陵的泗州城虽然水患多发,但还不至于遭受沉没之灾。

清代以后,治河不再兼顾护陵,靳辅上任后提出了黄、淮、运综合治理的方案;先浚下游,后疏上游,堵塞所有决口,坚筑两岸堤防,在运河东堤建造分洪减水的归海闸坝。于是洪泽湖堤防进一步加高,水面急剧扩大,周围地区水患因此增加,泗州城水患加重。康熙十八年(1679年)十月,淮河大水,护城石堤决口70余丈,大水漫溢,城外居民抱木求生,城内居民堙门筑塞。日暮时分,城西北角崩塌数十丈,城外大水灌注,城内外汪洋一片,“自是城中为具区矣”。康熙十九年(1680年)夏六月,黄、淮并涨,直灌洪泽湖,泗州城外的防洪护堤决口,大水溃堤决城,泗州城墙被冲,城郭被淹,城内水深一丈余,庐舍漂没荡析,一字河、回澜阁、灵瑞塔、禹王台、邵公堤、湿翠堂等“俱沉入水”(60)乾隆《重修泗州志》卷二《古迹》。。保漕与护陵博弈互动下的水环境变化,最终导致泗州城沉没湖底。泗州城被湖水淹没时,明祖陵也一起被吞没于湖水之中。

四、 祥瑞蜃景中的灾难记忆

清代洪泽湖、高宝诸湖等湖泊扩大的过程,伴随着彻底摧毁家园的极端沉城事件,对当地环境社会带来巨大影响。康熙十九年被淹后,百姓被迫暂居在残存的护城堤以及城墙上,直到康熙三十五年(1696年)六七月,连续50多天大风雨,“民居摧倒,大水沉泗州,城垣荡尽,漂没死者无数”(61)光绪《盱眙县志稿》卷一四《祥祲》,《中国地方志集成·江苏府县志辑》第58册,江苏古籍出版社1998年版,第280页。,泗州城才最后被吞没于湖水之中。百姓赖以耕作的湖田大量沉沦,“湖田颇肥,豆麦两熟,百姓全藉于此。近岗田低处既淹,若湖田则尽委之洪涛”(62)光绪《泗虹合志》卷一六《上北京各衙门水患议》,国家图书馆藏清光绪十四年刻本。。面对水患困境,泗州百姓采取了栖息城墙、逃居盱山、流落外乡等应对办法,河臣官员则采取了加固城墙、防洪护堤、紧闭城门水关、加强护城河蓄水、开挖泄水河道、修筑御水工程等应对措施,还采取了选择高阜地区避难的临时措施,希望水消后能回归家园,但坚持几年后不得不迁移治所。

沉城灾难的可怕场景成为数代人刻骨铭心的集体回忆,久久不能挥去,因此一旦湖市蜃楼的奇异事件发生时,便自然而然地联想到水下的沉城,而且往往与时间空间上最近或影响最大的沉城事件联系起来。就时间最近而言,当康熙四十年(1701年)发生湖市蜃楼时,人们首先想到的是25年前沉入湖底的洪泽村;就空间最近而言,当嘉庆十五年(1810年)高宝诸湖发生湖市蜃楼时,人们首先想到的是该地数百年前沉入湖中的宋代承州城;就影响最大而言,自泗州沉城以后直到今天,每当洪泽湖出现湖市蜃楼时,当地百姓首先想到的是300年前沉入湖中的泗州城。

古代人多将蜃楼景象看成吉祥的象征,认为是神秘力量展示的仙境。据研究,中国古代关于海市蜃楼的形成,共产生过四种说法,即蛟蜃吐气说、风气凝结说、沉物再现说、光气映射说。(63)王赛时: 《中国古代对海市蜃楼的记载与探索》,《中国科技史料》1988年第4期。本文所关注的湖市蜃楼显然属于沉物再现说。也许湖市蜃楼景观中确或包含一定的科学成分,据麟庆《鸿雪因缘图记》记载,古人常用湖市蜃楼来预测水文,还总结出了“湖市主水大”的规律,认为蜃景发生后不久就会有暴雨洪水发生,曰:

独闻湖市主水大,顿生戒心,归诣高堰关帝庙,庙祝言赤马出汗。余疑为湿气所感,自往验视,鞍鞯鞦辔干洁如故,独马身汗滴若珠,益凛神异。会八月初三、四、五等日,西风大暴,达旦连宵,挚卸石工二千余丈,运口汛水漫闸背,赶即亲督抢护。饬启林家西及高邮四坝以减涨卫堤,昭关一坝派游击卢永盛坚守,幸保安澜!(64)〔清〕 麟庆: 《鸿雪因缘图记》第二集《龙门湖市》。

“湖市主水大”的说法很好解释,因为夏季高温多雨,持续高温干旱造成蒸发量加大,为“湖市蜃楼”的形成以及其后的降水创造了条件。2019年洪泽湖湖市蜃楼出现时,恰逢大旱,洪泽湖水位下降。据报道,2019年5月以后,江苏省淮河流域累计降雨量仅195毫米,比常年同期偏少五成以上,为近70年同期最小,干旱程度为60年一遇气象干旱。(65)吴琼: 《江苏淮河流域60年一遇干旱 洪泽湖水面缩小近一半》,《新华日报》2019年8月1日,第3版。位于京杭运河和苏北灌溉总渠交汇处的淮安船闸因水位下降,待闸船舶一度超五千艘。(66)裴睿、唐佳燕、王一: 《2000多艘船舶滞留淮安船闸洪泽湖遭遇60年一遇干旱》,《扬子晚报》2019年8月6日。湖市蜃楼出现(8月4日)后不久,受台风“利奇马”影响,接连降雨,长期的干旱得以缓解,洪泽湖水位回升。据报道,至8月16日上午,洪泽湖水位累计上涨超过1米,吃水3.6米以上的重载船舶已符合过湖条件。(67)李井文: 《洪泽湖水位回升通航压力将缓解》,荔枝网[2019-08-17],http: //news.jstv.com/a/20190817/5d577a57f3ca623615cf13fb.shtml。因目前掌握资料有限,“湖市主水”的现象还有待进一步验证,但湖市蜃楼与气候水文的关系,确实值得关注。

总之,黄淮运交汇区湖泊水系众多,河工治理频繁,为明清时期蓄清、刷黄、济运的水利核心区。尤其清代以后,治河无须兼顾护陵,湖泊环境的剧烈变迁导致该地区历史上灾患频发,甚至出现了彻底摧毁家园的极端沉城事件,洪泽镇、泗州城等沉城事件给当地环境社会带来深远影响。史籍中有关湖市蜃楼的记载多见于湖面急剧扩大的清代,在洪泽湖、高宝诸湖上均有发生,蜃景发生时多被与时间空间上最近或影响最大的沉城事件联系起来。

“选择性遗忘是可以理解的必然结果。”(68)[美] 肯尼斯·富特著,唐勇译: 《灰色大地 美国灾难与灾害景观》(修订版),四川大学出版社2016年版,第7页。沉城灾难的历史记忆经过一代代的传递,虽然恐怖的味道逐渐淡去,但仍可见沉城事件对民间记忆的深远影响。湖市蜃楼为沉城再现之说固然不可信,但沉城的灾难记忆以祥瑞的幻景方式得到重现,这蕴含着人类潜意识里对家园的珍惜和对生命的尊重,提醒人们历史需被记忆,灾难不应遗忘。时至今日,苏北盱眙、洪泽以及淮北泗县等地区仍流传着“画家奇遇沉泗州”“水木娘娘沉泗州”“沉泗州”“水漫泗州”“虹桥赠珠”等各种版本的沉城故事。对于今天的人们而言,历史记忆有助于审视并处理好人与自然的关系,有助于对灾害风险保持高度警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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