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比乌斯的蚂蚁

2020-11-30 09:14王松
山花 2020年11期
关键词:报亭方知老朱

王松

在传统的三维世界里,所有的维度都是直线式的。但如果把旋转也视为一个维度,这样再解释莫比乌斯环似乎相对容易一些。

——另一种特性的分析

方知行每天早晨出门,总习惯朝那个亭子望一眼。这亭子在中心广场旁边的树林里,飞檐出梢,红木碧瓦,很漂亮。但这个早晨,他出来时抬头看看,却没看到。

这才发现,有雾。

雾很大,一团一团的,弥漫着,翻卷着,如同天上的云坠落下来。方知行又看了一下,才在浓雾的缝隙里看见那个亭子的尖顶。此时,它变得虚无缥缈,似乎悬在云雾里。方知行的脑子里忽然跳出苏轼的《水调歌头》,“不知天上宫阙,今夕是何年”。

他一下站住了,愣了愣。

他当然熟知这两句脍炙人口的诗词,但从不知道这首词叫《水调歌头》。这时又想了想,还是奇怪,这个“水调歌头”是从哪知道的?

来到街上,雾更大了。

这雾不是均匀地分布在空气里,就像一个巨大的汽团,似乎很重,不往上走,只是贴着地面翻滚着蔓延。方知行发现,这雾的颜色也有些奇怪,不是白的,也不是灰的,而是蓝的,蓝里还透着一些黄。黄和蓝混在一起,颜色就有些变幻莫测。一缕早晨的阳光照射进雾里,虽然无法穿透,却使这浓雾的深处变得色彩斑斓,也更扑朔迷离。

这时雾里有人喊了一嗓子,方老师,今天还去上课啊!

喊话的是老朱。老朱叫朱长乐,住在对面的小区。老朱过去在地铁站前的一个停车场看车。但这样的看车本身得会开车。老朱从没开过车,总给人家瞎指挥,一次让一辆“帕萨特”把一辆崭新的“沃尔沃”蹭了,这以后就不看车了。正好小区门口有个报亭,小老板是外地人,不干了,老朱就把这亭子盘下来。不为卖报,就为卖点学生文具和饮料零食。

方知行走过来,近了才看清,老朱正从报亭的小窗里探出秃脑袋冲自己笑。于是随手买了一份当天的《每日早报》。现在已没几个人买报纸了。人们的手里都拿着手机,形形色色的媒体平台每时每刻都在推送潮水一样的新闻。在这世界上的任何一个角落发生一点事,几分钟后就会出现在公众号之类的各种自媒体上。但方知行还是习惯看报纸。在他看来,手机和电脑上的新闻都不过是些泡沫一样的电子符号,一刷新就消失得无影无踪了,总不如报上的白纸黑字可靠,也更可信。老朱的秃脑袋还在报亭的小窗口伸着,两个胳膊肘拄在窗台上,笑着说,知道吗,您又上报纸啦,这回在文化版,还有您的一张大照片儿呢!说着又摇摇头,可惜啊,现在看报的人少了,不过这报纸有公众号,我关注了,已经发到朋友圈儿了!

方知行一听就笑了。老朱是个敞亮人,说话大嗓门儿,平时爱喝酒,把蒜头鼻子喝得像个大草莓。方知行觉得跟他聊天很舒服,也轻松,不像在学校跟系里的同事说话,总得先在肚子里打好腹稿儿,然后还要在嘴里转几圈儿,才敢字斟句酌地说出来。

老朱说的这篇文章,方知行知道,几天前一个记者刚来家里采访的。这时打开报纸,果然在第三版登出一篇题为《莫比乌斯之谜》的文章,下面还有一个副标题,“访著名数学教授、拓扑心理学专家方知行”。方知行一看就笑了,“拓扑心理学”,现在真是盛产概念啊,简直张口就来。在这篇文章的旁边,还配发了一张很大的照片。现在的报纸已不像过去,清晰度极高,看上去连脸上的皱纹和头发丝都一清二楚。这是在方知行的书房,身后的书柜上凌乱地放着一些书和手稿。人就是这样,平时对自己的相貌,由于经常洗脸照镜子,会有一个大致的感觉。但这个感觉并不真实。这种不真实的感觉平时自己意识不到,只有拍成照片或上了电视才会看出来。这时,方知行端详着报纸上的照片,发现自己确实老了。每个人的心理年龄和生理年龄都会有一定差距。从心理年龄说,肯定比生理年龄要小,就是六十多岁的人也会本能地认为自己只有四十来岁,这叫心理误差,或者说是错觉。而从生理年龄说,一旦意识到这个错觉,心就会猛地一沉,这也就是心理落差。方知行倒不像别的同龄人,没误差,也没落差,好像从来就没认真想过这件事。但这时看了报纸上的照片,才突然意识到,自己真的已是六十多岁的人了。照片上的自己确实很像这个年龄,不是老了,是苍了。老和苍还不是一回事。老是颓败,是弱,而苍则是乌涂,是旧,看着不鲜亮了,用古董界的行话说,整个儿人就像有了一层“包浆”。

这个《每日早报》的记者此前打过几次电话,方知行一直推说忙,安排不出时间。他不想跟这些记者打交道。现在有的记者跟搞自媒体的已经分不清谁是谁了,个别记者甚至比搞自媒体的胆儿还大,也更豁得出去。這些人就像俗话说的,都是“看热闹的不嫌事儿大”,还不光是不嫌事儿大,简直就是嫌事儿不大,没事还想编笆造模地给你整出点事来,表面跟你说得好好儿的,其实心里指不定揣着什么心思,画个圈儿就能把你套住。所以,还是躲着点儿好。但这个记者,听电话里的声音似乎是一个挺成熟的女性,稳重,也执着,后来干脆说明采访意图,她只是想了解方知行的“莫比乌斯式心理分析”,又从拓扑学的角度,先简单说了一下她对这种心理分析方法的理解。这让方知行很意外。现在“莫比乌斯环”就如同“量子纠缠”,已是一个很时髦的词儿,随便谁都敢拿来说一说。但真正是怎么回事,尤其它在拓扑学的意义,却没几个人真懂。方知行是个很严谨的人,最讨厌人云亦云。一个科学概念普及当然是好事,但如果普及成一种像时装一样的流行文化就可疑了。

也正因如此,方知行才决定接受这次采访。

这时,老朱又说,您大学教授也不容易啊,这大雾的天儿,还得出来。

方知行笑笑说,你不也是一样,照样得出来。

老朱说,我出来是为吃饭,你是为学问啊。

方知行说,为学问,也得吃饭。

老朱揉了揉蒜头儿鼻子乐了,点头说,这倒是。

好像忽然想起来,又说,哎,别忘了吃早点啊!

方知行看看他,有些奇怪地说,你也注意吃早点了?过去,你不是一直拿酒当早点吗?

老朱摆摆手,改毛病啦!尚老师说了,过去都说饱吹饿唱,尤其你们当老师的,好像早晨空着肚子去讲课才有底气,其实这不科学,容易得胆结石,早晨还得吃早点!

老朱说的尚老师,几个月前刚搬到方知行的楼下。起初方知行并没注意这个女人。方知行住的这个小区比对面老朱的小区高档一些,环境好,密度也小,平时邻居都不熟。方知行起初在楼里碰到这个女人,总感觉有些奇怪。方知行不是个见人爱打招呼的人,平时在小区里走路就是没思考问题,也总低着头。他发现这个办法很好,即使遇上半熟脸儿的邻居,没打招呼也不算失礼。但一个楼里的邻居就是另一回事了。方知行在楼梯上遇到过几次这个女人,都是一个上楼,一个下楼,也都是方知行主动让路。起初方知行也想過,毕竟一个楼里住着,是不是该打个招呼。不过感觉对方好像也没有想打招呼的意思。但又发现,这女人从跟前走过时,两眼总直盯盯地看自己,有时似乎还停一下。其实这样目不转睛地盯住一个不认识的人看,应该是很不礼貌的。这女人六十来岁,看样子也是个知识女性,应该不会不懂这个道理。方知行想,她这样看自己只有一种解释,大概认错人了,或确实曾在哪里见过。方知行也觉得这个女人有些面熟。人和人经常会有这种情况,本来不认识,一见面却有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但也有人把这种感觉说成是前世曾经见过。

方知行从不信前世,觉得这种说法简直是无稽之谈。

关于这个女人的事,方知行后来是听老朱说的。据老朱说,这女人姓尚,是从上海来的,退休前在一家医院工作,好像是个护士长,这次来天津是治病的,大概要住一段时间,估计一时半会儿走不了,所以才在方知行的楼下租了一个两居室。方知行听了嘴上没说,心里却有些奇怪,这女人既然曾是上海医院的护士长,干嘛跑到天津来看病?况且上海有那么多的大医院,又何必来这边呢?老朱倒不以为然,笑着说,这您就不懂了,远来的和尚会念经啊,咱天津人为嘛觉着上海的医院好?一个道理啊。老朱是自来熟的脾气,又整天在街上,两边的小区谁家怎么回事,没他不知道的。只几天时间,就已跟这个尚老师混得很熟了。

这时,方知行已转身走了,还听老朱在身后的雾里喊,吃早点啊!

方知行走着,忽然感觉有些异样,似乎自己置身在一个陌生的世界里。陌生,是因为这对面不见人的大雾。平时走在这条街上,两边的商店、饭馆就是闭着眼也能一家一家数出来,只要看一看走到哪个店铺门口,就知道自己是在这条街的什么位置。但现在,前后左右没了参照物,眼前只有翻滚的浓雾,这种失去方位意识的感觉让人很不舒服。方知行只能凭直觉朝地铁站的方向一步一步走着。其实老朱的提醒是多余的。方知行每天早晨必须吃早点,还不仅是习惯,也是担心低血糖。方知行倒没有糖尿病,学校每年体检,血液的各项指标也都正常,但就是稍一饿就会低血糖。这已是很多年的毛病了,具体从什么时候开始,已经记不清了。有几次,正在阶梯教室给学生上课,突然感到心慌气短,接着就浑身上下大汗淋漓。方知行曾看过一本健康科普方面的书,书上说,这种低血糖的状态对人的大脑伤害很大,尤其脑力劳动者,如果在这种低血糖的状态下还继续用脑,对大脑的戕害会更大,甚至后果是不可逆的。这以后,方知行只要上午有课,早晨出来第一件事就是先吃早点。

从老朱的报亭往地铁站的方向走大约一百米,街边有个小早点铺,门脸儿不大,里面也就几张桌子。这早点铺是一对老夫妇开的,男的姓马,街上来吃早点的人都叫他马大爷,女的姓柳,人称柳姨。马大爷不爱说话,柳姨爱说。但柳姨说话也不是跟来吃早点的人说,是冲马大爷说。其实也不是说话,就是数落。柳姨好像对马大爷做的所有事都不满意,而且认定就因为马大爷的笨,他们的小早点铺才总是不能赚到更多的钱。但柳姨经常这样数落马大爷也有一个问题,早晨谁来吃早点,都希望耳朵根子清静一点儿,柳姨总这么没完没了地数落,就算马大爷不说话,来吃早点的人也觉着烦。日子一长,这小早点铺的回头客也就越来越少。这一下柳姨更急了,觉着回头客少了也是马大爷的错。后来有一次老朱来吃早点,老朱跟马大爷和柳姨都熟,就说了一句别人一直想说却没说出来的话。他冲柳姨说,你要是再这么数落老马,你这早点铺儿就离关门不远儿了!这以后,柳姨才收敛了一点。

这个小早点铺卖的是大馅儿馄饨,也卖烧饼油条。方知行每天早晨都来这里吃早点。这时,他站住了。从刚才走的距离判断,现在应该就是在这个小早点铺的门口。他走过来,果然看到了早点铺门口的台阶。这个台阶是三磴,用砖砌的,抹了一层水泥。在第二磴的右边掉了一个角,露出里面的红砖。几天前曾有一个四五岁的孩子在这里绊了一下,孩子的母亲不依不饶地冲铺子里嚷了半天。当时马大爷出来一再道歉,说一定尽快把这个台阶修好。

这时,方知行抬脚进来了。

小早点铺里没开灯,外面又正下雾,光线很暗。方知行朝四周环顾了一下,感觉不太对劲。平时,这个早点铺的柜台明明是在一进门靠右手的地方,是一个长桌,桌上还放着一个玻璃罩子,里面用灯烤着烧饼和油条。这时看了看,柜台没了,原来的地方只摆着两张小木桌。旁边一个三十多岁的年轻人正用抹布擦桌子。方知行过来问,这是早点铺?

年轻人回过头,上一眼下一眼地看看他说,是啊。

方知行说,我买一碗馄饨,在哪儿付钱?

年轻人扔下抹布,朝前一指。方知行就跟过来。

柜台窝在一个角落里,是一张破旧的白茬儿桌子。这边没窗户,光线更暗。年轻人走过来说,没馄饨,有锅巴菜,豆腐脑和豆浆,还有烧饼油条。

这年轻人说的“锅巴菜”,也就是天津人说的“嘎巴菜”。方知行一听更奇怪了,这个小早点铺从没卖过豆腐脑和嘎巴菜。他想问,这早点铺换人了?

但话到嘴边,只问了一句,有豆浆吗。

年轻人说,有。

接着就有些不耐烦了,问,买不买?

方知行连忙说,买,一碗嘎巴菜,一碗豆浆。

年轻人说,锅巴菜六分,豆浆五分,一共一毛一。

方知行怀疑自己听错了,抬起头,看看这年轻人。

年轻人又说,一毛一,烧饼油条,要不要?

方知行有些懵,含糊地说,要,要。

年轻人说,烧饼三分,油条四分,总共一毛八。

这时,方知行已经清清楚楚地听明白这个年轻人说的话了,六分钱一碗嘎巴菜,五分钱一碗豆浆,烧饼和油条是七分,总共一毛八分钱。但让他不明白的是,这是什么价儿?他无意中一抬头,看到这年轻人身后的墙上贴着一张用红纸写的标语。方知行又看一眼跟前的这个年轻人,他穿一件蓝上衣,戴着白套袖,头上还戴一顶绿军帽。方知行又朝他端详了端详,想不出这是个什么打扮。

年轻人敲敲桌子,意思在催促。

方知行赶紧在包里翻了一阵,找出两枚一毛钱的硬币放到柜台上。年轻人把一枚两分的硬币扔给他。方知行有心想说,不用找了。但突然想到,如果五分钱一碗豆浆,两分是可以买小半碗的。他当年经常这样买,而如果六分一碗嘎巴菜,四分也可以买大半碗,这样,两分钱的小半碗豆浆和四分钱的大半碗嘎巴菜,就着白面和玉米面两掺儿的饽饽也可以吃一顿早点,如此一来,本来一毛一的早点钱也就可以省下五分。于是,他拿过这枚两分硬币小心地装起来。年轻人用一块草纸托着烧饼和油条递给他,就扭身进里面去了。

一会儿,这年轻人端着一碗嘎巴菜和一碗豆浆出来。豆浆很满,他为了不让自己的大拇指蘸到碗里,特意翘起来,就这样一直端到标语下面的一张木桌上放下,又抬头朝屋顶看一眼,回头对方知行说,上面经常掉塌灰,小心点儿。

说完,就转身进里面去了。

方知行在桌前坐下了。凳子很旧,木腿有些松,感觉晃了一下。抬头看了看,由于光线很暗,倒没看到屋顶上有塌灰。这时,他坐在这里,闻着熟悉的味道,感觉像在梦里。

这个早晨,方知行直到吃完早点出来,还没明白是怎么回事。嘎巴菜和豆浆混着烧饼油条的味道还真实地留在嘴里。他在街上走了几步,拿出刚买的《每日早报》看看日期,没错,今天就是2019年5月6日。翻到第三版,那篇對自己的专访文章和大幅照片也都还在。

这时再回头,这个小早点铺已经隐在雾里了。

方知行在认识老朱以前,觉得现在已没有闲人了。

今天这世界上只有两种人,一种是有钱的人,还有一种是没钱的人。但不管有钱还是没钱,好像所有的人都在忙。有钱的人在忙着挣更多的钱,没钱的人也在忙着想挣钱的办法。然后,有钱的人和没钱的人再一起回过头来骂“钱”,似乎这世界上的一切丑恶和罪恶都是因为钱,钱是万恶之源。当然,事实好像也的确如此。但如果仔细想,一个人每天从早晨一睁眼,不要说每时每刻,就是每分每秒也的确离不开这个“钱”字,甚至可以说,就是本事再大的人,没钱也寸步难行。过去有句俗话,一分钱难倒英雄汉。今天更是如此。所以,大家骂归骂,即使整天累得连自己都快不认识自己了,也还是得打起精神去接着忙。司马迁在《史记》的“货殖列传”里说,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街上的老百姓说,拉锯就掉末儿。其实说的是同一个道理。只有忙,也才有机会挣到钱。

但老朱不忙。不光不忙,还挺悠闲。

方知行第一次见到老朱,是在地铁站。地铁站前有一个不大的停车场。这停车场只在立交桥的底下围了一小片空地。当时方知行刚搬到这个小区,每天去学校,乘地铁很方便。那是个中午,方知行从学校回来,一出地铁站,忽然听到一阵咿咿呀呀的声音,好像是收音机在播相声。地铁站在立交桥的跟前,辅路上车来车往很乱,在这样嘈杂的地方听到收音机的声音,方知行有些好奇。方知行平时也爱听相声,他听出这是郭德纲和于谦说的《我这一辈子》,寻声望去,就看见老朱坐在路边的一个帆布靠椅上,身边的地上放着个大塑料杯,里面沏着酽茶,正翘着二郎腿,一边抽着烟在听收音机。那时方知行还不认识老朱,看看这人,是个秃脑袋,鼻子头儿又大又红,就觉得挺神,在这么喧闹的地方还能闹中取静,真不容易。而更让方知行觉得新鲜的,还是这人悠闲自得的样子。人的悠闲也分几种,常见的悠闲是无事可做,也就是穷极无聊。除此之外,一种悠闲是赋闲,还一种悠闲则是自在的闲。前者是被动的,本来也想不闲,可又没人让自己不闲,所以才不得不闲。而后者则是如果想不闲也可以不闲,但不愿去不闲,所以这样的闲,才是真闲。当时方知行朝那边看着,觉得这人的闲就是真闲,是一种心满意足与世无争的闲。他眯着眼坐在那儿,任凭来来往往的大小车辆在跟前过来过去,抽着烟,喝着茶,收音机里的郭德纲和于谦每抖一个“包袱儿”,就跟着“噗”地一笑,这种状态不光看着可乐,也让人挺羡慕。

这以后,方知行就养成一个习惯,每次从地铁站出来,都会朝停车场这边看一眼,好像一看到这个秃头红鼻子的男人坐在那儿听相声,心里就会有一种踏实的感觉。但后来不知为什么,这个人突然不见了。起初,方知行以为不是他当班。但又过了些天,还是没见这个人。方知行这才意识到,这种看车的工作流动性很大,今儿干明儿不干的,也许这人早已不知又干什么别的去了。这时他曾坐的那个地方又换了一个大胖子,但他不是坐着,是倒背两手站着,皱着眉,拧着脸,甭管谁从跟前过都用一种居高临下的目光上下打量,好像所有的人都不合他的心思。方知行想,这胖子当初在单位大概是个什么小头目,不知下岗了还是退休了,才来这里看车。这停车场雇这么个人来看车,用句时髦的话说,也算“高配”。

后来的一天早晨,方知行从小区出来,到门口的报亭买报纸。这报亭原来是个德州人开的,德州出烧鸡,这人长得也像个烧鸡,脑袋尖,脖子长,说话细声细气,俩眼珠一转一个心眼儿,用北京人的话说也就是“鸡贼”。他这报亭说是个报亭,其实什么都卖,简直就像个小杂货铺儿,还经常卖些伪劣的东西,街上的人对他都挺反感。后来这报亭就关了。方知行这个早晨出来,一看这报亭又开了,就过来买报纸。这时报亭的小窗里探出个秃脑袋。方知行一眼就认出来,是那个在地铁站看车的红鼻子。这才知道,他姓朱,街上的人都叫他老朱,他已经不看车了,盘下这小报亭,改卖报纸杂志了,当然不光卖报纸杂志,也卖些学生文具和冷饮零食。

这老朱是个自来熟,人也热心,盘下这报亭没几天,小区门口的这条街上就没有不认识的人了。他老婆挺黑,挺胖,又挺高,是个噘嘴,还双眼皮儿,长得像个印度女人。她原来在一个菜市场里给人打工,卖大饼,后来又卖牛羊肉。老朱看老婆太辛苦,心疼。小区旁边有个小学,老朱去跟校长说了说,就让老婆去这学校的食堂做饭了。但老朱的报亭虽在这学校门口,却从来不吃学校食堂的饭,说避嫌,每天中午宁愿自己花六块钱买盒饭。

老朱经常跟街上的人聊天。报亭旁边有个收废旧物品的老胡,是甘肃天水人,不久前老婆刚跟着一个安徽的小包工头儿跑了。老朱没事跟老胡说闲话,就夸自己的老婆。老朱不光爱听相声,说评书的袁阔成、刘兰芳、单田芳、田连元都爱听,一说话也就像评书,一套一套儿的。他对老胡说,俗话说,贫贱夫妻百事哀,这话不假,家里过日子,每天开门七件事,柴米油盐酱醋茶,哪一样也离不开钱,所谓贫贱,说白了也就是没钱,没钱的日子当然不好过。可还有一句话,酒肉朋友,饽饽夫妻。光能有酒一块儿喝,有肉一块儿吃的两口子也长不了,真正白头到老的,还得说能一块儿啃饽饽的夫妻。老朱晃着秃脑袋对老胡说,我不是吹,就我这老婆,有一天她真跟我要了饭,就是要到一块饽饽她也会给我吃。

方知行来买报时,在旁边听老朱这样说,心里就不免有些感慨,难怪都说,真正的真理在民间,其实越深邃的哲理,越能用浅显的语言表达出来。方知行想想自己,结婚这几十年,还真说不出跟老婆是酒肉夫妻,还是饽饽夫妻。方知行的老婆在中学工作,是教务主任,从结婚那天起,这几十年好像也没说过太热乎的话。就这样直到前几年,女儿怀孕,后来又生产,她借着去帮女儿照看孩子,也就不回来了。方知行倒也乐得清静。偶尔她回来取东西,倒不适应了,觉得屋里突然多个人,有些乱,一乱也就无心做事了。

方知行跟老朱熟,也是因为一个采访。

其实那次也不算正式采访。一天下午,方知行去图书大厦闲逛,顺便看一看自己刚出版的一本新书卖得怎么样。来到二楼的社科类书架跟前,遇到两个外国留学生。这两个留学生一个是法国的,另一个是卢旺达的,一男一女,一黑一白,他们曾听过方知行的讲座,这时认出来,就都围过来。方知行的英语很好,一听这两个留学生聽过自己的课,又都是学数学的,而且对自己研究的“莫比乌斯式心理分析”很有兴趣,也挺高兴,就跟他们聊起来。也就在这时,让《每日早报》的一个女记者看见了。这女记者来图书大厦,本来是要为一本别的书做宣传。她并不认识方知行,也就对方知行没兴趣,但是对那两个外国留学生却有兴趣。一见他们跟方知行说得挺热闹,而且方知行毕竟是大学教授,看着器宇轩昂,跟一般人也不太一样,就在旁边偷偷拍了一张照片。等这两个留学生走了,才过来跟方知行搭话。一听方知行是大学教授,这两个留学生跟他说话是因为听过他的课,立刻灵机一动。心想,如果搞一个“图片新闻”,外国留学生对中国文化越来越感兴趣,大学教授亲临图书大厦,为他们讲解中国传统文化博大精深的丰富内涵,应该是一个很好的选题。但回到报社跟领导一说,领导又看了这张照片,就觉得还可以更充分地利用这张照片的价值。这次派这个女记者去图书大厦,是要为一本古玩收藏和鉴赏的书做一个推介专版。于是就决定把这张照片移花接木,登在这个专版上,说成是这本古玩收藏和鉴赏的书如何在社会上产生很大反响,又如何引起中外读者的热议。这个报社领导也是把这事想得太简单了,以为现在没几个人在看报纸,就算登了这张照片,这照片上的人也不一定会看到。可是把这报纸拿去给出版社和这本书的作者,他们肯定高兴。

这天中午,方知行从学校回来,走到小区门口,老远就看见老朱从报亭里探出头,冲这边招着手喊,方教授,您来!来!

方知行这时跟老朱并不熟,不知有什么事,就走过来。

老朱问,头几天,您去图书大厦了?

方知行说,是啊?

老朱又问,还跟两个外国人说话了?

方知行一听笑了,说,两个留学生。

老朱说,您上报纸啦!我一看照片就认出是您,敢情您还是个大学教授哪?

方知行立刻明白了,一定是自己那天去图书大厦跟那两个留学生说话时,被记者拍到了。方知行已出版过几本书,但不像别人,从不愿花力气,更不想花钱去为自己的书做宣传。他认为一本书出版了,也就属于社会了,影响大不大,有没有人关注,不是靠自己折腾的,而是由这本书的自身价值决定的。但这本刚出版的书就不一样了。这虽然是一本谈应用几何学的书,方知行有意把自己已经研究多年的关于“莫比乌斯式心理分析”的方法也在书中作了介绍。所以这时老朱一说,就想,如果能在报上介绍一下这本书,也是好事。但他从老朱的手里拿过报纸,打开翻着看了看,并没找到自己的照片。

老朱比划着说,后面,在后面。

方知行翻到最后,是广告版,好像是介绍一本别的什么书。在这广告版的下方,还有一些古玩玉器和瓷器的图片和介绍文字。方知行这才看到自己的照片。因为当时并不知道有人在拍照,又正说话,自己瞬间的表情有些怪异,旁边的两个留学生也一个睁大眼,一个张着嘴,似乎都在为什么事惊讶。方知行一看,心里的气立刻不打一处来。现在的记者也太不像话了,竟然敢这样胡来,本来是自己跟两个留学生随便说几句话,他们偷拍照片也就拍了,现在竟敢这样堂而皇之地用在别人新书的广告上,把自己说成是为别人的书站台,而且还是这样一本不着四六儿的书,简直太过分了。这样想着,把这张报纸往报亭的小窗里一扔就转身走了。老朱一下愣了,不知方知行说着好好儿的话,怎么突然就不高兴了。

方知行走出几步又站住了,想了想,回来把这张报纸买了。

方知行这时已经想到另一个问题。这个记者没经过自己同意,就把这张照片用在别的新书的广告推介上,这的确很气人,但问题还没有这么简单。如果从法律角度讲,这应该是典型的侵权,这种新书推介是纯商业行为,他们擅自把自己的照片用于商业宣传,这就不是一般的问题了。这个下午,方知行在自己的书房来回踱着,越想越有气。

方知行知道自己的脾气。他的脾气,就是连自己都摸不准自己是怎么回事。如果遇到事,什么时候爆发,爆发到什么程度,事先都没有任何预估。一旦发起怒来,自己好像就变成两个人,一个是理性的自己,另一个是发怒的自己,而且这个自己好像根本就不认识那个自己,也就无法控制住那个自己了。这几年上了些年岁,那个自己的脾气似乎也好了一些,但还是不行,每次只要感觉快要发怒了,自己就好像突然变得陌生起来。也正因为这样,每到这时,方知行的做法就是故意让自己回避一下,不直接面对。这时,他想到安妮律师。

安妮律师是专搞名誉权和知识产权保护的,再早,数学科学学院曾聘请她当法律顾问,专门为老师们追讨稿酬或处理别的侵权事宜。后来跟学院的合同期满,安妮律师又太忙,也就没再续签。但学校的老师们谁再有这方面的事,还请这个安妮律师代理。

方知行给安妮律师打了个电话,把这件事简单说了一下。安妮律师一听就说,这件事很简单,我让助理给他们报社发个律师函吧,看他们怎样答复,再决定下一步怎么做。

让方知行没想到的是,几天以后的一个下午,报社的人打来电话。方知行有些意外,他想不出这些报社的人是怎么搞到自己手机号码的。来电话的大概是个小领导,虽然说话挺客气,但嗯嗯啊啊的带着一股官气,如同噎人的口臭。他先就没有经过方知行的同意就用了这张照片表示歉意,说是底下一个外聘的小编辑不知深浅,擅自搞的,已经把这小编辑处理了。接着话锋一转,又说,其实把这张照片这样登在报纸上,对方知行也是一个宣传,现在很多人想花钱,甚至想花大价钱在报上登自己的照片,因为不够宣传资格,报社都没同意,《每日早报》不比那些刊登八卦新闻的娱乐小报,也不是什么人的照片都可以随便上的。也就是这报社小领导最后的这几句话,一下又把方知行给气着了。方知行本来觉得他前面说的还算中听,但后来就越说越不像人话了,听他这意思,他们用了这张照片,又没收钱,方知行还应该感激他们才对。方知行这时已经感觉自己的脾气又要上来了,但还是强忍着把这个小领导的话听完,然后才尽量放平声音说,我的律师,已经给你们报社发去律师函,你们收到了吗?

小领导在电话里愣了一下,说,收到了。

方知行说,那好吧,你们有什么话,只要答复律师函就行了。

这小领导一听还要说什么,但方知行不等他再说,就把电话挂了。

这以后连着两天,报社的人就不停地给方知行打电话。方知行起初还是这句话,你们只要答复我律师发去的律师函就行了。但电话一直不停地打,而且软磨硬泡,翻来覆去就这几句话,有什么事好商量,没必要走法律程序。后来方知行终于不耐烦了,再来电话索性就拉黑。但拉黑也没用,报社的人一回换一个电话。最后方知行真急了,在电话里冲他们嚷起来,你们这样已经是骚扰!再打电话,我就要报警了!

这一嚷,电话才不打了。

接下来的事,让方知行更没想到。一天下午,方知行出来散步,看见老朱在楼下,正蹲在花坛旁边跟几个老头老太太闲说话,一见方知行就起身迎过来。方知行看出来,他好像是来找自己的,就站住问,有事?老朱说,是有点事,怕您中午睡觉,不敢按门铃对讲,估计这会儿您也该下来了。方知行笑笑问,你怎么知道我这会儿下楼?老朱一晃脑袋说,你们这些有文化的人,几点干嘛都是准时准点儿,不像我们,想干嘛干嘛。

方知行这才问他,究竟有什么事。

老朱说,也不是嘛大事,有两个朋友,想请您吃饭。方知行一般很少出去吃饭,一是对饭馆的菜不放心,二是也不喜欢外面吃饭的那种气氛。老朱看出方知行想推辞,赶紧说,我这两个朋友想认识您这大教授,我已经大包大揽,您可别不给面子啊。方知行本来正在心里想着找个什么理由谢绝,一听老朱这样说,也就不好再说别的了。

这个晚上,方知行来到附近的一家酒楼,一进来就觉出不对劲。这个酒楼档次很高,如果只是老朱的两个朋友想跟自己认识一下,不会来这种地方,这个请客的架式显然是有求于自己。果然,一进包间,见老朱和两个人已坐在桌边,方知行一眼就认出来,其中一个戴眼镜的年轻女人,正是上次在图书大厦见到的那个女记者。方知行立刻明白了,扭头就出来。老朱一见赶紧追出来,拉住方知行说,哎,您别走啊,您这一走,我的面子往哪儿搁啊?

方知行站住了,转身忍着气问,你不是说,是你的两个朋友吗?

老朱眨着眼说,是啊,是刚认识的朋友啊。

方知行一見老朱这装傻充愣的劲儿,气得更说不出话了。

方知行并不知道,他后来在电话里跟报社的人急了,嚷了一次之后,报社的人就不敢再打电话了,经过商量,决定改变战术,索性登门来给方知行道歉。事情往往就是这样,人跟人最怕见面,本来已经剑拔弩张的事,也许双方一见,一说,也就化干戈为玉帛了。那个拍照片的女记者在图书大厦时曾问过方知行,知道他是一个大学的数学教授,就来到这个大学的数学科学学院。她当然不能说出真实意图,只说是慕名来的,要采访方知行教授,想问一下方教授的住址。学院办公室的人自然不能随便提供老师的住址,但这个女记者出示了记者证,还带着报社的介绍信,于是只告诉了她方老师住哪个小区,又提供了电话号码。办公室的人想的是,这个记者可以给方知行打电话,如果方知行同意接受采访,自己说出具体住址,那就是他的事了。但学院提供的这个号码没任何用处。这时报社早已有了方知行的电话号码,而且打了几天,就因为把方知行打急了,警告说要报警,才想出这个登门道歉的办法。方知行的律师发来的律师函规定了时间,报社须在十天之内答复,否则就要进入法律程序。这时眼看期限就要到了。报社情急之下,干脆就让这女记者来到这个小区,看有没有办法打听到方知行的具体住址。这女记者来到小区,自然没处去打听,物业不会说,问小区的人甭管真的假的,也都说不认识这人。最后,这女记者只好想了个最笨的办法。她发现这小区一共有四个门,一个是机动车的进口,一个是机动车的出口,只有南门和北门是让行人进出的。但北门较偏。南门可以通向地铁站,而且这边的街上也相对繁华,方知行最有可能从这个门出来。这女记者想,方知行不会一直待在家里,他总得去学校上课,也得出来买东西。于是索性就在这个南门蹲守,下工夫死等。老朱的报亭就在这小区南门的旁边。他这时已经注意到,这个年轻女人一直在小区门口转悠,也是好奇,就多了一句嘴,问她是不是想找人。这女记者先还没拿老朱当回事,见他是报亭卖报的,就爱搭不理地说,找个大学老师。

老朱问,你要找的这大学老师,是不是姓方?

女记者一听立刻来精神了,说是啊,是姓方。

又问,你认识?

这下老朱倒端起来了,上下看看这女记者反问,你是干嘛的?

女记者赶紧掏出自己的记者证说,我是记者。

老朱拿过记者证,仔细看了看,是《每日早报》的记者,心里就明白了。

几天前的中午,方知行拿了那份《每日早报》气哼哼地走了,后来老朱又问过他,到底怎么回事。方知行这才告诉他,是这个报纸侵了他的权。老朱一听就懂了。他整天在报亭卖报纸杂志,自己没事的时候也经常看,所以法律上的事也明白一些,如果没经过本人同意就使用人家的照片,这侵的应该是肖像权。现在一看这女记者一直在小区门口转,原来是想找方知行,就知道肯定是为这事来的。这时,女记者一听老朱这样问,再想他在这小区门口开报亭,方知行每天出来进去,很可能认识,一下就像抓到了救命稻草,连忙问他,跟方知行熟不熟。老朱也是热心肠,一见这女记者这么急,先正颜厉色地把她教训了一顿,说你们这些搞媒体的,应该更懂法律,怎么可以随随便便就这样侵害别人的合法权益,如果连媒体都这样胡搞乱搞,这社会还要得?岂不是更乱了?女记者这时正求着老朱,给训得大气不敢出,红着脸连声说是是是。老朱教训完了,心里挺痛快,最后才说,他跟方教授确实认识,也还算熟,但不能说太熟。又说,方老师现在正在气头上,你这会儿去了也是白去。这女记者一见终于找到了敲门砖,赶紧对老朱说,她先回去向报社领导汇报,这事还请老朱一定帮忙。老朱一见自己已把这个女记者数落得服服帖帖,心里高兴了,一高兴也就点头答应了,对这女记者说,行啊,只要不是太过分的事,我去跟方教授说说,应该还会给点面子的。

这女记者一听就欢天喜地地走了。

回到报社,立刻向领导作了汇报。报社领导毕竟比这女记者狡猾,眼珠一转就想出个进一步的主意。既然有了老朱这么个人,索性就让他帮忙帮到底,想办法把方知行请出来,跟他吃顿饭,如果方知行再会喝酒就更好办了,觥筹交错之间,也许这事就化解了。但又叮嘱这个女记者,一定告诉这个老朱,千万不能让方知行知道是谁请客,只说是他自己的两个朋友,慕名想跟他认识一下。女记者来跟老朱一说,老朱听了,心里也暗暗佩服,到底是搞媒体的,鬼点子就是多。这个下午,来跟方知行一说,方知行碍于面子果然答应了。

这时,方知行一听原来是这么回事,心里的气更大了,没再说话,扭头就走了。

这一下老朱就为难了,用句街上的话说,是坐蜡了。第二天,这个女记者就哭着来找老朱,跟他说,你没把握的事,当初别答应啊,一张嘴大包大揽,说没问题,肯定有面子,等把这方知行请出来了,又弄成这样,这一下我在报社的饭碗也要砸了。

原来头天晚上,方知行这样一气之下扭头走了,把报社的这两个人都扔在这儿,这女记者倒无所谓,可报社的这个小领导却受不了了。这小领导已经习惯到哪儿都是远接高迎,被身边的人恭维着,哪受过这种气。这时一见这个方知行这么给脸不要脸,竟然不辞而别,拂袖而去,一气之下也起身走了。这个女记者哭着对老朱说,现在领导不见她了,打电话也不接,这事儿闹成这样,她也不知该怎么办了。

老朱一听也急了,冲这女记者说,你年纪轻轻的怎么这么说话?这事儿本来就是你们报社侵权在先,你们惹恼了人家方教授,想找人家道歉又找不着大门,我不过是帮个忙,给你们撮合一下,撮合成了更好,撮合不成也没我嘛事儿,现在怎么一下都扣到我身上来了?这女记者说,话不是这么说,你当初要不是满应满许,我们就想别的办法了,现在好了,事儿你没办成,跟这方教授的关系又雪上加霜,后面这个扣儿再想解开就更难了。

但老朱跟这女记者这样说着,还不知道,他家里这边也已经起火了。老朱的老婆是个醋坛子。在她眼里,她老公虽是秃头,又长个酒糟的蒜头儿鼻子,却是天底下最帅的男人,所以平时也就看得很紧。来报亭买东西的只要是女人,多跟老朱说几句话,她看见了立刻就急。老朱家的房子是在四楼,又临街,老朱的老婆只要在家,从厨房的窗户就可以监视报亭。这两天一见有个年轻女人一直在这楼底下转,还总去报亭跟老朱嘀嘀咕咕,又长得有模有样儿,心里就多了个心眼儿。头一天晚上,老朱没敢撒谎,如实告诉老婆,他是给报社的人帮一个忙,报社记者得罪了对面小区的方教授,他给搭个桥儿,让他们坐在一块儿吃顿饭,把这事儿说开了。这个早晨,老朱的老婆一见这女记者又来了,一直在报亭跟老朱说话,从楼上远远看着,好像还在抹泪,一下醋火就上来了。当即给老朱的手机打电话,让他马上回来。老朱正跟这女记者说话,一看人家哭起来,也没了主意,这时老婆一来电话就知道,家里又打翻了醋坛子,心里一烦,就在电話里冲老婆吼了一嗓子。这一下就捅了马蜂窝,他老婆嗷儿地一声,拎着电话就冲下楼来。老朱也意识到,自己惹祸了,不想在这女记者面前丢丑,赶紧扯个理由先把她打发走,又给报亭上了板儿。不等老婆出来,就赶紧往家跑。

方知行从那个晚上以后,心里一直憋着老朱的火。他知道老朱热心,平时街上谁有事都爱帮忙。可帮忙也不能瞎帮,更不能越帮越乱。现在既然已让安妮律师发了律师函,跟报社的这件事也就已经不是吃顿饭,说几句话就能解决的了。老朱当然是好心,可他想得也太简单了,报社的人也就是利用他这个简单,才想借着他把这事稀里糊涂地糊弄过去。

这么一想,也就越发觉得报社的这些人可气。

到第三天早晨,方知行从小区出来,一见报亭开了,想了想,就还是走过来。老朱没像平时探出头说话,只从里面把一张《每日早报》递出来。方知行本来还对老朱憋着气,这时感觉不太对劲,弯下腰从小窗往里一看,吓了一跳,就见老朱成了个“三花脸儿”,从脑门儿到下巴,横三竖四的全是血道子。老朱一见方知行看见了,有些不好意思,哼了两声说,没事,前天晚上喝大了,回来时在街上摔了一跤。方知行当然看得出来,这应该不是摔的,如果是摔的,脸上的伤是成片的,不会是这样一道子一道子的,这显然是让人挠的。

方知行当时没说话,拿了报纸就走了。

但到了学校,还一直想这事。如果老朱脸上这伤真是让人挠的,就应该是跟谁打架了。可老朱在街上一向人缘儿挺好,脾气又随和,不可能跟谁打架。于是中午回来,就又来到报亭。这回一问,老朱才说出实话,果然,这脸是让他老婆挠的。那天早晨他老婆从家里冲出来,在楼梯上就碰到赶回来的老朱。老朱还没张口说话,他老婆张开五根手指上来就是一下子,登时把老朱挠了个满脸花,接着就又是一下子。老朱捂着脸一晃,险些从楼梯栽下去。他老婆一见事儿要闹大了,仗着人高马大,上前一把把老朱薅住了,然后就这么薅着回到家里,老朱这才一五一十地把这事都跟老婆说了。但老朱的老婆有个毛病,一旦怀疑老朱什么事,决不听他解释,只是沿着自己的怀疑想,而且老朱越解释也就越怀疑。这一次,她认定是那个年轻女人没事跟老朱闲搭咯,老朱也是犯了骚筋,就想跟这个女人搭咯。但既然已把老朱抓成个大花脸,也就不想再跟他动手。老朱的老婆平时惩罚老朱的第二招,就是不给他做饭。这两天,这女人就天天在学校吃食堂。老朱又懒,宁可不吃也不愿做饭。可顿顿花六块钱吃快餐,又心疼钱,于是只好买大饼就臭豆腐凑合,要不就吃方便面。

可是几位专家这样说说容易,于院长想,既然儿子已经选择性地把在美国受刺激的事都忘掉了,再跟他说那边的事,根本说不进去,要想搞清原因又谈何容易。

也就在这时,于院长想到了方知行。

于院长本来对方知行的这个“莫比乌斯式心理分析”一直不以为然。于院长认为,一个数学家可以是思想家,也可以是哲学家,这在古今中外的数学史上并不罕见,但再怎么说也不可能成为心理学家。这就像一只鸡,无论它再怎么脱毛长毛也变不成一只鸭子。可这时,走投无路的于院长已经别无选择,也就顾不上想这些了。但话虽这样说,于院长真来找方知行时,还是觉得有些为难。当初于院长曾几次在院里的公开场合对方知行的“莫比乌斯式心理分析”表示不屑,还揶揄地说,以后咱们数学科学学院可以开一门扶乩算卦的选修课了,这也算是进入跨学科的玄学领域。现在,又反过来要请人家为自己儿子的精神症状做心理分析,就觉得有些张不开这嘴。但张不开也得张,毕竟是为自己的亲生儿子。于院长只好厚着脸皮来找方知行。

于院长决定开门见山,不像搞学术讲座那样先故弄玄虚地东拉西扯,云山雾罩,索性就直奔主题。但直奔主题也看怎么直奔,也要讲点策略,否则一旦碰了钉子不光主题完了,也就没有退身步儿了。于是他一见方知行就说,咱都是六十上下的人了,我还比你大一岁,当年去农村插队,虽然我去的是山西,你是去河北,可有句话,天下“知青”是一家,要这么论,咱也算“插友”,我觉得这插友的感情比战友更深厚。当时方知行刚下课,从阶梯教室回到系里,正要拿上提包回家,一听这话好像有些奇怪,眨着眼看看于院长,说,我去河北插过队?没有啊,什么时候?于院长的心里立刻一沉。这个开场白本来是自己想了一晚上才想出来的,论知青,攀插友,这是唯一可以迅速拉近关系的办法。可一上来,方知行就把这门关上了。于院长曾看过方知行的人事档案,简历上明明写着,1970年至1977年在河北插队,他现在这样矢口否认,应该是在向自己表明一种态度。但于院长既然已决定把脸皮厚起来,也就索性厚到底,嗯嗯了两声只好放下插友的事不说了,干脆就直截了当地把自己儿子的事大致说了一下。最后,也就明确说了来找方知行的意图。

方知行是厚道人,这时已在系里听说于院长儿子的事,于是没说别的,也就答应了。

但方知行这次跟于院长的儿子见面,一开始却让于院长大失所望。于院长也是搞数学的,习惯从学术角度考虑问题,本以为方知行的这个“莫比乌斯式心理分析”再怎么说也算一门前沿科学,所以他来跟儿子谈话时,应该是两人正襟危坐地关在一个房间里,即使不神秘,至少也郑重其事。可没想到,方知行来了,只是跟儿子有一句没一句地闲聊了一会儿。于院长还保持着浙江人的生活习惯,爱喝茶,方知行来了,先在小庭院里沏了一壶龙井。本来只是礼节性的招待,想着方知行喝几口茶,也就开始他的心理分析工作。不料方知行也爱喝龙井,就这样坐在庭院里,一边喝着龙井一邊跟于院长的儿子东一句西一句地闲聊起来。起初于院长的儿子聊也聊,但坐在那里神是散的,看得出心不在焉,可是聊着聊着就不一样了,显然,他的心思开始跟着方知行走了,不仅能一搭一句地说话,似乎也不避讳在美国的事了。于院长本来已有些不耐烦,觉得方知行的这个什么“莫比乌斯式心理分析”在社会上吹得神乎其神,一看,也不过如此。但这时,一见自己的儿子竟然跟方知行聊得入了巷,眼看越说越投机,就感到意外了,这儿子自从回来,还从没跟谁这样认真又开心地说过话。

更让于院长吃惊的是,方知行第二天一来学校,就把于院长的儿子在美国那边的事都说了。于院长的这个儿子在美国伯克利大学确实很出色,他的一篇关于泛函分析的论文不仅刊登在数学界的权威期刊《美国数学会杂志》,引起很大反响。这时已传出消息,于院长的儿子很有可能成为伯克利大学最年轻的终身教授,但就在这时,却出现了不同的声音。这声音是于院长儿子的两个同事发出的,一个是日本人,另一个是韩国人。这两个同事的年龄都比于院长的儿子大,学术上却远不及于院长的儿子。这两人也都是出了名的聪明,但日本人的聪明是精,韩国人的聪明是贼,精和贼合在一块儿,就有可能想出歪门斜道。这两个同事一直觊觎终身教授这个位置,只是苦于没有重大的学术成就。这时一见于院长的儿子年纪轻轻就有可能得到这个职位,自然都不甘心,于是就不谋而合地想到了于院长儿子的这篇论文。两人一商量,就一起向学校投诉,说这篇论文的几个重要观点是抄袭的。这个声音一出来,虽然论文已经发表,但《美国数学会杂志》还是立刻就进行了调查,并组织专家组,对这篇论文进行学术评估。虽然最后评估的结果,这篇论文并没有抄袭,所引用的观点和定理公式也都在学术论文允许的范畴之内,可是这个日本人和这个韩国人的阴险却超出了于院长儿子的想象。他们用的是“大街大声污蔑,小巷小声道歉”的卑劣手法,事后只在私下里看似很真诚地向于院长的儿子表达了歉意。但这样的歉意没任何实际意义,也不会有几个人知道,可是他们当初的投诉和在学校听证会上斥责这篇论文抄袭的事情,却已是很多人都知道的。于是经过这场风波,终身教授这件事也就被搁置下来。

于院长听完之后,在方知行的面前已经掩饰不住自己的吃惊。方知行跟自己儿子聊天时,他一直在旁边。方知行当时也确实跟儿子聊到在美国,尤其在伯克利大学的一些事,但儿子只是说了一些简单的情况,并没说得太详细。方知行又是怎么知道这些细节的呢?

于院长这时才真正领教了方知行的“莫比乌斯式心理分析”是怎么回事。这以后,于院长对方知行的态度也就变了。这还不仅是因为方知行用这个分析方法成功地为于院长的儿子找到在美国受刺激的真正原因;于院长毕竟也是数学家,对学术有敬畏之心,如果一个科研成果是真实的,而且确实有学术价值和实际应用的意义,又为什么不承认呢?于是几天以后,于院长就找到方知行说,在系里开一门选修课,须经过学院研究,还要上报学校,这需要一个过程,不过他已和学院的几个领导商量过了,可以先让方知行在学院为选修了拓扑学的本科生搞一次讲座。这个“莫比乌斯式心理分析”,肯定有助于学生对拓扑学的理解。

方知行这个早晨来到学校,还在想着路上吃早点的事。

让他想不明白的是,这件事究竟是不是真的?倘不是真的,自己的嘴里仍还留着吃过烧饼油条和豆腐脑豆浆的那种特有的余香。而如果是真的,这又怎么可能?但有一点可以肯定,方知行清楚地记得,当时雾虽然很大,可是他进这个早点铺时,曾看到门口的第二磴台阶少了一个角,露出里面的红砖。这说明,这就是那对老夫妇卖馄饨的小早点铺,不会有错。可是方知行感觉,这个早晨,自己好像又回到当年上中学的时代,吃了一顿当年的早点。

方知行挟着教案从系里出来,在去阶梯教室上课的路上又掏出那枚两分硬币看了看。现在这种硬币已不多见了。他突然想起来,当年,就因为这两分钱,自己曾在无轨电车上让一个售票员赶下来,拎着东西走了几站地。那好像是上初三的时候,毕业还是没毕业?记不清了。当时是去劝业场买东西。2路无轨电车的全程车票是一毛一分钱,但方知行买完东西才发现,身上只剩九分钱。于是一上无轨电车就老老实实地对售票员说,自己身上只有九分钱,但要在终点下车,又拿了这么多东西,能不能下次再把这两分钱补上。这售票员是个三十大几的男人,穿个蓝制服上衣,戴一副灰布套袖,头上还顶着一个绿军帽,他当时面无表情地看着方知行。方知行明白了,于是只好在离终点还差几站的地方规规矩矩地下了车,两手拎着东西走了这几站地。

那次是为什么去买东西?

方知行又使劲想了想,还是没想起来。

中午从学校出来时,雾已经散了。街两边的树木和商店又露出本来的面目。方知行下了地铁,在这条街上迫不及待地往回走。这时他已经想好,如果早晨的这个小早点铺还在,一定进去看看。方知行还记得早晨卖早点的那个年轻人。他这时已经断定,虽然这年轻人说的是一口天津话,但应该不是天津人,这个早晨,他说“锅巴菜”,“油条”,但天津人不叫锅巴菜,叫“嘎巴菜”,把油条叫“果子”。方知行想,如果这个年轻人还在,他一定要问问他,这究竟是怎么回事。那对老夫妇开的小早点铺叫“呈祥馄饨铺”,但中午和晚上也卖炸酱面。这时,方知行朝这边走过来,一眼就看到这个呈祥馄饨铺的门脸儿。接着,也就看到了门口的那几磴台阶。这台阶的第二磴少了一个角,露出里面的红砖。方知行来到小铺的门口站住了,又朝这小铺的门面仔细看了看,没错,早晨就是这里。这时透过门上的玻璃可以看到里面,在门的右侧又是柜台,铺子里也像往常一样,摆着几张红色的塑料餐桌,每个餐桌的跟前是几个红色的塑料小凳。早晨的木桌没有了,方知行又朝两边的店铺看了看,左边是一家眼镜店,右边是一个花店。

没错,就是这里。

他想进这小铺看看,这才发现,门上了锁。

方知行站在这个小铺的门口愣了一会儿。早晨在这里吃了一个烧饼和一根油条,还吃了一碗豆腐脑和一碗豆浆,一共花了一毛八分钱,这是确确实实的事。可现在,眼前的这个小早点铺还是往常的那个“呈祥馄饨铺”,丝毫没有卖过烧饼油条和豆腐脑豆浆的痕迹。这时,方知行觉得自己的脑子有点乱。还不光是乱,也有些恍惚。

这种恍惚的感觉,过去偶尔也有。

方知行走到小区门口,远远看见老朱。老朱正坐在自己报亭跟前的马路牙子上,抱着个纸餐盒吃快餐,看见方知行就朝这边招手。方知行走过来。老朱把纸餐盒放在地上,端起身边的大塑料杯喝了口茶说,有个事儿,正想跟您请教呢!

方知行摆了下手,什么请教不请教,说吧。

老朱说,我上午一直看这报纸上的文章,您这个莫斯分析,到底是干嘛的?

方知行笑了,纠正说,是莫比乌斯式心理分析。

老朱说,对,就是这个莫比乌斯式心理分析,到底怎么回事,真有这么神吗?一边跟人说着话,就知道他心里怎么想,隔着皮儿能看见瓤儿?

方知行说,这只是一种分析方法,也不绝对。

老朱点头嗯一声说,这我倒看懂了,这个记者也写得挺明白,我想的是另一个事。他说着站起来,凑到方知行的跟前,压低声音说,我要说的,是尚老师。

方知行问,尚老师怎么了?

老朱说,她要请您吃饭,让我作陪。

方知行一听就明白了。前些天,尚老师刚让方知行给帮了一个忙,这忙说大不大,说小也不小。尚老师是通过老朱来跟方知行说的。那天傍晚,方知行又下楼出来散步,在小区里碰见老朱。老朱平时不到这边的小区来,只要来,就是有事。这时,方知行看出他应该又是来找自己的,就站住了。果然,老朱笑着迎过来说,真佩服您,每天的生活这么规律,比闹钟还准。方知行笑笑,看着他。老朱说,我是夜猫子进宅,无事不来。说完自己也乐了,摇摇头说,怎么冒出这么一句,不像人话。然后才说,是尚老师有点事,想让您帮个忙。方知行一听就笑了,说,尚老师就住我楼下,有什么事,还用绕这么大一个圈子,先跑到小区外面去跟你说,再让你把话传回来给我,这不是舍近求远吗。老朱摇头,话不是这么说,人家尚老师不像我,对您每天的生活规律这么了解,况且又不是很熟,总不能上楼去直接敲您家的门吧?说着又自豪地笑笑,她知道咱的关系,所以才来找我,让我跟您说啊。接着就告诉方知行,她这事也许不麻烦,也许还挺麻烦。方知行一听老朱这么转着圈儿地说,就问,到底什么事。老朱这才说,她听说您是大学老师,想让您给借一张报纸。方知行一听说,这简单,我明天去学校,给她带回一份就是了。老朱说,不是要当天的。方知行看看老朱,没听懂。老朱又说,也不是要现在的。说着看看自己的手心,她是要以前的旧报,还指定了是哪一年哪一天的。方知行有些奇怪,问,她要那旧報纸干什么?方知行听老朱说过,这个尚老师退休前是上海一家医院的护士长,她现在跑到天津来看病,这本身就挺奇怪,现在又要借这么久以前的报纸,她要查什么?再一想,这事也确实不一定好办。学校图书馆的资料很全,许多报刊都会有每年的合订本。于是想了想,问老朱,她借这报纸干什么用?老朱想了想,拨楞了一下脑袋说,闹不清,她也没说。第二天,方知行去学校图书馆找到了这张报纸。但果然,图书馆的人说,报刊馆里有规定,查阅可以,可是不能外借。方知行想,那就复印一下吧。但复印也不行,报纸太大,没有这么大的复印纸,如果缩印成一块一块的又太小了,看不清楚。最后,方知行只好又想了一个不是办法的办法。那时的报纸还相对简单,只有四版,他就用手机,把这四个版分四次拍照下来。然后,又把前两版,他认为的重要文章分别单独拍下来。当天下午,尚老师就用手机发来信息,请求加微信好友。方知行知道,应该是老朱把自己的微信号告诉尚老师了。于是加了好友,就把这几张照片发过去。过了一会儿,尚老师回了几个字,谢谢您。

这时,老朱又说,人家尚老师请吃饭,您可别又说没时间啊。

方知行说,拍几张照片,又不是什么大事,没必要这样客气。

老朱说,这不是客气,说句班门弄斧的话,滴水之恩,也当涌泉相报,是这话吧?

方知行只好笑笑问,什么时候?

老朱说,就今天晚上。

说着又凑近一步,还有个事儿。

方知行看他神秘兮兮的,觉着挺可笑,问,什么事?

老朱说,我知道尚老师得的是嘛病了。

方知行立刻看看老朱。

老朱告诉方知行,尚老师得的是一种很奇怪的病,据她自己说,过去的很多事都想不起来了。可一般的事想不起来行,当年一些重要的事也想不起来,这就不行了。人一上了年纪,就靠回忆活着了,攒了大半辈子的经历就像放在银行的存款,现在要取了,一下都没了,这一来这几十年不是等于白活了。起初尚老师也没发现自己这毛病,退休以后,想写一本自传,当然也不叫什么自传,就是想把从年轻到现在的经历都写下来,可这时一回想,才发觉出了问题,过去的事都是断断续续的,好像连不起来,还有一些特定时段的事似乎一点印象都没有了,就像从没发生过。尚老师毕竟在医院工作了这些年,知道这不是好事,应该是自己的脑子出了问题。好在这方面认识的人多,关系也多,起初在上海跑了很多医院,找了无数的专家,但都看不明白,有说是初期“阿尔兹海默症”的,也有说是“记忆缺失症”的,治了一年也不见效。后来听说,天津的医院治疗这种病很有办法,这才到这边来。

方知行明白了,老朱是热心人,难怪他对自己的“莫比乌斯式心理分析”这样感兴趣。老朱一拍大腿说,是啊,我就中这么想,如果你这莫斯分析也能分析尚老师的病,那就好了!

老朱还是把方知行的这个心理分析方法说成“莫斯分析”。

方知行笑笑,也不想给他纠正了。

这时方知行再想,也就明白了。尚老师应该是把这一段的记忆忘掉了,查当年的报纸,是想再回忆起来。

老朱乐了,说,我跟您和尚老师不一样,你们都是文化人,我当年虽说也初中毕业,可那会儿的初中还不如现在的小学。

老朱说着忽然停住嘴,两眼从方知行的肩膀,朝他身后看着。方知行感觉到了,回头看看,是尚老师正从小区里出来。尚老师虽已六十多岁,看着也就五十刚过的样子,皮肤白皙,不松弛,也没皱纹。齐耳的头发显然没染过,在中午的太阳底下只看出少许的白丝。方知行自从为尚老师找了当年的报纸又和她加了微信,两人再见面也就说话了,但也只是互相打个招呼,也没有太多的话。这时,尚老师朝这边微笑着点点头。

老朱笑着说,正说您呢,晚上吃饭的事。

尚老师走过来,对方知行说,方教授,晚上请您赏光。

方知行说,您太客气了。

老朱赶紧在旁边说,方老师已经答应了。

尚老师又说了一句,谢谢,咱晚上见。

说完又笑了一下,就转身走了。

老朱看看尚老师的背影,又说,我的意思,您明白了吧?

方知行看着老朱,好像还没明白。

老朱又乐了,你们这些文化人啊,学问越大,有的时候反倒越迂,我的意思是说,既然方老师得的是这种病,今天晚上吃饭,您正好可以帮她治治啊。

方知行还是没反应过来,眨着眼问,怎么治?

老朱说,您的莫斯分析啊?

方知行这才明白了,心里不禁佩服老朱。倒不是佩服他别的,是他这份热心。

尚老师晚上请客,是在小区门口一个叫“老三位小厨”的饭馆。

老朱这回接受了教训,用他自己的话说,是长了记性。上次是给报社的记者帮忙,结果忙没帮成,反倒让老婆醋海生波,把自己挠个满脸花。当然,最后这忙也总算帮成了,方知行看在老朱这“满脸花”的份上,《每日早报》侵权这事,也就没再追究。但老朱这一脸横三竖四的血道子,却足足有一个多月才下去。所以这天晚上吃饭,老朱就特意把老婆也一块儿叫来了。老朱这老婆倒是个讲面子的人,也知道这个晚上吃饭,自己是什么角色,来了先跟方知行和尚老师打了招呼,然后就坐在旁边,只听别人说话。老朱在桌前一坐就乐了,说,尚老师这地方找得好,老三位,咱也正好是老三位。说完发觉自己这话有毛病,没算上他老婆,赶紧又补了一句,不过说是老三位,其实是老四位,还有我家的这位呢!

老朱的老婆横了他一眼。

老朱又说,是啊,咱的岁数都差不多,我老婆说是比我小一年,可她月份早,其实只差四个月。又摇晃了一下脑袋,说起来,咱都是过来人,看来这小馆儿就是为咱这年龄的人开的。

尚老师也笑笑,没说话。

方知行这才发现,尚老师不爱说话还不是因为不熟,就是熟了也不爱说。她的笑,好像就是说话。其实方知行对尚老师的感觉挺好,说好还不准确,就是一种熟悉,从第一次见面,就感觉不陌生。这时也笑笑,对尚老师说,给您找的那份报纸,我也看了一下。老朱明白了,方知行说这报纸的事,是想往尚老师的病上引。尚老师说,主要是有篇文章。

老朱问,这文章,您还记得吗?

尚老师听了,看一眼方知行。

方知行皺着眉想想,说,好像是关于知识青年的。

老朱立刻接过去,知识青年到农村去?

方知行点点头,若有所思地说,是啊,这几句话,当时脍炙人口。说着又看一眼尚老师,不过,到今天这个时代,用一句时髦的话说,已经多元了,自媒体又这样盛行,每天各种各样的信息太多了,当年的事已过去这些年,就算经历过,也差不多都忘了。

老朱说,忘也不会全忘,一说,应该还能想起来。

老朱的老婆在旁边忍不住了,翻他一眼嘟囔着说,也就你,总忘不了。

方知行一听就笑了。两天前的中午,老朱好像喝大了,在街上拉住方知行说酒话,告诉他,他当年在农村插队时,曾谈过一个女朋友,后来这女孩儿又看上别人,就跟着人家走了。这时,老朱的老婆一说,方知行就知道,她指的应该是这件事。于是有意把话岔开说,好像现在问女士的年龄不太礼貌,其实咱们年轻时,没这规矩。

尚老师噗地笑了,说,方教授到底有学问啊,说话还绕这么大的弯子。

老朱也乐着说,就是啊,您想问尚老师多大,就直接问呗!

方知行的脸一红,一下说不出话了。

尚老师看一眼方知行说,我比您小两岁,是1956年生人。

方知行一愣,没想到,尚老师竟然知道自己的年龄。

这时老朱也慢慢转过头,看看尚老师,又看看方知行。

尚老师立刻又说,您的年龄,我是猜的,我们当护士的,最会看人的年龄。

老朱這时已经明白了,方知行这样开头,就是在沿着事先商量的,想帮尚老师一步一步地回忆过去。于是对尚老师说,我也是1956年生人,咱这年龄,当初都去插过队,不过到咱这时候,已经没有黑龙江和内蒙那边的任务了,最远也就是河北农村。

尚老师立刻问老朱,朱师傅也插过队?

老朱说,是啊,地方倒不远,河北固安。

尚老师说,哦,咱们离的不远,我是文安县。

老朱立刻说,还真不算远,也就二百多里地。

方知行说,文安和固安,都属廊坊市。

尚老师看看方知行,您对文安也很熟?

方知行愣一下,想了想,自己也想不起怎么会知道文安和固安的属地是廊坊。

老朱叹口气说,那地方,那时候可苦啊,整天吃高粱面窝头,都拉不出屎来。

尚老师立刻把头低下去。老朱的老婆又在旁边横了他一眼。

老朱赶紧说,哦,不文明了,不文明了!

尚老师说,我记得,那时安国就有药材市场,我每次回上海,都要带些药材回去。

方知行说,安国属保定市,但离文安不远,只有一百多公里。

尚老师问,您也去过安国?

方知行想了一下,似乎去过,但已想不起是什么时候去的。

尚老师忽然笑笑说,好像也是注定的,那时我就对中药感兴趣,当时我们集体户有个知青,会扎针灸,也懂些中医,那时候,我还跟他学了很多东西呢。

老朱扑哧乐了。

尚老师看看他,您笑什么?

老朱说,听这意思,您是不是还跟这知青,有过一段啊?

尚老师的脸立刻红起来。这时,方知行把老朱放在跟前的烟盒拿起来,抽出一支烟点着,吸了一口。老朱回过头,睁大眼看看他,您也会抽烟啊?

方知行笑笑说,过去抽过。

老朱回头对尚老师说,您刚才说一半,后来呢?

尚老师说,后来,我被保送去上医学专科学校,就离开那儿了。

老朱问,再没回去过?

尚老师说,是啊,再没回去过。

尚老师扭过头,看着窗外说,现在就一点一点想起来了,我走的那天,提着的是一个棕色旅行袋,被褥和别的东西都打在行李里了,准备托运回去。我们村去长途汽车站要走十几里路,那天下雨,农村的土路上全是泥,送我的人,车也不能骑了,只能扛着在泥里走。

老朱听着,看一眼对面的方知行。方知行抽着烟,正看着尚老师。

这顿饭本来吃得挺轻松,后来这样说着说着,就有些沉闷了。方知行本来是挑头说话的,总在找一个一个的话题。后来尚老师一说起当年的事,他就不说了。老朱倒无所谓,这个晚上一有酒就高兴了,虽然他老婆一直在旁边用眼色提醒,还是开怀畅饮。方知行虽跟老朱很熟,却是第一次一起喝酒。让他没想到的是,自己的酒量竟然这么大,几乎跟老朱不相上下,喝到最后,把自己都吓住了。老朱这时已经尽兴,连连摇着头说,有句俗话,人不可貌相,海水不可斗量,真没想到,您这大学教授平时看着斯斯文文的,敢情也这么能喝!

尚老师说,我今晚还有事,再找一天吧,我也和你们一起喝。

老朱一拍桌子,乐着说,说定了啊,插过队么,甭管男女,没有不会喝酒的!

这时,方知行的手里拿着酒杯,一直在看着尚老师。

方知行的这场《浅谈莫比乌斯式心理分析》的讲座影响很大。于水根院长和院里的几个领导经过商议,本想先在数学科学学院的内部搞一场,看看大家的反应。没想到海报一贴出去,外院的学生也来了,阶梯教室座无虚席,连走道站的都是人。

方知行用莫比乌斯环作为这个心理分析的模型,这想法本身就很奇特。“莫比乌斯环”在今天已是一个很时髦的概念,所以不光是数学专业,就连工科和文科的学生也感兴趣。但既然是以数学科学学院的学生为主,这场讲座就还是侧重拓扑学。方知行首先强调,因为这项研究的理论基础是莫比乌斯环,所以这个分析方法的本身也就同样具有拓扑变换的基本特性。比如,在与对方交谈的过程中,交谈者在心理上相邻的意念与被交谈者心理相邻的意念会一一对应,而且对应之后相邻的关系仍然不变。而一旦建立起这样的对应,也绝不会再产生其它不相关的新的对应意念,更不会使对应后的相邻意念在被交谈者的心理上产生重合和混淆,因为一旦这样的重合和混淆出现,这种方法由于原来相邻关系的距离为零也就会失去分析的空间。正因如此,这种心理分析方法也像拓扑学一样,可以叫“橡皮心理分析方法”;所以这样的不重合只对应心理意念关系的建立,也是这种心理分析方法能否成功的前提。而作为一个使用这种方法的交谈者,他要做的,只是把自己变成这个“纸环”上的一只蚂蚁,一边细心地“爬动”,一边像蜘蛛一样有条不紊地把这些相邻的意念对应地连缀起来。

在这个讲座上,虽然方知行把拓扑学的概念和心理学的概念搅在一起,让本来就很抽象的拓扑学与心理学的关系听起来更加抽象,但还是让所有在场的人越听越有兴趣。

但就在快结束时,发生了一件事。

讲座的最后一个环节是现场提问。前面几个提问的都是本院学生,问的也都是数学方面的问题。这时一个外院学生站起来,问方知行,有一句话,叫以子之矛攻子之盾,您听说过吗?这个问题显然就不太友善了。方知行毕竟是大学教授,即使是数学教授,也不会不知道“以子之矛攻子之盾”这句话。但方知行已教了几十年课,多刁钻的学生都见过。他立刻判断出,这应该是文科那边的学生,于是微笑着说,这句话脍炙人口,我当然知道。

这个学生又说,您的这个心理分析方法确实很独特,可以想象,应该也很有效,但如果用在您自己的身上,也就是说,您为自己的心理分析一下,可以吗?

这时就有人在底下吃吃地笑了。

这显然是在出难题了。这样的学生,方知行以往见过很多,他们不过是想以此来显示自己的机智和个性,用句俗话说,也就是故意在这样的场合抖一下机灵儿,倘有女朋友,或自己心仪的女生在旁边,也就会更来劲。方知行又微微一笑说,你这个问题很好,不过,我们先来搞清楚单数和复数的关系,以子之矛攻子之盾的“子”,指的是一个人,而现在说的莫比乌斯式心理分析,是就交谈者和被交谈者两个人之言,二,不等于一,这是个再简单不过的数学不等式,我看你应该不是数学院这边的同学,不过这个基本不等式,应该也懂吧?

下面的人立刻哄堂大笑。

但这个学生没笑,看着方知行说,您说对了,我是文学院的学生。

方知行笑笑问,上大三?

这学生说,是,大三,不过,我对拓扑学也一直很有兴趣,您刚才讲的关于这个以莫比乌斯环为理论模型的心理分析方法,我大致听懂了,就在刚才,您讲的过程中,我也试着用您的这个分析方法分析了一下您的心理,现在,我可以在这里说一下吗?

这个学生的这几句话一出,阶梯教室里立刻鸦雀无声了。

所有的人都在看着方知行。

方知行也没想到,这个学生竟然敢这样说话。但他迅速想了一下,点头说,好啊,虽然剩的时间不多了,但我相信,我们的主持人会再给一点时间,你说吧。

这个学生说,我只简单地说三点分析,通过您刚才的说话,如果用您的心理分析方法,我可以得出以下结论,一,您自身的心理就有问题,至少不太正常,所以,您作为一个数学教授,才会本能地对心理分析这种跨学科的问题感兴趣;二,如果您在做心理分析时,把自己想象成一只蚂蚁,那么您在这个莫比乌斯纸环上爬动时,总会让自己绕开一些路径,这样的绕开也许是无意识的,您并没有给自己明确的心理暗示;三,您搞这项研究,在理性上告诉自己,是选择了一个科研课题,而实际却是有意无意地想解决自己的心理问题。

这个学生顿了一下,又说,我说的这几点,不知方教授是不是同意。

他说完,不等方知行说话就坐下了。

阶梯教室里没有一点声音,所有的人都在等着,看方知行如何回答这个学生的问题。这时,方知行也愣住了。他不得不承认,本来自己的思路很清晰,但这个学生的这番话就像突然插进来的一根棍子,一下把他的大脑全搅乱了。他一时反应不过来,所以不知该怎样回答这几个问题。主持这场讲座的是于水根院长。于院长立刻笑着站起来,先用简单的几句话总结了一下这场讲座,又说,可以看得出来,方教授的这个研究成果引起大家浓厚的兴趣。什么叫影响?这就是影响,而且从几个同学的提问也可以看出来,大家的思想很活跃,思考得也很深。不过,于院长又说,方教授平时教学任务繁重,还要搞科研,所以时间很紧,如果大家还有问题,或由此引发自己进一步的思考,可以通过数学科学学院,用适当的方式向方教授请教,或进行学术探讨。然后又说了几句感谢的话,就把这场讲座结束了。

于院长这时已对方知行的这个“莫比乌斯式心理分析”深信不移。方知行上次去跟于院长的儿子谈话之后,很顺利地就把这儿子在美国受刺激的真正原因找到了,来学校对于院长一说,于院长惊愕之余,心里反倒踏实了。其实于院长早已对自己当初的决定后悔了。当然,当初让儿子去伯克利大学攻读博士时,也没想到,这儿子竟然会由于表现出色留在学校,而且后来,竟然还有望成为学校最年轻的终身教授。起初儿子从美国打来电话,于院长听到这个消息也很兴奋激动,但激动之余,又有些失落。就在不久前,于院长的老伴突发心脏病,送去医院,诊断是心肌梗塞,要马上做心脏搭桥手术。手术时,外面空旷的楼道里,只有于院长一个人在孤零零地等着。当时于院长悲哀地想,这会儿,如果老伴儿死在手术台上了,在外面哭的人只有自己。现在好了,儿子回来了,而且这个终身教授的事以后也就彻底断了念想儿,这一下反倒坏事变好事了。于院长跟儿子一商量,父子俩的想法也很一致,从此改变人生规划,既然已回来了,今后就在国内发展。

于院长拍着儿子的肩膀说,好啊,这一下,你成了“海归”!

方知行的这场讲座,又一次把于院长惊着了。方知行的这篇《关于莫比乌斯式心理分析的几个观点》的论文在学校的学报上发表之后,于院长并没认真看过。但这一次,为方知行主持这场讲座时,很认真地听了一下。于院长不得不承认,方知行的这个心理分析方法不仅大胆,很有想象力,也确实有坚实的理论支撑,难怪他跟自己的儿子谈话会有这样的效果。不过最后,这个文学院的学生提的几个问题,也让于院长有些意外。于院长已看出来,当这个学生说完他对方知行的心理分析之后,方知行虽然没承认,但也并没否认。

于院长由此想到另一件事。

上次于院长想请方知行去跟自己的儿子见面,又担心被方知行拒绝,曾跟他套关系说,天下知青是一家,既然大家都插过队,也就是插友,而插友应该比战友的感情更深厚。但方知行一听立刻否认了,说他从没插过队。后来,于院长特意又去办公室,让人找出方知行在很多年前刚参加工作时的登记表,在个人简历一栏确实清楚地写着,1970年至1977年去河北农村插队。但于院长能感觉到,方知行当时否认曾插过队,并不是对自己这样拉关系的一种拒绝,也不像故意想隐瞒什么。也正因如此,刚才这个学生说的话,让于院长的心里一动。

从阶梯教室回系里的路上,于院長笑着对走在旁边的方知行说,你的眼力真准啊。

方知行低头走着,好像还在想心事,这时听了转头看看于院长。

于院长又问,刚才提问的这个学生,你怎么知道他上大三?

方知行哦了一声说,直觉。

于院长点头,难怪你搞心理分析。

方知行说,不,直觉和心理分析,是两回事。

方知行这时在心里想的,是另一件事。几天前的早晨,刚又起了一场大雾。这场大雾比那个早晨的雾还大。方知行从楼里出来,眼前几乎什么都看不到了。他走了两步,就又想起那个小早点铺。从小区出来,雾大得已经伸手只能看见五指。他沿着这条街走了一段,就隐约地又看到路边的那三磴台阶。这条街道比两边的商铺要低,所以每家商铺的门口都有三磴台阶。但“呈祥馄饨铺”的这三磴台阶不一样,第二磴少了一个角,露出里面的红砖,所以方知行还是一眼就认了出来。方知行来到这三磴台阶的跟前,才看到这个小早点铺的门。门是开着的,他走进来。门的右手还是那张长桌,桌上是一个玻璃罩子,里面用灯烤着烧饼和油条。小铺里还是几张红塑料桌子,桌前是几个红塑料凳子。柳姨站在柜台里,一见方知行进来,就说,一碗馄饨,一个烧饼一根果子,对吗?方知行点头说,对。柳姨说,馄饨带鸡蛋的是三块钱,烧饼一块,果子一块,一共五块钱。方知行一边掏钱,朝小铺里环顾了一下,又朝墙上看一眼。小铺里的光线很暗,但可以看见,墙上贴着价目表。

这时,于院长又在旁边说,这场讲座很成功啊。

方知行说,还行。

于院长忽然问,你当年上大学,是从农村考来的?

方知行说,不是。

于院长问,哪儿?

方知行想了想,摇头说,年头太多了,已经想不起来了。

于院长笑了,想说什么,看看他,还是没说出来。

方知行这个傍晚回来,从地铁站出来时,感觉有些疲惫。毕竟是六十多岁的人了,不服老不行。他想起郭德纲在相声里经常说的一句话,人老不以筋骨为能。

现在想,这话确实有些道理。

正在街上走着,手机忽然响了。他摸出手机,是老朱。老朱很少给方知行打电话,两人有微信,平时微信联系也很少。老朱曾说过,他一般不爱打扰忙人,况且方知行还不是一般的忙人,你知道人家正干嘛呢,所以只要没特殊的事,不讨这个厌。

这时,老朱在电话里说,您在哪儿呢?

方知行问,有事?

老朱说,一天没看见您。

方知行说,下午学校有事,刚回来。有事?

老朱说,是有点事,可也不是嘛大事。

方知行说,说吧。

老朱问,您到哪儿了?

方知行说,马上到了。

老朱说,晚上,我请您吃饭吧。

方知行笑了,你请我?

老朱在电话里乐着说,我要请,也不会去嘛好地方儿,也就是这门口儿的狗食馆儿。

方知行一听,立刻来了兴致,说好啊,狗食馆儿才有味道。

电话里正说着,就已经远远地看见了老朱。老朱举着电话,正站在自己报亭的跟前,他这时也看见方知行,冲这边招招手,又朝旁边不远的地方一指。方知行顺他手指的方向看去,是个路边摊儿,一对外地的小夫妻,卖砂锅和烧烤。

方知行走过来,和老朱在一张桌前坐下了。

老朱笑着说,我这客请得可合适,一个马路餐桌就解决了,可就是委屈您这大教授了。

方知行也笑了,说,这不叫委屈,求之不得,今天咱喝点儿!

老朱一拍桌子说,我就是这意思!

几个大腰子,一把羊肉串儿,一人一个什锦砂锅儿。老朱把一瓶“二锅头”墩在两人中间,给自己和方知行各倒上一杯。没说话,冲他一举,一口先下去半杯。方知行也端起来,说了句,干了吧。说完一扬脖就喝了。老朱看看他,把剩下的半杯也喝了。

又倒上,端起来问方知行,这回怎么喝?

方知行说,规矩,还用问,连干三个。

两个人就又喝了两个。

老朱这才放下杯,抹了一下嘴角,看一眼方知行说,尚老师走了。

方知行稍稍愣了一下。这才想起来,这几天,确实没看见尚老师。

老朱说,今天一早走的。

方知行问,回上海了?

老朱说,是。

说着又把酒倒上,盯着酒杯说,这尚老师,也是个挺不容易的女人。

方知行喝了几杯酒,这时脑子反倒清醒了,看着老朱问,她跟你,说什么了?

老朱又把酒喝了,沉了沉才说,她说,她现在,已经把所有的事都想起来了。

方知行看着老朱。

老朱抓过酒瓶子说,先喝酒吧。

说着又把两个酒杯都倒满了。

这个晚上,方知行和老朱都放开了,一瓶二锅头不知不觉就喝完了。老朱的老婆平时管着老朱,不让他多喝酒,可这个晚上,老朱给她打个电话,过了一会儿,她就又给送来一瓶。临走只叮嘱老朱一句,一会儿吃完了,一定要送方教授回去。

说完,又看一眼方知行,就先回去了。

这时,方知行觉得自己好像又在雾里了。

但老朱说的关于尚老师的事,他还是清清楚楚地听到了。尚老师虽是上海人,当年是在天津,跟着爷爷奶奶长大,中学毕业也是从天津去农村插队的。后来她被保送去上医学专科学校,临走时,本来和集体户的一个知青说好,她一定会等他。可是后来没等,跟一个大学同学结婚了。因为这个同学的父亲是上海一家医院的院长,她和他毕业时,这个同学去了他父亲的医院,她也被安排到另一家医院。但她跟这个同学结婚以后,这同学给她留下一个儿子,就去美国留学了,这以后再没回来。她一个人带着儿子,就这样生活了这些年。

方知行不知什么时候离开的这个路边摊。他忽然发现,老朱正搀着自己,走在小区的林荫道上。老朱还在嘟嘟囔囔地说着。他说,尚老师告诉他,当年那个集体户的男知青不是她的中学同学,是邻居,也不是邻居,只能说是街坊。她和他是因为一碗嘎巴菜认识的。那时她爷爷奶奶都已去世了,家里只剩了她自己。一天早晨,她去门口的早点铺吃早点,刚买了一碗嘎巴菜,还没吃,屋顶掉下一缕塌灰,正掉在她的碗里。當时她找早点铺的人,要求换一碗。但早点铺的人不光不给换,还当着吃早点的人挖苦她,把她气哭了。这时,旁边的一个年轻人没说话就去给她买了一碗,端过来。从那,她就和他认识了。后来才知道,他们是在同一个学校,只是不同班。再后来,他们也就一起去农村插队了。

这时,方知行突然站住了,回过头,定定地看着老朱。

老朱忽然慢慢蹲下了,呜呜地哭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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