造心记

2020-11-30 09:14吟光
山花 2020年11期
关键词:谢先生珀斯

吟光

“你以为这样可以得到我的心?”

“你没有心。我确信怎样都得不到你的心,因为你没有。但你得到我的心,知道为什么?”

对方一挑眉。

“因为你没有心。没心,事情就成了。”他起身,来到那台巨型机器前,“今天我就在这挖出自己的心。”

她闻言略有震动,但就耸耸肩:“挖就挖吧,抓我来干什么?难道把挖出的心塞给我咽下,就会爱你吗?”

机器发出轰鸣巨响,齿轮由慢到快运转起来。满地尘土飞扬,翻滚不息几要盖住天光。烟尘漫天中他回转身,露出悲伤的眼眸:“不干什么。干什么都没用,你没有心。”

黄沙弥漫的时候,他整个人卷上半空,胸腔里那颗心脏被慢慢挖了出来。

“你变态吗!”看见这一景象她终于不淡定了,对天空中的人儿嘶吼。

“对呀,拜你所赐。”

时光迅速回转,他记起童年——当自己还有心的时候。

1

他心里有一团火。

惊醒,趴在冰凉的桌面上。又是支离碎梦。他爬起身,揉了揉发酸的脸颊。

入夜已深,地铁站人流渐稀少。明晃晃大燈底下,阿Ray的工作刚刚开始。坐在问询台中央,正如位于城市圆心,一句话触碰便可打开一片域界:

“丁城怎么去?”

“H地这里出吗?”

“最晚的过境关口在哪?”

“地铁站几点关门!”……

来往游客问着琐碎问题,像暴雨急促打在屋顶上,嘈杂阵阵袭来。但不论忙到多晚、多累,也不管旅客语气多凶、多急,他一向耐心微笑为对方答疑,是最受好评和最尽职的服务人员。

手机在桌上亮起,阿Ray一把捞过,屏幕上是母亲的讯息:“你弟回来,明晚在家吃饭。”

然而这句充满温情的话,却让他眉头紧紧皱起。

几个小时前,阿Ray正以导游身份接待游客——夜间在地铁咨询台,白天同事休息,他还要兼职导游接客,周末开货车赚外快,像个拼命运转的陀螺。好在今天客人算得上随和,没什么要求,不赶景点也不听讲解,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动不动就走神。糟的是,因了这份走神,客人不似普通游客披荆斩棘疯狂购物的架势——很难达成消费任务。

电话响起,是女友Emily。

按掉不接——工作时间不应分心——阿Ray道歉,继续带客人逛去:“S城最有特色的活动,模仿纽约时代广场在除夕夜倒数庆祝……”从长长的扶手电梯往下降,路过琳琅满目的店铺和闪闪发亮的商品,阿Ray滔滔不绝地说着。

那客人不耐烦地瞟了一眼头顶挂的大钟,脸上泛出怪异神色,正巧此刻涌过一批喧闹人群,不留神差点被挤倒——阿Ray赶紧上前扶住。

没钱就算了,装什么装?阿Ray心里虽这么想,面上还挂着职业的微笑。

就在此刻,电话铃声又一次如潮浪袭来,这次势头更凶,按掉还响,按掉还响,仿佛吹起战斗号角那般笃定不移,吵到几要刺穿耳膜,引得客人频频看来。

阿Ray如坐针毡,无奈只好按下接听。果然是Emily又喊他去大卖场。

客人听闻,倒是释然地拍拍他:“没事,你先回吧。”

人家通情达理,并不是逃脱的理由。阿Ray气喘吁吁赶到大卖场,穿过拥挤人群找到女友时,他这样想着。

“怎么才来?”Emily大约等得久了,劈头就是埋怨。

虽然他也憋一肚子火,但按下性子道歉:“今晚工作陪客人,对不住啊。”

短裙女孩不接话,转头扎进扫货人流中。

“听说你实习转正了,恭喜!”阿Ray跟上来想揽她的手,被一把甩开。

Emily没好气地瞥他一眼:“别只说恭喜,有什么礼物?”

他擦擦额头的汗,面上堆起笑容:“早准备好了,给你留个惊喜嘛。”

Emily嗤笑一声,不再发话,专心打量起卖场的摊位。

阿Ray讨好地再次跟上,终于牵到她的手,为了转移注意力而闲扯起来:“你知道吗,我今天的客人看起来很像Gay!他穿一件套头衫,还带着灰色围脖……”

“人家的事,跟你有什么相干!看看你自己什么样子?”

被噎住的阿Ray哑然,他知道自己跑得发型塌了衬衫也皱了,后悔刚才没赶及去洗手间稍作打理。

“你瞧这个包,怎么样?”在他愣神的功夫,Emily已经走到下一个摊位。

阿Ray忙上前去,看起来质地很好的真皮,还印着品牌经典的Logo。他哼哼敷衍,趁对方没注意,悄悄翻了翻挂在包带上的价格标签,然后迅速放回,装作若无其事:“还可以……是不是颜色太显眼,不衬你啊。”

谁料Emily此刻偏偏跟他作对,嘟起嘴坚持:“我觉得好看!我喜欢!”

“喜欢就好……”阿Ray转眼左右张望,“要不要再逛逛?”

Emily咬住下唇,瞪着他不说话,也不挪步。

阿Ray还是满脸讨好地哄她:“我觉得前面那家店可能更好……”

“就要这个,给我装起来!”Emily不知哪根神经又被触动,扭头就跟店员大喊。

阿Ray尴尬地立在那里,见店员过来,只好作势翻出钱包——好在Emily抢先掏出自己的信用卡,迅速付了款,他才暗中舒一口气。堆起笑容正准备安慰女友,谁知Emily再不理他的招呼,挎上新包,蹬起高跟鞋头也不回地离去了。

阿Ray赶紧追出去:“Emily!Emily!”

听到男友在后面喊叫,那女子脚下顿了两秒,回头竟露出黯然不忍的神色。然而就像一闪而过的烟火,迅疾寂灭,很快她便转过身走得更快了,被一波一波汹涌的人群隔开身影。

他无助地四顾转头,目光落到柜台那些价位惊人的包包上。阿Ray始终不懂,这到底有什么吸引力,能叫Emily如此痴迷,非要得到才肯开心?

神情恍惚中,他眼见那个名牌包变得愈来愈大愈来愈大愈大,大到横在天际,可以把他整个人装进包里——而自己渺小到不及包链的一枚纽扣,踮起脚,都够不到边际。他拼命喘气,几乎呼吸不过来。

临走前Emily丢下的话在耳边盘旋:“是男人吗?还不如你弟弟Lawrence大方!”

“请问去码头的巴士在哪坐?”

地铁站路人的询问让他回过神,脸上重新堆起机械笑意:“这个时间已经停运。”

“那我怎么回去?该死!”旅客高声诅咒几句,踢一脚栏杆,走远了。

对方身影越来越渺小,骂骂咧咧的声音却在阿Ray心中越来越响亮,仿佛有谁举起喇叭朝自己高声嘶喊,耳膜疼痛欲裂。

阿Ray叹一口气,从咨询台的抽屉掏出账本——上面密密麻麻记满每一笔收入与开支。在其中,刚刚支出一笔巨大数额——大到占用两个月工资——原来他已为Emily买好名牌包,只等惊喜的时刻,所以今晚不愿再买。

虽然有些误会,但阿Ray想象Emily收礼物时的欢欣模样,不禁嘴角上扬,心情终于舒缓。他拿起手机,联系Emily询问。虽然刚有不愉快,但阿Ray知道女友參加公司宴会,恐怕玩到很迟,实在放心不下。

“Lawrence已经送我回家。”

简简单单一条回信,却教阿Ray心中警钟大鸣——她怎么又去见Lawrence?Lawrence刚回来就找她?

Emily和他们家同住公寓,算是对门对户,两家都很相熟。然而Lawrence如今越来越少回S城,连家人都不见了,难道还赶着见邻居?

他正思前想后,忽而手机又亮,居然是Lawrence养父谢先生发来讯息。这个夜晚,注定不让人宁静!

他真恨不得没有这个弟弟。其实,也跟没有一样。

二十多年前,阿Ray的父亲曾是码头搬运的工人,夜晚混迹于闹市的街巷深处——那花花绿绿的闪光屏、交叉相绕的天线和落魄流浪汉聚集的黑暗之地,很少回家。

“那个混黑社会的兔崽子!”小时候,总听外祖母这样骂。S城暴雨天多,男人不归,家中只有母亲、外祖母和他,雷声轰鸣打得窗户作响,玻璃像是随时会裂开,祖孙三人彼此抱紧,瑟瑟相依。

每当这种时候,做保洁的母亲只能抽出袖口偷偷抹泪,甚至不敢打电话催促丈夫——知道催也没用。外祖母不愿让女儿为难,也就不再多说什么了。懵懂的阿Ray躲在母亲怀里,伸出小手拍拍母亲以示安慰。

这场景,构成了阿Ray童年心中父亲的印象。直到大约他五六岁的时候,Lawrence来了。

那时母亲从家中消失一段时间,再出现便跟父亲一起抱来弟弟。外祖母问东问西也问不出所以然,加上Lawrence着实粉嫩可爱,一家人慢慢接受了。

本以为这能让父亲收心顾家——开始确实如此——可惜没多久,他老毛病重犯又去跑街巷……直到半年后,一场火灾,深夜未回的父亲没能逃脱,在烈焰熊熊当中不幸遇难身亡。

江海日远,烟波渺渺。

从此以后,仿佛某种噩讯带来的征兆,他时常觉得心头燃起一团火。

那时候他还不算懂事,加上跟父亲一向疏远,谈不上有多哀痛。对葬礼最深的印象,除了满屋的黑白绸布、母亲流不尽的眼泪,便是父亲的远方老友谢先生前来追悼。

只见谢先生西装笔挺,头油涂得锃亮,左手挽着夫人,右手持一根手杖,走到遗像前深鞠三个躬。然后他抹一抹眼角,哀切中保持仪态不失,移步母亲身前,递过来一沓厚厚帛金,发出低沉的声音:“夫人节哀顺变!”——整个流程极有规范,令年幼的阿Ray几乎看呆了。

母亲早已哭到脱力,只虚弱地点一点头回礼。

不料谢先生并未就此离去,从怀中取出一封旧信,再次递予母亲:“我与尊夫是多年好友,他曾寄信,嘱托若有意外,托我照顾孤儿。”

母亲猛然抬起头,浑身发抖,双眸炯炯发寒,似要将来人瞪穿。

“相信夫人定会竭尽心力对待自己的亲生骨肉,但毕竟两个孩子供养压力不轻。请您考虑,遵从亡者遗言,交由我照看一位?”

瞪着对方沉默许久,母亲终于无力地垂下头,几颗泪珠落到遗书之上。

于是年纪较大的哥哥阿Ray留在母亲身边,克勤克俭长大,上个本地职业学校,一毕业就出来打工养家——母亲老了,不能再做力气活,外祖母更是卧床不起,连大小便都要人照顾,阿Ray下班还得回家做护工。当年尚在襁褓的弟弟Lawrence则交给谢先生和谢夫人抚养,辗转送去留学,念了本科又念硕士,又是钢琴又是高尔夫,被教得极好,还跟谢先生一样出手阔绰——名校毕业,在哪都衣食不愁。

依照当年领养协定,每年Lawrence回S城见生母和兄弟。然而这样的聚会,却让几人都不愉快。

谢先生发消息找我干什么?肯定是找Lawrence!同人不同命,人家已成精英,岂是我们这种人能比。

Ray如此想着,重重摔开手机。

深夜两点钟,结束营业的广播循环放了几遍,电闸拉下,地铁站陷入一片黑暗。

2

次日阿Ray陪完客人回家,果然见到亲生弟弟Lawrence一身西装革履,坐在客厅狭小的沙发上,怎么都找不到舒服姿势,口上却不忘指点江山:

“mum,Ray不是上班拿工资了吗,你们怎么还住这里?”

当年父亲没留下什么像样的遗产,一家人全靠谢先生资助。但阿Ray要上学,外祖母又要治病,哪好意思伸手管人家要那么多,最后只得卖了房子,申请了政府补贴的公寓。

“Ray赚钱要补贴家用,不够啊。”母亲正在厨房忙得热火朝天,阿Ray熟门熟路替她摘下围裙,系到自己身上,接过手头的活。

“不够就去多赚!不是钱多钱少的问题,而是尊严,你们懂么?拿补贴住公寓,就始终低人一等。何必贪小便宜丢了尊严?”

“少爷,赚钱那么容易吗?”阿Ray陷在油烟熏天中,没好气地说。

“只要有能力那又何难,S城人都像你这么笨?”Lawrence回道。

阿Ray气得冲了出来,高舉起手中锅铲,像是竖起毛的刺猬:“你有本事,你来烧菜!”

Lawrence不理他的挑衅,整了整西服外套:“我一早提议去餐厅,是mum非要叫来家里。”

“你——”

“好了。弟弟就是这样个性,难得回家一趟,别吵了。”母亲叹口气,拍拍阿Ray,把他强行推回厨房。

阿Ray压了火气,专心忙活起来。这弟弟个性古怪,冷酷似一台机器,哪有半点人味!

不愉快的气氛中,三人勉勉强强上了桌。还未举筷,阿Ray的手机屏幕又再亮起——谢先生讯息。

“你什么时候跟我father这么熟了?”旁边Lawrence瞄了一眼,似乎不经意地说。

“赶不上你跟我女友熟!”阿Ray按掉手机,语带不善。

“她贴过来问东问西,我有什么办法?还说了许多对你的抱怨,bro,看来你们相处不算愉快?”

“与你不相干!”

“话不能这么说,你可是我亲哥哥。”

Lawrence绽放出程式化的笑容,叫人心中发寒。

阿Ray不比弟弟善辩能言,冷笑一声不接话,对方似乎毫无察觉,自顾自继续说下去:“就说这个屋子,布置得实在不够美学,几块红桌一片绿布,搞不懂你们的配色。看看这几副碗筷,格调太低。毕竟这里是‘家,Ray工作忙但mum空闲……”

“谁说妈得闲,没看到要照顾外婆吗?”

“为了外婆更好休养,早说该找护工,这钱我来出吧。”

“得了!你哪一点把这里当作‘家?凭什么指手画脚!”

Lawrenc滞住片刻,并未被激怒,仍是一副好脾气的模样:“正因为我把这里当作‘家,才要负责任提出观点。我也相信家人之间互相平等,不论年纪大小都有倡议的权利,你说对吗,bro?”

阿Ray还想再争什么,被母亲拦下,塞过来一碗面:“弟弟是为家里好,你别说了,吃饭。”

幼子常年不在身边,难得回来几次,母亲一向护着他——不论说话做事有多过分!阿Ray忿忿地想,横了Lawrence一眼,不再发话,埋头大力吸起面。

手机不断亮起,谢先生似乎找得很急。阿Ray始终不接,心情却被搅得烦躁。

“Ray的手艺又进步了呢!”母亲试图找话题,但两个儿子都不接茬,一片尴尬的沉寂——沉寂中阿Ray吸面的声音显得格外响亮。

Lawrence绅士地为母亲夹菜,轮到给阿Ray,他像忍了很久但终究没忍住:“用餐不可出声,你知道这是最基础的餐桌礼仪吗?”

“唔,不知道,我是下等人。”阿Ray满嘴都是面条,气到把筷子往桌上一甩。

“别那么说,相信自己,可以慢慢改进。”Lawrence用看外星人的眼神看他,语气还是慢条斯理,“You know?Emily昨晚跟我倾诉委屈,说有次你陪她听歌剧,中途却睡着了,这便是不懂礼节……”

“收声!就知道礼仪礼仪,你还有点人性吗!”一股羞耻感涌进血液,刺猬的竖毛霎时变作钢针——阿Ray站起身大吼,一脚踢翻椅子。

“Ray你好好说话,干什么?”

母亲忙起身过来拉,而始作俑者Lawrence仍正襟坐在自己位子上,投过来的眼神从惋惜转为同情——阿Ray实在装不下去兄友弟恭,心头火焰愈盛,终于决定不再看这二人脸色,恨恨地夺门而出了。

一眼望不到顶的钢铁建筑和被压缩成小方块的天,人群如集装箱般拥挤,站在街道上连喘口气都困难——天渐渐黑了,失魂落魄的阿Ray独自在街上晃悠。

他不怪母亲,失去骨肉的苦楚至今未消,不过是疼惜背井离乡的小儿子。他不怪Emily,女友向来勤勉上进,不过想要更好的生活。他也不后悔当年自己留下,总要陪在家人身边,何况那时不清楚谢先生是什么样人……可他就是按不下心头邪火,不忿那人居高临下又牙尖舌利的姿态,更不明白那人无论如何都毫无情绪波线!而自己着实做不到,不如把心挖了来得痛快!

说来说去,还是怪Lawrence!

走到两栋建筑间的风口,倏忽一股冷风卷来,阿Ray被吹到几乎离地。这鬼地方临海,昼夜温差巨大。他出门急没拿外套,瑟瑟发抖也只得抱紧自己。

到了这时阿Ray才回神,原来自己恍惚中居然走到闹市区。

这里是老S城最集中的购物地,新旧楼宇林立,老式摊铺和高级商场糅杂,五颜六色的广告牌悬浮空中。每到周末,路上摆满乱七八糟的售卖摊位、卖唱歌手和拖着行李箱的游客,横街窄巷被人流挤得满满当当,走在中间随时要被压扁。这里明里霓虹闪烁,暗地纳垢藏污。

这便是父亲生前出没的地方吗?一个小混混从街道对面飘过,投来心怀鬼胎的表情。他莫名想起久远的往事。

自从父亲去世以后,他便不愿再来这里。像垃圾一样发臭,像蟑螂一样蛰伏,自己的命运也是如此吧。

北风中有只蟑螂眯起眼,望向灯火通明的高楼——楼宇就像大卖场那高耸入云的名牌包,直直伸上漆黑天际,望不到顶。

该死,想起那个男人做什么!阿Ray吐了一口唾沫在地,暗发诅咒。

“阿Ray!终于找到你了!”

远处传来呼喊,却是个中年男人的声音。他心上一跳,猛然抬头。

不是期待已久的亲人,前来寻他的,竟然是Lawrence养父谢先生。

“我一直试图联系你,没收到讯息吗?最后只好用全球定位系统,这才找到……话说回来,你怎么来了这里?”谢先生几乎跟以前没什么变化,除去头发更白了些。他拄着手杖,彬彬有礼地走来,身后一辆豪车停在街巷。

“找我干什么?你是找Lawrence吧。我可不想做传话筒!”阿Ray背过身去。他听说那对父子处得不好,时常闹些矛盾……不过这些,跟自己有什么相干?

“不,就是找你。我要告诉你你的身世。”谢先生转到阿Ray面前,“当年,我们领养错了人。”

“什么?”

谢先生深深叹气,邀他坐进商务车,点上一根雪茄,开始叙述。

阿Ray父亲根本不是什么黑道帮派人员,而是一位隐蔽的技术人员,当年发现了基因变异的“珀斯休曼”。

“那是什么?”阿Ray一副见鬼的表情。

“大约几十年前,检测到人体内的基因机制产生非预期、不受控制的流动,应是进化过程中的自我修改或突变。此项异化首先发生于大戈壁,第一批变异人体受到外星球的异常光波辐射,这些人又四散开来,把变异带到世界各地。知情者将这类变异人称为‘珀斯休曼,形态与常人无异,唯一差别在于没有心,取而代之的是一枚控制神经和全身系统的芯片——想让ta成为什么样子、拥有什么记忆,相应程序代码便会一应执行。变异后的珀斯休曼藏于世界各地的人群,最常去到人口密集、快速发展的城市,导致都市人情淡薄。为了应对,科研人员们组成一支秘密团队,你父亲与我都在其中。”

总而言之,我们先行地下活动,分头研究方案。你父亲带领一批顶尖技术团队,呕心沥血数年,终于发现为珀斯休曼造出一颗真心的法子。而我……”

“等等!我爸有顶尖技术?那他怎么一直做个工人!”

“那是为了隐瞒身份。”谢先生吸一口雪茄,吐出浓厚的白雾烟圈,“其实他有很多手下——也就是他周围那帮人。我老说,他没必要装得那么真,还亲自去搬货……不过想想,选在码头做工也好,方便传递信息。”

阿Ray若有所思,谢先生说到这里顿了片刻,继续讲下去。

“其实我跟他虽私交甚好,但关于这件事,意见却是不合的。我支持以思想教化的方式改造珀斯休曼,要知道,人类进化了千万年,就是凭借代代相传的文化与智慧,顺利实现进化。彼时,我与他在组织里算一时瑜亮吧,我说服不了他,他也说服不了我。于是为了试验成果高下,决定由我带队,采用教化的方式改造人心;他则将造心技术带回S城,以观后效。这些年来,我殚心竭虑,一点点将传统的仁义礼智、道德礼仪教给民众,如今深有成效。可惜你父亲方面,他对技术的探索了无止境,太过沉迷研发,导致触发了那场实验室爆炸事故,大半个科研团队也随之殉亡。这项救世之术自此无人继承,现今S城的珀斯休曼越来越多,人際问题也越来越严重……”

“够了。”阿Ray终于打断对方的回忆,“故事讲够了吗?”

谢先生回过神来,哑然地看向阿Ray:“你不相信我所说?”

“对不起,我想象力没那么好,这是哪里抄来的睡前读物?”

“这都是真实发生的历史!”谢先生深吸一口气,“好吧,如果我告诉你,Lawrance和Emily都是珀斯休曼呢?”

阿Ray眼神变了,这才有所触动。如果弟弟并非亲生,母亲却还如此疼爱?他胡思乱想着,嘴上还是不松:“鬼扯。”

“因为珀斯休曼的出现跟基因变异相关,造心之术也与基因编码有某种关系,这项能力靠主要掌握者的身体遗传。你父亲临死前带回Lawrance这个珀斯休曼,我们以为是为了将技术传给他,因此假造遗书,带走Lawrance悉心培养。直到这些年,用尽测验法子,却发觉Lawrance身上毫无知情的痕迹,生了疑心。恐怕,你的身上才真正携带造心之术。”

阿Ray沉默了片刻突然发问:“假造遗书?爸那封信是假的?你们怎么可以骗人,还骗了妈一辈子!你知道Lawrance离开她有多伤心吗!”

“我们会对令堂进行补偿,但非常时期必行非常之事,你将来会懂的。”谢先生不愿对此再多解释,急急说了下去,“现下希望你配合,尽快掌握造心术,拯救人们于水火之中,这也是作为你父亲传人的责任!”

“你们这种冷酷上等人的想法,我是不懂。”冷笑一声,阿Ray推开车门就想走,“故事听完,该回家睡觉了。”

“你还是不信吗?”谢先生一把握住他的手,“那跟我来!”

还是熟悉的城市,却是迥然不同的视野。

站在一百多层高楼的最顶端,俯瞰这座城市的辉煌夜景,完全出自阿Ray不习惯的视角——毕竟,通常像他这种不起眼的小蟑螂,都是远远置于高楼底下。

此间位于该城最高几栋大厦之一的顶楼酒吧,因为消费太高,平日阿Ray从未来过(倒是常听Emily提起)。但看谢先生熟门熟路的样子,简直比他更像本地人。

“过来这里。”谢先生往室外露天区域走去,朝他招招手,又递来一副厚厚的眼镜,叫他戴上。

眼见身边人都穿戴齐整,谈吐间尽显自信与高雅,衬得阿Ray愈发不安,手脚都不知该怎么摆了。似乎有一架挖土机碾压而过,强大的重压朝他袭来,呼吸急促,额头冒出细细密密的汗珠。仿佛又回到巨型包里。

那眼镜沉得一戴上就往下掉,他赶紧双手勉力托住,调整位置——但无论如何调整,视野都是一片模糊。

“好了吗?开始。”

那边谢先生掏出个遥控按钮,叮咚一声,眼前景象全变了!

天上烟花璀璨,地上灯火通明,把黑夜照得格外清晰,一切那么遥远,却又近在眼前,仿佛进入到另一个平行的立体时空——人潮滚滚,拥挤来往的旅客神色匆忙,几乎都在疾步走着,像被看不见的鞭子催赶得满头大汗……那是S城常见的景象。

“你看他们,是不是其实都在无着无落地漂浮半空?”谢先生突然从后面幽幽发声,吓得阿Ray浑身一颤,“通过特制的视觉仪器,可以清楚看到珀斯休曼给人群带来的危害。”

叮咚又一声,谢先生再按遥控,密密麻麻的人流瞬间漂离地面,转换成透视效果,再逐个放大。这回阿Ray看到了,其中将近一半的身体内部,没有跳动的红色心脏,取而代之的是一细细的薄铝芯片——这些人一个个全都双眼失神、目空一切,尽管衣着各异,但他们仿佛戴上一张张相似的面具,那面具是微笑的,也是冰冷的。

海港的浪头不断翻滚,细碎水珠穿越过百层高楼的距离打到脸上,湿润的触感向皮肤深处渗透进来。阿Ray打个激灵,浑身毛孔都悚然张开。他仿佛还能听到,人群经过路口的红绿灯标牌一直滴滴滴滴作响,像尖刀在摩裂耳膜,简直催命一样。

这些年做惯服务生,他最熟悉和害怕的,便是这叵测的人群。

恢宏的高楼,和楼与楼之间漆黑的天空,此刻都不及每个人脸上那一模一样的神情更加可怖。

阿Ray终于难掩震惊。

“午夜熙攘热闹,可我却在喧嚣中体味到几分荒芜……这便是我当年查探S城以后不愿留下的原因。别看人来人往,其实是座空城啊。”

隔岸烟花猝然升起,照得整个海港恍如白昼,但很快又湮灭了。他痴痴地望着虚空,想起自己反反复复做的诡异噩梦。

梦中他挖心而泣,也终究得不到爱人怜惜。谢先生说的却是另一种困境——无心者,长出心来,便当真能获得情感能力?而所谓无心之说,就算解释了人群冷漠的合理性?

“不是这样的,你有偏见!”

良久以后,阿Ray终于转过身来,对谢先生的所言所行表达出了强烈不满,这一刻他的神情居然让谢先生想起他父亲:“如果你说的是真的,我可以试试做点什么。”

3

夜色已深,不知不觉阿Ray错过了地铁站晚班的工作,待到想起,谢先生说已替他跟公司领导打过招呼,不用去了,而后坚持送他回家。

开门是母亲焦急的面容,见儿子平安终于放下心来,这才去厨房收拾清洁。Lawrance倒无事人一般坐在沙发上敲电脑,抬眼扫扫阿Ray:“早说不用担心,这么大的人,能有什么事?”

阿Ray方才刚听完谢先生的话,心中万千感触,此刻懒得与Lawrance计较,习惯性地撸起袖子去厨房帮忙。

谁料谢先生却是个狠人,不急不慢走到Lawrance身前,伸手就是一巴掌!

"Father, what are you doing?"Lawrance痛得哇哇大叫,母亲冲出厨房想阻拦,被小儿子恼怒地推开。

“哼,你还知道我是father,今天就要好好教你什么是亲情、什么是礼貌!”谢先生冷着一张脸,双手背在身后,“给你哥哥道歉!”

“凭什么!体罚是不正义的,教育该讲道理!”Lawrance哗的一下站起身也喊起來。

“你少跟我扯那套,我这辈子最错的事就是送你出国!”

“你这辈子做的错事多了!不,是罪事!”Lawrance不依不饶,简直像谢先生的翻版。

“闭嘴,孽子!”谢先生脸色难看到了谷底,反手又是一巴掌,“跪下,道歉。不然你知道后果!”

Lawrance还想反抗,听到养父的威胁,却被一股无形力量控制住了,僵持半晌,终于气鼓鼓屈下半条腿,语气里满是不情愿:“哥,对不起——虽然我不知道对不起什么——但请您切勿生气。”

面对这突如其来的一幕,阿Ray也是看呆了,从厨房出来扶起他:“没,没事,算了吧。”

“今天你哥哥为你讲情,暂且饶过你这个忘恩负义的兔崽子。”谢先生转向阿Ray,面色变为温和,“我还会在S城待一段时间,有事随时联系。”

见养父严厉指责自己还替哥哥说话,Lawrance愈发不满。谢先生前脚刚出门,他瞪了阿Ray一眼,转头拿手机发了条信息,然后若无其事地坐下,继续看家人在厨房忙碌。

阿Ray原本没在意,不到十分钟,手机屏幕亮起。

清洁工作忙到收尾的他擦了擦手,打开一看,整个人忽然愣住,失魂地凝在那里。

“发生什么了?”母亲见状问道。

“是呀,怎么了?”Lawrance也主动发问。

阿Ray眼神发慌,支吾不答,迅速躲进屋里锁了门,这才给女友回拨电话。

“Emily,是我!”知道狭小公屋的隔音不好,他竭力压低声音,“我看到你的讯息……写错了吧?”

“没错,我写得清清楚楚,跟你分手。”话筒那边节制着情绪,“大家好聚好散。”

“可是……为什么?难道就因为……没给你买包包?”阿Ray整个人像被点燃一般直冒火,声音急得颤抖,“我买,我给你买好不好?不要分手啊!”

“不是因为一个包,也不是因为一件事。是因为我们两个不合适。你知道我那室友,那个留学生,拿着高薪傍上大款,已经混得看不上我了!你知道明年我弟上大学,家中更拮据,这样的生活什么时候才能改变?如果你不能改变,那我就自己做!”Emily却答得清晰,“我想好了,打算攒钱出国留学,要过Lawrance那样的生活。”

阿Ray被噎在当口:“合适个鬼!因为你俩都是……”

“什么?”

“没什么。”阿Ray差点把珀斯休曼的秘密脱口而出,强按心头火气才反应过来,“我是说,我错了,不想跟你分手好吗?求你……”

他的语气充满哀伤,可惜对方只顿了一顿:“现在不是你想跟我分手,是我想跟你分手,听不懂话吗?”

“我……我很爱你啊!拜托Emily,再给我一次机会,其实我已经准备……”

“我最看不惯就是像你这样没有骨气!”

这话宛如一道锐利的刀锋,遽然截断阿Ray的万般柔情。

他不知道如何说下去了。

对方等了几秒没有听到回音,终于耐心耗尽,决绝地挂了电话,徒留阿Ray无力地滑倒在地,久久不得动弹。

似乎听到Lawrance的出门声。那人终于走了,以胜利者的姿态昂首离开。

夜已渐荒凉

夜已渐昏暗

莫道你在选择人

人亦同选择你

公平原没半点偏心

夜已深,海风弥漫醉醺醺的味道,一群醉酒人哼着小调从楼下走过,头顶是五颜六色、火一样绚丽的烟花,拥抱了整座城市,很快又猝然寂灭。

“Ray,你,还好吧?”过了许久,响起母亲小心翼翼的敲门声。

阿Ray回过神来,抹一把满脸泪痕,强撑从地上爬起:“妈,我没事。”

母亲显然也听到他刚才的电话声,但不知怎么安慰,喏喏地说:“喔喔。没事就好。早点休息吧。”

“妈,我错了,我之前不该发火。”阿Ray突然这么说。

母亲在门外呆住片刻才讶然回道:“傻孩子,你是妈最乖的仔啊!”

不愿让母亲担心,阿Ray压抑自己的呜咽声,上了小床。

他曾以为信仰能够抚慰人心,或是钱财所不可得。就像他跟Emily青梅竹马,彼此寄托。

回想二人自小生在简陋公屋,同个屋檐下搭伙,有什么话都知底知根。直到出来做工,生活重担越来越难负,于是跟女友牵手漫步、吐露苦水渐成他夹缝中唯一的慰藉。

糊涂是你一颗心

糊涂换来一生泪印

今天的你可怜还可悯

目睹她远去

她的脚印心中永印

偏是这种时候,偏偏窗外仍在吵闹,扰得人难以安心。他不禁想起与Emily在一起的点点滴滴:虽然她有时倔强,但毕竟共同长大,想来自己再找不到这样的女友了吧……然而他又记起高大直入天际的巨型包包,反复纠缠的挖心噩梦,更记起谢先生今夜讲的古怪故事,高楼上俯視众生的迷离……种种记忆五味杂陈混在一起。

明日隔山岳,世事两茫茫。

梦中他挖出自己的一颗心,真想知道那是什么滋味——自此,就可以不再苦痛愤懑吗?

不是没听朋友说起,Emily聚会见到学成归来的Lawrance,似乎心向往之,往来甚密。但他不敢多想,甚至不敢开口发问——无论如何,他不愿在失去爱情的同时还失去亲情。

阿Ray胸中百感交集,心头堆积的邪火也愈发盛大。这窄小房间再也盛不下汹涌的怒气,几要爆炸开来。

就在此时,床头的手机再度闪亮,他没好气地捞过来,号码显示来自近日接待的游客。难道又是投诉?阿Ray见惯太多找茬的客人,此刻实在情绪不佳,本不愿理睬。但他转念想到要对工作负责,又只得打开细看。

“这段旅程,感激有你相伴。辛苦了,愿一切都好!”

居然是这样一条讯息。阿Ray愣在床上,反复读了几遍,确认没有眼花。这年头,遇上一位体贴人情的客人,真不易啊!想来这位客人肯定不是珀斯休曼。

夜色渐深,他放下手机揉了揉眼角,一股暖意回溯心头,终于稍稍疏散对这荒谬人间的怒火。

临睡前,他又掏出手机上网搜索“珀斯休曼”,不料没查到一条记录。阿Ray很是困惑,并在困惑当中睡去了。

次日一早,刺耳的电话铃声将他惊醒。

“你接待的客人昨夜失足落水,赶紧过来现场。”旅游公司经理告知噩耗的声音干巴巴的。

“什么?”阿Ray闻言大为吃惊,“是不是弄错了?他昨晚还给我发信息。”“那你嫌疑更大了!一个钟头之内赶不到,警察就去家里找你。”

“别别别,我即刻去!”

他生怕一大早吓着母亲,赶紧答允,穿上衣服奔出门,照地址去经理告知的案发现场。

公寓在城市的偏僻角落,阿Ray赶了许久的路,从地铁站出来时候一路小跑,气喘吁吁满身是汗。码头上红砖的钟楼高高伫立,仿佛卡西莫多的眼睛,静观来往世人。

人群围了外三层里三层,他竭力往里闯,引来众人冷颜侧目:“看个热闹还这么挤,什么素质!”

刚走到中间,一股怪味钻入全身,阿Ray打了个寒颤,忙捏住鼻子——往日就这里的鱼腥味最盛,如今加上尸臭,简直叫人发晕。

昨日谈谈笑笑的客人,临睡还发来蕴藉的讯息,谁料今晨却骤然变作一具死尸。他瑟瑟发抖,站都站不稳了。

“你是分配给死者的导游吧?”戴着牌子的工作人员走过来,见阿Ray愣愣点头,立刻拿出一本记录册,跟他历数起来,“首先要等验尸结果出来,确认死者受到何等外力伤害,再裁判你是否负刑事责任。”

“我……不是我做的!昨晚我没有跟他在一起。”阿Ray慌了,忙解释道。

“如果运气好,检测认证他是自然溺水死亡,那么按照旅游公司的规定,你只需赔偿人身意外的钱给家属,再交一笔罚款……”

运气好?工作人员的冷漠让阿Ray愈发慌张,他浑身打颤,左顾右盼希望奇迹发生——或许人群中,有讲道理的人主持公义?

“这小伙子年纪轻轻,怎么就做这样的事!”

“赶紧抓起来,不然还要害人!”

“世风日下啊世风日下……”

围观人群并不知道真相,却拿着手机指指点点,一个个都气场超然,仿佛正义的化身(但无人表达同情之意)。那些姿态,让他突然想起高楼上看到珀斯休曼,一模一样的可怖嘴脸。

阿Ray想起前日接待游客时曾听对方抱怨:越繁华的闹市,人群越多、人与人距离越近,反而教每个人越感恐惧,因安全感匮乏而眼神躲闪、内心慌张。

那唯一对自己流露过温情味道的——却是一位外来旅客——如今正躺在地上,成为最先失去生命力的一个。

这世界,怕是真的不正常了!

“先交罚款,再等处理。”工作人员推他一把,“这时候了,还发什么呆?”

“我没有带钱……可不可以……”阿Ray声音怯怯想要求情。

“不配合处理,你跟警察说吧。”那负责人上下扫视他一眼,懒得再做沟通,朝远处招招手,几位穿制服的高大警员走了过来,“过来你跟法官这么说。”

“别啊!我配合,我想办法!”他赶紧掏出手机,但在对方横眉冷目下又不敢走远。

打给谁呢?仿佛一道高耸闸门,隔开了汹涌的人群——通讯录里有钱有势的朋友还真找不出几个。

他思索良久,无奈之下只得给谢先生发了个求助信息:

“你不是有定位系统吗?来救人吧。”

4

谢先生果然擅长应对棘手问题,不到半小时便驱车赶来现场,掏出一笔钱款跟工作人员交涉,又亮明身份听警员简述。几个小辈工作人员见这架势,眼都直了,立马温和地放了人。

在围观人群的议论纷纷中,他们顺利离开现场。谢先生为还在发抖的阿Ray披上外套,叹口气,直接带他上了自家豪车。

“去我的会所,缓缓神吧。”

到达地方阿Ray才发觉,这是一间环境清幽的私人会馆,因为只对内部会员开放,人很少,金色的装置富丽堂皇,但并不显森严。服务员身着专业套装,一个个露出亲和的笑容——与方才码头的人群脸色迥然不同,落在此刻阿Ray眼里,却也是同样可怖—— 一旦得知自己并非有钱人,就会随时变脸吧?

进房间点了壶茶,谢先生迫不及待地直入主题:“你想学造心术吗?”

阿Ray闻言皱了皱眉:“现在?这里?”

“这里隐私度极高,外人不可入内。另外,只要你答应参与此事,我们会给你一笔钱作为报酬。昨天拜访你家,你母亲确实需要更好的照顾啊。你看还有什么顾虑吗?”谢先生转了转茶杯,打量他的神情,谨慎发话,“今天那位溺水身亡的游客,就是被人群冷漠逼死的。”

“你怎么知道?”

“来接你的路上,我已派人查明他的履历。一个留学生,学業和感情都不顺利,辗转离开S城几年以后又回来,还患了失忆症,看来对这座城市没什么好感。”谢先生清了清嗓子,“珀斯休曼危害如此之大,关乎人类命运前程啊!”

阿Ray沉默许久,终于出声:“我回去想了,你是说自己信奉思想教化,为什么对我爸的技术突然感兴趣?爸死了,你不正好采用自己那一套吗?”

谢先生面上闪过一丝犹疑,很快恢复如常:“我和你父亲虽然手段不同,但终极目的都是保护人类、改造珀斯休曼。他的技术失传,我们自然有责任……”

“你的终极目的不是这个!”那边阿Ray却打断他的滔滔不绝,一双眼睛瞪得雪亮,忽然惊醒一般地决然说道,“我上网查了,但没查到任何信息。如果答应学造心术,你得告诉我真正的内幕。我不要再做个傻子,事事都被蒙在鼓里!”

谢先生噎住了,显然没料到他会这么说,重新打量阿Ray一番:“你不傻,只是非常善良,有时甚至不愿意知道真相。你毕竟是你父亲的儿子啊!”

阿Ray哼了一声。

谢先生抿一口茶,掏出一张纸片递给他。

他接过一看,密密麻麻写满的居然是编年史:驱逐派、改造派、挖心派、造心派……

“这是组织的派系统计。像你父亲一样,得知珀斯休曼秘密的都是聪明人,聪明人也通常最有实力和心机,事实上,组织里矛盾很大:少数人主张动用武力直接消灭所有珀斯休曼,简直疯狂;大多数人达成共识,采用渐变的方式对人种进行改造,这是理智的路。但在此其中,又有部分认为珀斯休曼其实携带更少的情感因素,或许比人类更加高级,所以不如把人类改造成珀斯休曼……”

“我同意!”阿Ray突然插嘴,“我一直想把自己的心给挖出来,这样就不再痛苦了!”

谢先生意味深长地看着他:“孩子,受到一点小小打击就这么消沉,你的父母听见会很伤心。”

阿Ray默然垂下头,喃喃自语:“心都没有了,还能伤吗?”

那边继续说下去:“大多数人,无论从伦理还是情理的角度来讲,都认同将珀斯休曼往正常人类的方向进行改造,也就是增添他们的情感能力。你父亲发明的造心技术在此过程中尤为重要,尤其是……我的教化之术进展受阻……”

阿Ray敏锐地抬头看他。

谢先生掏出怀里的雪茄,点燃吸了一口:“老实说,以前的十数年,我们团队还有些成效,但近些日子越来越难推进了。所以我不得不挑起你父亲这边的大梁,试图重新拼接那场事故后的零散痕迹。”

阿Ray 听到这里,冷笑一声:“可你上次说的是,我父亲一死,你们就立刻赶来接手技术,还假造遗书接走Lawrance。”

“咳咳。”谢先生被自己的烟圈呛到,猛咳了几声,脸色难看,“你愿意聪明起来的时候果然聪明。可惜啊孩子,别矫枉过正,太过疑神疑鬼了。”

“什么意思?”

“以前我也想接手,但没有现在紧迫。事情就是这样。”谢先生简洁说毕,直视他的眼睛,“你最好相信,也只能相信,如果还想跟我合作的话。”

阿Ray倒吸一口气,紧咬牙根竭力让自己不表现出反感。是啊,他何尝不知道,自己需要跟对方合作,需要得到力量、实力——才有可能跟侮辱和损害的一切讨个公道!

他不想再做傻子。那种受尽屈辱却又无能为力的感觉,他不要再来一次。

寻到机会,总能让这老狐狸吐出真相。

“我们开始吧。”

对方的眼神忽地发亮,正打算接话,却听阿Ray又补了一句:“他恨这里,也爱这里,所以要离开,也要回来。”

“你说谁?你父亲?”

“我说那位游客——留学生——,或者随便怎么称呼。”

“这要紧吗?”谢先生惑然地眯起眼。

“要紧。”

谢先生掏出一个U盘大小的迷你工具,轻碰触击,大幅投影画面出现在房间墙壁:“我们找到你父亲幸存的老手下,从他还原的记忆里推演出了造心过程。”

他又看到血肉模糊:从人体中汲取零零碎碎的小块血、骨与肉,慢慢凝结鲜红的瘤形——阿Ray惊讶想起,这场景竟与自己反复出现的梦境那么相似。

“造心,跟挖心有什么关联吗?”

“这样说啊,思路倒也没错。”谢先生思索了片刻,终于开始认真对待此次谈话,“目前医学认知,心脏承担的是供血功能。然而一部分人研究表明,‘心其实相当于某种病理性的肿瘤,影响身体里情绪感知的神经组织。之所以说它是一种病,因为有了情感负累,也会增添情绪波动的未知性,是人类进化不完全的体现。这项研究尚未得到共识,但成为了主张改造人类成珀斯休曼的理论依据。”

听起来……很有道理呢!阿Ray想到自己受过那些苦闷,不禁黯然神伤。

“‘改造派一部分主张将正常人的心挖掉,改造成珀斯休曼;另一部分认同保留人类本性,为珀斯休曼造出一颗心。过程中要用到你父亲当年研发的生理性基因修改技术——这项技术由人体储存和控制,现在遗传给你。”

谢先生说着,掏出另一个微型针状的机械臂,放到阿Ray手心。

在小针尖接触到皮肤的刹那,一股刺激性电流钻进体内,他不禁打了个寒颤,六腑五脏都跟着震动。

“它有反应!”谢先生兴奋起来,“快,握紧,把全身能量传递过去!”

“什么意思?”

“简单来说,造心就是向珀斯休曼的细胞基因组置入变异基因和转换原有基因,而你体内携带着整个过程的诱变催化剂。”谢先生神态严肃,“现在要做的就是放下紧张,让身体接纳基因改造工具,再逐步熟悉运作模式。”

阿Ray依言,竭力让自己屏神聚气,任由谢先生控制微型机械臂插入他的肤内。一阵刺痛袭来,手心渗出几颗小血珠,他倒吸一口凉气。

“太好了!”谢先生凑上前来,继续操作。

阿Ray在此刻剥离了原本莽撞的自己,他镇静下来,悉心记牢每一个步骤,但眼眸的底色也越发冰冷。

在对方投入指导的时候,他似是无意地丢出一句话:“有时候我怀疑,你其实也是珀斯休曼?”

学了一整天,累得头都晕迷了,但阿Ray终于基本掌握了造心术。按照谢先生的说法,就待下次找个真正的珀斯休曼亲身试验——对方当然否认自己是珀斯休曼的臆测。阿Ray尚无力追问真相,也没这个兴趣,但他临走前不顾谢先生推脱,坚持要走基因改造工具,理由是私下练习增进熟悉度。

只要愿意深想,阿Ray其实不傻。他心中估量,基因技术将大大改变人体构造与遗传。

别的做不到,尽力维护父亲遗物,是他心中私愿。

他曾经对这位温和儒雅、替自己仗义执言的长辈生了好感,直到对方无所谓地告知:那封给母亲带去半生眼泪的先父遗书竟然出自伪造,而此事甚至不值得放在心上,无足挂齿!他终于明白,这份信任又是所托非人。

不带情感地利用,利用一切可以利用的人,才是让自己免于再受伤害的正途——阿Ray告诉自己。

回绝了谢先生派车送回的邀请,他独自跌跌撞撞迈出大厦,因为精力殆尽,需要一步一挪扶着墙才能勉力不倒。

高楼是森立的怪物,楼与楼之间的压迫感教人眩晕,倍感渺小。他觉得自己能飞,如御风前行,蜻蜓点水般自由,可那只在梦境。现实中尽是无能为力的束缚,终究站在楼底,拧断脖颈也望不见顶。

走了半刻钟他才意识过来,自己正毫无方向在街头游荡。

该去哪呢?阿Ray看了看表,时间尚早,他还不想回家——毕竟如今知晓内情,面对母亲总是百感交杂——生活还要继续,旅游公司的工作已经丢了,还是赶回地铁问询台吧!

午夜的地铁站空空荡荡,吊灯照得往来通亮。

他忙了半宿,终于整理完今日工作,放空片刻,无意瞥见抽屉里的账本,不禁心中抽痛。

手机亮起,他似有预感袭来,颤抖的手不敢上前去拿。

啪!他打了自己一巴掌,响亮声回荡在空旷里。

还是如此懦弱!什么时候才是尽头?阿Ray自我谴责,捞过手机打开。

屏幕显示朋友传来两张照片——是Emily和Lawrance在酒吧热舞的偷拍。

照片上女孩身著黑色镂空蕾丝短裙,浓妆在脸,绽放笑靥,阿Ray从没见过那种明艳。而男生未着西装,只一件简单的休闲衬衫,并不用力,却自然流露出十足的精英味,这刻意反衬了谁的落魄?

霎时血液涌上头顶,阿Ray憋屈多年的郁结和火气倾泄而出,再无法控制。

原来这个弟弟,从未把自己当做哥哥对待!而这个女友,又何尝念过一丝往日情谊?

珀斯休曼!

根据程序代码执行任务,你来我往,如果只是出于目的和交换——多么轻松安全。可惜阿Ray永远做不到,哪怕仅是工作关系也忍不住付出真心,更别提亲人了!

多想挖出自己的心啊,只要能不再在乎。

他怒火当头,丢下手头工作,冲到地铁站储物柜,取出一早就为Emily买好、后来无缘送出的名牌包包,然后毫不犹豫奔去照片显示的那家酒吧。

5

燃烧的火焰要如何熄灭?

搭乘的列车穿过幽暗隧道,蓦然掠进光亮。

这是S城的高级商区,有数不尽的外资银行和跨国金融机构——但当夜幕降临,这里却华灯亮起,花花绿绿的招牌旋转着打出炫光。每间酒吧都传来嘈杂的响声,街巷拥挤,闪烁的巨幅广告屏之下,一圈圈酒鬼拎着空瓶子,跟随音乐摇头摆脑,满口脏话。

阿Ray挤进人贴人的舞池寻觅许久,终于看见那两个不要脸的家伙已经坐到偏僻角落的沙发上。Emily向着Lawrance谈笑晏晏,身体前倾,脸上扯得几乎变形,两个耳环碰撞,叮当作响。

他深吸一口气,控制自己冷静地走过去,用不带感情的声音说道:“你们给我出来。”

气氛尴尬,二人显然没料阿Ray在此出现,大概被他突然转向的气场震慑,又或是有些心虚,磨磨蹭蹭地站起。

“我们分手了。”Emily当先说道,“跟谁在一起,你管不着。”

“我也没想管,但要告诉你们一件事。”阿Ray的语气近乎冷峻,“关于为何谢先生对我热情招揽的事实,关于Lawrance身世的真相。”

Lawrance闻听此言,双眼骤亮,手上拿着酒杯,脚步加紧随他走出酒吧。Emily犹豫片刻,也跟了上来。

阿Ray板着脸一言不发,一直走到高楼与高楼间的狭窄巷道深处。Lawrance终于忍不住了,高声质问道:“ bro,what are you doing?到底怎样!”

“屁话!你认为的责任感,我看那是优越感!妈都多大年纪了,累死累活拉扯这个家一辈子,临到现在还境界个屁!至于我……你管得着吗?你觉得自己多高尚?可是究竟有什么划分这界限配不配得上?万恶的世道,凭什么把人分为配不配得上!”

阿Ray察觉自己把满腔怒火化作杀伤力极强的炸弹,摧毁了一直压制他的巨型包:曾经永远困在包里,挣脱不开,如今终于冲破而出。

“那些屈辱、漠视和与晦暗难言的损害,因为你们没有心,从来无法感知。现在好了,我要让你们也长出一颗心,拥有对痛苦和感情的敏感体察!恭喜,你们现在是有心的人了!”

他的痛斥越来越大声,越来越用力,直至喉咙撕裂,青筋暴起。似乎有人过来拉他,但看不清人影……像一只蚂蚁,蜿蜒曲折地爬行在茫茫沙漠之中,寻不着前路也看不到方向。

七彩光线倾洒下来。崩塌的欲望决了堤。像是一个文明的没落,如沙盘倾泻,掩埋荒漠深处。

他究竟身处哪个时空?

“你变态吗?”阿Ray骂到情绪高涨之处,没发现那边二人逐渐气散,直到谢先生冲了过来狠狠拍他一掌,“你杀人了!”

“我没有!”阿Ray猝然受惊,这才从造心术的幻境中清醒,意识到自己还身处酒吧,桌椅跌乱满地,像是暴风卷过的废墟。周围人早被吓得四散开去,这座承载着繁华的巨轮也接近关闸了。

眼看起高楼,眼看楼塌了。当落尽尘埃,宇宙还剩什么?

他头痛得几近撕裂,一开口嗓子也是撕裂:“我只是给了他们一颗心。按照你的意思,我救人了。”

“你你你……杀人了……”谢先生居然一反常态地失色,不断机械重复说着,“你杀人了!杀人了……”

顺着谢先生筛子般抖动的手指,阿Ray看到Emily和Lawrance瘫倒在沙发上毫不动弹。他心脏跳得猛快,迟疑了一会,鼓起勇气上前查探——发觉那二人竟然已经气断身亡!

“这是怎么回事?我按照你教我的法子造心,怎么会这样?”阿Ray吓得回头质问中年男人。

谢先生眼带悲悯望向他:“你要知道,‘心是极为脆弱的,尤其当一个人刚刚拥有心的时候不擅使用,如果心痛过度会导致心碎,甚至无法愈合而身亡。”

“那你怎么不早跟我说!”

“我怎知道你把造心术当成儿戏,刚学就自己贸然发动!”

两人忿忿对峙,直到阿Ray撑不住了,气焰先灭下去:“可我们人……谁不都是经常伤心?过去他们让我伤心得还不多吗!何至于我让他们伤心一次,就心碎死了……”

失去养子的谢先生也露出悲痛神色,泄了怒火喟然哀叹:“平常人类自小练习如何使用‘心,历经千百次磨砺锤击,早就学会了心碎复合。可是对于刚刚获得新‘心的珀斯休曼而言,他们还没有掌握这项技能……你怎能在此刻……”

阿Ray彻底失措,这才反应过来:他想救人,却杀了人;想得到爱,却失去了爱。

漫天席卷的风沙里,他疑惑地望向谢先生,茫茫然立着,不知何去何从。

黑暗的房间。白发的男人。旋转的头颅。

“father,您确定告诉他全部的真相吗?”

“怎么可能?但根据情报,此人重情重义,最好以此为切入点。毕竟造心术的发动,需得催化者心甘情愿。”

“至于计划的内情……”

“編个故事骗骗就行了。”

“如果听到故事都是假的,反转以后不会觉得受骗吗?”

“世上哪有故事是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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