某日的下午茶

2020-11-30 09:14杨小凡
山花 2020年11期
关键词:猴魁大白茶叶

杨小凡

深秋的一天下午,具体哪一天记不太清楚了,暂且叫做某日吧。

为一桩小三害死恩人丈夫又反告恩人的狗血官司,我在南方某城连续工作了二十多天,虽然还未开庭,身心都已疲惫至极。回到家里,睡了十几个小时。过了午,觉得该起床了,腰身依然倦怠得很,倚在床头时又无端地觉得烦闷和失落。为了朋友的一句托请,为了少得可怜的代理费,怎么就接下了这桩官司呢。活着是累的,也庸俗得很,总归是免不了情与钱。

一边洗漱,一边这么胡乱地想着,眼前的一切似乎都不太真实。

半个月没进书房了。摇开落地窗帘,窗外梧桐树的金黄扑过来。啊,已然到深秋。拉开玻璃,一丝桂花的沉香也飘进来,金黄的桂花虽已干成一团团深褐色,却依然残留着余香,这就是万物皆留香吧。

这时刻,喝茶是最相宜的,我确实也有些渴了,是那种久睡后来自身体深处的干渴。

这个时节,午后提神破闷,武夷山的肉桂是最适合的。牛栏坑的“牛肉”当然更好,马头岩的“马肉”也还不错,琥珀色的茶汤骨力苍劲,收敛而霸道,如一股开阔自由的山风迎面入喉,能浸透全身。

在冰柜里翻了半天,竟没找到肉桂。按我的习惯,这个时候喝红茶是有点早了,温热适中的乌龙是相宜的。乌龙也没有找到,只好顺手拿了盒绿茶。解渴就行。

这是春天遗留的一小盒太平猴魁,为什么没有喝呢。

我突然想起太平镇上的那个春日下午,以及朱山木。

那个春日的下午,我专门到朱山木的太平镇,是为了探寻朱山木所说的,那桩三十多年前三兄弟结拜的纠葛吗?似乎不是。那段往事与自己又有什么关系呢。作为一个爱茶人,我当时就是冲着猴魁茶去的。

太平镇是朱山木的老家。镇街上临水而建的“太平道”茶社,是典型的前店后坊的老店铺式样,朱山木平时也常常住在这里。

春天就要过完,离立夏没几天了,正是炒制猴魁的最忙时节。

上午采,中午拣,下午必须制完,十几个工人都在后院安静地制作。朱山木拿出新采制的猴魁,冲泡。一边泡,一边给我讲解猴魁炒制的流程和品赏的茶经。头泡茶果然香气高爽,蕴涵幽雅的兰香,这个时刻是不容你多说话的,入脾的兰香让你只有静心品味。

第二次泡后的茶,味道便醇厚浓烈起来。

朱山木放下茶杯,突然说,就因了这茶叶我结识了两个朋友,快三十年不见了,但他们却像卡在我喉咙里的两根鱼刺,吐也吐不出,去也去不掉。

我敏感地觉察到这里面是有故事的,便端起茶杯说,可以说说吗?

朱山木也端起茶杯,笑了一下,他并没有喝,而是放下茶杯。

我喝了一口茶,也点上一支烟,望一眼街上匆匆而过的行人,对朱山木说,如果方便的话,说说吧。

他从茶几上拿起一支烟,点着吸了一口,然后才说,朋友啊,就像这茶,靠的是缘分。有时越品越香,有时越喝越淡,有时还能喝出苦来,但最终是水里来水里去。

朱山木叹了口气,开口了。

那年岁末,离春节也就十来天了。那年合肥的天气出奇的冷,小雪接着中雪、中雪接着大雪下个不停,我住在旅社一间三床的房间里,连取暖的火炉也没有,更不要说空调了。房门侧面放一张床,对面放两张床,对着门的那个角里堆着我没卖完的茶叶,有七八个蛇皮袋。大街上的行人几乎都小跑着,生怕寒风冻坏了耳朵,商店里的人也稀稀拉拉的,茶叶一天都卖不出几斤。一到下午,我就不再出门,就窝在房间里,捧着热茶杯不停地喝,可还是觉得一股冷气贴在脊梁沟里。

那时的黄山毛峰、猴魁才是真正的无机茶,茶树连化肥都不施的,更不要说打农药了。朱山木穿插着说。他当年才二十二岁,但已经卖了五年茶叶,初中毕业那年就开始背着茶叶卖。那时,茶叶在城市里也很少人喝的,当然价格也便宜。

还回到那天下午吧,朱山木接着说。

那天应该是腊月二十三,农历的小年。马路两边的胡同里从早上到下午,都有零星的鞭炮在燃放。我本来是想回老家太平镇的,可还有这么多茶叶没卖掉,路上也结冰了,去了两次汽车站都没有买到车票,真是又急又冷。我正捧着茶杯发愁,门外响起了脚步声,接着又听到服务员大姐铁环上几十把钥匙哗哗拉拉的响声。门被打开了,服务员对旁边的高个年轻人说,就是这房间。

房间里住进一个人,我是高兴的,有人说话也是可以驱寒的。这人就是东北的辛宝,个子有一米八多,两只脚很大,脚上的棉鞋有一尺多长。我拿出茶叶给他泡上,两个人便聊了起来。他是来学开卡车的,驾校放假后,没地方住了,他却没有买到火车票,只能先找到这里住下来。吉林人为什么会到几千里外的合肥来学开车,原因应该是挺复杂的,也许当时他说了,但我现在记不清了,毕竟过去三十年了。

朱山木说,他与辛宝很投机。辛宝当年二十八九岁,不主动说话,偶尔接起话茬也是很能说的,尤其说到他十来年在社会上四处走的见闻,还是很新鲜的。当天晚上,我俩就在马路尽头街角的小饭馆喝起了酒。那晚,我俩喝了一瓶古井玉液。说是我俩喝,其实我喝的最多二两,辛宝显然比我的酒量大多了。边喝边聊,老板要关门了,我们才离开。那天夜里,雪下得很大,但我却没感觉冷。酒驱了寒,也驱走了寂寞。这一天,我第一次知道,心与心也是可以相拥取暖的。

几杯茶喝下去,朱山木慢慢兴奋起来。

他递给我一支烟,又接着说与贾大白相遇和他们三个人结拜兄弟的事。

腊月二十六那天下午,天空中下起了雪粒子,落在树枝上、雪地上,发出沙沙的响声;风吹过来,雪粒扑到玻璃窗上,不一会儿,外面就雾蒙蒙的一片灰白。傍晚时刻,贾大白就被那个女服务员送到了我们房间。贾大白很能说,他一进屋,就开始骂天气,骂一个什么人不守信用,害得他找人找不到,回去又买不到车票。

那天晚上,我们仨又去了那家小饭馆。贾大白点了菜,辛宝让店老板拿瓶古井玉液,我那时身上有卖茶叶的千把块钱就说由我来出钱。贾大白大手一挥说,喝,这酒香,今天他刚住进来,酒菜都由他全包了。那晚,我们仨喝了两瓶酒,我還是只喝了二两多后就有点晕了,剩余的肯定是他们两个喝了。贾大白那天晚上说的话最多,几乎都是他一个人在说。他说,他是河南的,是中学教师,是诗人,是来合肥《诗歌报》找人的。我和辛宝都只上过初中,对贾大白说的那些诗歌和诗人什么的真是不懂,就任他边喝边说。

那年年底真是邪门,雪就是不停地下。我们三个人到年三十那天都没有买到回家的车票。那时的合肥,到了除夕大小饭店差不多都要关门的。我们仨早晨就跑到七里塘菜市场,买了一些熟菜、包好的饺子和几瓶酒,为年夜和初一作了准备。

那年三十,我们三个人真是守夜,一整夜都没有睡。那时没有电话,跟家里人联系不上,家里人肯定担心死了。街上不时响着鞭炮,空气中弥散着肉香,可我们三个人开始也都愁苦着脸。冰天雪地,人困旅途,又有什么办法呢。随着酒越喝越多,我们的心情也渐渐好起来了。

新年的钟声快要响起时,贾大白提议我们三个人结拜成生死兄弟。他的提议立即得到了我和辛宝的赞同。按年龄排序,辛宝是老大,贾大白是老二,我排行老三。外面的鞭炮声接连响起的时候,新年到了。我们仨举起酒杯,贾大白带着我和辛宝起了誓:兄弟结义,生死相托,福祸相依,患难相扶,天地作证,永不相违!

那夜,我们仨都喝醉了。贾大白喝得最多,也是第一个醉倒的。

现在,朱山木是猴魁的第一大庄家。他在茶叶行多年的经历,经济实力就不用说了,尤其家住太平镇这个独特的优势,每年最好的太平猴魁都要过他的手。这么说吧,我敢肯定,他送我的这茶一定是上品。

水烧开了。我洗净水晶杯子,夹起一片两端略尖的茶叶细瞅,茶叶通体挺直、肥厚扁平、均匀壮实,苍绿中披满白毫却含而不露,猪肝色的主脉宛如橄榄。这是上品猴魁,不是用地尖、天尖、贡尖、魁尖冒充的。

每一款茶叶对水温都有自己的要求,水温太高不行,太低也不行,甚至上下差一两度都可能废了茶的韵味。太平猴魁要九十度的水,这水也一定是沸后降温的,不沸的半生水是绝然不妥的。水冲进去,也就一分钟的光景,芽叶便徐徐展开,继而舒放成朵,两叶抱一芽,或沉或浮,如一个个小猴子在嫩绿明澈的茶汁中搔首弄姿,煞是可爱。

品尝这样的上品,自然是要音乐的。

我打开墙角的唱机。找到王粤生的黑胶片,古筝独奏《高山流水》虽然不是王粤生最得意的作品,确是我的最爱。

这时,唱片机里,虚微、渺远的古筝曲,从高山之巅、自云雾丛林,时隐时现的飘出;杯子里如幽兰的茶香也溢出来,慢慢地弥散开,和着古筝的声音扑过来。

我微眯着双眼,深深地吸了一口混着音乐和茶香的气息。这时,与朱山木谈话的那个春日下午,又浮在了眼前。

朱山木说,他们三个分别后他的茶叶生意似乎有了转机,甚至比往年卖得更多了。

那年八月底的一天晚上,快十点了,贾大白突然来到旅行社。朱山木点上一支烟,又接着说。

贾大白见到我时,火急火燎的,好像被人追着一样。他给我说自己在外面出了点事,得出去躲一段,要向我借点钱。我想问详细一点,他却说你知道得越少越好,不能连累你,你借我钱就行了,我一定会还的。

看那样子,他真是遇到了麻烦。我就把身上的八百多元钱,全掏给了他。他接过钱,就离开了旅社,说要去赶到东北的火车。我送他到××路口,看他消失在街头,又抽了两支烟,才回到房间。那天晚上,我几乎没怎么睡着,一直在想,他一个老师,还是什么诗人,不会犯下杀人放火的事吧!

自此,有两年多再也没有贾大白的消息。

第三年初春的一个晚上,茶叶卖完了,我高兴地回到旅社。刚一进院门,那个胖胖的女服务员就诡秘地朝我一笑说,有个女的抱个孩子等你一天了。

啊,这是谁呀?自己去年谈的对象在老家太平镇啊。

这个女的二十岁上下的样子,像个没结婚的学生,手里扯着一个一岁左右的女孩。我还没开口问,这个女的便哭了起来。我把她引进房间,这个女的说她叫曹秀霞,是贾大白的学生;她怀孕后贾大白就走了,临走时给她写了字条,让她有事来合肥找我。说着,曹秀霞把贾大白写的纸条递给我。那个字条我一辈子都不会忘:朱山木生死兄弟合肥市××路××旅社。

那天晚上,我把曹秀霞娘俩带到街角那家小饭馆。点了两个菜,我自己要了瓶啤酒。曹秀霞左胳膊抱着孩子,边吃边流泪地说,她得去找贾大白,听说他去了广州,自己带着这孩子在老家没法待了。我说,这两年多我都没见他了,广州那么大到哪去找呢。曹秀霞就停下来不吃了,一直哭。我劝了一会,她又接着吃起来,显然一路上她没有吃好,是饿着了。

一瓶啤酒快要被我喝完的时候,曹秀霞说她要方便一下。小饭馆北边十几米的地方有个公厕,她把孩子递给我,就出去了。

等了十几分钟,曹秀霞没有回来。我抱着孩子去找,最终也没有见到曹秀霞的影子。那天夜里,我哄孩子睡的时候,从她上衣口袋里找到一张纸条:朱大哥,你是好心人,先替我照顾着闺女,我要去找贾大白。

记得朱山木给我说到这里时,他自己突然苦笑起来。笑着,笑著,就流泪了。他说,我是上辈子欠贾大白的债了。他和那个曹秀霞都是提前给我设好了套。很显然嘛,曹秀霞见到我之前就把纸条写好了,她是一定要把孩子这个包袱甩给我的!

听朱山木讲着这些,我也觉得一切都像注定的结局。

停止了回忆,唱片机里的古筝声又充盈了我的耳膜。

古筝清澈的泛音淙淙铮铮,如幽涧之春溪,清清冷冷似松根之细流;青山叶动,春水荡漾。此刻,我分明看见一袭长衫、白衣高洁的伯牙端坐琴前,纤长而有力的双手拨弄着琴弦,琴声与长发随风而飘,万物沉醉迷离。樵夫钟子期闻琴丢下柴刀,立耳静听,泰山之形从琴音出,子期自语“善哉乎鼓琴,巍巍乎若泰山!”;稍时,琴弦上的流水自高山而下,子期又语“善哉乎鼓琴,洋洋乎若流水!”

啊,山林竟遇知音!伯牙起身施礼,“吾乃楚国郢都人,晋大夫俞瑞,字伯牙是也。”子期亦施礼以答,“一介草根钟家子期!”伯牙复琴,琴声遂如雨落山涧,山洪暴发,岩土崩塌……子期邀伯牙林中寒舍餐宿,杀鸡煮酒饮血为兄弟。及至次日破晓,伯牙方惜别子期使楚,相约翌年中秋再会。

听琴生景,伯牙和子期仿佛正与我对坐书房。这时,琴声若隐若现,飘忽无定,虚无、渺远。朱山木那个春日下午所述之事,又出现在眼前。

曹秀霞不辞而别后,朱山木只得把孩子送回太平镇老家,交给他母亲暂养。关于贾大白、曹秀霞和这个女孩的事,朱山木的母亲是信的。但他的女朋友听起来就像天书,立即退了婚事。这一点朱山木说自己倒没有什么,关键是这女孩就这样一直养着也不是长远办法。

又一晃,五年过去了。朱山木结了婚,女孩仍由母亲带着,也该上学了,可连户口也没有,这样下去肯定不是办法。

朱山木觉得贾大白一定会找辛宝的,辛宝也许会知道贾大白的一些情况。他按辛宝留下的地址写过十几封信,都不见回音。难道辛宝留的地址是假的?难道他也是不靠谱的人吗?

这年夏天,朱山木决定去东北白河镇找辛宝。

在白河镇找了三天,朱山木终于打听到了辛宝的下落:他在天池景区入口开越野车。

朱山木立即赶到天池景区入口。从山下到天池,必须换乘越野车。一个开越野车的司机告诉朱山木,辛宝拉着客人刚上山,可以拉着朱山木去找。朱山木坐上这人的车,就开始了解辛宝的情况。司机开始不愿意多说,后来说不太熟悉,辛宝才到这里半年,听说因为射杀野貂进过班房。

山路越来越险,司机不再开口。能见到辛宝就好!朱山木也不再问,他心情很好地看着车窗外的风景。

车子走到半山腰,一团一团的白雾压过来,开了车灯才能看清十来米远。几分钟之后,到了天池旁边停车处,天空突然云开雾散。司机笑着对朱山木说,你是有福之人,到这里十有六七看不到天池真面目的。

朱山木让司机找辛宝。这司机问了两个人,都说他刚拉客人下山。司机就对朱山木说,既然来了,又碰到雾散,你就先去看看天池,我在这里等你。一会下山肯定能找到他的。

朱山木随着游人向天池走去。

曲曲折折地踏雪走了十来分钟,天池便在眼前了。只见湛蓝湛蓝的湖面上倒映着悬崖、峭壁、蓝天、白云,一缕一缕纯净的阳光透过云层扑进湖里,又折射到峰壁的白雪上,与湖面上的粼粼光波辉映交互。游人们正沉醉在这美景中拍照留影,突然间狂风吹来,浓云滚动。朱山木刚走几百米,到哨所旁边,伴随着电闪和雷鸣,大雨倾盆而下,雪白的山顶风吹雨飘,寒气逼人。

朱山木见到辛宝时,天已经黑了。

那晚,辛宝和朱山木边喝酒,边说着他们分别八年来的事儿。虽然,朱山木喝多了,但他还是弄清了辛宝以及贾大白这些年的经历:贾大白跟朱山木借钱后,又来找了辛宝;他说有人要抓他,就在辛宝家住下来,并在他家过了年;春天的时候,贾大白提出让辛宝抓野貂收貂皮,由他带到南方去卖,赚钱平分;谁知那年突然对捕猎野貂抓得紧,贾大白带着貂皮离开不久,辛宝就被林业派出所抓了,而且判了三年;辛宝被劳改的时候,贾大白给他寄过信,他告诉辛宝说,出来后就去南方找他。

辛宝出来后去找过贾大白,但在他留下的地址处打听了一个多月,才听说贾大白可能两年前就跑出去了。而且是听说,辛宝想肯定找不到了,就又回到了老家,当司机拉游客。

那天,辛宝喝多的时候又说,他在监狱期间有一个自称是贾大白媳妇的女人到他家来过,后来那女人到哪里就不知道了。

这次东北之行,朱山木虽然没有打听到贾大白的太多消息,但总算见到了辛宝。辛宝说,贾大白一定还会找他的,只是或早或晚的事。但朱山木不这样认为,他觉得贾大白肯定不会再联系他俩了。

那天在太平镇朱山木家里,他端着茶杯说:我当初的判断是对的。二十八年了,贾大白仍然杳无音讯。

过去的,永远不会再来。他们仨的过往对我来说,也许就是个故事。

我再次把热水冲进去壶里,茶香又飘出来。呷了一口,如兰入脾,我顿然神气清爽。这时,轻快如歌的古筝声似从天边飘来。闭目静听,竟如云行水流,悠悠扬扬,如少女的吟唱,似春风拂面,世界立即变得安谧而温润。

音乐真是可以蚀骨销魂的。我正这样想着,突然手机响了。这是谁啊,这个时候来电,真让人败兴。

手机一直在响。我睁开眼,本想立即关掉的,但来电的却是我那个爱无事生非的朋友老毛。我心里很不高兴,按了键,没好声气地说:唉呀,被你害惨了,接了你介绍的这桩官司。

老毛并没有意识到我的不快,而是讨好地说:你要请客,这个狗血官司一准抓住所有人的眼球,你大火的机遇来了!

挂了老毛的电话,我竟听不到书房内的古筝声了,脑子里浮出那桩狗血官司来。

委托人静静说,真是一念之间就注定了事情的结局。

十年前的春天,她和丈夫去考察时结识了少女那扬。当时,她学习刻苦,却面临辍学。那扬只比自己的女儿大四岁,静静决定帮她到大学毕业。毕业后,那扬来了静静在镇江的工厂上班。那扬人生地不熟,聪明能干,静静把她当女儿待。

静静因照顾患病的母亲,很少过问厂子的事。一天,她無意间在丈夫石东升办公桌抽屉里翻出本人工流产的病历。一查丈夫的微信记录,她当即晕过去了:流产的竟是那扬。

农夫与蛇的现代版啊!面对静静,石东升苦苦哀求和保证,说自己只是一念之差犯下了错误。想想女儿的未来,静静心软了,准备默默处理,让那扬立即离开镇江。

可那扬非但没走,还叫来了家人与静静和石东升大闹。面对如此乱局,两面夹击,一向要面子的石东升,激动之下心梗离世。丈夫突然去世,猝不及防的静静懵掉了。偏偏这时,那扬拿着石东升写下的四十万欠条上门讨债,未果,最终起诉到法院。

按说,这场官司没有什么悬念。好个忘恩负义的那扬,鸠占鹊巢,拆人家庭,谋人钱财,竟还有脸诉诸公堂。但,这事却比我想象的八卦得多,曲折得多。

当我费好大周折约见到那扬时,她却哭诉着说自己被石东升强奸的经过,并出具了石东升亲笔写的忏悔书,以及四十万欠条的复印件。石东升在忏悔书上写得清清楚楚:自己一念之差,强行与那扬发生了性关系;如三年内不与她结婚,就以四十万作为补偿。

我点上一支烟,回想着这些,心里发愁。这官司还真不是那么好打的。静静当初资助那扬并让她到自己厂里工作,石东升与那扬第一次强行发生关系,都是一念之间的事啊。

正品猴魁,是特别吃水的。头泡香高,二泡味浓,三泡、四泡仍香如幽兰。

我喝茶是喜欢偏热的。一杯冒着热汽的茶汤入喉,心便静了下来。

静下心来,便感觉到古筝跌宕起伏的旋律。

此时,我能想象到王粤生手中的古筝正猛滚、慢拂,流水激石声起,犹如危舟过峡,有腾沸澎湃之观,具蛟龙怒吼之象,好不动魄惊心。接着,泛音如波而渐弱,正是轻舟已过激流、平湖淹没险滩,眼前流水如歌,风畅,云舒。

仿佛是两千年前,俞伯牙与钟子期两颗心的相交相融。

我与朱山木是如何相识的呢?古筝声勾起了我的记忆。

结识朱山木,就是从买茶开始。

五年前的秋天,我这个以律师为主业的业余诗人,竟接到了参加诗会的邀请。那个诗会的喧嚣和乏味,以及男男女女老老少少的苟且,让我心里很不是个滋味。詩人死了,诗也死了。于是,我便独自去城里逛。

毫无目的地徘徊在大街上,行道树上的黄叶和微寒的风,让我感觉更加孤寂。找个酒馆或者小店喝一杯烈酒,或许会更好些。我加快了脚步向前走,没走几步,就在左前方看到一个叫“太平道”的茶叶店。

这名字有点意思,我决定进去看看。

店面不大,却雅致精巧,墙上挂着仿宋人马远的《山径春行》,竟使这小店凭添些许清新和意趣。

我看了看柜台下摆放的猴魁,便兀自地笑了,这个地方这个时节竟卖猴魁,骗人不懂茶叶吧。我让女店员拿出来我看看,这女孩审视我几秒钟,便从柜台后的一个小冰柜中取出一小盒茶叶,小心地用木夹子夹起一片茶叶,递给我。

我扫一眼就笑着说,这茶连魁尖也算不上!真正的猴魁,那是刀枪云集,两头尖而不散不翘不卷边,两刀一枪披白毫!

我正这么说着,朱山木从里面走出来。

他看了看我,有些歉意地说,这位先生,看来你是个行家,这里确实没有真正的猴魁,最好的也就是贡尖了。他有些心虚又无奈地接着说,在这里不套个猴魁的盒子,也卖不出去。如今,懂茶的人并不多,看的都是价钱。

我不以为然地反问,那就可以以次充好了吗?

朱山木掏出烟递过来,忙解释道,这价格也不是真猴魁的价啊!听口音,咱们是老乡呢。可否赏脸喝杯茶,聊会?我这还真有一盒猴魁!

在里面的茶室里坐定。

朱山木对站立在旁边女孩说,“鹤儿,把那盒猴魁取出来!”

鹤儿的眼神与朱山木的目光倏地碰了一下,转身离去。他俩的眼神虽然就这么一碰,但我还是看出了其中的默契、温暖以及深处的一丝暧昧。

鹤儿净杯、冲泡、分茶。茶是绝品,形、色、香俱幽;鹤儿明眸善睐,含情周到。我与朱山木从茶聊起,及至山南海北、杂闻逸趣,都有些相见恨晚的遗憾与欣喜。

自此,我与朱山木慢慢交往起来。以茶为友。

朱山木专营猴魁,虽然挣了不少钱,但至少表面上看来并不俗,金钱对他来说似乎是可有可无的事。

每次见他时,案头上都放着几卷宣纸水印的《徽州府志》,有时翻开,有时合在一起,总之,让人觉得这是一个有些文化情结的人。

今天我却突然有一种直觉,朱山木是一个深不可测的人。疑问和不解竟蒙上心头。

鹤儿是贾大白和曹秀霞的女儿吗?如果不是呢?那朱山木与贾大白和辛宝的故事真正发生过吗?鹤儿与朱山木究竟又是什么关系呢?

这样的疑虑并非突兀而出的。

因为前年秋天,我因一个案件也去了白河镇,也顺便去了天池景区。但我并没有打听到一个叫辛宝的人。

当时,我还给朱山木打了电话,他却说自从那次与辛宝见面后也没再联系过,有二十年了吧,也许他早就不在那里了。

我当时并不是出于律师的职业习惯,专门要核实朱山木所讲故事的真假,而是想见一见那个叫辛宝的人。也许,就是一个念头而已。

从二道白河镇回来有那么一阵子,我脑子里确实想过几次这些疑问,但终因世事繁杂,手上的案子又特别多,竟忘了这事。毕竟是别人的故事,自己还要为生活奔波,这样的闲事自然不会久在心上的。

直到半年后的一天夜里,鹤儿突然给我打来电话,我才又重新想起。

那是个春天的月夜,如钩的上弦月挂在湛蓝的天穹。星星特别明亮,像一双双少女的眼眸,闪着天真而又充满希冀的亮光。荡漾的微风,如少男少女的私语,弥散在静谧的夜里,偶尔有飞动着的鸟鸣划过去,夜空显得更寂静了。这时刻,捧一杯绿茶坐在阳台上,也许并不是为了真喝,只是想让这茶为夜空,平添一些如兰的清香。

我正沉醉在这欢喜的时刻里,手机突然响了起来。

手机真不是个好东西,它让人人都失去了安静和自由,更不用说隐私了。手机不依不饶地在响着,我只好转回房间,想看一看到底是谁打来的。

原来是鹤儿。她极少打电话的,好像就没有主动给我打过,只是偶尔在微信上点个赞。有时,我把需要茶叶的朋友介绍给她,她最多也就是发一个感谢的表情。这是一个矜持而有分寸的女孩,这是我几年来跟她交住的感受。现在,她突然来电话,一定是有事情的。

鹤儿找我确是有事情的。她那天夜里肯定是喝了酒或碰到能让她兴奋的东西,平时像茶一样安静的她,像是碰到了热水,整个人蓬勃热烈开来。她有些急切甚至焦虑地问我:一个人的口头承诺不兑现,可以诉诸法律吗?

这确实是个难题。口头承诺不履行是可以起诉的,口头形式的法律行为理论上在法律没有特别规定的情况下对双方当事人是有效的,但是要进行诉讼,证明就变得非常困难了。除非在对方口头承诺的时候有其他跟利益无关的证人在场或进行了录音或形成了有利的文字证据,否则即使起诉也会无法举证。

作为一个律师,我首先要了解案件的经过和有关证据。

我问鹤儿能不能具体地说一说事情的经过。她支支吾吾的,拒绝正面回答,说只是想咨询一下。当我问她承诺时有没有第三方无关利益人在场或录音时,她停了几秒钟,有些失望地告诉我说都没有。没有证据的维权肯定是无果的。于是,我就直接地告诉她,像这种情况没必要再追究了;即使起诉了,带给当事人的也只能是失望和烦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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