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天的父亲

2020-11-30 09:14何大草
山花 2020年11期
关键词:小美叔叔爸爸

何大草

这是报社背后的一条半截巷。

巷子里开满了槐花。

她看到了十九号的门牌,走过去,又走了回来。院墙是灰色的,墙根新刷了石灰水。两扇铁栅栏门一开一合,门房是有的,但没有门卫。院里摆了两幢红砖筒子楼,挤出一条狭小的空坝。有小孩在踢皮球,踢到墙上,弹回来,再踢。

七年前,她念中学,来过一回。啥都没有变,只是栅栏生了锈,红砖斑驳了,楼里的通道也窄了,搁着鞋柜、碗柜、矮桌、婴儿车。有点像学生宿舍,但多了潮湿、昏暗、安静,还有剩菜剩饭的味道。这是星期天午后的一点过,油烟还在空气里弥漫,而大人、娃娃已经在打瞌睡了。

她想自己也没咋变,还细瘦细瘦的,只是高了一个头。

上了三层,数到右手第七间。门没关,挂了半幅青花棉布的门帘。“有人吗?”没人应。“有人吗?请问。”

传出个男人的声音。“找谁啊?”似乎很久没有说话了,干巴巴的,且像从远处传过来。

“我是叶雨天的同学……”

“老同学吧?雨天念大学去了,暑假才回来。”

“中学同学……我晓得,我是说,”她没想好该怎么说,略一犹豫,把门帘撩开了。

男人背对门,伏在靠窗的桌上写着字。窗户大开,风吹来槐花的香味。他穿着灰衬衣,套了黑色的毛背心,肩胛骨耸起来,还是那么瘦,也许比记忆中还瘦些。

他转过来,短发依然浓密,鬓角却已斑白了。鼻子还是很长,像一笔画下去,画长了些,有点怪。

她咳了两下。“叶叔叔。”

叶叔叔脸上微微茫然,但表情是温和的,手里捏着一管毛笔。他像有五十岁了吧,可雨天说,她爸爸四十七岁。

“我从前跟雨天是同桌,她带我来过这儿……她缠着你撒娇,你就给她脸上画了眼镜、胡子,好长的猫须。我把脸凑过来,也让你画,你犹犹豫豫的,还是没有画,我好难过。叔叔都忘了吧?”

叶叔叔笑了,眼角、嘴角现出些长皱纹。“想起来了,你叫……”

“小美。这名字很好记的,因为,名不符实嘛。”

“哈哈哈!”他大笑着,还拿毛笔不住敲桌子。他显年轻了些,且有了一点恶作剧的快感,“雨天的名字也是的,有点多愁善感啊。可她恰恰不,干脆利索,解再难的数学题也砍瓜切菜,说起话斩钉截铁,比男娃娃还阳刚。”说罢,又哈哈了两声。

“雨天的确是个高材生……不过,她也有伤心的时候啊。”小美轻声说。

“不会的,你错了。”

“我没错……她为你伤心。”

“伤心什么?”

“她说爸爸是天才画家,可世人的眼睛都瞎了,没有人买你的画。”

他定定地看着她。

她转过脸,避开了。环顾四周,一切还是老样子。一面墙镶了软木,用图钉钉着许多画和字。屋中间还系了根铁丝,也夹着画和字,还挂了两张毛巾、一双袜子。铁丝的那边,是床、书柜和衣柜。床上码着几摞书。

“你來,就是为了给我说这些话?”

她摇摇头。“路过这儿……想进来看看叶叔叔。”

他嘘了一口气,拖过把椅子。“坐吧,小美。在哪儿念大学?”

“想上个好大学念中文系,成绩差一截。读了财贸专科,毕业快一年了,在日杂公司做会计。”她坐下来,双脚并拢,奶油小包放在大腿上。

“会计好啊……跟雨天同年吧,也是二十岁?”

“嗯,跟雨天还是同月的,年底二十一。”

他也坐了下来,用手掌托住下巴,看着她微笑,若有所思的。但更像是在走神。

“我不算雨天最好的朋友,我崇拜她,她只用眼角瞟瞟我……好骄傲,全年级的数学第一,长得又漂亮。”

叶叔叔呵呵笑,这种话,他似乎总也听不够。

“很多男生给她写信,大概有十七八封吧,她都交给我处理,我全撕了。文笔那么差,字还那么臭,咋配得上雨天呢,对不对?”

叶叔叔连连点头,眼睛笑成一条缝。

“可我只是个读信的命,就没人给我写,”说着她叹口气。“不过,好歹还是收到过一封。”

“哦,”叶叔叔现出一点好奇来。但她很快把这事丢开了。

“雨天跟我说,她从小是很喜欢画画的,可叔叔只鼓励她学数学,长大做个女人中的华罗庚、陈景润。为啥呢?”

叶叔叔表情淡了下来,没说话。

“雨天说,‘爸爸在报社做美编,画刊头、小题花,连个署名权都没有。业余时间自己画,画了几十年,却没卖出过一幅。他相信自己是天才,我也信,可除了我,再没人肯信了,妈妈也不信,只信这是个笑话。所以,爸爸就感慨,画画要能像数学就好了,哥德巴赫猜想,你能不能证明,答案就只有一个,是或者否。数学,才不会埋没人。对吧?”

叶叔叔不说话。

“雨天说,她辜负了爸爸的苦心,太犟了,由着性子念了哲学系,说数学是工具,哲学才是解决宇宙根本问题的。”小美叹口气,挪了下腿上的奶油色小包。“今年寒假,她回来,到我家跟我挤一个床睡觉。她又说自己太傻了,哲学根本算不上学问,都是些不懂数学的学者在瞎闹,扯些空洞概念,没有唯一的答案,也没有精确的表述……”说到最后,她捂住嘴,瞟了叶叔叔一眼。

叶叔叔愣了下,哈哈大笑,比刚才笑得还畅快。“雨天太坏了,幸好小美不像她。”

小美噘了下嘴巴。“我是没本钱像她那么坏,我也想,谁不想。”

叶叔叔又笑,泪花都出来了,用手背揩了一把。

“我好口渴,叶叔叔,可以倒杯水喝吗?”

“当然,当然。”叶叔叔满口答应着,还有点抱歉。墙脚有只竹壳开水瓶,他提起来摇摇,又有点失望,但还好,剩了一口水。再找杯子,却只有桌上的一只自用的白瓷杯,印着一面漫卷东风的红旗,还是报社三十周年社庆发的纪念品。他叹口气,抱歉地看着小美,苦笑。

小美利索地把杯子抱过来。茶水泡得很淡了,且已经凉凉的,但她一仰脖子,几乎一饮而尽。“这一口,好舒服。”她惬意地呼了一声,拿指尖拈下嘴唇上的几片茶,揉成小丸,噗地弹了出去。

叶叔叔想说啥,没说出来,又叹了一口气。

“上次雨天带我来,也是这只杯子,她抱着喝了半杯,又递给我喝,还说这叫什么茶……你还记得不?”

叶叔叔摇摇头。

“加班茶。”她嘿嘿笑了。“叶叔叔不是就常值夜班的吗?”

“是啊,值夜班。所以,我白天才有时间画画嘛。”说着,他拿手朝左墙右墙指了指。

“我很喜欢叶叔叔的画。”小美双手抱着杯子,慎重地放回桌子上。“叶叔叔绝对是天才。”

叶叔叔愣了下,眼珠子冷冷发光,骄傲地歪了歪嘴角。“轮不到你来同情我。”他什么话都没说,但小美能从他表情中读出来。

“我说的是真话。叶叔叔给我画过一幅豇豆开花,我至今还珍藏着。”

“是吗……我是画山水的,花鸟很少画啊。”

小美从包里摸出个牛皮纸信封,再拈出一张折叠的毛边纸。叶叔叔禁不住把头凑过来。

纸打开,不大,约一尺见方,虽已隔了好几年,还是水汽淋漓的,两根开花的豇豆,一根垂悬着,一根弯了一下,荡过来,就像在踢它!两朵花也画得很夸张,粉紫氤氲,停着一只黄蜂,蜂眼做了个莫名惊诧的怪相。

叶叔叔嘿嘿笑了。“怪了……真是我画的?”

小美指给他看左下角的字:美美一笑。叶叔叔。

还盖了颗印章,刻着阴文的:锦江一叶。

叶叔叔诚恳道,“还给我吧,我重新给你画一幅山水。”

小美摇头。

“要不,你卖给我。”

小美还是摇头。

他无奈地笑笑,继而又疑惑。“搞不懂,我咋会想到要画豇豆呢?”

“那天,我说雨天好漂亮,我丑。你说哪儿丑啊?我说,太瘦了,同学们都嘲笑我是干豇豆。你就把我多看了幾眼,说,是豇豆,可不是干豇豆!说完,就刷刷刷画了这幅画。”说着,她指着美美一笑四个字。“我拿了画,都快哭了呢。”

他看着小美,似乎在追寻记忆,但没有所获。“那年,你们多大呢?”

“十四,还差点。”

“哦……现在不是豇豆了,完全不是。”

“是啥呢?”

他脸红了下,似乎很为难,不大好表述。“这幅画,你好好收着吧……我再也画不出这么天真烂漫的东西了。”

小美踱着圈子,把墙上、铁丝上的画细看了一回。也都不大,小的一尺、两尺,大的也不过三尺,都是山水。很多的褐色、草黄、藤黄,还有很多瘦劲的线条,勾勒出树、石和峰峦,绿色也有,但十分的吝啬。她自忖不懂画,但看得出好和坏,叶叔叔的画,已超出好坏的标准,棱棱逼人,让她一见难忘。

“所有这些画,我都喜欢。”她走到桌前,看见叶叔叔刚才写的字,小楷而又像隶书,是写给雨天的信。“这些字,这封信,我也很喜欢。”

“好吗?”

“非常好。”

“是啊,非常好。可和豇豆花相比,是不一样的好。”

“不一样在哪儿?”

“老了。”

她盯着他。他转过脸,避开了。

“雨天说,‘爸爸从来没长大,是个长不大的大孩子。我说,‘你爱你爸爸吗?她说,‘我心痛他。”

叶叔叔把脸转回来,看着小美。她看见,他眼里酿着两颗泪,但终于没有掉下来。

叶叔叔的鼻子长,脸瘦长,并不带孩子气。但眼睛很亮,嘴唇突出,不笑时,总像有一点生气。但不是愤怒。

小美叹口气,换了个话题。“叶叔叔,我们还是多谈谈你的画吧。”

叶叔叔笑笑。“好吧……你饿不饿?我还没吃午饭呢。”

小美抬腕看了下表。“这几点了?”

“我上夜班,饭点总是一塌糊涂的。”他表情有点不好意思,就像跟老师说对不起。

他说附近有家小茶铺,除了喝茶,还可以点小吃,就去那儿坐坐。她点头说好啊。

突然,他“啪”地一声,把门关上了。

她吃了一惊。

门背后挂着一件米黄色风衣,一条带暗红格子的黑围巾,一顶灯芯绒鸭舌帽。他取了风衣穿上身,拿手掸了掸,咕哝了一声“好热”,又脱了下来。

戴了帽子,拿围巾在脖子上绕了一圈,把门一把拉开了。小美静静呼出一口气。

叶叔叔走路时,两手抄在裤兜里,背微驼,肩胛骨更明显了些。小美与他并排而行,中间隔了一尺两尺。踢球的小孩已不在了,球还躺在墙角角。他俩的影子投在空坝上,细细长长,她想开句玩笑,话到嘴边,没敢说,又吞了回去。

巷子里有几十棵老槐树,合抱粗,都绽满了白花,粉嘟嘟的,娇嫩,芬芳四溢。

小美望着树梢,嘴角漾起微笑。“记得我上次来,是十一月下旬,刮大风,槐树叶子满天飞,落下来,一地碎黄、碎黄的。”天空蓝得刺眼,她举手指了指。“啥时候也画画这些槐树嘛,叶叔叔。”

“好啊。不过,我可能会画冬天的槐树,只剩了黑白的线条,透彻,干干净净的。”

“那,画出来会不会不像槐树呢?”

“不像才好呢。像有什么意思,还不如拍照片。”

“哦……”小美嘿嘿笑,“雨天老说我不像个做会计的人,我还好难过。”

“是哪儿不像呢?”

“说我的性格不现实。”

“哦。”叶叔叔把小美细看了一回,也笑了。

小茶铺在巷子的尽头,夹在干杂店和纸烟铺中间,门面小小的,却也有块匾,字有点别扭,却又有趣味:“五张小矮桌。”

小矮桌摆在街沿上,屋里黑黢黢的,隐约有一台老虎灶,煨着两把黄铜大茶壶。没啥客人,茶老板趴在桌上睡觉,头上扣了张报纸。

叶叔叔把他拍醒,点了两碗茉莉花茶,再请他去端一笼生煎包子、两碗带丝汤。

老板似乎跟叶叔叔很熟,口口声声“叶老师”。

茶很快上来了,两副茶船、茶碗、茶盖子。叶叔叔拿盖子擀了擀茶水,呷一口,嘘嘘气,说不出的惬意和满足。“茉莉是陈年的香,茶叶是新芽嫩……我出不得远门,出门就想念这一碗茶啊。”

小美双手捧起黄铜茶船,在盖子和碗的缝隙中,吸了一口,咕咕有声,自己都笑了。“我头一回坐茶铺。”

“看得出。”叶叔叔点头,笑眯眯,又喝了一口。阳光斜照下来,人和桌半边亮、半边阴,半边像彩墨、半边像水墨。

“你刚才说,想听我谈谈画。我画画是自学的,考过一次美院,素描不及格,就罢了。后来,报社招美编,倒是顺利考上了。值夜班、画题花,领一份工资。白天就睡觉、吃饭、画画,把工资花出去。画啥呢?山水。说是自学,也是有所师承的。先说一个人,是个出家人,明末清初的,画得非常好,叫弘仁。晓得不?”

小美自然不晓得。

“有四个做和尚的大画家,俗称清初四僧,髡残、石涛、八大山人、弘仁。我最喜欢的是弘仁,临过他很多画,学他的画风,琢磨他的思想……算是隔了几百年的弟子吧。弘仁呢,他师法的是元代的倪云林,也是隔了几百年。这二人有很多共同点,最大一点,就是冷。”叶叔叔又拿茶盖擀了擀茶水,但是没有喝。“冷。我说的意思,你能明白吧?”

小美沉思着,点点头。她自忖,至少明白了一半。

“省画院有个副院长,德高望重,快九十了,也是师法弘仁的,被誉为弘仁第二。几年前,他曾经来报社开过会,顺便到美术组溜达了一下,我就请他看看我的画。他看了两幅,笑道,‘年轻人,你是在学弘仁吗?可你学得不像啊。同事们也都呵呵地笑了。”

“那,你呢?”

“我也笑了啊。我说,‘谢谢您老了。”

“为啥?是他批评得对吗?”

“是他让我看到了,我路子没走偏。学得像,学到最像,也就是弘仁第二嘛,我不干。”

小美安静地看了他半晌。“你不怕冷吗?”

他微笑着,在晒烫的额上抹了一小把。“嚯,我都出汗了。”

茶铺后门通往隔壁巷子,老板用大托盘端来生煎包子、带丝汤和两双筷子、一小碟盐。

小美说,“我吃过午饭的,不饿。”叶叔叔说,“吃一口,饥饿感就上来了,来吧。”包子烤得油光光的,她夹了个放嘴里一咬,皮脆,面有弹性,再一用力,肉馅中的汁水突然冲进口腔,又烫又鲜,一边哇哇叫,一边使劲嚼,还鼓着眼说,“好吃,好好吃哦!”

叶叔叔又用筷尖撮了点毛毛盐,撒到汤碗里。“拿棒子骨和老母鸡炖的汤,炖了一晚上,看着不冒烟,很烫的,小口喝。”小美喝了一小口,止不住又喝一小口,直到把汤喝完了。喝罢,长嘘一口气。“你常来喝汤吗?叶叔叔。”“是啊……”“真是神仙日子啊……”“神仙该是吃素的,未必能喝上这碗汤。”

两人相对大笑,还拍了桌子。

叶叔叔指着匾。“写得好不好?”

小美点点头。“叶叔叔写的吧?”

“你咋晓得呢?”

“不像你的字,但,也很像出自你的手。”

“是我用左手写的,试试新鲜感。”

“你爱新鲜的东西?”

叶叔叔点点头。

“那,你最爱的是什么?”

“雨天,我的画。”

“你爱人呢?”

“爱人?她早就爱上别人了。”这个问题,他大概回答过不止一遍了。

“你父母呢?”

叶叔叔盯着她。她迎着他的眼睛。“小美,你是在做社会调查吗?”

“不是社会,是基因。我问雨天,你那么优秀,是继承了谁的基因呢?她说我妈妈。我又问,那你继承了爸爸什么呢?她说,全部的缺点。”

叶叔叔嘿嘿笑,眼角、嘴角又现出很多的皱纹。“她跟我也这么说,说了不晓得好多回。我就说,那下一世我们就不见了嘛。她说,必须见,但我们要打一个颠倒,她做母亲,我做儿子。”说罢,又笑,眼缝中亮闪闪的。

“那,葉叔叔,你继承了父母什么优点、缺点呢?”

“什么也没有继承。”

“不是亲生的?”话一出口,她就后悔了。

但叶叔叔不以为忤。他喝口汤,还揉了揉鼻子。“我从前也这么怀疑过。后来,我咳嗽时,听到了父亲的声音。我照镜子,看到了母亲的长鼻子。还有,我外公留下一张旧照片,他十六岁,正在念师范,有点丑,我十六岁念高二,也有点丑,跟他丑得一模一样的,就连表情看起也很像。”

“什么表情呢?”

“似乎对啥都无所谓。”

“他做了一辈子老师吗?”

“做了五六年老师,不做了,说是太累,讲课没人听,听也听不懂。外婆和外婆的娘家,后来是儿女,养了他一辈子。他要还活着,大概过一百岁了吧。皮肤白得像婴儿。”

小美做了个怪相,觉得有一点恶心。“那么,你母亲爱她的父母吗?”

“不清楚。”

“你母亲爱你吗?”

“这个嘛,我也说不清她爱什么,但我晓得,她最怕的是什么。”

小美睁大眼睛看着他。

“她最怕的是麻烦。我父亲也是。我出生时,他们才二十四五岁,父亲在政府里当秘书,聪明、有前途,母亲很漂亮,但我的哭喊,让他们手足无措,就像一下子掉进兵荒马乱中讨生活。我一岁多,伯父提出抱养我,他家有两个女儿,缺男孩。我父母一口答应,这事很快就办妥了。伯父住在老家的一个小镇上,开草药店,那儿叫父亲不叫爸爸,叫伯伯,不晓得是为啥,大概是古已有之吧。这倒省了很多事,伯父就是伯伯嘛,不需要我改口了。又过了六年,伯父伯母走了运,一年生一个亲儿子,一连生了三年。伯父就提出要把我送回去,因为即便他要养,也养不起啊,六个娃!”

小美摊开一只手,又摊开一只手,数数手指,叹口气。

“我回了家,站在父亲跟前,舌头转半天,喊不出‘爸爸两个字。他干咳一声,又干笑道,‘就叫我伯伯吧。我松了一口气。从此,我就有两个伯伯了。”

“你赚了。”

“是啊,我成了两个伯伯共有的侄儿。父母已经又有了一个小儿子,比我小四岁,他叫父亲是爸爸,叫母亲是妈妈。”

“你怎么称呼母亲呢?”

“妈。一个字。两字重复,从没有叫过……叫不出口。”

“还没说你母亲怎么怕麻烦。”

“其实也没啥可说的,‘怕麻烦是她老人家的口头禅。譬如,听她讲,年轻时候学骑自行车,摔了一跤,就不学了,从此坐公交、走路。我同学的母亲、院子里的阿姨,都会打毛衣,我母亲不会打,也不学……应该是打过半件的,少打了只袖子,就扔了不打了。我的家长会,伯伯从不去,她大概去过两三次,剩下的都请了假。别人问她,你儿子成绩咋样呢?她就笑道,不晓得嘛,一般嘛。别人就夸她,又谦虚又谨慎。她听了,就又谦虚谨慎地笑一笑。”

“很有幽默感的嘛。”小美笑道。

“我母亲听到了,会觉得你在讽刺她。她在一家大型棉纺织厂坐办公室,工作时间主要是读报。可能是有点冷幽默吧。记得小学五年级的冬天,快放寒假了,美术老师奖励我一副画夹,放学路上,两个班霸头拦住我,要抢了去。我不干,被打得鼻青脸肿,衣服也被撕烂了。回到家,伯伯见了啥也没说,母亲倒是说了一句话,‘你咋总是给我惹麻烦哦。晚上我躺在床上,想明白了一件事,离麻烦远点,没人会帮我。”

“你再没遇到过麻烦了?”

“怎么会。麻烦一直没断过,不过,早早想明白了,也就心安了,啥麻烦都是小麻烦,一一解决嘛。解决不了的,就丢到一边去。高中毕业,我去工艺厂做合同工,画一张扇面一毛钱,养活自己已不成问题。考上美编后,日子简直可称之为滋润了。”他朝桌上的汤汤碗碗指了下,笑道,“喏,你都看到了。”

“可是,还要养活雨天,不算一个巨大的麻烦吗?”

他用奇怪的目光瞪了她一眼。“雨天不是麻烦。没有她,我活着还有什么意思呢?”

“可是,可是……”

“可是什么?”

“我就要有一个巨大的麻烦了。”

“什么?”

“我怀孕了。”

“三个月了,叶叔叔。”

叶叔叔亲手去老虎灶上提了壶,给两只茶碗掺满水。“喝吧,”他柔声说着,自己先干了。随后付了账,说声“来吧”,带小美穿过黑黢黢店堂,从后门出去了。

这条巷也多是青砖瓦屋,没几间铺面,清静了不少。后门口挺着一棵很大的构树,叶子还嫩,太阳落在上边,是半透明的黄绿的光。叶叔叔踮脚摘了一片构叶,在手上转了转。“上边有毛刺,从前的人喜欢捡了擦茶缸……擦过吧?”

小美摇摇头。

往前走,有几棵木芙蓉、腊梅,已绿叶满枝,但没有姿态,要等到秋后、立了冬,才开了花可赏玩。又走。走到巷口,转个拐,迎头就是棵嵯峨的泡桐,粗如圆桌,树叶纷披,树冠直拍云天!让人心头一震。

叶叔叔踢了泡桐一脚。“有个泡桐树中学,晓得不?我就是泡中毕业的。”说罢,呵呵笑。小美木木的,也跟着咧了咧嘴。

下一棵是梧桐,树下有人在卖棉花糖。用脚不停踩踏板,让砂轮飞快转起来,撒点白糖上去,就旋成了一大朵棉花。小美说,“好好看哦。”叶叔叔摸五分硬币买了一朵,递给她。

“雨天吃过一回,骂怪死难吃的,一点不像棉花,一舔就化,死甜。再也不吃了。”

“我喜欢。”

“喜欢啥呢?”

“甜啊。”

她把棉花糖舔完了,手上剩了根竹签。找不到地方扔,就捏在手里一甩一甩。正在下一道缓坡,远远望去,巷口横着一条河流。是古时候的护城河,有个漂亮的名字,叫锦江。

阳光已经收了,江边有些冷清。对岸稀落落的农屋,几块油菜花田,也逐渐模糊了。鸭群的叫声传过来,倒还是清晰的。

小美說,“下游有座索桥,念财贸学校时,我从上边过了一回,是喝了两口酒,胡乱撞到的。”

他们就去找索桥。但走了好一段,没看见。倒是看见了一座大土墩,颇像大漠中的烽火台,也像是从长城上移裁过来的,砖已被拔光了,但夯得很结实,高峻而沉默,虎视着这一条江水。小美有点骇然,看看叶叔叔。他也是一脸的讶异,不骇然,却有几分的茫然。“大概,是拆古城墙时残留下来的吧?”他用商量的口气问小美。小美报以一笑。

绕土墩一圈,看见有挖出的台阶,就拾级而上。顶上居然还有个小凉亭,还有美人靠,是新建的,但风吹雨淋后,也颇有古已有之的趣味。他们坐下来,暮色正在垂落。小美手一扬,把竹签远远扔了出去。

河那边,田野漠漠。这边,是冒出房屋的树梢,数不清的瓦屋顶,青瓦成千、成万,向前边、向两边,一直铺,铺到尽头,成了青灰色的雾。

“对方是个什么人?”叶叔叔问。

“财贸学校的同学,就是毕业前给我写信的家伙。”

“你很爱他吗?”

“不,我是爱这一封信。”

“他呢?”

“他老家是外地的,想通过我在省城留下来……我啥忙也帮不上,他还是回去了,在供销社上班。不死心,过春节,正月初三,又来找过我一回。”说着,她声音变得干巴巴。“就是这一回……”

“你告诉他了吗?”

“告诉了。他说,流产的费用他全出。”说罢,又补充了一句,“他,不是个不负责任的人。”

叶叔叔沉默半晌,突然哈哈大笑。“有你这么评价的!”

“抓紧时间流了吧。”

“不。”

“不?”

“我要把孩子生下来。”

叶叔叔以为自己听错了。

叶叔叔在身上摸了很久,这个口袋、那个口袋,终于摸出一只压瘪的香烟盒。他抽出一根,点燃,长吸了一口。

“告诉你父母了吗?”

“还没有。”

“怕他们骂你、打你?”

“不是的。爸爸、妈妈从没动过我一小指头,也没骂过我。他们晓得了,只会为我默默地伤心。”

“他们做什么工作呢?”

“爸爸是火车司机,跑兰州、新疆。妈妈从前是列车员,后来做售票员。”

“还有兄弟姐妹吧?”

“有两个哥哥。哥嫂都宠我,侄儿侄女也都喜欢我……不过,他们也就是普通的铁路员工,帮不了我什么。”

他表情变得很严峻。“那,你为什么还要这么做?”

她埋下头,抚摸着自己的腹部。“我想做母亲。”

“你想过没有呢,会带来多大的……很多很多的问题。”

“没想过。”

“那就去流了吧。”

“不。”

“怎么去给单位请假,怎么给你的家人解释,住在哪儿,谁照顾你们母子俩,还有,拿什么养活两个人?你每个月能挣多少钱,还没有转正吧?可能工作都保不住。这些,你都应该多想想。”

“我不想多想。”

“至少该多给几个朋友说,听听他们的意见。”

“我谁也不想说。”

“可为什么要告诉我?”

“我已写信告诉了雨天。她说,你要是非得找个人倾诉,就找我爸爸。”

“可……我什么也帮不了你啊。”

“我没想过让你帮我什么啊……叶叔叔。”

天已经黑尽了,开始在落雨。雨点打在亭盖上,打在周围的屋顶、树叶上,噼噼啪啪响。叶叔叔扔了一个烟头,又点燃了一根。

小美换了个话题。“今天你还是第一次抽烟。我记得你是抽烟的,而且抽得很厉害……我还记得你身上的烟味呢。”说罢,凑过来,吸了一口气。

叶叔叔好气好笑,哼了哼。“现在说这个,合适吗?”

“合适啊,我喜欢。”

“真是没长大。”

“我不想长大。”

“可你却想要做母亲。”

雨落得更密了,雨点的声音反而小了些。有风从江上吹过来,在屋顶和树梢小跑着。小美把手伸出亭子去,風是凉的,雨水却有点温嘟嘟,很舒服。

“雨天跟我说,她七岁多时,也是春天,一个周末的晚上,你骑车带她去补习了数学,回家路上遇到下大雨,你们顶着一件红雨披,她坐在前杠上。有一段路停了电,黑极了,还打着雷,她就说,‘我好害怕,爸爸你给我唱首歌壮胆好不好?有这件事吧,叶叔叔。”

烟头重重地红了下,叶叔叔呼出一口烟。“记得啊……是五月的事情,也可以算是初夏了。”

“你唱的什么歌呢?”

“什么都没唱。”

“没唱啊!难怪她不说,让我猜。咋不唱?”

“我音不准,唱歌老跑调。我给她学狗叫,汪汪汪!她咯咯咯地笑,雷声都被淹没了。”

小美也笑了。“就这么一直汪汪汪地叫到家啊?”

“不,学了狗叫,我又给她学猫叫,喵——喵——喵!又给她学鸡叫,喔!喔!喔!又给她学鸭叫、学鹅叫、学麻雀叫、学牛叫、学老虎叫、学狼嚎……后来,我所有能学的,都叫了一遍。她还不满意,说爸爸再来再来一回嘛。我就假装哭,呜呜呜哭到了家……她说,‘爸爸哭起来最有音乐感。哈哈哈!”叶叔叔突然被烟子呛住了,笑声变成了一连串咳嗽,喀、喀、喀!

小美拿拳头在他背心擂了好几下,咚、咚、咚。“老年人不要太激动,容易猝……猝不及防犯个病。”

叶叔叔把烟头扔了,拿鞋尖仔细蹭灭了。“雨小了,你也该回家了。我送你到公交车站吧。”他向远处指了下。土墩下,沿江的街灯都亮了,马路弯出漂亮的弧形,地上湿湿的,水面、地面滢滢地闪光。

小美摇摇头。“附近刚开了家龙抄手分店,我吃过,味道很好的。我请叶叔叔吃晚饭吧。”

“怎么能让你花钱。”叶叔叔笑起来。“雨天晓得了,肯定是要骂我的。”

“我昨天刚领了工资啊,”小美伸出双手,十指张开,笑盈盈的。“我领了十次了。雨天凭什么骂?她还是个学生娃。”

两人小心走下了土墩,穿过马路,从一条老巷的岔口,向城里折回去。沿路是老巷连着老巷,有很多老树,有的没开花,有的开了花,花香起起伏伏,香得让人熨帖,让人难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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