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着听着就老了

2020-11-30 09:09黄昱宁
读者 2020年24期
关键词:电台唱片牛奶

黄昱宁

是到了地铁里的每只手机都能传出神曲的年代,我才突然想起,以前听歌可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小时候守着电台等我最爱的歌”不仅仅是卡朋特的一句歌词,更是穿越时空滋养了好几代人的生活方式。如今想重温这首《昨日重现》,你只需轻点鼠标,打包下载,七八个中外版本信手拈来,但是你没办法复制当年国门乍开时,端坐在收音机前,被汹涌而来的新鲜潮水打湿的仪式感。对20世纪80年代的中国人而言,可以听到时髦音乐的电台节目屈指可数,确实要用“守望”二字才能形容彼时“人民日益增长的听歌需求与落后的社会传播方式之间的矛盾”。

但是那会儿真有守望的劲头啊。初中同学几乎人人都练就了一边听歌一边解数学题的本事,往三角形上添輔助线的同时也牢牢记住了排行榜的最新动态——那几乎总是翌日早读课上的第一个话题。

信息不对称导致的饥饿感,使得每一首从电台里流出来的新歌都显得珍贵而动人。我们甚至在上床睡觉前嘴里还哼着那些刚刚学会的调子(通常都只来得及记住副歌),在草稿簿上随手写下几句歌词,等着明天到班上跟别的同学拼凑出相对完整的一首。在20世纪八九十年代上中学的人,大概都有至少一个手抄的歌词本。翻一翻,这边跳出一句“外面的世界很无奈”,那边冒出一条“徐徐回望,曾属于彼此的晚上”,间或还能看到明星的大头贴,刚贴上去的时候鲜亮,年深日久了就变得黑一块、白一块,恍若沦落风尘。还有,我总依稀记得,或者说分明相信,字与字之间洇开的泪痕——黄黄的、假假的,是最纯真与最刻意的交集,正是那个年纪的主色调。

我们经历了磁带时代,又看着它被CD驱逐进地下文化史册,而后者,紧接着又被互联网逼到如今苟延残喘的境地。不过,在回到高效而乏味、让想象力无处容身的今天之前,还有一个名词可以供我多缅怀一会儿旧日时光:打口碟。这些从包装到内容都被或深或浅地打上一个缺口的唱片,是当时的大学生们迅速提高音乐欣赏段位的介质。关于它们为什么被打口,当时同学们的解释多半语焉不详,语气里却总带着掌握秘密知识的兴奋——“呃,特殊渠道嘛,你懂的。”直到后来,我才在一些怀旧文章里看到比较靠谱的官方说法:国外出版商因为高估销量而大量生产唱片,结果卖不出去只好打口销毁,但一般口打得不太阴损的话大部分歌都还放得出来。这说法听起来有点像课本上的内容:资本家宁可把多余的牛奶倒进海里也不会免费送给穷人。

但我们终究通过“种种渠道”喝到了这些廉价的、没来得及倒干净的“牛奶”,从中补充了一点儿不那么主流的“蛋白质”。听这些打口碟最大的乐趣就在于:意外的名字,意外的声音,以及碟片意外地在某些地方跳针、打滑,发出某种意外的尖叫,然后戛然而止——在你第一次播放之前,你只看见唱片的外表残缺,却不清楚它的内伤有多重,甚至总有“打口碟拉伤CD机”的江湖传闻让你隐隐担忧,却也享受着冒险的刺激感。以后每次放,快到伤痕处,你都会有一点害怕和期待,等着一棵刺尚且柔嫩的仙人球慢慢从内脏上碾过。一如青春本身。

(宫摘自译林出版社《假作真时》一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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