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古代美术史学史研究断想

2020-12-06 03:08
艺术探索 2020年4期
关键词:美术史绘画美术

韩 刚

(四川大学 艺术学院,四川 成都 610021)

20世纪20年代以来,中国史学史研究已有近百年历史;中国文学史学史研究已有十数年历史①董乃斌、陈伯海、刘扬忠主编《中国文学史学史》(全三卷,百余万字,河北人民出版社,2003年第1版)被评为“一部富含史实的开创性力作”,可谓中国文学史学史研究标志性成果。;第一本《西方美术史学史》出版于2008年;《20世纪中国美术史学史研究》也已于2016年出版。中国古代美术史学研究有悠久传统,至今虽未见标志性重大成果问世,但颇为学界关注,相关研究似乎也正在开展,如2019年度国家社会科学基金艺术学重大项目招标选题第19号“中国美术史学史研究”中即当包含有古代内容。

一 、缘起与意义

笔者师从金维诺先生,问学于林木、薛永年、罗世平等先生,知道这些前辈学者都很关注这一问题,或多或少都有相关研究成果问世,且林木先生在很多时候与场合都会鼓励我们致力于中国美术史学史研究与相关学科建设思考。加之中国史学史、文学史学史等研究成果丰硕,学科建设成就巨大,而综观前贤相关研究,尚有很大的进一步探讨与突破的空间。故近20年来,笔者殚精竭力于思考、研究与建立富有中国气派和趣味的中国古代美术史学史研究(学科),也取得了一些局部成果,形成了一些看法,现予以整理与公布,希望能作引玉之砖。

笔者从事中国古代美术史学研究始于2001年,在研究方法上致力于拓展、深化乾嘉考据之法,刊发《隋唐以前艺术门类理论渊源考》(2016年)、《梁元帝<山水松石格>证实》(2017年)、《姚最<续画品>成书与流传考略》(2018年)、《王维<山水诀>版本疑伪辨析》(2015年)、《<历代名画记>宋本考略》(2015年)、《<宣和画谱>宋元版本考》(2016年)、《“然此小疵,不足掩大醇也”——<宣和画谱>学术水平论辨》(2017年)等系统性中国古代美术史学研究专论30多万字,内容涉及史籍作者考察,版本考证,文本辑佚、辨伪与校勘,文体、史料源流梳理,史籍编撰体例前后因革等,较为深入地探讨了一些中国古代美术史学重要问题,在研究方法上也有一些新思考。

笔者又为美术学本科生、中国古代美术史论方向硕士研究生开设“中国画论”课程十余年,未曾间断地思考中国古代美术史学相关问题。2012—2018年,又以该课程讲义为主要内容,应邀在《中国书画报》主持《中国画论解释》栏目,7年共撰写从东晋顾恺之《论画》至清代石涛《苦瓜和尚画语录》系列画论解读文章35篇,刊发136篇次,近40万字。每篇内容包括画学典籍原文、译文与解读三部分,解读部分有作者、版本、主要内容、编撰体例、重要画学观念前后因革与得失等考察,内容基本上包括中国古代绘画史学史中史观、史料与编撰等及其在时空之维中的迁流变化、顾盼照应关系,可视为中国古代美术史学史前期对标性研究工作。

笔者同时为美术学本科生、中国古代美术史论方向硕士研究生讲授“中国工艺美术史专题”“中国古代建筑艺术”“中国建筑与雕塑专题”课程多年,偏重相关史籍文本(如《考工记》《营造法式》《髹饰录》《园冶》《清工部工程做法则例》等)的讲授,对中国古代工艺美术、雕塑与建筑艺术史论有较深入认知。

以上简单罗列是想说明,据笔者体会,由于中国古代美术史学源远流长,相关典籍异常丰富,让人信服的重要成果之取得,非率尔操觚所能奏效。从很大程度上看,笔者也只是在延续上述金维诺等先生的相关研究工作,穷尽心力,在这条路上能走多远,不得而知。尽管如此,这一工作却有着独特的学术价值与巨大的学科建设意义,表现在以下两个方面。

一是当下文化学术已全球一体,交融互动,而中国古代美术史学史研究的对象与性质决定了研究者不但须精通中国传统美术史籍文本,且须对传统艺术精髓与神韵有深入感悟与领会。至少迟至目前,海外汉学家对此尚难措手,很难像近年输入并风行的中国美术史图像研究那样,指望汉学家短期内在这一领域有重要成果。另外值得注意的是,学术研究与学科建设只有高度民族化、传统化,才能葆有独特性,从而在全球竞争中脱颖而出,此恐亦非他者眼光(或他山之石)所易办。

二是奠基于精深学术研究的中国古代美术史学史学科若能在我们这一辈学者手中建立,对中国美术史学、美术学与艺术学理论学科建设,对2011年升格而来的艺术学学科门类建设与完善都有巨大推动作用。

二、学术史概略

任何学术思考与研究都应该建立在对学术史的深入了解上,而在梳理前贤相关研究之前,有必要对研究对象略作界定。中国古代美术史学史研究应立足美术(或艺术、审美),以中国古代(先秦秦汉魏晋南北朝隋唐五代宋辽金元明清)绘画、工艺美术、雕塑与建筑艺术等美术史籍文本为主要研究对象。

国内学术界对中国古代美术史学史所涉主题和内容的研究主要表现在版本目录学与中国美术(绘画)史论研究领域,而后者往往会借助前者成果。版本目录学中较早成规模的研究是清永瑢等《四库全书总目·子部·艺术类》中画学部分,内容主要包括历代画学史籍的作者考察、书目著录、常见版本、成书过程、内容评述、价值评判等,属著录性质,影响后世甚为深远。在此基础上,余嘉锡《四库提要辨证·子部五·艺术类一》、李裕民先生《四库提要订误·子部·艺术类》等又做了辨证与订误,使相关内容更实事求是,足资参考。遗憾的是,诸书元以前画学史籍收罗较为充分,明清多有疏漏,清乾隆朝以后则阙如,并不能很好地反映中国古代美术史籍全貌。承接《四库全书总目》著录传统,丁福保、周云青编《四部总录艺术编》(1929年初刊),余绍宋《书画书录解题》(1932年初刊),俞剑华《中国古代画论类编》(1957年初版),于安澜编《画论丛刊》(1960年初版)、《画史丛书》(1963年初版)、《画品丛书》(1982年初版),谢巍《中国画学著作考录》(1998年初版)等在史籍选择、版本梳理、文本校勘、辑佚辨伪、内容评价等方面可谓后出转精,愈后愈精,为今天中国古代美术史学史研究准备了更为可信的资料。不足之处在于:单部史籍梳理时有疏误,历代史籍在史观、史料与编撰等方面的起承转合、顾盼照应变迁考察甚为缺乏,基本上没有工艺美术、雕塑与建筑艺术等史籍考察内容。

前贤研究中,具有较好绘画史学史意识的论述主要有史岩《古画评三种总考》(1941年),阮璞《<历代名画记>运用前人文献多有点窜曲解处》②见阮璞《中国画史论辨》,陕西人民美术出版社,1993年,第94—101页。《论明清文人画著述的“不读书而好奇习气”及文人画本位观点》《<宣和书画谱>谈艺多暗剽苏轼语意》《清代画人传记详江浙而略他省之“通病”》③以上三篇文章皆载阮璞《画学续证》,香港天马出版有限公司,2005年,第121—160页、第320—327页、第353—354页。等论文,对所涉绘画史籍考察较为详细,对某时代绘画史籍前后因革、史料来源及内容得失评述较为中肯。不足之处是仅涉及少量绘画史籍。

整体性研究中国绘画(美术)史学史的学者主要有温肇桐、金维诺、罗世平、陈池瑜、韦宾等先生。温肇桐撰有《中国古代画论要籍简介》(1980年,32开,63页)一书、《中国绘画史学史发微》(1990年,3000字左右)一文,前者分画理、画法、画评、画史、著录、诗词题跋、丛辑、伪托画论八类简介古代画史要籍46种,叙述方式虽有现代学术中“史”的意识,但传统著录性质仍未根本改变;后者为概略思考中国绘画史学史提纲,现在看来,失之浅显。金维诺先生《中国早期的绘画史籍》《<历代名画记>与<唐朝名画录>》《北宋时期的绘画史籍》《宋元续编的绘画通史》《宋元绘画收藏著录》系列文章(共6.5万字左右,最初发表于1979—1980年《美术研究》期刊上),是比较系统的晋唐宋元绘画史籍研究,较为注意画学思想、观念等的前后承接、对比,现代史学史意识较为明确,学术影响较大。今天看来,短处在于:介绍性内容较多,深入不够;有些论点(如顾恺之《论画》与《魏晋胜流画赞》题目是否误倒、谢赫《画品》版本等)尚可商榷;缺少明清绘画史籍内容。盖因学脉延续,罗世平先生在中央美术学院为研究生开设“中国美术史学史”课程多年,据传讲义录音稿在其弟子中多有流传,惜除精审的《回望张彦远——张彦远<历代名画记>的整理与研究》(有2005年、2010年两个版本,后者1.8万字左右)外,其他内容尚未见公开发表或出版,难以全面评述。陈池瑜先生《谢赫<画品>的历史价值及若干问题辨析》(2009年)、《张彦远<历代名画记>的画史体系与史学理论》(2009年)、《汉魏“赋”“赞”及<西京杂记><世说新语>中的画史材料》(2010年)、《顾恺之<论画><魏晋胜流画赞>的史学价值及文题辨析》(2011年)系列文章较为系统地梳理了汉唐间绘画史学诸问题,在文本发掘、史料来源、史学理论、史观考察及疑难问题探索等方面成绩突出。陈池瑜先生《中国艺术史学的发展历程及基本特征》(2009年)一文则是对加强中国美术史学理论研究的总体性思考,认为应该深入优良传统,借鉴西方艺术史研究积极成果与理论方法,力争创建具有中国风格和全球影响力的艺术史观念和方法,全力打破西方艺术史学科的“中心主义”神话,富有启发性。韦宾先生《中国画学文献史略》(2016年,27万字)试图超越《四库全书总目提要》以来的画学著录体例,以现代学术眼光,对传统画学文献发展历程进行梳理,“在某种程度上也可以看作中国美术史学史”(该书自《跋》),先秦至当代贯通,内容除画学专著与相关著述外,也涉及散佚于经史子集中的画学文献,取材超出了前贤论述范围,然如该书《自序》所说,基础为作者多年“画学文献”讲课录音整理,“只是为中国画学文献的历史勾勒了粗略的轮廓,疏漏颇多”。

以上是对中国古代美术史学史系统内部纵向学术史的大略回顾,从系统外部纵向来看,乔志强《20世纪中国美术史学史研究》(2016年,50万字)一书是对20世纪初以来,日本、欧洲、苏联与欧美美术史学影响下的百年中国美术史学发展变化的回顾与反思,史学史探究目的明确,考察系统深入,在很多方面对本研究具有参考价值。从系统外部横向看:陈平《西方美术史学史》(2008年)为对西方美术史学发展变化历程的总括性梳理,偏重于时间链条上的史学方法论叙述;董乃斌等主编《中国文学史学史》(2003年)是一部具有集成性质的开创性力作,对新创学科“文学史学”未来发展与建设具有重要奠基意义与推进作用。二者与本研究关系较近,借鉴意义不言而喻。史学对美术史学影响很大。“史学史”为现代学术概念,盖由20世纪20年代梁启超《中国历史研究法补编》率先提出④《中国历史研究法补编》由梁启超1926年至1927年间在清华学校的讲稿集录而成,集录者为周传儒、姚名达。,在中国历史学领域最先开花结果,研究全面而深入,成果丰硕,如(日)内藤湖南、金毓黻、蒙文通、白寿彝、杜维运、瞿林东等史学家均有《中国史学史》专著面世,各有特点。内藤湖南《中国史学史》(1949年)⑤日本学者内藤湖南(1866—1934年)曾于1914—1915年、1919—1921年、1925年在京都大学讲授“中国史学史”,《中国史学史》为根据三次授课内容整理而成,1949年第一次出版。、蒙文通《中国史学史》(2006年)⑥蒙文通(1894—1968年),《中国史学史》是他20世纪30至50年代在国内各大学讲授“中国史学史”课程的讲义,其中基本部分撰于1938年任教于成都国立四川大学时,后又续有补写。虽均为20世纪上半叶执教大学之讲义,但精义纷呈;杜维运《中国史学史》(2010年)首次从中西史学比较角度阐述中国史学逻辑结构,颇值得参考。

国外第一、二代汉学家(如沙畹、伯希和、斯坦因等)尚知遵循中国学术传统,注重文献理解与考证,之后汉学家愈来愈以他者眼光侧重中国艺术品与图像研究,以图证史,成果丰富,但由于缺乏对中国古代文艺思想的认知与感悟,缺乏对中国古代美术史籍文本研究之精通,相关成果尚处于某(些)画学文献(如《历代名画记》等)或某(些)思想观念(如“六法”等)的翻译、介绍或串讲阶段,如美国学者Wilian Acker、Susan Bush、Hsio-Yen Shih⑦Wilian Acker, Some T' ang and Pre-T' ang Texts on Chinese Painting,E.J.Brill,1954;Susan Bush and Hsio-Yen Shih,Comp.& eds., Early Chinese Texts on Paiting,Harvard University Press,1985。等,一些局部研究性成果(如比利时魏查理《作为偈颂的绘画六法》等)尚多臆想成分,乏善可陈,目前尚难以从整体上在中国古代美术史学史研究这一创新学科领域有重要建树。

总之,国内外前贤相关研究无论是局部展开还是整体性观照,均为中国古代美术史学史研究提供了借镜,主要不足在于:中国古代美术史学局部研究较多(主要集中在晋唐宋元画学领域,缺少工艺美术、雕塑与建筑艺术及明清画学等内容),全方位整体观照少,系统建构缺乏,尤缺致力于思考与建立中国古代美术史学史学科者。

三、总体内容、问题、框架、逻辑关系与预期目标

中国古代美术史学史研究的顺利展开,离不开对总体内容、问题与研究框架的思考(或构想),而这些思考又是建立在相关子思考及子思考与总思考之间、子思考相互之间的内在逻辑关系等基础上的。经过多年推敲斟酌,今对这些思考略述于下。

中国古代美术史学史研究的总体内容应为:回顾与省视时空之维中中国历代美术史籍文本在史观、史料、编撰等方面的起承转合、顾盼照应轨迹(规律)及原因,分析与归纳其得失,吸纳新知,识古鉴今。

总体问题应为:以审美为视角,深入探讨、建构以中国古代绘画史学史为主干,工艺美术、雕塑与建筑艺术史学史等为分支,一干多支的中国古代美术史学史创新学科(研究)。

总体研究框架应为:总思考为中国古代美术史学史研究,分为绘画、工艺美术、雕塑与建筑艺术史学史四个子思考。若进一步言之:总体研究框架应由《绪论》与主体部分构成,《绪论》概述中国古代美术史学史诸概念、界域、特征、生长衍化轨迹、历史意义与对当下创新学科建设之借鉴价值,以及通论中国古代美术史学在时空维度中的起承转合变迁轨迹;主体部分分类详述中国古代绘画、工艺美术、建筑与雕塑艺术史学等的变迁之迹与所以迹,而绘画史学是中国古代美术史学的主干与核心,占有压倒性重要地位与统摄作用,故应重点论述(可细分为画史、画论、画品、画作著录与画法等备述历代画学变迁)。

内在逻辑关系:总思考与四个子思考之间应为总分关系,子思考相互之间应为一干多支的主干与分支关系(绘画史学为主干,工艺美术、雕塑与建筑艺术史学为分支)。这种“一干多支”逻辑关系可以这样看:其一,如果立足于审美,自然应该剔出工艺美术、雕塑艺术等中的实用功能部分,而保留审美功能部分,而审美功能部分主要是绘画赋予的,如两汉画像石、砖既是雕刻也是绘画,且主要是绘画;宗教石窟寺浮雕等既是雕刻又具有很强的绘画性;雕塑表面的装饰性绘画、纹样与色彩等相当普遍;工艺美术品表面基本上都有装饰绘画与纹样、色彩;木结构建筑几乎都有壁画及装饰纹样、色彩等。其二,因承其一,古代绘画史籍(如《历代名画记》《圣朝名画评》《图画见闻志》《画继》等)中均有大量工艺美术、雕塑、建筑艺术内容,可见前者是可以统摄后三者的。其三,在绘画、工艺美术、雕塑与建筑艺术等门类史籍中,前者比后三者要全面、丰富与深入得多。其四,显然,工艺美术、雕塑与建筑艺术除上述装饰绘画、纹样、色彩等艺术语言从属于绘画外,还应注重视觉、空间、造型、层次、陈设等艺术形式语言,然而,这些艺术形式语言无一例外亦为绘画史学探讨的内容。

这一构想达成的预期目标主要可从以下三个方面来看。

其一,学术理论。承继前贤中国古代美术史学研究成果,反思、吸纳西方美术史学理论与方法,赓续中国学术传统,变古则今,创建具有中国气派与趣味的当代中国古代美术史学史研究范式。

其二,学科发展。中国古代美术史是研究中国古代美术历史现象与发展规律的学科,中国古代美术史学是对中国古代美术史研究的再研究,是为总结中国古代美术史研究而提出的一门新型学科。前贤在中国古代美术史学研究方面虽积累了不少研究成果,但从总体上看,学科建设发展还处于初创阶段,尚未确立与成熟。

对中国古代美术史研究的进程进行历史的梳理与总结,就是中国古代美术史学史研究,它是构成中国古代美术史学这一创新学科的三大主干之一(另两大主干应该是中国古代美术史学理论[或原理]与批评),中国古代美术史学史研究范式成果的取得是中国古代美术史学学科确立与走向成熟的重要标志。

迄至目前,中国史学史研究已有近百年的发展历程,成果丰硕,学科成熟;中国文学史学史研究则有近20年的发展,学科初立。这些为中国古代美术史学史研究提供了借鉴。艺术学门类建立于2011年,下属五个一级学科(艺术学理论、美术学、设计学、戏剧与影视学、音乐与舞蹈学)里中国美术史(属于美术学)学科源远流长,历史悠久,发展快,成熟早,筑基于中国古代美术史研究的中国古代美术史学史创新学科不但应该在艺术学门类中率先突破,而且条件已基本具备,时机已较为成熟,亟待大力推进。

其三,文献资料发现利用。以美术(审美)为视角,全面系统地调查、发现、整理、辑佚、辨伪与分类编辑、校勘历代美术史及相关文献,可以突破与补足前贤相关研究利用文献时的四方面遗憾:一是多取整部美术史籍,忽略散落于经史子集等中的片段、零散美术文献;二是多取绘画史籍,基本不论工艺美术、雕塑与建筑艺术史籍等文献;三是在绘画史籍中偏重画史、画论与画品而忽略画作著录、画法史籍等文献;四是在画史、画论与画品中偏重经典而忽视一般史籍文献。

四、总体研究思路、视角、路径

任何重要学术研究之初,都应对相关研究的总体思路、视角、路径等有比较深入的思考与认知,以有效避免应景随俗、率尔操觚而可能不得善终的问题。

就中国古代美术史学史研究总体思路而言:首先,应全面系统地调查、整理、分类编辑与校勘历代美术史籍文献中有关史观、史料、编撰等方面内容,形成分类辑丛,以此为具体深入专题研究之坚实进阶;其次,细读、摘记与借鉴前贤中国绘画史学史等研究成果,针对重要史籍与通史、断代史、地方志、专门史等做深入细致的专题研究,形成若干专题研究论文、专著,作为总体、系统的宏观叙事之坚实进阶;其三,在前期研究成果基础上,立足中国优秀学术传统,借鉴中国史学史、中国文学史学史等领域的成功范式,吸纳西方美术史学研究理论与方法中有益成分,融会贯通,跨学科多角度阐释,探索与总结中国古代美术史学变迁规律,创建富有民族气派和趣味的中国古代美术史学史创新学科。这种思路的学理依据在于:充分尊重中国传统学术“述而不作”“知人论世”“疏不破注”等研究范式,基础材料收罗完备充分,解释准确可信,心胸视野开阔,理论方法得当,稳扎稳打、惨淡经营是人文学科任何有持久影响力重大范式成果取得的铁律,即古贤所云“天下事未有不由艰苦中来,而可大可久者也”;当下国家强调文化自信、复兴,大力提倡、扶持创新,全球各种文化互动交融等大势决定了学术研究与学科创新必须在根植传统的基础上,吸纳异质文化学术研究方法养分,承继传统精髓,展示独有身影,彰显迷人风姿,葆有特出气韵,才能在五彩纷呈的全球学科之林中立足;只有特立独行之人,才会在社会群体中有一席之地,也只有高度民族化、传统化的学科,才能在全球学科竞争中脱颖而出。

中国古代美术史学史研究自然应当以美术(艺术或审美)为研究视角,主要有两方面含义:一是研究对象的性质决定了叙事须立足审美。绘画、雕塑至少自晋唐以来即为“纯艺术”(指纯粹精神性、欣赏性的审美赏鉴艺术),工艺美术与建筑艺术却与之大不一样,虽有“纯艺术”成分,但实用性、科学性与技术性占有很大比重,既有实用价值又有审美价值,且以实用为主,审美为辅,在美术史学史叙事中自然应侧重其视觉、空间、造型、层次、陈设、装饰与色彩等艺术语言与特征方面。二是中国古代美术史学史具有强烈的历史叙事特征,研究须要像史家一样以求真的精神去征引、考证材料,重构过往时空之“实况”,不仅要求保证时间、地点、人物、事件等历史信息的准确,更应注重史料本身在时空之维中的前后次序、关联,必须坚持史学的外在性、客观性原则;同时也须注意,美术史学史并不完全等同于史学史,其自身特质决定了在叙事中更应注重发挥主观能动性,多讲求艺术性,抉发审美经验与价值,鲜明地体现出史学的内在性、主观性原则。在具体研究中,更须要深入到历代美术史家(绝大多数为美术家或美术鉴赏家)个体内心,设身处地,进行心灵碰撞、情感交流与精神感应。只有这样,当代中国古代美术史学史创新学科建设才能葆有独特性,才有存在意义。

中国古代美术史学史研究路径应采取以经验实证为主、理性思辨为辅的方式论述,力避观念(或主题)先行,大力贯彻严谨踏实的研究方法和学术作风。先以经验实证为主,在时空之维中对中国古代美术史学进行“以古还古”式考察,老老实实从源远流长、纷繁复杂的现象中归纳和总结出某些带有规律性的论点;再以此为基础,进行必要的理性思辨,对中国古代美术史研究的起承转合衍变规律作宏观、整体而系统的把握与透彻分析,以对治前贤研究局部文献著录式的浅显,及以当代西方史学理论与方法视角考察的“六经注我”式的失真等偏失。这一工作虽十分费力与艰苦,但“操千曲而后晓声,观千剑而后识器”,竭尽心力从实际中概括出的理论,应更有价值与意义。

五、研究方法

由于中国古代美术史学史的研究对象是古代美术典籍文本,这就决定了研究方法或手段必须是在立足中国文化学术传统研究方法的基础上,吸纳异质文化学术研究方法,具体而言有以下四个方面值得提倡:(一)充分尊重中国学术传统中“述而不作”“知人论世”“实事求是”“疏不破注,注不破传”等研究范式;(二)坚持回归原境,文献细读与美术图像印证结合,遵循、深化与拓展乾嘉考据之法;(三)史论结合,论从史出,尽量剔除研究者主观意气,让研究对象自述前世今生,“我注六经”而非“六经注我”;(四)中国古代美术史学史是开放性的美术史学的历史,不应排斥跨学科多角度阐释,如心理学(美术史作者心理分析)、社会学(美术史作为社会文本)、阐释学(美术史作为接受文本)、风格学(作为美术史学印证的形式分析)、图像学(美术作品产生的语境探析)、人类学、数学统计等角度。这种研究方法的适用性和可操作性在于:中国古代美术典籍为古贤仰观俯察,究天人际、通古今变,由博返约而成一家之言的,对这一点应有清醒与深刻的认识,与古贤达成同情之默应,打成一片,才能披文入情,沿波讨源,心心相印,显微阐幽,得其真际,而非立足分科细密、与古贤及古典异质的西方科学分析主义学术研究方法所能完全契合与做好的。

六、关键性问题和重点、难点

中国古代美术史学史研究主要应注意解决的关键性问题是:梳理、研究与论述中国古代美术史学学术史,整体而系统地建构以中国绘画史学为主干,工艺美术、雕塑与建筑艺术史学为分支的,一干多支互相生发、有机统一,既承载中国历史、文化与艺术学术传统,又富于时代新意的中国古代美术史学史创新学科(研究)。这一关键性问题提出的理由与依据在于:晋唐以来,美术史学发展衍化绵亘1 700余年,资料、成果丰硕;20世纪上半叶以来,数代前贤与绘画史学史相关的局部研究成果颇多,积累了经验;相邻学科史学史建构或已成熟(历史学),或已初成(文学等),提供了借镜;艺术学门类下属五个一级学科中以美术学研究发展最快、最成熟,而美术学中又以中国美术史学发展最快、最成熟,中国古代美术史学史这一创新学科不但应该在艺术学门类中率先突破,而且时机已经成熟。

中国古代美术史学史研究重点可以从以下三个方面看:(一)晋唐以来,美术(包括绘画、工艺美术、雕塑与建筑艺术等)典籍传世者甚多,越到后来越多,明清则数不胜数。通盘考虑、评估研究体量与深度后,精选代表性史籍善本,文献辑佚与初步辨伪,分类编为辑丛为重点工作。(二)本研究欲顺利开展,大量阅读历代代表性史籍原文,突出史料、史观与编撰体例等内容,在细读过程中做好札记以备进一步研究,而明确历史意识,凸显相关资料在时空维度中的对比分类又是札记工作的重中之重。(三)札记多为原文移录,后期细致研究与阐释工作是建立在札记文本准确与对其准确理解基础上的,故对札记原文进行深入校勘、辨伪、考证、注译等亦为重点工作。这些都是课题研究中的基础性前期工作,之所以重要的理由与依据是:首先,这是由中国古代美术史学史的研究对象与性质决定的,筑基不稳会导致后期阐释失误,磨刀不误砍柴工;其次,20世纪百年来,中国学术研究深受异质的欧美学术观念与方法影响,甚至深陷其中不能自拔,上述基础性前期工作做得越实在,在后期研究中就越有可能摆脱西方影响,更深入地理解中国历代美术典籍,以复古为更新,切实构建出富于中国气派和趣味的创新学科。

中国古代美术史学史研究的难点主要表现在:(一)在研究中,不仅应精通中国历代美术史籍,应对中国美术史、中国史学史、中国文学史学史与中国古典文献学有深入认识,应对中国文学、历史学、哲学、艺术学史及其范畴有较深入理解,还应对西方艺术史学等有相当了解,关注这些相关学科研究前沿动态,借鉴其研究思路与方法,须具备深厚学养与长期深入相关研究经验,否则难以奏效。(二)中国古代美术史学史学科是一个包含对中国绘画、工艺美术、雕塑与建筑艺术史学史等子学科变迁规律、特质认知的庞大、整体而系统的创新学科,内涵与外延极其丰富,虽有前贤局部论述可以参考,但如何在具体研究中做到既高屋建瓴又深入具体,既能“以大观小”又能“以小见大”地阐述主干学科与分支学科之间的动态变迁关系,使其互生互释,交相为用,让整个中国古代美术史学史研究成为一个根深蒂固、枝繁叶茂、蕴含生机与活力的有机整体,而非简单、机械组装而成也是难点。(三)当论述某部美术史籍时,要求将其置于纵、横坐标交叉点上显示价值与意义,纵指考察该著在史观、史料与编撰体例等方面的渊源及它对后世同类史籍在这些方面的影响,而横则指梳理该著与当时同类史籍、时代、环境等之间的关系。这与《四库全书总目》以来的大多数孤立地分析、评价某部美术史籍“特色”的相关研究异趣,筚路蓝缕,增加了难度。(四)当代美术史研究中十分注重图像阐释,而本课题的研究对象主要是历代美术史籍文本,任务是阐述中国古代美术史学科史,“虽质沿古意,而文变今情”,在历代美术史籍文本传世与图像遗存并不同步的具体研究中,如何体现创新学科建设的当代性,将中国古代美术史学理论思辨与当时美术图像印证互释亦为难点之一。之所以说这些是本研究的难点,是基于超越前贤相关研究的认识:从古至今,形成了文献著录传统,包括版本对照、作者与成书时间考察、内容辨伪与价值评价等内容,多系立足于回答美术史籍个体是什么、怎么样,而当代美术史学不满足于此,须要尽可能回答创新的中国古代美术史学科学术史是什么、为什么及何以为证等问题,故必须在博厚而又与古贤相应且兼顾现当代学术要求、吸纳现当代学术理论与方法的情况下进行研究,不但应注重研究成果的准确客观、实事求是,而且要凸显它在时空维度中的整体性、系统性及无限生长的可能性。

结语

迄至目前,海内外学界尚无整体性观照、系统性建构的中国古代美术史学史研究范式成果,而取得这一成果的基本方向应为:在深入梳理中国古代美术史学学术史基础上,建构以中国绘画史学为主干,工艺美术、雕塑与建筑艺术史学为分支的,一干多支互相生发、有机统一,既承载民族历史、文化与艺术学术传统,又富于华夏气派与趣味、时代新意的古代美术史学史研究(或学科),而相关内容、问题、框架、逻辑关系、方法、重点与难点均应与此相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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