漂亮的木盒

2020-12-07 06:07陈芬
湖海·文学版 2020年2期
关键词:板房木盒大庆

陈芬

一生砌过几次房子,自己最终落到这步天地,躺在床上的朱大庆叹了一口气,用衣袖揩了揩滑出眼角的泪水。

最后一次砌房子,朱大庆记得清清楚楚,是十年前那个正月初六开的工,三月十六竣的工,整整一百天。房子是两层小楼,有围墙,有院子。砌这房子,专门是为娶媳妇砌的。他坐楼下,儿媳住楼上。当时他满以为这辈子不要再砌房子了,就老死在这房子里了,哪想到只住了十年,拆了。自从自己搬进这活动板房之后,有时没事儿,就背着两手到老房子那儿转转,看看那儿的小河,看看那儿的老树。看着看着,模样就变了,如今已是一大片的厂房,老的模样已经看不到了。前天从儿子那儿回来,他又去了,在老房子前的路边坐了半天,看了半天,也叹了半天的气,不想回来就躺下了,这一躺就是两天。

这两天,朱大庆没吃一点东西,肚子里饿得慌,他想起来开弄点吃的,可身子好像被这小床沾住了,连身都翻不了。

只有等死了。朱大庆心里说。

有人推门进来,是隔壁的老王,六十五岁,比他小两岁,过去是邻居,现在在这活动板房里,他们还是邻居。

我出去两天,听人说,你有两天没出门了,过来看看你。你怎么啦?

前天挨了点冻,从昨天早上开始,浑身一点力气都没了。

你打电话给儿子了吗?老王问。

朱大庆说,儿子想的全是生意,哪有工夫问我的事。

这可不行,养儿防老,积谷防荒,你都到了这份上,你儿子能不问你?

朱大庆苦笑笑,你儿子问你了吗?上次你崴了脚,几天不能下床,你打电话给儿子,儿子来了吗?

老王愣了下,繼而也苦笑笑,现在的年轻人,孝顺的也有,不多。

朱大庆说,要是公家不搞开发,我们的老房子不拆,你我也不会住到这板房里来。

老王摇了摇头,这不关开发的事。我们庄上九十五户,家家有老人,住到这活动房里的才几个?都是儿子媳妇安排得好。

你说的是。

老王端来一碗粥,把朱大庆扶起身来,让他倚在床头上吃了,然后吩咐朱大庆有事敲敲墙板,他就会过来帮忙。朱大庆心里感激老王的关心,可嘴上还是说,一口气不来最好,安身。

板房看起来无隙无缝,可夏天像蒸笼,冬天像冰窖,眼下才刚到冬至,这自来水龙头就已冻过两次了。自己那老屋没拆时,河里冰上能走人,自来水龙头也没冻住过。要是那老屋没拆,该多好。朱大庆经常这样想。

可惜的是那老屋拆了,两年前拆了。

听说要搞开发,所有房子都得拆迁,让住在城郊农村里的年轻人一个个乐坏了。过去只看到城里人住楼房,开小车,如今也轮着我们自己了!特别是房子多院子大的人家,都知道拆迁费是个大数字,是他们祖祖辈辈从来都没拥有过的数字。朱大庆不光房子多,院子也大,为了拆迁的事情,儿子跑前跑后,逢人就说父亲年纪大了,做儿子的不挑担子难道还让老人挑?朱大庆干脆按照儿子媳妇的说法,写了委托书,说自家拆迁的事情全部由儿子负责。儿子把委托书拿回来了,就在他在委托书上准备签名的时候,他犹豫了:这院子当初只花五万块钱建起来,听儿子说不给二百万不让拆,要是真的这样,这不是坑公家么?敲公家的竹杠么?如果他签了字,这拆迁的事也就没有他朱大庆说话的份了。

媳妇也许猜着了公公的心思,说爸,你还犹豫什么呢,我们做事,不会给你丢脸的,你放心吧。

儿子也说,爸,签吧,拆迁办的人还等着哩,你签好我就要送过去。

这房子什么时候拆?朱大庆问。

一周之内。

哪你住哪?

租好了。我们租的是街上一户人家的两小间,给你租的是老人公寓,就是远点儿。

老人公寓?

是的,里面大多住的是老人,一人一间,挺好的。

朱大庆说,这委托书我签,但有一条,我们家房子,人家评估多少钱就是多少钱,不许和人家瞎要。

儿子媳妇连忙应道,那是那是,我们一定按爸你说的办。媳妇还说,爸,暂时你先住那儿,等我们这边的安置房弄好了,我们再把你接回来,最大的房间给你住。

媳妇平时对他从没有过好脸色,这会儿话说得就这么好听,还不是为这签字?这个朱大庆是清楚的。他想,自己年纪大了,生不带来,死不带走,反正将来自己的一切都是儿子的,于是他又重新拿起了笔,签上了自己的名字。

字签好了,朱大庆的历史使命也完成了。两天后,儿子一家三口搬走了,三天后,儿子开车回来把朱大庆送到了他所说的老年公寓。

这地方朱大庆认识,离他家二十里,老地名叫十公里,也就是离城十公里的意思。这所谓的老年公寓,也就是住在这里的老年人给自己的住处起的一个好听的名字,同时也有些自嘲的意思,其实也就是区里为租不到房子的拆迁户而搭建的几排活动板房。朱大庆看了看,心想自己过去看到人家工地上有人住活动板房,总是担心夏天太热,蚊蝇太多,总是替人家担心这日子怎法过,现在终于轮到自己了。再一想,这房子搭起来不就是给人住的么,人家能住,自己为何不能住。再说挨上一年半截,就住楼房了,媳妇已经说最大的房间留给他了。

儿子临走时,从车上拎下一个口袋。这东西是我们替你买的,你别送人,自己吃吧。

儿子丢下一句话走了。等儿子走远了,他打开一看,一筒碧螺春茶叶,两袋麦片、两条香烟、三瓶麦乳精和几斤苹果。

媳妇从来不许儿子在老子身上花钱,这回怎就这么大方了呢?也许这是儿子背着媳妇花的吧?朱大庆这样想。

过去只要出门,身上哪怕只剩几毛钱,朱大庆都会掏出来买些好吃的带给儿子。也许这是儿子的回报吧。朱大庆这样想。

这活动板房还真的会活动,遇上大风大雨,人倚在墙上,明显感觉这墙在动,就连那雨点打在外墙上,也感觉到那墙的震颤,好像不是打在外面的墙上,而是打在自己的后背上。冬天冷些还能多穿点衣裳或钻被窝,那夏天确实能热煞人。就是乘凉到半夜,那房子还热得像蒸笼,让人没法睡。没法睡也得睡,门外蚊子一抓一把,腿上刚刚抓得洇血后背又觉痛痒难熬,只有钻到屋里,点支蚊香,用微风扇吹着眯一会。有时热得午觉没法睡,朱大庆就恨区里搞的拆迁,要不是拆迁,我何曾要受这个罪呢!有时他也想,熬过了这阵子就好了,先苦后甜,马上要住大楼了。

想到住大楼,朱大庆心里总是乐滋滋的,屋里有空调,要暖和要凉快随自己的意,洗澡有浴间,不用出门奔浴室,没事就看电视,看累了就逛小区,这是神仙过的日子啊。每每想到这,朱大庆就想起十年前故世的老伴。你没福份啊!他心里总是这样说。

光阴似箭,日月如梭,难过的日子和好过的日子一样,都过去了,转眼过去了两年。在这两年里,只要想孙子想得没法,朱大庆都要跑到儿子家里看上一眼。有时儿子来时也把孙子带了来。没想到前一阵他去看孙子时,房主说儿子一家都住进新房子了。究竟住哪个小区,房主说不清。他请房主打儿子的手机,结果是空号。他摸到安置小区,老邻居们都说儿子没要房子,拿的是现金,到城中心去买房子了。安置房质量普遍不高,买房子是好事,可怎就不告诉老子一声呢?朱大庆在回来的路上,心头像堵了块石头。

这狗东西,你是想把老子甩了!朱大庆走一路,心里骂一路。

你就是躲到天边,我都会找到你。朱大庆心里暗暗发狠。

朱大庆开始寻找儿子的住处了,他一个小区一个小区地摸。每到一个小区,他就到门口说出儿子的名字,问物管人员这里面有没这个人。他不敢说这人就是自己的儿子,说出来怕人家笑话,有老子不晓得儿子住哪儿的吗?有物管问,你找这人做什么?朱大庆就说,他拆迁前还差我几百块钱哩。

当朱大庆摸到第四十个小区的时候,一个中年物管问他,你找朱老板做什么?朱大庆还是这样说,他拆迁前还差我几百块钱哩。中年物管笑了起来,你说朱老板呀,别说你几百块钱,就是几万也是小菜一碟。朱大庆听了心头一热:终于找到了。正在说话的时候,另一个物管说,朱老板刚才回来了,就在家里,这前面路边四个“8”车号的就是。

朱大庆刚要按物管说的楼号上去,中年物管喊住了他,楼道门上有门禁,你上不了楼的,我用可视电话替你喊一下吧。朱大庆连忙致谢。

几分钟后,下来的果然是儿子。

爸,这几天忙着搬家,没有去你那儿,我打算过几日消停一些的时候去的。儿子说。

朱大庆没作声,跟着儿子上了楼。

房子很大,四室两厅双卫,装潢很讲究。三个房间里有床铺,另一个房间里有电脑和书橱。媳妇和她妈妈在家里磕瓜子看电视,见朱大庆跨进门来,媳妇说,哦,爷爷来了。随后吩咐男人,中午我和我妈到到服装城买衣服哩,你把爷爷带到前面小饭店吃饭吧,家里没菜。她妈也说,爷爷平时又没空到这儿来,来了,就多点几个菜。儿子愣了下,说,好吧。

一顿中饭,儿子一字没提让老子搬过来住的意思。朱大庆饭碗一丢,便往回赶。

要不是等孙子放学回来看上一眼,朱大庆中饭也不会吃。

孙子说,爷爷,我家房子漂亮吗?

朱大庆说,漂亮。

哪你为什么不搬过来住呢?你搬过来,和我住一个房间。

儿子说,爷爷是老人,老人怎能和小孩子住一个房间呢。

哪就和外婆住一起。外婆也是老人。

儿子正色说,吃饭,别瞎说,再瞎说我撕你的嘴。

也许是受了风寒,也许是凉透了心,朱大庆回来后就躺下了,这一躺就是两天。

朱大庆本以为躺两天就能爬起来,没想到躺了五天还是没法从床上爬起来。老王看不下去,从朱大庆嘴里问出儿子的住地后,把儿子找了过来。

正好是星期天,孙子也来了。

要不要送你到医院查查?儿子问。

朱大庆摇摇头。查什么呢,老了,六十多了,比你妈已多过十多年了,能死了。

朱大庆心里憋得慌,他不想和儿子说多少。他已从心底里看不起儿子了。身为人父,你就这样对你的老子,老子挣了一辈子的家产被你卖了,最后连老子安身的房间都不给。你就不怕你的儿子将来也这样待你吗?就说是你女人不好,你是丈夫,你就没一点话语权?你做生意,钱在你手里,就是女人不给,你背着女人就不能给老子租个房子?说到底,还是他自己忤逆。

你回去吧,我没事的。朱大庆说。

孙子很调皮,在地上玩了一会,又爬到床上。看到枕头旁边一个小木盒,刚要伸手拿,被朱大庆摁住了。

这小木盒是前几天找儿子时在一个高档小区的垃圾桶里捡来的。这小木盒是干海参的包装盒,做工很精致,红体金字,抽槽拉盖,一看就是个工艺品。朱大庆觉得这盒子扔了太可惜了,就捡了回来,也好放放钢镚儿什么的,自己屋里,除了一张小床和小桌之外,那就剩灶头和液化气钢瓶了。

爷爷,这里面放的什么?

爷爷的家当,爷爷的全部家当。

让我看看。

朱大庆没让。他把木盒藏到了被窝里。

木盒里的只有几十块钱,也就是他的全部家当。他不想让孙子看,并不是害怕孙子把盒子里的内容说出去,而是和孙子逗着玩的,是想让孙子猜猜的。如果孙子缠着他要看个究竟,他会拿出来给他看的,可孙子没缠他,说不让看也就不要看了。

有些简单的事情由于猜忌往往会变得复杂起来,也许是孙子回家把这事说了,第二天,儿子媳妇来了。

媳妇说,爸,最近家里忙,我们也没来接你老人家回去。今天我们来接你回去,你起来来收拾收拾东西,跟我们回去吧。

儿子也说,把你一个人丢在这儿,我们也不放心哪。

我在这儿待习惯了,不去,你们走吧。朱大庆说。

儿子媳妇再三劝说,朱大庆就是不走。

朱大庆不是不想跟儿子回去。儿子媳妇这突然的亲热,让他觉得有些不正常。搬家瞒着他,手机换了号,前几天摸到门上也没提留他一个字,怎么一下子就来了一个一百八十度的大转弯呢?这事实在是蹊跷。

儿子媳妇走了,第二天又来了,还带来了一大包营养品。儿子脸色不好看,好像有心事。朱大庆问,儿子没说。

媳妇开口了。

爸,你问这个干什么呢,他是你的儿子,你还不晓得他怎的,就凭他这木头脑子哪能做生意?这一年多来,光亏就亏了一百多万,二百万迁费,房子买下来余下的钱被他亏了不算,还欠下几十万。现在天天债主盈门,生意都没法做了。这时候如果没人帮他一把,新买的房子都要抵押给人家了。

听着听着,朱大庆多少听出点意思来了:他们可能是盯上这木盒了。他们可能估计这木盒子里的“家当”是一个不小的数目了。既然你们想到这“家当”,哪这“家当”就更不能给你们明说了。

爸,我们的日子没法过了,你说怎办呢?媳妇问。

朱大庆没作声。任凭媳妇说这说那,朱大庆就是不开一句口。

儿子憋不住了,爸,你已经病了,有个支票什么的,密码也该告诉儿子一声,要不到时候你一口氣上不来,取这钱是有麻烦的。

晓得老子有病,想到的不是给老子看病而是老子的钱,这是什么儿子?别说老子没钱,就是有钱,也不会给你这杂种!一股怒气从朱大庆心底涌起,渐渐挤满了他的胸口,憋得有些儿喘不过气来。他使尽全身力气,猛拍了一下床沿,大吼一声:滾,你们给我滾!

儿子媳妇悻悻离开了。

起风了,且越刮越大,刮得活动板房咯吱咯吱直响。朱大庆躺在床上,心想这风再刮大些才好里,把这房子统统刮塌了,住在这里的老人们不会没个好去处。

想着,朱大庆睡着了,他真的睡着了,那个漂亮的木盒,还被他紧紧地抱在怀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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