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老欧洲到新英格兰(选章)

2020-12-07 06:07陈义海
湖海·文学版 2020年2期
关键词:瓦尔登湖梭罗诗人

陈义海

在英国朗诵诗歌

我爱写诗,也爱朗诵诗歌。到英国后,最初先是忙于适应环境,当然,我到英国的最主要的任务是学术研究,所以,我是尽量地压制住自己的诗情,很少写诗,更谈不上朗诵。尽管有时也用诗歌来排遣乡愁和孤寂,也只是用中文写作而已。后来,随着生活渐渐安定下来,以及语言和文化上的适应,我便开始用英文创作诗歌。起初,我并没有什么“野心”;用英文创作无非是两个目的,一是提高自己的英文写作水平,二是用另一种语言寄托自己的失重状态。我的第一首英文诗歌是一首150行的长诗,我写了一个通宵,写到最后,忘记是用什么语言在写作;我也因此感受到用英文写诗的快乐。我把这首诗发给我所在的那所大学的一位老师,她很吃惊,说我是创造性地使用了英语;在征得我的同意后,将它用电子邮件发给了她所有的同事:奇诗共欣赏。

再后来,我跟当地的一个诗人Jonathan相识,我便把自己写的英文诗以及我中文作品的译文给他看,他很有兴趣,并邀请我参加他们每月一次的诗歌朗诵活动。于是,我开始了在英国的一系列的诗歌朗诵。

我所留学的沃里克大学(Warwick)在西米德兰兹郡(West Midlands),离大学最近的城市是考文垂(Coventry)。每个月的第一个星期二我们都要在市中心进行诗歌朗诵。在英国的朗诵经历,让我改变了以前对朗诵的认识。通常我们的朗诵大抵上分正式的和非正式的。正式的朗诵带有文艺表演的特点,朗诵者站在舞台上,讲究舞台效果,追求字正腔圆;非正式的朗诵一般是指诗友文朋间的朗诵,特点是比较随便。在英国,我们朗诵的场所主要是在酒吧,朗诵特点介于正式和非正式之间。我们事先跟老板说好,晚上要去朗诵。一般说来,酒吧老板都很欢迎我们去朗诵。有时,我们一个晚上要到几个酒吧朗诵。在酒吧似乎比饭店还要多的英国,在酒吧朗诵是最好的选择。夜幕降临,英国人最爱去的地方是酒吧;在酒吧朗诵也就是选择了人气最旺的去处。

在诗歌倍受冷落的今天,让我感到惊讶的是英国普通民众对诗歌的热情、认可或宽容。不管我们朗诵什么风格的诗作,大家都能很认真地倾听、欣赏;即使有人喝完了酒要离去,他们也会在把一首诗听完后离开。每次朗诵完一首诗,他们都报以热烈的掌声。

诗人们的朗诵方式也让我吃惊不小。在我们的理解中,诗歌是崇高的艺术,诗歌朗诵同样是崇高的艺术,是阳春白雪。但在英国,我发现诗人们对诗歌的理解很不一样。他们朗诵的诗作,自然绝大多数是出自他们自己之手。朗诵时,他们有的是将朗诵和歌唱融合在一起,把诗歌艺术的音乐美,突出地体现出来;有的还加上一些音响效果,这是在阅读文本时无法领略到的。更主要的是,诗人们的一些作品常常密切联系人们的现实生活;我注意到,每次朗诵时,布莱尔的名字都会被提到。当诗句中出现“我要把布莱尔毙了”的时候,座中总会爆发出热烈的掌声。

我加入“朗诵团”之后,每次朗诵便多了一重东方色彩。主持人每次总要隆重推出“来自中国的教授和诗人”。我主要朗诵自己的英文诗歌。说真的,我不知道我的英文诗写得如何,我也不知道我的英文朗诵究竟是好是坏;但我一直坚持参加每一次朗诵,因为我觉得我代表的是一个国家,代表的是一种东方语言的诗人。当地的中国学生、学者很多,他们甚至在当地形成了一个规模不小的中国社区(community);有了自己的社区,自然不必麻烦去跟当地人交流。而我觉得,既然是到了国外,就应该学会去跟当地人交流,“深入虎穴”地认识外国文化。总之,我就是这样固执地、不知天高地厚地坚持参加这类活动。有时,我感到很孤单,我相信我的同胞能理解我在异质文化语境中的那种感受,可是环顾四周,我看不到一个中国人。有时,主持人会对我的诗作本身和朗诵,说一声“Good stuff!”(好!)“Well done”(真棒!)有时,听众当中会有人个别跟我交流对我的诗歌的看法,说他(她)怎么怎么喜欢我的哪一首诗;这时,一种欣慰之情便在我的心中油然而生。

每次朗诵时我都有一段开场白,其中往往有这么一句:Poet from China!Poem from China!(来自中国的诗人!来自中国的诗歌!)我要让China这个词尽可能多地在我所到的地方响起。每次在我朗诵完我的英文诗歌时,我会用中文朗诵一段李白或东坡的诗,让古老的诗句在那岛上响起。我要让那些对中国知之甚少或对中国怀着偏见的英国佬们知道:中国有诗歌,中国的诗歌比他们的要古老。这时,我的心中常常涌动一种民族自豪感;这时,我非常希望有我的同胞在场。然而,环顾四周,我很孤独。

2005年7月1日,我应邀参加一个较为重要的诗歌朗诵活动;它是考文垂一年一度的“戈黛娃文化节”的一部分。当晚诗歌朗诵的主題是,诗歌:东方与西方。我和来自克罗地亚、波兰等国,以及加勒比海地区的诗人一起朗诵,给我的朗诵时间是10到15分钟。这次朗诵活动得到了考文垂市政府的赞助,给我12分钟的朗诵所付的报酬是50英镑(约750元人民币)。在英国,我没有打过工,除了获过一次诗歌奖外,这是我在英国所挣的最大的一笔钱。50英镑是区区小数,但它是我靠诗歌挣来的,我倍感珍惜。

在英国朗诵,用英文朗诵,让一颗心跳跃于两种语言之间,也给我那孤独的日日夜夜增添了些许彩色的瞬间。

一间有收音机的客房

——在安徒生的家乡

在淅淅沥沥的小雨中,火车终于驶离奥胡斯;在淅淅沥沥的小雨中,火车以丹麦特有的慢速度,驶向欧登塞;在淅淅沥沥的小雨中,我坐火车去欧登塞看安徒生。

这是一次旅行,更是一次朝圣。小雨真好,它是我旅途上清凉的和旋。多少年来,就一直有一个梦想:能去安徒生的家乡,能在他的家乡住一晚,最好是有月光的夜晚。

这一天正好是农历十五。可是,火车抵达欧登塞时,雨下得更大了,大得不像是抒情,更像是一种撒野。再圆的月亮,再好的月光,也只是意念中的月亮,想象中的月光。

穿过密密的雨林,走在欧登塞的大街上,街上没有一个人,这个城里似乎只有我一个人在行走;一手看着手机导航,一手牵着行李箱,终于找到旅馆。

入住。

打开客房,一间小得不能再小的客房。为什么一定要这么小?难道是要以此证明这是安徒生的家乡?这是童话的世界?

在小小客房的一角,一台橘黄色的收音机把我吸引。住过各种风格的旅馆,就是没有住过一间有收音机的旅馆。

凭着三十年前的经验,我轻轻拧开收音机的开关旋钮——丹麦语电台里正播放一首歌。房间很小,歌声立刻把房间充满。乳白色的墙壁,乳白色的灯光,略带伤感的音乐;仿佛这音乐就是为我写的。

撩开窗帘,窗外是一个小小的院子,雨声淅淅沥沥。一群喝高了的北欧大妈在那里抽烟,浑然不知一个心中怀着乡愁的人,离她们那么近。而我坐在小小的床上,听着那似乎为我写的音乐。一只行李箱、一个双肩包搁在地板上,这是我现在的所有。我忽然觉得,在这个世界上,只剩下我,还有地板上我的两件行李,还有从收音机里传来的音乐。

梦里才知身是客。

在一间有收音机的房间里,忽然觉得自己已经到了一个很陌生的城市,很遥远的国度。于是,我在纸上写下:

在丹麦

在菲英岛

在欧登塞小城

在安徒生的家乡

在一间像童话一样的小小客房

客房里,一台小小收音机

把我吸引

轻轻拧开开关

歌声把小小房间充满

陌生的音乐

陌生的语言

告诉我

这里不是家乡

听着,听着,不知什么时候睡着了。一觉醒来,收音机还在唱,陌生的音乐,陌生的语言,喝了一半的啤酒瓶还握在手上。

诗人布莱特·福斯特

——一封发往天国的电子邮件

2015年11月22日,感恩节前夕,正当我在宾州和朋友们期待感恩节聚会的时候,收到芝加哥惠顿学院维恩教授的邮件。

在这节日的气氛里,这封带来悲哀消息的邮件,令人格外心痛,让人觉得生命原来是如此脆弱,生和死之间,似乎只是一道随便可以跨过去、但又是永远跨不回来的栅栏;在感恩节前夕,这封邮件将我的感恩都集中到了一个人——诗人布莱特·福斯特——身上。可是,我心里总是无法接受。布莱特怎么可以就这样永远离开了我们呢?

2014年4月上旬,我访问芝加哥惠顿学院时,住在维恩教授家里。好客的维恩知道我是诗人,便在惠顿学院的餐厅里安排了一次午餐,约请了他的两个同事跟我一起共進午餐。其中一个便是诗人布莱特·福斯特(Brett Foster)。我送给布莱特我的双语诗集《迷失英伦》,布莱特赠给我他的新作Garbage Eater。布莱特性情开朗,为人谦和,眼睛里总是闪烁着对别人充满赞赏的光芒。他说话声音不大,但总是对你所说的加以肯定;跟他谈话,总让人有如沐春风的感觉。虽然只是一面之缘,“好人布莱特”已定格在我的记忆里。

可是,这么一个生龙活虎的好人,怎么就在分别后不到20个月就永远地离开了这个世界呢?

4月上旬离开惠顿学院后,我和布莱特本可以再次见面,因为我们一个星期后都参加了在密歇根州的加尔文学院举行的“信仰与写作节”(Festival of Faith and Writing)。从活动《手册》上我看到布莱特有一个会议发言,主要是讲诗歌的翻译。题目是《诗歌就是在翻译中获得的一切》(Poetry Is What Is Found in Translation)。只可惜,当时由于活动冲突,我未能去听他的报告,但就从他的这个题目,我可以看出他对诗歌翻译的理解是与众不同的,却是我所支持的。现在想起来真有点后悔:再也没有机会听他谈诗歌翻译了!

回到国内后,我一边忙于日常工作与教学,一边着手编我的第二本双语诗集《五片叶子》。时常想起布莱特,想起他的开朗的笑,想起他的温文尔雅,想起他眼睛里闪烁的亲和的光芒。我把自己要出版双语诗集的打算告诉了他,他非常支持。于是,我们从6月初便开始了频繁的电邮往来,我分期把自己确定下来的译文发给他,他则在WORD文档上提出他的修订建议。

后来,我们之间的联系中断了一段时间。等我秋天收到他的邮件时,才知道,他患了直肠癌,在夏天经历了一次手术,正在修养中。不过,从字里行间看,他很乐观,对即将开始的化疗充满期待。而我呢,一直以为,美国人对待癌症的态度跟中国人不一样,认为他们只是把癌症作为很多疾病中的一种来医治,不会像中国人那样有很大的心理负担。2014年春我们初次见面的时候,或许他已经得知自己的病情,但从他的表情上一点也看不出。事实上,他在每次邮件中都表现出很乐观的人生态度,并在病中翻译了不少但丁的十四行诗,他说,自己“在诗情上非常活跃”(very active with poems)。

2015年的夏天,我的这本双语诗集差不多完成了。后记中,我引用了布莱特关于诗歌翻译的观点,他在回信中很是感激。我在9月20日和10月1日连续收到他的两封邮件。从他的邮件中得知,他2015年夏天经受了五次手术,但病情并没有好转。不过,从他还在给我发邮件这点看,我依然幼稚地认为,这些只是治疗的一个程序,凭借美国的医疗技术,布莱特的病是一定能治好的。

可是,我也真是太天真了。现在再去看他10月1日的那封邮件(最后一次邮件),才知道他的境况已经很糟糕了。原话是这样的:I do hope I have better news to report to you sometime soon. For now, though, I am grateful for each day, and take each day is it comes to me, some better, some worse.(我真的很希望很快有更好的消息报告你。可是,现在我对每一天都充满感激,日子每日来过,时而好,时而坏。)

没想到,这是布莱特的最后一次来信!我本希望下次去北美时从芝加哥入境,去看他,去把我的新诗集送给他。我甚至希望在感恩节后在芝加哥经停时到惠顿去看望他,可是,他却在感恩节前永远地离开了这个世界。

写着这些文字的时候,我忽然像个傻子似的再到惠顿学院的网站上去找布莱特的名字——他的电子邮件地址居然还在!见到它,就像见到他本人似的。

于是,我又像个傻子似的给他发去这最后一封邮件。

他会收到我的邮件吗?天国用电子邮件吗?

当你强烈地感觉到语言存在时

——在地中海边的一个小村里

每天生活、工作在自己的城市,似乎并不觉得语言的存在,就像我们生活在空气里,并不觉得空气的存在那样。生活在母语环境中,就像鱼游在水里,鸟栖息在枝头上,踏实而不觉知。可是,当我们强烈地意识到语言存在时,麻烦就来了。

不过,如果我们每天都生活得如鱼得水,都像枝头的鸟儿那样无忧无虑,我们的幸福离长茧子也不远了。人,有时需要把他从熟悉的土壤里拔出来一阵子;生活,有时需要把它的节奏适当打乱一下。还是回到语言吧,我们有时需要让自己体验一下张口结舌的感觉,甚至目不识丁的感觉。在语言的张力里,享受某种陌生,让自己变成一个在别的语言符号中的一个不同的符号,在别人的生活中做一个陌生人。所以,我们要远行就是邂逅未知,远行就是体验变化,因为远行可以让我们的幸福与烦恼多少有点弹性,而不至于在时时生活在幸福中而不知道幸福,而不至于天天生活在烦恼中而只知道烦恼。

从哥本哈根到奥胡斯,从奥胡斯到欧登塞,从欧登塞到巴塞罗那,似乎并没有遇到太大的语言问题。丹麦和西班牙的公共标识的国际化,似乎都不如中国。比如,“出口”处在中国的建筑物里都是和exit同时出现的,可是,在哥本哈根的地铁里,就是看不到英文的exit,所以,从地铁出来时,我得十分小心地找Udgang(丹麦语“出口”),在西班牙同样要十分留心地找Salida(西班牙语“出口”),在说加泰罗尼亚语的巴塞罗那,则要十分留意Sortida。不过,只要懂英语,看其他西方语言多少能猜出几分,一般不会影响行动。更何况,在丹麦,只要你懂英语,简直跟在英国、美国旅行一样:几乎每一个丹麦人都能说一口流利的英语。

正当我以为只要懂英语就能畅行天下的时候,我的旅行在法国南部的小镇Tautavel被语言狠狠地卡了一下。

在佩皮尼昂市刚下火车时,我兴奋得不行,因为这是第一次双脚踩在法国的泥土上(虽然不是巴黎也不是里昂),第一次看到现实中的法语;对于一个20多年前爱法语爱到走火入魔程度的人来说,能在法国见到真实的法语,其兴奋的程度可想而知。当年,一遍又一遍地背、默的单词gare(火车站),而现在我能讀懂那建筑物上写着的Gare de Perpignan(佩皮尼昂火车站)时,颇有文盲看懂了自己的名字的那种兴奋感。这也是我第一次听到法国人彼此不断地说着bon jour(你好)。

可是,我的法语毕竟有20多年没有上过“油”,早已生锈了。我是下午1:30左右到Tautavel村的。一早在巴塞罗那吃的4片面包夹火腿早已烟消云散,一进村子便急着找餐馆。可是,中午时分村子里空空荡荡的,几乎所有的商店都关门了;后来才知道,村子里开店的人,除了周末要休息外,周三还要给自己放假一天。

好不容易找到一家院子门口写着叫LEtape的小馆子,走进餐馆的小院子回头一看,是一行自己认识的字:Merci de votre visiter(欢迎您的光临)。再看院子里,正坐着3个人,一张桌子上坐着一个白头发的老人和一个扎着红头巾的女人;另一张桌子坐着一个形象怪异的男人,狠狠地抽着烟,面前的烟灰缸是一只贝壳。老板娘看到我戴着墨镜、拖着行李箱、戴一顶牛仔帽,更是用一种奇异的眼神打量我——这场景,恐怕只有在一些电影里才看到:一个背包客忽然闯进一个陌生的、别人的空间,在场的人本来欢声笑语,但现在忽然都停了下来,所有的目光都集中到这个背包客身上:他是谁?他从哪里来?他来我们这个小地方干什么?——这感觉太好了!这种忽然“降落”到地球上的某个角落的感觉太好了!而石头垒成的院墙的月季花在中午时分的地中海阳光的照耀下,红得近乎透明。这让我略带紧张的情绪安静了下来:这是在法国,不是在19世纪的美国西部,不会有人拿着左轮手枪对着我。

还是吃饭要紧。从院子里走进小馆子,老板娘把餐单拿给我,可我几乎全都不认识。费了很大的劲,总算点了一盘子“东西”:一块牛肉饼上加一只煎得很嫩的、蛋黄明晃晃的鸡蛋;一堆生菜的旁边撒了一大把炸薯条,外加一大杯黑咖啡。喝了一口,觉得太苦,便端着咖啡到柜台前找老板娘,想了半天终于想起了那个法语词lait(牛奶),又想了半天才想起了sucre(糖)。切了一小块牛肉饼送到嘴里,觉得很淡,便想去跟老板娘要盐,可是,始终想不起来“盐”在法语里怎么说。

就在这时,一对母女进了院子,在我窗外的那张桌子上坐了下来。她们向老板娘比划了半天,查了半天词典才点了两杯饮料;看来她们跟我一样,是在陌生语言里挣扎的“外国人”。看她们手里有《英法词典》我便走出去向她们求救:“劳驾,请帮我查一下salt(盐)在法语里怎么说。”得知“盐”是sel后,终于向老板娘要到了这平凡得不能再平凡的调料。

我这才明白,语言是什么:语言就是可以使你吃不上饭;语言就是让你成为一个陌生人;语言就是把你变得连婴儿都不如。

在这个六月的阳光明媚地洒遍法国南方的葡萄园的下午,我如此强烈地感受到:语言真的存在,无论是在梦里,还是在梦外。

到处都是瓦尔登

如果说,河是流动的诗歌,湖则是诗意的水。美丽的湖,期待诗人去发现;而诗人,总能找到这诗意地栖居在大地上的、丛林间的水的隐士。当然,也存在这样的巧合,美丽的湖边似乎总是诞生伟大的诗人——位于英格兰西北部坎布里亚的湖区滋养了华兹华斯,而马萨诸塞州康科德的瓦尔登湖则成就了梭罗。

走在美国的新英格兰地区,我忽然觉得:梭罗就是这个地区的“土特产”。盘根错节的丛林,清澈深邃的大河,晶莹秀丽的湖泊,这些都是诗情的温床。出生在马萨诸塞州的诗人,如果不抒写自然,就像生长在海边的人不吃鱼而想吃牦牛肉,所以,梭罗注定是一个“自然之子”。我不知道19世纪中期的康科德镇是什么样子,但我知道,今天的康科德依然被丛林包围,瓦尔登湖仿佛是林叶上的一滴露。

是梭罗找到了瓦尔登湖,还是瓦尔登湖使梭罗有了一个精神的家园?这似乎是一个硬币的两面。对梭罗生活环境不了解的人很可能认为,是瓦尔登湖成就了梭罗;如果没有瓦尔登湖,也就没有我们今天所读到的梭罗。以前我也曾依稀这么认为,但到了新英格兰地区后,我彻底改变了这种看法。我甚至觉得,如果没有一个叫梭罗的人写瓦尔登湖,一定会有另一個诗人来赞美它;如果梭罗不在瓦尔登湖边自建一个小木屋住下,并写下被很多热爱自然的人当成“圣经”的《瓦尔登湖》,或许,他会在另一片湖水边住下,并以另一个湖的名字写出一本类似的书。从这个意义上说,梭罗是必然的,也是偶然的;同样,瓦尔登湖是必然的,也是偶然的。

不得不承认,瓦尔登湖是世界上最美的湖之一。但是我说瓦尔登湖“也是偶然的”,是指就算梭罗没有“遇见”瓦尔登湖,热爱自然、热爱漫游的他,也会在新英格兰的大地上邂逅一个同样迷人的湖。因为,在新英格兰地区,与瓦尔登湖一样美的湖其实还有很多;所以,可以毫不夸张地说:在新英格兰,到处都是瓦尔登。

从地质学讲,瓦尔登湖属于冰穴湖(kettle hole),这类湖是冰川运动造成的。简单地说,在冰川时期,一块巨大的冰块在地质运动的强大推力下,嵌入到土地里面。冰融化后,留下一处不规则的深坑,而融化下来的冰水便成为湖水。“冰穴湖”的英文词很是形象,kettle hole。Kettle是“壶”的意思,hole是“洞”的意思;所谓“冰穴湖”,就是由于冰川运动而形成的壶状的湖。瓦尔登湖就是在10000到12000年之间,由于冰川运动而产生的冰穴湖。

冰穴湖在北半球分布较广,而北美地区包括新英格兰更是常见。从新罕布什尔州到维蒙特州,到马萨诸塞州,到康涅狄克州,一路上我见到了很多这样的冰穴湖。新罕布什尔境内有湖费尔布里克湖(Philbrick)、普纳马湖(Ponemah)等;马萨诸塞境内有新湖(Fresh Pond)、牙买加湖(Jamaica Pond)、间谍湖(Spy Pond)、瓦尔登湖(Walden Pond)。其实,梭罗在《瓦尔登湖》中写到的不仅是瓦尔登,还有另外几个湖,比如弗林特湖(Flint Pond)、鹅湖(Goose Pond)、白湖(White Pond)。

从体量来看,瓦尔登湖在所有的湖中算是中等的,大约两千多亩的样子。在汉语中,“湖”的概念过于“包容”,水面宽广如太湖的,称为湖;庭院中一亩地那么大的水塘,有时我们也称之为湖。而“瓦尔登湖”,在英语中只是一个“池塘”(Walden Pond);可是,特别讲究装饰和优雅的汉语,是不会直接把它翻译成“瓦尔登池塘”的,那样未免太没诗意,于是,英语中的很多ponds都被我们翻译成了“湖”。

湖是镶嵌在地上的水晶,大地上有了湖,就像人有了灵性。在从新罕布什尔到马萨诸塞的路上,给我开车的Zachary知道我对湖情有独钟,一看到湖他就停车,让我有机会欣赏风光各异的湖。虽然我惊讶于瓦尔登湖的纯净之美,但客观上讲,那些散布在新英格兰地区的大大小小的冰穴湖,其实各有各的美。特别是在新州基恩市的郊外,好几处湖都令我流连忘返。如果有人告诉我,说我在基恩市所住的东山农场客栈边上的那个湖就是瓦尔登湖,我真的愿意相信,我真的不会失望,因为它也确实非常美。跟瓦尔登湖相比,东山农场客栈边的那个湖(它甚至连名字都没有),由于水面较小一点,似乎更宁静,更安详,周围的环境也更“野”一些。它比瓦尔登更别具特色的是,它用平和的胸怀,拥抱着莫诺山的倒影。我永远不会忘记Zachary开着车绕湖寻找拍摄水中莫诺山倒影的那个黄昏。

从一处冰穴湖到另一处冰穴湖,让我对新英格兰有了更多的了解。这些湖都得到了很好的保护,特别是它们的原生态得到了保留。Zachary给我讲了当地政府的一个规定:你可以在湖边钓鱼,但不能把这个湖的鱼或者水草,弄到另一个湖中去。这是一种生态平衡意识。或许因为这样的保护意识,我们今天还有机会看到与19世纪、18世纪一样生态的湖。

这些美丽的湖,就像是镶嵌在新英格兰大地上碧蓝的眼睛,世世代代凝望着天上的行云,让所有的热爱自然的人驻足,在湖水中窥见人性的倒影;这些美丽的湖,也像丛林中光洁的脸,永不长出皱纹的脸,宁静又安详。于是,便有一个叫梭罗的诗人遇见了它们当中的一个;于是,瓦尔登湖让千千万万没有见过它的人记住了它的名字;于是,我要说,瓦尔登湖是幸运的,因为从马萨诸塞到新罕布什尔,还有许多它的堂兄堂姐、堂弟堂妹,唯有瓦尔登湖得到了神圣的名分。

如果那天梭罗散步时选择了另一个方向,如果那年梭罗选择了另一处湖边住下,或许文学史上就不会出现名为《瓦尔登湖》的书。

跨越重洋的玫瑰

诗情不需要翻译,但诗歌需要。“巴比塔”之后,诗歌——这人类最美好的玫瑰,翻译能焕发她更美的姿容。

诗歌翻译,让翻译家们伤透了脑筋,但读者还是不满意,被翻译的诗人同样不满意。于是,翻译家成了两边都不讨好的人。正是由于这样的缘故,一般认为,那些跨越重洋的玫瑰,在她们漂洋过海之前是玫瑰,到了我们这里大概就成了月季。为了让这些“玫瑰”始终是“玫瑰”,近几年诗歌界不断组织中外诗歌互译活动,试图让翻译诗更加接近作者原意。

2018年的秋天,在美国双语诗人徐贞敏(Jami Proctor Xu)女士的努力下,在《扬子江诗刊》同仁的组织下,“跨越重洋的玫瑰:中外诗歌互译沙龙”在昆山郊外张浦镇诗意地举行。

所谓互译,就是中外诗人、译者面对面,将外文诗歌翻译成中文,将中文诗歌翻译成外文。这是令人鼓舞的活动,作为诗人兼译者,我的心自然向往之。

受邀的外国诗人有印度诗人高比(N. Gopi)、美国诗人舍温(Sherwin Bitsui)、丹麦诗人辛迪(Cindy Lynn Brown)、德国诗人罗恩(Ron Winkler)、南非诗人恩塔比桑(Nthabiseng JahRose Jafta)。中国诗人方面有小海、老铁、叶丽隽、夏杰、李南。徐贞敏跟我有点相似,她是美国人,但汉语很好,而我呢,也算是双语诗人,我们的任务则是“自己翻译自己”,同时做中外诗人的“协调人”。

中外诗人终于在秋日的黄昏相遇,开启了两天的诗意旅程;虽然说着各自的语言,但诗情是永远不需要翻译的国际语言,至于酒,那更不需要翻译。

第二天下午是翻译沙龙主题活动。到了现场我乐了:连在一起的五个会议室已经布置整齐:每个会议室的门口放置着包括两位互译诗人的照片和简介的展板;进了会议室,则是一张桌子,桌子上插两面国旗,像要进行跨国谈判似的。而我除了“自己翻译自己”,还要翻译印度诗人高比的诗。

按照事先的安排,我们重点挑选一首诗作为翻译、研讨的重点。由于作者就坐在自己的对面,译者可以逐行逐句地与诗人讨论,最终形成译文。高比的诗,除了当中有些印度教的一些神祇我觉得陌生外,语言上难度不大,所以进展比较顺利;中途我们还可以串门到别的房间看其他各组热闹的讨论。约三个小时后,各组的翻译活动终告结束。当然,我始终认为,有一个人坐在我面前,是很难把一首诗翻译好的;真正的好诗,不管是创作还是翻译,必须是在夜深人静时才能诞生。

我还甚至认为,通过互译最终能译出什么样的作品并不是最重要的,重要的是诗人之间有了更多地彼此的了解,增添了友谊。第二天下午,作为中外互译活动的尾声,一场未经彩排的露天朗诵会在锦溪镇外的神骥感知农场进行。那天下午,晚秋的阳光艳丽得像阳春三月,中外诗人的即兴朗诵把双方的热情点燃。大洋此岸的玫瑰,大洋彼岸的玫瑰,在风中摇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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