抵达内心的彼岸:《送我上青云》中“80后”女文青的浮世漂流

2020-12-08 01:07
电影新作 2020年4期
关键词:现代性

张 丹

2019年,改编自同名小说的韩国电影《82年生的金智英》引发了广泛的关注,影片以37岁的金智英为表现对象,呈现了韩国年轻一代已婚女性的困境。同年,青年女导演滕丛丛在处女作《送我上青云》中用颇具人文气质的笔触,以一个“80后”文艺女青年走向成熟的不无挣扎、痛楚的心灵经验为视角,勾勒出一幅中国现代化进程中的“浮世绘”,其中,投注着对当代女性问题的深切关怀,也饱含着对社会的批判性反思。

“80后”成为跨文化电影叙事主体背后有其必然原因,30~40岁的他们正在经历家庭与社会多重角色的转型,处于反复抗拒、不断试错中负重前行的人生阶段。在华语电影范畴中,区别于《那些年,我们一起追的女孩》《匆匆那年》等影片将现实压力诉诸对往昔岁月感伤追忆的青春呓语,晚近《滚蛋吧,肿瘤君》《送我上青云》等开始转向对生死、家庭、事业现实问题的勇敢正视,如同一次颇具象征意味的“80后”成人式。

一、“另类的现代性”与女性经验:作为“80后”的盛男

社会科学家曼海姆在世代(generation)理论中,提出世代成员“有相同的出生年份。在这个意义上,他们在社会过程的历史维度中具有同样的位置”,也就是说,一个世代的关键不仅在于共同的出生年份这一生理事实,而更在于其社会内涵。

影片《送我上青云》的主角盛男是一个典型的“80后”世代成员,也是导演自身的写照。“80后”,是生于二十世纪八十年代的代群,他们经历的成长岁月,是轰轰烈烈的“改革开放”初期以现代性的热烈追求为动力的剧烈转型的中国社会。研究者罗丽莎(Lisa Rofel)提出,中国现代性既不是一个纯粹的本土事务,也不仅仅是一个普遍性的话语的例证,而是一种“另类的现代性(other modernities)”,由于遭遇断裂,表现出一种空前的渴望,“它始于其半殖民地的历史并不断被延迟……这一被延迟的渴望一直存在着,现在成为了当今中国追求财富和权力的动机。”

盛男的原生家庭颇具时代色彩,父亲老盛是市场经济政策下的个体经营者——一家陶瓷厂的厂长,是母亲梁美枝二十多年后仍引以为傲的“万元户”。1981年,新中国第一批私营企业主诞生,截止1988年,个体户从业人员由1979年的31万人增长至920.1万户,1438.1万人。与此同时,孕育了私营企业主阶层,在极左政治语境下压抑已久的“小资产阶级”被赋予新的时代内涵,他们“先富了起来”,这项冒险性的事业象征着光荣、个人成就和男性力量。

同时期的女性则展露出1949年以来前所未有的性别化渴望,不同于成长于二十世纪五十年代社会主义革命与“文革”时期形成身份的“国家主人翁”,对解放、集体化以及革命富有热情的女性,“改革开放”时期的代群“含蓄地挑战了前面两代人以劳动和政治权威作中心而建立起来的社会性别”,她们更向往自然化的女性气质,渴望爱情与婚姻。盛男的母亲梁美枝曾是一名陶瓷厂女工,十九岁便生下了女儿,她人生的全部价值依附在丈夫与女儿身上,乐于向别人炫耀成功的丈夫与成绩优秀的女儿。梁美枝年过五十仍有一颗“少女心”,她爱打扮,喜欢粉嫩的颜色,粉色的车子,粉紫色的运动裤……丈夫出轨十年,她的反抗,所谓“自我的寻找”便是寻觅其他可以依赖的男性——“你爸找了一个,我也要找一个”“找到了我就有自我了”。梁美枝对丈夫与自己的相恋过程记忆清晰,融进那片清脆的瓷器开片声中成为她心底的珍贵回忆,现如今,厂里已经现代化了——“再也听不到开片的声音了”,那是一个时代的远逝。

“第一个论现代性的社会学家”齐美尔(George Simmel) 将现代文化分为客观文化和主观文化,前者指“经过精心制作、提高和完善的事物,可以引导人类灵魂走向自身的完善,或者指明个体或集体通往更高存在的途径”,后者指“通过这种方式而达至的个人发展程度”,并将文化的过程视为一种“反馈”,通过客观文化的创造回到个体,使自身进入一种更高级更进步的状态,但他所希望的客、主观文化协调发展、同步提升的格局在现代生活中往往表现为客观文化以各种方式扩张,“原本应该是用来丰富发展自己的途径和手段的外在客观文化越来越脱离自己这个创造者的控制,日益成为一种自主的、压迫性的异己力量与自己对立,不再是培育滋养自己的养料来源”,由此便产生“文化的悲剧”,也是成人之后“80后”置身的现实处境。在“延迟”的现代性洗礼下,货币从手段变成目的,成为现代社会的主宰,“将世界变成了一个算术问题,以数学公式来安置世界的每一个部分……把所有的品质与个性都转换成这样的问题:多少钱?”

图1.电影《送我上青云》剧照

“80后”生于计划生育政策施行阶段,多数没有兄弟姐妹,父母在“独苗”的栽培上不吝精力与金钱,来自家庭与学校的培养目标是引导他们专注个人发展,成为独立自主的个体,但他们所接受的教育与成人之后社会的要求某种程度上并不相符,正如梁美枝口中的女儿——“你的自我那么大”,却仍过不好自己的人生。与母亲一代不同,“80后”女性的问题不再是主体性缺乏,她们不懈地追求自我价值,盛男自幼学习用功,理想是当战地记者,中学时代只穿logo印有“对勾”图样的耐克运动鞋,从不懈怠地追求着“正确的人生”,直到成为一名新闻记者,还考上了博士。盛男的困境首先来自钱,当医生告诉她治疗卵巢癌需要的费用时,她的反应是“三十万,还能便宜吗”?从此开始了挣钱救命的狼狈奔走。

2003年,中国高等教育由“精英阶段”跨越式迈入“大众化”阶段,高校的大规模扩招缓释了高考“万人过独木桥”激烈竞争,“80后”正是早期试水者,走上社会后,曾经的天之骄子成为人海中的芸芸众生,难以通过个人努力实现阶层流动。研究者杨继绳分析到,“改革开放的前15年,中国社会阶层的流动很快,先赋性因素作用20世纪90年代以来增大,后致性因素的作用有减弱之势。先赋性因素加强,后致性因素减弱,社会阶层出现了固化现象”。高中学历的刘光明太太仰仗“土豪”父亲过着优渥的生活,趾高气昂地对盛男说——“现在文凭不值钱了,他(刘光明)想读书就让老爸去买一个”,电梯里的年轻女孩掉了根睫毛,也会迫不及待许愿要当“富二代”。

正如导演滕丛丛所言,“盛男”这个名字本身还有某种与男性较劲的意味。高速现代化进程中的社会,对女性的态度却是停滞的,无法彻底摆脱固有观念的裹挟。被查出患有卵巢癌之后,盛男的第一反应是将性与道德联系在一起,“从不乱搞男女关系,我都好几年没性生活了,我的卵巢怎么可能癌变呢?”。在商场的戏中扶梯上一对情侣大声谈论,“你看这,以27岁为标准不结婚,就是剩女,不管你漂不漂亮,有钱没钱,只要过了27岁没结婚的,一概都是大龄剩女”,“男的呢?”“男的是黄金单身汉”。正如滕丛丛导演所述,“到了一个年纪,突然社会对你的期望变了,要你赶紧结婚。请问我怎么结婚?这个是非常不公平的,尤其是对我们‘80后’独生子女的这一代”。在金钱的河流中,婚姻越来越像一场交易,女性地位是弱势的,年龄、外表成为重要因素,相当程度上决定作为“商品”的女性价值。

二、“可悲的隔阂”:文艺/知识青年的困境

曼海姆的“世代”理论中,进一步提出代单位(generation unit)这一对同一代位置的世代成员的限制性概念,强调世代成员因社会变迁具有的共同经验与命运的差异态度——“当具有相似‘位置’的同代人参与到共同命运和与此息息相关的思想和概念中去时,就形成了现实代。具有共同命运的人们反应的一致性能产生特定的代单位”。也就是说,“80后”并非一个同质的群体,根据对现实的态度可区分为不同的亚文化群。盛男颇具文艺/知识青年特质,她有理想,有硕士毕业、博士在读的高学历,且阅读广泛,涉猎海明威、马尔克斯、狄更斯、金庸……胸前挂着一台单反相机“拍人,也拍事”。穿夹克、运动鞋或马丁靴,背大背包戴帽子,衣着与配饰坚硬的质地是内心抗拒力量的外化。

二十世纪以来,文艺/知识青年这一概念所指涉的群体经历了自身的沿革,他们是二、三十年代高扬人文价值的新青年,是七十年代“上山下乡”的知青,也是八十年代追求理想与诗意的大学生、作家和诗人……他们具有高于普通人的人文修养,对文学、美术、戏剧、音乐等有着浓厚的兴趣与较高的鉴赏能力,同时,有着超越的理想性与社会责任感。在物欲横流的当代社会中,灵性、智慧的价值被贬损,文艺/知识青年被边缘化,甚至污名化。

朱光潜先生将文艺青年的困境归纳为两种“可悲的隔阂”——“第一种是书本世界和现实的隔阂”,“文艺世界中的豪情胜概和清思敏感在现实世界中哪里找得着……爱好文艺的人们总难免有几分书呆子的心习,以书呆子的心习去处身涉世,总难免处处觉得格格不入”。盛男的骨子里是清高的,三十多岁的年纪不见丝毫世故。换言之,她不善于,也根本不屑于与这个乌烟瘴气的世界周旋。当置身于人潮拥挤,表征物质文明的现代都市中,行人面孔冷漠,善意提醒路人被偷窃,却遭致威胁与撞伤的报复,跌跌撞撞的她正是难以与现实世界相处的外化。在盛男看来,只有刘光明是浮世中的清流,是可以进行精神对话的,自己喜欢的人。较之盛男,刘光明的形象更富具戏剧性与悲剧性,他善良、固执,宁愿被骗也不忍心置丢失棺材的老人于不顾,为老人付棺材钱,甚至满足过份的索取,他带着两个相机,拍摄的事物都是云,用他自己的话来说“认识这个世界,就是从拍云开始的”,他是三年以来镇图书馆里唯一的读者。

文艺青年的“第二种困境”是孤独,“在实际生活方面,他就不免把他和他的邻人中间的墙壁筑得一天高厚似一天……可是一阵清风吹来,你不能在你最亲爱的人的眼光里发见突然在你心中涌现的那一点灵感,你不能把莎士比亚的佳妙处捧献你的母亲,你不能使你的妻子也觉得东墙角的一枝花影,比西墙角的一枝花影意味更加深永。这个世界原来是让大家闲谈‘今天天气好’的世界,此外你比较得意的话只好留着说给你自己听”。盛男、刘光明都是孤独的,直到他们遇见彼此,船行在青山碧水间划出美丽的波纹,两岸云雾缭绕,他们谈论文学、摄影……这是整部电影中最为明朗,恬静的场景。此处,影片终于有片刻不再笼罩着阴霾,画面挥洒着清透的明媚——“我喜欢”,盛男毫不避讳对母亲表达对刘光明的好感。

三、直面爱欲与生死:从“逃逸”到“顺应”的成熟之路

齐美尔从两个层面揭示说明个体的现代性反应,一个可以用“顺应”来表示,即个体体验和人格的某些侧面使其顺应货币经济所主导的现代文化形态或社会生活的直接结果,另一种则是“反弹和逃逸”,即个体为了寻求心灵的庇护而对客观环境所采取的反抗和出走,“是对‘由一种社会技术组织’ 所带给个体的‘降低或磨蚀’逃逸抗拒,体现了力图保持个人的独立和个性的努力和要求”。《送我上青云》中,盛男实际上正是以“反弹和逃逸”,或者说超越物化世界的姿态出场的,她的审美追求,是在日益膨胀的物质世界寻求精神栖息的可能,也是对工具理性社会的抵抗。

癌症确诊之后,盛男试图向父亲求助,老盛早已风光不再,亏损多年的厂子濒临破产,他却还是那个不称职的丈夫与父亲,自私,缺乏责任感,与女儿的同学孙玉婷有一段长达十年的婚外情,肯为情人买昂贵的奢侈品却置妻儿于不顾。盛男眼中母亲是个无从依赖的“傻白甜”,她经营不好自己的婚姻,也没有庇护女儿的能力。盛男与父亲、母亲分别有一场激烈的对峙,宣泄了多年积郁于心的怨言,揭开了温暖与伤害同在的原生家庭问题。

置身于绝境,盛男面对的是“灵性、精巧和理想主义”的坚守,还是“赚钱救命”的选择题。求生的本能让她不得不接受四毛的建议,并且在他的联络下决定为李平的父亲李老写传记。四毛同样作为一名记者,但与盛男不同,他没有什么职业理想,当记者只是为了结识人脉,他渴望成功,渴望有钱,是盛男口中“更擅长与傻逼打交道”的人。盛男、李平之间的合作并不是一帆风顺的,这场金钱与文化产品的交易,暴露了双方各取所需的劳务关系背后的不平等,李平趾高气昂地认为,双方是“跑业务”与“衣食父母”的关系,忍无可忍的盛男撕毁了合同,是为保全自尊的本能“反弹和逃逸”,她的不合作,正如齐美尔所述“个性的自我保全是以减低整个客观世界的价值为代价的”。作为死亡意象的棺材反复出现,是盛男内心恐惧的外化,盛男想活着,想拥有爱,想被尊重……却前所未有地意识到个体力量的弱小,她不得不妥协。

“爱欲是生死之门”,盛男想在手术前享受最后的性爱,在小镇图书馆的夜晚,她初次以带妆的面容出场,刘光明和她谈论《红楼梦》,谈论时间的虚无与灵魂的永在……心不在焉的盛男袒露了形而下的身体欲望,他吓得落荒而逃。影片后半部分揭开刘光明生活的真相,在两人相识的河边,刘光明以李平女婿的身份与盛男重逢,李平眼里的刘光明是个滑稽、无能的“书呆子”,三次参加高考只考上了大专,拿手节目是当众表演背诵圆周率……刘光明压抑、受挫的自尊通过贴照片让李平在换鞋时为他鞠躬。刘光明相信灵魂永恒,在危险临近时却仓皇而逃,他的人生如同一部不无残酷的,充满荒诞色彩的悲剧。这使盛男进一步认识到凌驾于客观文化之上精神追求的虚妄与人性的可悲,在夜色中,她忍不住流下泪来。

李老是影片中的权威,他看尽了世间百态,能坦然表露生而为人的欲望。他明白如何与这世界相处,正如他知道李平是个“傻缺”,却愿意满足儿子的虚荣心,助他一臂之力。“好风凭借力,送我上青云”,盛男需要学会的正是了解世界的不完美,仍然能够与之慨然相处,凭风借力活出人生高度的气魄。

面对过死亡,才能重获新生,盛男终于不再苛求他人,也放过了自己,父母、四毛、刘光明、李平……包括自己都是凡人,每个人都有自身的欲望与局限。她换下了铠甲般质地坚硬的衣服和鞋子,摘掉了帽子,换上柔软的毛衣,外化了不再对抗,与现实和解的心路历程。正如滕丛丛导演的诠释,“之前的时候也是文艺青年,觉得自己特别棒,就谁都看不上,踏入社会后突然间发现,真的很多事情是徒劳的,很多事情不是你努力就能达到的。从青年的愤怒,到成年的成熟,你要经过这样的转变”。

【注释】

①[美]乔治·瑞泽尔.古典社会学理论[M],王建民译.北京:世界图书公司北京公司,2014:396.

②同①[.

③陆学艺.中国私营经济、私营企业主阶层产生、发展的实践和理论演变[J].中国社会科学院研究生院学报,2003(1):9.

4[美]贺萧.记忆的性别:农村妇女和中国集体化历史[M],张赟译.北京:人民出版社,2018:7.

5[美]罗丽莎.另类的现代性——改革开放时代中国性别化的渴望[M],黄新译.南京:江苏人民出版社,2006:8.

⑥王小章.齐美尔的现代性——现代文化形态下的心性体验[J].浙江学刊,2005(4):48.

⑦[德]格奥尔格·席美尔.大都会与精神生活[A].汪民安等主编.现代性基本读本(上)[C].开封:河南大学出版社,2005.640-641.

⑧杨继绳,中国当代社会阶层分析[M],南昌:江西高校出版社,2013:376.

⑨滕丛丛.女性视角下的社会浮世绘——《送我上青云》导演滕丛丛访谈[J].北京电影学院学报,2019(11):7.

⑩[德]卡尔·曼海姆.卡尔·曼海姆精粹[M],徐彬译.南京:南京大学出版社,2002:92.

⑪ 朱光潜.文艺青年的自我修养[M],贵阳:贵州人民出版社,2016:3-4.

⑫同⑪.

⑬王小章,齐美尔的现代性——现代文化形态下的心性体验[J].浙江学刊,2005(4):48.

⑭ 滕丛丛、姚晨,大家一起解放了天性——姚晨与滕丛丛映后交流[EB/OL].https://www.douban.com/review/10410919/?dt_platform=com.douban.activity.wechat_friends&dt_dapp=1.2020.10.0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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