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一病室

2020-12-11 09:08汤仁宗
中国铁路文艺 2020年11期
关键词:护工病床老爷子

夜黑风高,弯月如劣质LED灯,一闪一闪,散发着暗白光。尽管我脚下生风,依然无法追近前面那团黑影。那黑影越来越黑,甚至完全融入了黑夜。在一片密林尽头,突然出现诡异的亮光,我心下一喜,可是那黑影却突然失踪了,就像突然土遁了一样。我四处观望,却见前方不远处有一座黑魆魆的古堡,大门两侧高挑两盏红灯。趋前一看,大门正上方有三个暗金色的大字:唐家堡。一个蒙面黑衣人如幽灵一般从暗门闪出来。我问:“兄弟,认识唐七不,我是他朋友,特来造访。”带着冰碴的语音砸了过来:“啥唐七唐八,不认识。”他手一扬,“吃我一镖。”但见一道迅疾寒光,直向我面门刺来!我“哎呀”一声,展右臂一挥,想用袍袖把飞镖卷住,就觉得胳膊很沉,如被某物挂住,接着就听见“砰”地一声,飞镖爆炸了……

“你做噩梦了吧,作啥妖啊,吓人捣怪的,大半夜的。”我揉揉眼睛,逐渐清醒过来,说话的是睡2号床的病友。他又说:“你把桌子上的暖瓶划拉到地上打碎了。”我一看,暖瓶胆碎片和热水弄了一地,被子也有一半耷拉在地上,被角濕乎乎的。屋顶LED灯亮着,一闪一闪,半明半暗,如同鬼火。我说:“这灯坏了,谁开的灯怎么不关呢?”他说:“昨晚还挺亮的啊,我半夜起来小便,开一下灯,就发现它坏了,小便刚完,你就‘哎呀一声,胳膊一挥,带起来被子,把暖瓶碰落在地上打碎了,吓我一跳。哦,这个怪我,吓着你了,不好意思。”我想继续睡觉,但是困意全无。

骨外科二十一病室里有四张病床。本来标配是三张病床,但病人太多,有些病人都住进了走廊,就临时挤巴挤巴,增加了一张病床。护士小静说:“下午还要有一个新病号进来,大家理解一下,医院也是为了救死扶伤,我们的3号床老爷子很快就出院了,到时候就不挤了。”

原来靠窗口的病床是3号床,中间的病床是2号床,靠门的病床是1号床。我是1号床,我的病床往里挪,新加的病床靠门口,在我右手边。2号床病人是个话不太多的乡下老汉。3号床的老爷子是退休老工人,乐天派,没事就揉搓用18颗核桃穿成的一大串挂珠,咔咔响,说是舒筋活血,健康长寿。那些核桃一个个都呈紫红色,油光铮亮的。他入院早,恢复得差不多了,很快要出院了。老年人觉少,天天一大早醒来,就咔咔咔揉搓一通核桃。我看到3号床的老爷子床头有一本《金刚经》,想起了书里的一段话,就问他什么是“寿者相”,他答:“就是长寿者的面相吧。”我笑笑不语,心里知道他说的不对。

下午新来的病人40来岁的样子,黑色长方脸,是个身材魁梧、体重足有200多斤的大男人。这个人的特点是“三大一细”。他脑袋大,肚子大,说话声音大,腿很细。俗话说,小肚溜鼓,肯定会武;小腿精细,身怀绝技。我想,这个人或许有点故事。

经攀谈,我了解到新来的病人姓唐,原籍四川,父母都在四川农村,大连某财经学院毕业后,去部队锻炼两年,分配在大连某个外贸部门,几年后当上了干部,娶了一个大连本地女子为妻。我说:“我姓汤,在铁路部门工作。”我向上扬一扬脖子,就把“汤”说成了“唐”。

唐哈哈大笑,说:“要是再转折一下,就成了“躺”了。你看我们不都躺下了?”

不怎么爱说话的2号床病人突然插了一句:“秦始皇躺下了还是秦始皇,还有万里长城在,能和你一样吗?”

3号床的老爷子也插话说:“人过留名,雁过留声,人活着要多行善,少作恶,多行不义必自毙。”

我是下雪那天走路摔倒了,造成脚腕的骨头有轻微裂纹,没大碍,装上专门的护具,拄着双拐可以慢慢下地走。我问唐是怎么伤的,他不说。他是大腿骨断裂,很严重,需要手术,用钢板接骨。唐入院的当天是他岳父岳母陪护过来的。天一擦黑,岳父岳母就告辞了,临走时说:“我们年龄大了,身体也不好,留下照顾你也不方便,晚上也没啥事,你就躺着睡觉,我们明天再来,看情况明天再给你请个护工,今天就不请了,先坚持一个晚上。”

病房里也没有电视,也不能睡得太早,我就看书。唐问我:“看什么书呢?”我回答说:“史铁生的《灵魂的事》。”唐说:“以前翻过这本书,史铁生的《人与地坛》写得很好,但翻来覆去的说灵魂,其实说的是某种精神。”我问:“你认为人到底有没有灵魂?”他说:“没法证明,也没法否定,死去的人谁也没回来过。”2号床病人插话说:“信神有神在,不信泥疙瘩块。”我和唐都呵呵笑,不是认同他说的对,而是他的腔调如同猫叫。3号床的老爷子慢悠悠地接话说:“有没有,都不要太执着太追究,活着做好活着的事就行了。”

唐扭头看看我,说:“你爱好文学?”“业余时间写点诗歌消遣,”我说,“也鼓捣点小说散文什么的,不靠写作吃饭,就是爱好。”唐说:“读大学时,我也写过几首歪诗,加入了文学社团,办油印小报,请著名诗人、作家到学校礼堂讲课。你知道吗?那时候我最喜欢的诗人是里尔克,最喜欢他那首《严重的时刻》。毕业工作后,哪有时间写那玩意儿。”我说:“陈村有一句话特别好,‘写小说是为了不死。其实人与人的差别,很大程度上就在于如何利用业余时间。”唐说:“陈村的意思我懂,比如因为《红楼梦》而曹雪芹不死,但是有几个曹雪芹?当你写作的时候,你要知道你身后有一座巨大的图书馆。”我正要说什么,2号床病人幽幽地来了一句:“要是听见兔子叫,还不种豆啦?别人吃肉,你就不啃窝窝头啦?”我和唐相互看一眼,都笑了。唐对我说:“坚持写吧,总比喝酒打麻将什么的有意义。”由书的话题开始,我俩又扯到其他乱七八糟的问题,哲学、宗教、中医西医、国际形势,等等,最后也谈起了各自的境遇。

唐这个人,他的病不是骨折这么简单,还有顽疾尿毒症,每周需要三次透析,肝脏、心脏也不太好。我对唐说:“怎么搞的,健康情况这么糟糕。”“脚上的泡都是自己走的。我这尿毒症都快10年了,早就上不了班啦,好在还有医保。手里实在没钱了,就打电话找大学的同学。我在寝室排行老七,我说老七有难了,兄弟们救救我吧。再就是找战友帮忙,同学和战友还真够意思,每年都给我捐助几万块钱,关键时还是同学和战友铁啊。”

“你的父母知道你的现状吗?”我问。“那绝对不能让二老知道,让他们挂心,他们也帮助不了我。我是村里考出去的第一个大学生,是父母的骄傲,要是知道我如今这个状态会怎么想?我已经很多年没回老家过年了,以工作忙为借口。去年老父亲来了,我陪他到海洋世界转悠一天,老爷子很高兴。他问我脸色怎么发黑,我说是在海边做日光浴晒的……”

我对唐说:“你普通话还不错,川味不足啊。”唐说:“以前回老家我就说四川话,如果说普通话,会让父老乡亲皱眉头的。”我说:“我在沈阳读书时,在我们寝室我排行老八,外号汤八,你姓唐,我就叫你唐七吧,武侠小说里,有个蜀中唐门,也叫唐家堡,唐门出暗器高手,飞花摘叶,皆可伤人,很厉害的。”“唐七?嗯,这名字有意思。”他说,“只是我现在手无缚鸡之力,怕是有辱唐门名号,呵呵。”我问唐:“你对武侠小说怎么看?”他想了想说:“从本质上看,有点像是《阿Q正传》的翻版,都是精神胜利法,现实世界里实现不了的种种,到武侠或者仙侠的世界去实现……”

吹牛皮吹到快半夜了,2号床病人不满意了,翻一个身,嘟囔起来:“你们还睡不睡啊,你们不睡别人还睡呢,都几点了?”3号床的老爷子不受我俩影响,早就睡得呼呼的。

“那就睡吧。”唐的觉来得快,说睡就睡,没过三分钟,就打起了呼噜。后来又是咬牙,又是说胡话。后半夜三点,唐醒了,按铃叫来护士,说是要去厕所,需要人扶持。大便,也没有准备简易便器,也没有护工,护士只好硬着头皮扶起唐去厕所解决。后来我听到厕所里“呼嗵”一声响,接着护士“妈呀”一声喊,我知道出事了,抓起双拐,一只脚着地,赶紧去厕所。唐体重大,护士没扶稳,两人一并倒地,唐死死压在护士身上……

我们三个人是一夜没睡安稳,唐一大早看起来精神倒不错,叫盒饭,一份不够,得两份。这食欲,是绝对没说的。早饭后,来了几个唐的大学同学,三男两女,带着鲜花水果,一个个都衣着得体,病房里一下热闹起来。他们和唐开着玩笑,偶尔把时间的指针拨回大学时代,谈起某学生的糗事、某老师的怪癖。

有人问唐:“和班花吴霞同学还有联系吗?那时候你小子独占花魁,可是挺招人嫉恨的。”唐说:“早没联系了,她嫁了一个外国人,移民加拿大了吧……”

二十分钟后,唐的同学们告辞。他们前脚刚走,后脚又来了两个窈窕淑女,都戴着蓝色大口罩,一个穿短皮裙,一个穿长款羽绒服。唐和“短皮裙”说昨天没雇护工,如何如何,又说了在厕所摔倒的事,语气有些埋怨。“短皮裙”说:“话不要乱讲,好不好?护工的事,今天马上办。你昨天下午才正式住院,检查完就天黑了,就一晚上,用得上雇护工吗?二百多块钱就为上次厕所?家里底都枯了,你不知道吗?我们有钱吗?我的父母好歹还管你,你的父母呢?是,你是大孝子,怕你父母担心,你瞒着他们,不告诉他们,但是瞒到什么时候是个头?纸能包住火吗?早晚不得露馅?以后说话,不要拿起来就说,我们对你够意思……”

唐不住点头,“嗯嗯”答应着。我插话说:“这位是……”唐大声纠正说:“严格来讲,是前妻。”然后下巴一指穿长款羽绒服的女孩,轻声说:“是我女儿,14岁了,长得高,蹭蹭长,都有一米七了。”唐的女儿始终没说半句话,一直低头鼓捣手机,细白的手指飞快地按来按去。本来我对“短皮裙”的印象一般,甚至有些不好,一听说是前妻,怎么说呢,从前妻的角度看,还是比较够意思的。

前妻把护工找来了,谈好价,一天230元。由于病人多,护工资源紧缺,好不容易才找到一个。护士小静进来了,唐对小静说:“美女,今天脸上没有阳光啊。”小静说:“你没听说吗?今天早晨内科病房那边,一个患者家属把一个医生打伤了。你说,我们辛辛苦苦为患者服务,还要挨打,太气人了。”唐说:“打人肯定是不对的,不过患者也难啊,我有个朋友去年因病住进ICU病房两个月,花费100多万,辛苦半辈子攒的钱,全进去了还不够,还要借钱。”小静说:“不要演讲了,把体温计给我。”

唐的岳父岳母也来了,俩老人都70多岁了,忙前忙后。前妻和女儿一直站着,也不坐,大概是嫌脏吧。护工没在病房里时,我对唐说:“我发现这护工是个残疾人,能行吗?怎么雇个残疾人呢。”唐说:“这个没问题,腿不好还出来挣钱,说明他的生活也不容易。”

护工是个50多岁的沧桑男人,挺实在的一个人,我和他闲聊,了解到他原先是在工地干活的农民工,腿受伤了,落下残疾,工地的活儿不能干了,就来到医院当护工。“在医院里干护工好啊,基本没有拖欠工资的。”我说,“你经过专业培训吗?懂得医护常识吗?”他不好意思地笑笑说:“哪有啥培训,是人就能干,我是啥常识也不懂。”

唐被护工推出去做检查,2号床病人对唐的岳父岳母抱怨道:“你们不能让他换一个病房吗?晚上不让人睡觉啊,昨晚折腾了一宿。你们跟大夫说说,换个病房,最好自己弄个单间,我们经不起他这么折腾啊。”唐的岳父没搭理他,岳母老太太說:“克服克服吧大兄弟,这都好不容易进来的,我们也没有办法,你们多担待点儿啊。俺闺女和他离婚也是没有办法,他这尿毒症都快10年了,但是我们还得管他。这病还没好,酒后又把腿摔断了。大兄弟啊,你这才一宿,我们可是一年365天啊。”

我问老太太:“他的腿是怎么摔断的?”“怎么摔断的?喝点酒,看见路边有个树桩,就和树桩摔跤,结果是树桩没倒他自己连摔了几跤,最后倒地不起,嘴里还一直嚷嚷树桩是他的什么敌人,你说,这不是‘彪吗?”我说:“他有病还喝酒?”唐的岳父说:“本来是戒酒了,那天心情不好还是怎么了,自己偷着弄半斤白酒喝了,喝完就出这事了。”

唐回到病房后,主治大夫过来说:“暂时不适合手术,得先打两天吊瓶,消消炎。”我的伤势不太严重,可以扶着双拐简单活动一下,慢慢走一走。在走廊里,我看到了唐的前妻在窗前打电话。听见她说:“你自己随便吃一口吧……医院这边还有事需要处理,我暂时回不去……离婚了怎么了,离婚了他还是孩子的爹,我能不管吗?你怎么那么小心眼?!看你个醋劲,你是男人吗?……”

一个多小时候后,一个中年男子,穿着貂皮大衣,脖子上缠着金链子,气势汹汹地推开病房门进来了,拿眼睛一扫,随即就用手指着唐的脑袋凶巴巴地说:“你是不是脑子进水了?你都离婚了还叫我媳妇侍候你?”唐说:“已经请了护工,现在用不上她了,你把她领回去吧。”这时“短皮裙”进屋了,立刻扯住“貂皮大衣”的衣领子往外薅:“你有事咱俩出去说,走,不要在病房嗷嗷叫,影响大伙儿……”二人撕扯着出去以后,吵声从走廊里传进来,依然可以听得清清楚楚。后来是医院的保安出场,吵声才逐渐平息了。

通过和唐进一步接触,了解到他这个人很有才,同时也稍微有点精神不正常。他通晓三门外语,喜欢尼采,是无神论者。谈到前妻“短皮裙”,唐说:“我主动要求离婚的,非离不可。我这个人废了,废了就别耽误人家。她又找的这个对象,是个有钱人,还不错吧,就是脾气暴躁,疑心大。我要是当初搞点学术或者技术,注意点身体,不喝那么多酒,或许不至于现在这个熊样。”“酒这个东西,你还是彻底戒掉吧。”我说。“戒掉,不戒不行了。”唐说,“酒色财气,全戒,呵呵,但是烟不能戒,如今就剩下这口烟了。”我说:“对,不能都戒了,啥都戒了,还活着有啥意思。你就是戒烟也不能一下子戒掉,要一点一点来,不然身体吃不消。”

第二天上午,唐去透析,回来后继续挂吊瓶。3号床的老爷子准备出院了,儿女来帮助收拾东西办理出院手续。老爷子临走前拿起那串核桃往脖子上一挂,没想到那串核桃散了,一定是线绳因为磨损而断掉了,核桃噼里啪啦掉了一地。儿女帮助把核桃拾起来放在床单上,我说:“我这有塑料袋,给你一个。”老爷子接过袋子后说:“既然散了,大家分一分,没事搓搓,强身健体,咱们这也算有缘,剩下的我拿走。”他把两个核桃塞进我手里,又分别给了唐与2号床病人各两个。我握着核桃咔咔搓两下,说:“我就不和你说再见了。”老爷子知道我的意思,笑着说:“见与不见,得看机缘啊。”

抽走一张病床,病室恢复了标准配置,一下子感觉松快了很多。

2号床病人话语不多,没事我就和唐闲扯。唐知识渊博,海阔天空地聊。他要吸烟时就让护工用轮椅推着他出去吸。吸烟回来,他一脸满足,对我说:“舒服,真舒服。”话题又回到了灵魂问题,我说:“有灵魂21克这一说,到底是科学还是迷信?”他说:“哎呀,烦不烦,我知道一种假说,灵魂就是中微子,总有一天科学家会解释清楚这一切的,只不过目前还做不到而已。”又以开玩笑的口吻说,“哥们,要是我先到了天国或者阴曹地府,如果有灵魂,我会托梦给你,没有灵魂就不托梦给你。”

第三天上午,唐对我说:“真闷啊,要是有人下盘象棋就好了。”我说,“别说没有象棋,就是有,也没法下。”“也是,”他说,“那你会不会下棋啊?”我说:“会啊,只是很久没玩了,但是在这里也没法下棋啊。”唐立即眼睛放光:“好办,好办,咱俩下盲棋。”“下盲棋?这个主意不错。”我说。于是,唐喊“炮二平五”,我就喊“马八进七”,唐喊“马二进三”,我就喊“象三进五”……不谦虚地说,我也是象棋业余高手,但我不知道唐的水平如何,唐自然也不知道我的水平如何。我们把棋盘装在脑子里,用嘴“走”棋,二十几步棋后,唐说:“你的棋有内容啊。”我说:“你的棋也不错,攻守兼备,佩服。”唐错了一步棋,要丢“马”,我说:“你悔棋吧。”“不悔。”“好,不悔。”我就不客气地吃掉了他的一匹“马”,他不甘示弱,集结火力与我对攻,棋局顿时扑朔迷离,进入中局的白热化。

棋没下完,护士小静进来了,对唐说:“准备一下,你那边还有透析要做。”唐离开病房去透析前还和我打招呼,说和我唠嗑能唠到一起去,回来接着唠,没下完的棋一定要下完。我说:“好,你快点回来,下一步我就要马奔‘卧槽,‘将你一军了。”可是一直到晚上,唐也没有回病房。护士小静过来时,我问:“唐就去透个析,怎么这么久啊。”护士说:“并发症,人可能是要不行了。”我很吃惊,心里咯噔一声,觉得完全不可能。从病情看,他不至于突然就不行了,虽然他有不少病,但是不长时间以前还和我高谈阔论下盲棋,人高马大的一个男人,就这么脆弱,说不行就不行了?我不太敢相信。

一小时后,唐的岳父过来收拾唐的东西。最后收拾起来的是唐正在充电的一部老式手机。唐的手机没电了,又没带充电器,正好在床头柜里发现了一个,插口正好匹配,就先用着。那是一部老式按键诺基亚手机,手机壳都碎了,用胶带缠了又缠。唐的岳父说:“我叫大夫给扎了强心针,尽量维持到后半夜吧。”2号床病人听到了我们的谈话,支起身子插话说:“应该的,后半夜‘走,按规矩,那葬礼是整三天,就是‘大三天,头半夜‘走,那葬礼就是两天多点,就是‘小三天,大三天好,时间宽裕一些。”

唐的岳父说:“他解脱了,罪遭到头了。凡事,都有个头儿。只是孩子,她没有爸爸了。”老人说完,眼含泪水,带着东西慢慢离开了。我不知道该怎么安慰他。

我和2号床病人之间无话可说,也睡不着。他老家是农村的,丧偶没有再找老伴,儿子大学毕业留在本市工作。他伤在胳膊但不严重,儿子天天一大早过来扎一头,看看就走,还得去上班。后半夜了,听到2号床病人一声叹息,翻了个身。我拿出手机一看,快两点了。我想唐不会回来了,大概已经“走”了。如果人死后真的还有灵魂存在,那么唐的灵魂会飘向哪里?会托梦给我吗?我想起了里尔克《严重的时刻》里的一首诗:

此刻有谁在世上某处走,

无缘无故在世上走,

走向我。

此刻有谁在世上某处死,

无缘无故在世上死,

望着我。

我想起了与唐下的那盘没有下完的“盲棋”,就握紧拳头,在床头柜上砸了一拳,假设手里握着一匹“马”,心里说:“卧槽!将军!”我仿佛看见唐皱着眉说:“炮四退四。”一下子把险情化解了,最后,我们同意和棋。

我拿出手机删掉了唐的电话号码。我们互相留过电话,预备出院以后联系用。唐手机里也保存有我的电话号码,无须删除。很多东西,自动就会作废。我想起了同病房那位3号床的老爷子的话:“人啊,还是信点什么好。”而我想起了一句名言,是笛卡尔说的:“我能够怀疑一切,但是不能怀疑我正在怀疑。”话有些拗口,还是可以懂的。胡思乱想间,脑袋逐渐迷迷糊糊,也不知啥时候睡着了。睡梦里,我在狂追一团黑影……

天亮之后,保洁人员把病室的地面打扫干净。原来的3號床的老爷子突然前来二十一病室造访。他来找他的手机充电器。他出院时充电器忘记拿走了。我想起来了,说被唐的岳父拿走了。老爷子说:“那就不要了。我是顺道,想起来就进来看一看。”我打趣说:“我以为信佛的人讲究的是‘空,还找啥充电器。”老爷子朗声答:“我不是舍不得一个充电器,只是觉得应该物尽其用。信不信佛,都食人间烟火。年轻人,你知道什么是空吗?什么是真空妙有吗?”我老实回答说:“不懂。”

唐的病床没有空多久,很快就来了新患者,是个青年,火红的染色头发,眼神迷离,一脸冷漠,和谁都不搭话,就和手机亲热,有空就鼓捣他的手机。他的床单是新换的,白白净净,让我联想到雪后白茫茫的大地。

这“病人”为何这么多呢?我不明白。

我走到窗前看着窗外,人流熙攘,进进出出。按季节算,应该是春天了,但是北方依旧有些寒凉。花坛边上,几个雪人都缺胳膊少腿儿,或者丢了半个脑袋。不过我很清楚,那些看不见的花朵,正奔跑在路上。天空又飘起了雪花,纷纷扬扬。我想起了小时候,我看见了雪,总是把雪想象成白砂糖。我想,要是天上下糖,那该多好啊。我也不期待明天会做一个什么样的梦,最好无梦,让我踏踏实实睡一大觉,然后继续往生活的苦海中,不断加糖。

作者简介:汤仁宗,供职于大连机务段,作品散见于《诗刊》《星星诗刊》《海燕》《小说选刊》《青年文摘》《鸭绿江》等刊物。著有个人诗集《夜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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