秘方

2020-12-14 03:42项中立
当代人 2020年11期
关键词:戴维森李倩小雅

项中立

手机响起来的时候,周海亮正独自走在午夜的步行街。打烊后陪师傅喝了两杯“百年”,出来晚了,头有点晕。可他还记着穿过步行街去金辉楼看望小雅。他有些日子没去看小雅了,不知道她现在怎么样了,她的画完成了没有。步行街两侧的店铺都似闭目养神,只有门灯还睁着眼,躲在葳蕤的枫香后面,诡异地窥视夜行人。

周海亮拿出手机看了看,又丢回兜里。他不接,由着它自生自灭。

而手机一遍又一遍响着,像个固执的深夜敲门人,坐实了要跟周海亮比比耐心。

周海亮索性靠住一棵枫香,点支烟,深深吸一口,然后,连同窝在肺泡里的酒气长长地吐向夜空。那团浊雾充满邪气地变幻着形象,某个瞬间,居然变成了一具丑陋骷髅,安静地悬浮于夜空。城市的夜空星光渺远,颜色诡异,如溺水已久的覆盖了青苔的调色板……周海亮突然觉得,眼前的情景像极了小雅的画。小雅的画里,总是出现丑陋的骷髅和混沌的天空。周海亮一直想不明白一个十二岁女孩的图画里,为什么从未出现过阳光和花朵,从未出现过飞翔的小鸟和蓊郁的树林,甚至从未出现过一抹单纯亮丽的颜色……

这跟那场瘟疫有关吗?

周海亮在吸完第三支香烟后接了电话:“我说过了还没想好,你他妈没记住吗?”

电话里的潮州男子干涩地笑了一声,说:“我只是提醒一下周师傅,我没有太多的耐心等你无休止地想下去。20万已经不少了,足以让小雅活着画完最后一幅画。”

沉了沉,男人又说:“再加两万怎么样?希望周师傅尽快做决定。多美好的时光啊,我可不乐意都耗费在无聊的等待上。”

周海亮点燃了第四支香烟,旋即又掐灭了。他突然不想去看小雅了。他几乎是飞奔着冲出步行街,十分钟后拐进了一条隐秘的胡同。胡同里昏暗龌龊,几盏路灯有多一半是坏掉的,剩下几盏,也泪眼似的蒙上一层潮湿水汽。周海亮啪啪地拍击着一扇门,直到一个叫窈窈的自称是查尔族唯一女大学生的女孩趿拉着鞋跑来开门,迎他进去。在那张熟悉的大床上,周海亮摔掉兜里所有的钞票,一下扑倒了窈窈。然而今夜的周海亮无论如何都无法像往日那样坚硬如铁。后来,周海亮伏在窈窈身上颤抖着淌着冷汗。窈窈抚摸着他,说:“可怜的孩子,不要伤心,我们还是接着讲那个故事吧——上次我们讲到哪儿了?”窈窈望着月光斑驳的屋顶想了一会儿,“哦,讲到戴维森和迪吉蒂离开艾丽斯斯普林斯的酒吧之后,来到了波赛尔骆驼农场。戴维森跟农场主达成协议——戴维森无偿工作八个月,以换取农场主的两匹骆驼。而这两匹骆驼将成为戴维森穿越千里沙漠辛苦的挑夫。但是,農场主是一个言而无信的小人,他在八个月后不但拒绝履行协议,还恶毒地解雇了戴维森。愤怒的戴维森不得不带上小狗迪吉蒂离开了波赛尔。后来她们来到了一个小镇,戴维森帮小镇上一个叫穆罕默德的骆驼牧人训练来自阿富汗的骆驼。穆罕默德答应一个月后赠给戴维森一匹野骆驼和半个月薪水。他们每天在草原上驾驶着吉普车追逐骆驼,训练它们的脚力……”

窈窈感觉周海亮的身体渐渐平息下来,便以一种更舒适的姿势躺好,将周海亮揽在怀里,哄婴儿般轻轻拍着他的臀部,燕子样呢喃着说:“睡吧,我可怜的孩子,放下所有的忧愁和争执,好运会和你在梦里相见……”她的声音逐渐变得渺远,如同一张陈旧残破的蛛网悬挂于出租屋窗口的一小片月光里。

这个查尔族女孩,总是在哄别人睡觉的时候先把自己哄睡。

周海亮猫一样安静地伏在她怀里。她温热的体温,总是让他想起他的母亲。周海亮的记忆大概从三岁就开始了。在他的记忆里,父亲始终是一个模糊的形象,他像涟漪中的月牙一样虚无缥缈。但周海亮确定他是有过父亲的。而且周海亮还确定他的父亲在他两岁多的时候死于车祸。那时候母亲在街道办的锁厂当翻砂工,没有精力照顾他,便把他寄养到乡下亲戚家。母亲每到周末就去亲戚家看望周海亮。她总是买给他很多玩具和零食,大袋小包地堆到他面前。但他并不急于玩弄它们,他的目光总是充满渴望地瞥着母亲丰满的胸脯,他想伏在那里,被她的双臂紧紧抱住。他知道那里是温暖的,是安全的。他像壁虎一样吸附在母亲怀里的时候,一动都不敢动,生怕母亲的怀抱像梦里那样一动就碎掉了……多年以后,每当他看见小雅忧郁的目光停顿在屋里某一片绵软虚空时,他总要提醒李倩抱抱她,快抱抱她……

然而李倩的怀抱却是冰凉的,如同在幽暗山洞里锈蚀了千年的一块铁板,毫无情趣。周海亮说不清是不是因为这个才离开她,但周海亮偎在窈窈怀里的时候,总是不由自主地想到李倩的冷——窈窈骂他变态,可他就是改不了这个毛病。

那时候,李倩在鑫源商厦鞋帽部当收银员。半个夏天,周海亮一共买了34双拖鞋和13顶帽子,只是他一件都没有用过。现在,那些东西都整齐地码在一只大号纸箱里,塞在卧室的床底下。当时李倩在收拾那些鞋帽时,目光一如既往地松垮,她的手慢腾腾地,像是小心翼翼地收拾着一些易碎的记忆。其实在那个夏天快要过完的时候,周海亮就悟出34和13都不是好数字,容易被解读成“散失”或“失散”。可那个夏天周海亮还是坚持去鑫源商厦买最便宜的拖鞋和帽子,直到这两个数字安放在床底下。每次去收银台结账,周海亮总盼着李倩能抬头看他一眼。可她是个冷美人,她总是像对待别的顾客那样冷漠地找零钱,然后连同收据一起从巴掌大的窗口递出来,头都不肯抬一下。这让周海亮有点灰心。在结算完第34双拖鞋之后,周海亮就不打算继续买了。可那天李倩突然说你买这么多拖鞋穿得过来吗?李倩说这话的时候,照例低着头,像是跟她自己说话。本来打算撤退的周海亮又把乌溜溜的目光从巴掌大的窗口探进去,“晚上我请你吃肯德基吧。”李倩仍不抬头,但“嗯”了一声,虽轻如鸿毛,却足以让周海亮疯狂了……

那天晚上,周海亮请李倩吃了嫩牛五方和奥尔良鸡翅,喝了一大杯韩国冰祖牛奶。然后,周海亮顺理成章地把冷美人李倩带回家。那时母亲已经去世,把一套两居室的房子留给了周海亮。这自然就成了周海亮和李倩的家。他们在这房子里吃饭睡觉吵架做爱。他们做爱的时候响动很大,以至于地板常常被楼下的墩布把儿狠狠戳响。那几年周海亮像辛苦的牛一样在李倩身上耕耘,而李倩却像块盐碱地一样颗粒无收。渐渐的,他们不再热衷于这种辛苦劳作,李倩的身体也渐渐丧失了温度。很多时候,周海亮都觉得自己赤身裸体地趴在一台冰冷的机器上。而李倩红肿的眼睛又让他坚硬的身体像沙堆一样訇然坍塌,不可收拾……

每天早晨,周海亮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查看微信上师傅的留言,看见有“80”或者“120”这样一些每天都会变化的数字,周海亮就能够分析出当日店里客人的密度,会不会很受累;接下来周海亮要按师傅的留言,将80或120个生鲜肘修理好边角,依次浸泡到加了果酸的清水中。做完这些,大概7点钟左右。周海亮知道这时候师傅已经在北河公园的青檀下站完三十分钟的养生桩,坐27路公交往店里赶。周海亮必须赶在师傅进店之前沏好一壶金骏眉。沏好的金骏眉摆到操作间门口的一张玻璃茶桌上,一同摆上去的还有两片岐山小油酥锅盔和两块九美斋缸炉烧饼。周海亮跟师傅六年了,日日如此。师傅坐下吃着早茶时,周海亮则穿好雪白的厨师装,进操作间,将水发过的生鲜肘逐一改成麦穗花刀,刀口整齐深浅一致;然后用紫蔻、砂仁、白芷、良姜、山奈、丁香、云干草等四四一十六味中草药外加一罐川渝豆腐乳调成酱汁,将生鲜肘腌制三小时。大概十点半左右,再将酱好的生肘投入九成热油锅炸制成形,放入黄酒山楂红茄酱,上高压蒸箱蒸八十分钟,著名的“独一处”宫廷秘肘就可以上桌了。上桌时务以新鲜紫苏叶垫盘底,因为紫苏叶遇热会生发出浓郁的薄荷香味,而薄荷香味能将秘肘的荤香封住很久。

需要说一下的是“药料子”(师傅的叫法)的投放量是很有讲究的,比如云干草,其药性温和,具补中益气、泄火解毒之功效,每百斤生肘加十五钱为宜;而山奈味辛,医家以之温中散寒,用于食品则少加为宜,百斤生肘加三钱即可……所有药料子的投放量都以百斤生肘记,放多放少各有定论。这一套宫廷秘肘的制作工序及药料子的“量”都记在一本小册子里,这本小册子在周海亮跟了师傅第五个年头后,师傅才舍得传给了他。周海亮记得,那天师傅把小册子交到他手里之后愣怔了很久,也不言语。后来师傅站到门楣下仰望那块牌匾。“独一处宫廷秘肘”七个楷书大字,虽经了数十年风雨侵蚀,却依然清晰明亮。看着看着,师傅的眼睛就湿润了,弄得周海亮心里不安起来,像是硬夺了别人东西似的脸上发烧,欲将小册子复还于师傅。师傅不接,只说:“你收好就是了,早晚总是要传的。”

师傅孤身一人,据说年轻时有过女人,后来散了,也没留下一儿半女。这些年,师傅承袭了祖上传下来的肘子店,一直用心经营着,倒是出了名气的,T城一带没人不知道“独一处”的宫廷秘肘好味道。师傅说曾有人出三十万元买“独一处宫廷秘肘”的配料秘方,被他拒绝了。师傅说卖肘子是卖鱼,卖秘方就是把网卖了。价再高,网也卖不得,那等于自断后路,是傻子才干的勾当。

关于宫廷秘肘的来历,师傅说是“大人物”家的厨师所赠。1972年,师傅老家冀南山村来了个从外地发配过来的“右派分子”。这“右派分子”因为受“大人物”牵连,才被发配山村劳动改造。那时候,师傅的爷爷当生产队长,看细皮白肉的厨子可怜,便安排些轻活儿。厨子感激不尽,遂赠了一本小册子,便是宫廷秘肘的炮制秘方。到了师傅父亲这一辈,赶上政策允许个体经营,就开了肘子店,专门经营宫廷秘肘。开始在当地镇上卖,后来进城卖,越卖名气越大。到师傅这辈算是传了两代了。师傅后继无人,便收了周海亮做徒弟,师傅传徒弟,天经地义。

传授秘方那天,周海亮第一次陪师傅喝“百年”。师傅喝酒必是“百年”,抽烟必是“芙蓉王”,这是周海亮知道的。“百年”属北京二锅头系列,纯粮酿造,劲大味足,两杯下肚,师傅的舌头就大了。

师傅说,海亮你知道这块牌匾的来历吗?我给你讲讲吧——我爹当年在老家山里开肘子店时连块牌子都没有,一间石头房子垒在半山腰,守着一条坑洼细窄的石头路,孤零零的像爿破庙。有一天,村里忽然来了一个“大人物”,他走到我爹的肘子店前,正赶上我爹的肘子出锅,他闻到了肘子的香味!“大人物”说他吃过这肘子,他家的厨子做得很棒,他一直很喜欢这肘子的味道,可后来他家的厨子被错打成“右派”,死在了劳动改造的山里。“大人物”不久便题了“独一处宫廷秘肘”的墨宝,托人送到我爹小店。我爹请山里最好的木匠做了栗木牌子,把墨宝拓上去。这牌子连同秘方我爹传给了我,从山里到城里,一直沿用至今……几十年了,除咱们“独一处”,没听说过哪里还有同样的肘子。我爹临死时跟我说,无论何时何地,倘若有人另开了“宫廷秘肘”,我们就把牌匾摘下藏了,永不见天日,这样我们才对得起那赠匾的“大人物”。

师傅又满上一杯“百年”,说,所以,当初有人出30万高价买秘方时我果断拒绝了他,我不能把“渔网”卖了,断自己的后路呀!

那天师徒俩一直喝到很晚,后来师傅说回家,站起来摇晃不止,随时跌倒的样子,却固执地拒绝周海亮送他。周海亮站在门口牌匾下面目送他蹒跚离去。他第一次发现师傅原来如此苍老了,他单薄的身影在城市路灯昏暗的光晕里摇曳,像一片轻飘飘的燃尽的纸灰……

后来的日子里,师傅隔几天就要问问周海亮,那秘方藏得妥帖不?有时候还要周海亮拿出来,亲眼看见才放心。

下午店里无事,师傅回家休息,周海亮出去闲逛,按周海亮的说法,年轻人老闷在屋里,会导致性功能障碍。周海亮原打算去出租屋找窈窈,因为昨天夜里跟窈窈网聊,窈窈说她决定去旅游——像戴维森那样去澳大利亚西海岸看雄阔的西柚林和憨态可掬的考拉熊。窈窈说这想法在她来T城之前就有了,两年了终于有望动身了……但周海亮在出门之前接到了李倩的微信,說小雅又发烧了,周海亮就临时取消了找窈窈的计划,转道去了金辉楼。

半路上,潮州男子又打电话,周海亮按了拒绝。

小雅仍在作画,确切地说是握着画笔坐在画架前发呆。她的脸潮红浮肿,看上去没有一丝力气。画纸上只有一些颜色复杂而紊乱的线条。他看了一会儿,终是猜不出她要画什么。小雅待了片刻,又举起画笔,将那些杂乱线条的一端聚拢成一个五颜六色的线团。这让周海亮想到小时候住亲戚家,经常看到乡下女人们经花绺土布的情景。女人们把染了各种颜色的线绺子在打扫干净的土地上延伸开去,然后从线绺子的另一端慢慢卷起,卷成一个庞大的花花绿绿的线团子,那线团子看上去酷似小雅画里的东西,只不过小雅画里的东西颜色更诡异一些。小雅画了几笔,复又停下来。这次她闭了眼睛,额上有细碎汗珠渗出。周海亮以手背去试她额头,却被她躲过了。她总是拒绝周海亮表现出来的任何亲近举动。

李倩托着一条湿毛巾,侍女一样站在小雅一侧。好几次她试图帮她擦擦额头上的虚汗,终是担心扰了她的心绪,便忍住了。后来她发觉湿毛巾有点凉了,就去厨房倒热水重新濡湿毛巾。

周海亮跟了过去。他站在她身后,看见她的手居然在颤抖。

“没想到你能来……”

他不言语,绕开她走到窗户那儿,点了一支香烟。

“她烧了两天了,”李倩哭了起来,“这次我怕她……”

他知道她咽下的半句话是什么。他嫌恶地看着她,狠狠地吸烟。他想起一年前小雅查出白血病那天,她也是这样哭的,声音不大,细细的,仿佛石头底下压着的冰凉的小蛇。她这样哭的时候,周海亮常常有一种溺水的幻觉——他的鼻子、嘴、眼睛和耳朵都灌满了水,拼命地想要挣扎出水面透一口气。这女人一直热衷于哭。最让周海亮厌恶的是他们做爱时,她也会无端地哭起来。那压抑的哭声像一根细长鞭梢,顷刻间将他所有的情欲赶走,让他在半分钟之内瘫软如泥。这时候,他最想做的事就是抡起拳头,在她那张扭曲的淌满泪水的脸上狠狠捣两下……

那时候还没有小雅。

小雅六岁那年,李倩三十多岁,她觉得自己已经很老了,她一直谋划着抱养一个孩子,最好是一個漂亮的女孩。那一年的某个春日,蓝天白云将孤儿院点缀成了一座幸福城堡。周海亮和李倩坐在院长办公室沙发上,闻到了纱窗外面浓郁的阳光和青草的香味。他们对面坐着漂亮的女院长。她是个老姑娘,还没有四十岁。她把她的青春和爱情都献给了孤儿们。她详细地给周海亮和李倩介绍孤儿小雅的情况。她是四川人,说话的声音柔嫩而具质感,像小猫顽皮的爪儿一样挠着周海亮的耳膜。有那么一会儿,周海亮因女院长颈下两尊雄壮的D杯,竟开了小差,直到大腿被李倩拧疼,心神才归了位。

小雅喜欢画画。她的父母都在那场大瘟疫中去世,小雅也因此有过七天的隔离史。“你们看看,这是小雅的画。估计你们也看不懂。没人能看得懂,或许这就是小孩子乱涂鸦呢。”女院长把厚厚一摞画纸递给周海亮和李倩。周海亮看过几幅,便放下了。小雅的画除了几幅画着行走的骷髅和混沌天空,大多是乱涂一气,没有形状,只是色彩的低俗交汇,是用世界上所有的颜色交融成了世界上没有的颜色。但李倩却看得泪眼婆娑,以至于美女院长陪着她哭红了眼。

他们把小雅带了回来。

周海亮狠狠地抽了口烟。这时候他听见李倩说:“我已经订了后天去安徽的车票,小雅病成这样,不能再拖了……”

他明白她在跟他要钱。他想起潮州男子的电话。但他不想告诉她,他还没有最后做出决定。

“六年了,你管过她吗?”李倩突然愤怒了。他从声音里就能看见她因愤怒而胀红的眼睛,那眼睛里一定还淌着哀伤的泪水。六年了吗?他从窗户望着楼下草坪上那棵孤零零的苏铁。苏铁在那里生长了六年了吗?六年前,六岁的小雅刚来时,李倩在草坪上栽下那棵苏铁。周海亮记得李倩说,这棵苏铁长多高,小雅就长多高。

那时候,李倩经常带着小雅给苏铁浇水。小雅穿着李倩亲手为她做的裙子,李倩甚至还给小雅买过一双红色高跟鞋。可小雅总是不高兴,每天除了在画纸上涂那些乱七八糟的东西,就是发呆,跟谁都不说话,她犹豫的目光让人心生恐惧。她有时会长久地哀伤地望着天空,但她不哭。她从来不哭。

李倩辞了收银员的工作陪小雅画画、散步,她甚至买了一本《南国食谱》,学着做给小雅吃。晚上睡觉的时候,她把自己脱得不着一条布绺子,让小雅躺在她怀里,捉着小雅的小手按在自己乳房上。

小雅来了以后,李倩开始拒绝与周海亮做爱。其实在小雅来之前他们就疏于那种事了,偶尔为之也是没盐淡水,相互毫不掩饰彼此的敷衍。那时候他还不认识窈窈,或者窈窈根本就没来T城。不过他早已热衷于混酒吧了,酒吧里不缺漂亮姑娘,只要舍得付小费,随时可以将她们带走。因此,他常常以看店为由,夜不归宿,在店里那张油腻的床上和她们完成一次又一次疯狂交媾。

小雅八岁那年第一次叫李倩妈妈。李倩激动得嚎啕大哭。凶悍的哭声让整栋楼处于动荡不安的危险状态。李倩对每一个循着哭声找上门的人高声讲话,她告诉他们,我女儿叫我妈妈了,她终于肯叫我妈妈了。人们皱着眉,像看一只被囚禁在笼子里的疯狂的怪物一样看着她,然后咂着牙花子摇头。周海亮听见他们离开房间即将消失在楼道拐弯处时,狠狠骂她“怪物”,或“神经病”。

那天夜里,李倩破天荒地主动了一次。她骑在周海亮身上,顾自陶醉。但一切都显得那样疏离了。他不管她,由着她傻乎乎地忙活,在她高潮到来之前,他居然响起了均匀的鼾声……

小雅从未管周海亮叫过爸,一次都没有过。她只管他叫“周先生”,而且叫得毕恭毕敬。多年前那个阳光明媚的春日,孤儿院漂亮的女院长把小雅带到他面前时告诉小雅,这位是收养你的善人周先生。小雅忧郁地望着他,毕恭毕敬地叫了一声周先生。“周先生”的称呼便延续下来了。周海亮讨厌小雅这样称呼他,也讨厌她称呼他时的那种毕恭毕敬。有一段日子,周海亮试图改变小雅,他举着鲜艳的钞票在小雅眼前晃来晃去,以此诱惑她管他叫一声爸。但小雅一点都不为之所动,她看都不看他一眼,说:“你是周先生。”如此几番之后,周海亮不得不放弃要改变什么的念头,他像对待李倩那样,由着小雅去了。

只是有时候,周海亮会突然觉得后背有锥疼感,回头时目光与小雅不期而遇,心下便会忽地一慌。他分明看见她忧郁的目光下还隐藏着一口幽深的长满古老青苔的井!那种幽深让他心生畏惧。他不敢与她对视,慌乱着错开目光。多年以后,周海亮才知道当年他夜不归宿其实是一种无能的逃避行为——因畏惧而逃避!

李倩还在哭。她从未这样持久地哭过。她的浑圆的肩膀随着抽泣一端一端的,很有节奏。周海亮隐约着有一点快感。有那么一会儿,他想扳住她浑圆的肩膀从后面进入她。后来,周海亮看见她终于迫使自己平息下来,重新将湿毛巾放到热水盆里濡过,拧了拧,出去了。她拧着热毛巾的时候背对着他。他听见她说:“等小雅走了,咱们就离开吧。”

周海亮躲在厨房里总共抽了五支香烟,他觉得该离开了。周海亮是摸到客厅门把手的时候感到后背有锥疼感的。他回头的瞬间捕捉到小雅眼睛里那口深井水光一闪。他原本不打算停下,可是小雅叫住了他——

“周先生,”小雅将画笔从画纸上移开,很礼貌地看着他,“你可能还不知道,我就要走了。我走以后,你对我妈妈好一点可以吗?今天她一直在哭,刚刚哭睡了……”

小雅十岁那年周海亮认识的窈窈。

窈窈说自己是查尔族唯一的女大学生,因为找不到合适工作才来酒吧打工。“听说过查尔族吗?”窈窈举着一杯波特黑啤说,“查尔族是世界上最古老的游牧民族,也是世界上人口最少的民族,只有80个人,你信不信只有80个人?”其实信与不信都无所谓。窈窈这样的女孩,周海亮见得多了,酒吧里遍地都是,每个女孩都有自己的一套说辞,真假不重要,重要的是看你是否舍得花小费。倘若你不心疼兜里的钞票,她们会很高兴地陪你玩任何游戏。

那时候窈窈来酒吧时间不长,第一次陪周海亮喝酒。那天他们一共喝掉了十杯波特黑啤和六大杯俄罗斯人调制的cocktail。窈窈拍拍周海亮彤红的脸颊,大着舌头喊:“I want to make love with you!”周海亮不懂英文,追著问窈窈是句什么鸟话。窈窈嘻嘻笑着,一字一顿地说:“我、想、和、你、做!”

那天周海亮跟窈窈去了她的出租屋。说好的一千,窈窈只留下五百。窈窈盯住周海亮闪着问号的眼,愉快地耸耸肩,笑道:“Youre great.I like it.”

窈窈喜欢电影和旅游,喜欢做爱之后给周海亮讲电影。周海亮第二次去出租屋开始,她就坚持给他讲一部叫《沙漠驼影》的澳大利亚电影。这部电影讲述了一个名叫戴维森的女子,独自一人在四只骆驼和一条忠实的狗的陪伴下,穿越整个澳大利亚沙漠抵达西海岸,成功实现了渴望已久的追逐荒野大漠的梦想。窈窈每次只讲一小段,到自己把自己讲睡为止。

窈窈一直在努力攒钱,她说等攒到足够的钱,她就像戴维森那样,去澳大利亚西海岸,看雄伟的西柚林和考拉熊。如果可能,她也许会在那里定居,永远不回来。“T城会有很多男人想我,包括你。”她轻轻拍了下周海亮的脸颊。她总是这样拍男人的脸颊,让人以为她是在调情。“所以,我会悄悄地离开,谁都不告诉。”

周海亮知道她有很多男人,可他还是找她,他控制不住自己。有时他去出租屋,有时他约她夜里来独一处肘子店。

李倩和小雅去了安徽之后,周海亮莫名其妙地决定回金辉楼住两天。断了烟火的家安静而冷清,如一处陌生洞穴。小雅带走了她的画夹和所有的画,李倩的东西也残存很少,只有几条没来得及洗干净的内裤扔在床上。周海亮躺在黑暗中,却无论如何睡不着。黑暗中小雅古井般深邃的眼睛无处不在。它们像壁虎一样吸附在墙壁上,像蛾子一样萦绕在空气里。有一团火在周海亮心里慢慢燃烧了起来,他知道那团火叫畏惧。他一直畏惧着小雅那双深邃而寒冷的眼睛。他索性打开房间所有的灯,让灯光淹没小雅无处不在的眼睛。他坐在床上一根接一根地抽烟,地板上顷刻间堆起了潮虫尸体一样的烟头。后来他终于觉得困了,确切地说是中烟毒了。可是在他闭上眼睛之前,一缕奇怪的声响骤然而至。那声音压抑又尖锐,像绝望的蜂鸣。时节已近隆冬,哪里还会有蜂子呢?可是那蜂鸣确实存在,它从某个地方钻出来,穿过客厅进入卧室,在他耳旁聒噪,搞得他心神恍惚。周海亮不得不赤着脚满房间逡巡。他很快确定那声音来自厨房,是那台旧冰箱的皮带在响。冰箱是母亲留下来的,几十年了,经常制造出一些老人般的呻吟。周海亮抬起脚使劲蹬了它两下,那声音便戛然而止。

可是,当周海亮回到床上还没来得及躺倒,那声音又卷土重来。这一次,周海亮没去管它,由着它在房间里恣意蹿动。某一个瞬间,周海亮竟然把它幻听成了李倩压抑的哭声,他甚至看见了她哀伤地端着肩膀。周海亮又有了溺水的幻觉。到处都是肮脏的水,眼睛里鼻子里耳朵里……胸闷,气短……他哆嗦着找出手机微信窈窈:在吗?速来金辉楼,我要见你。

窈窈到时,已是后半夜。周海亮意识到自己在等待中熬过了很久,便有些恼怒地看着她。窈窈穿了件艳红羽绒服,这让她整个人看上去有几分臃肿。这个没心没肺的查尔族女孩抱怨着天气寒冷的同时,居然迎着他恼怒的目光凑上来,在他额上亲了一口。“外面下雪了。”她超麻利地脱掉了所有衣服,将他揽在怀里,说:“可怜的孩子,让我抱着你入睡吧。”

这一夜,他们一直拥抱着,没有做爱。睡着之前,他听见窈窈拖着长音给他讲《沙漠驼影》。她的声音听上去疲惫不堪,讲几句便顿住了,隔几秒钟又讲,很快她就把自己给讲睡了。

周海亮却很久没有睡着。他偎在窈窈温热的怀里,淌了眼泪。他说不清自己为什么哭,他只是控制不住自己的眼泪。他记得有那么一会儿,他想到了李倩,不知道她和小雅在安徽怎么样了……

早晨醒来时,窈窈已经走了。她走得极其安静,一点响动都没有。他坐在床上玩弄手机时,发现窈窈在他手机上留下了一条短信:

可怜的孩子,你睡着了,你以为我也睡着了,其实我没有,我安静地等着你入睡,然后用你的手机给你写信。

我得告诉你,《沙漠驼影》中,戴维森有三个最要好的朋友,他们是彼得、博纳德和美国人里克。有一天,他们到骆驼牧场看望戴维森。他们真诚地劝说她缩短旅程,因为在他们看来,一个普通女人独自完成如此漫长而险恶的旅程完全是一件不可能的事。但他们最终没能说服她。他们分手的时候,博纳德送给戴维森一盘磁带,是戴维森在母亲的葬礼上听到过的老唱片。博纳德在磁带前面说:我很了解你,所以我从没问过你为什么要这么做,或为什么要单独做这件事。但我想如果它真的对你很重要,那它对我也很重要。最后,博纳德为戴维森提供了《国家地理》杂志老总杰克·利斯特先生的联络方式。这帮了戴维森的大忙,她如愿得到了《国家地理》杂志的赞助,而骆驼牧人穆罕默德也不食言,赠送戴维森四匹骆驼——杜基、巴博、扎莱卡和它的幼崽歌莉娅。某个温暖的早晨,阳光照彻草地,戴维森率领着迪吉蒂和她的骆驼们启程了……

可怜的孩子,我现在要告诉你,我也即将踏上旅程了。我会循着戴维森的足迹,从艾利斯斯普林斯出发,先到艾尔斯岩石,之后穿过西部沙漠,在那些沙漠塑造的或美丽或贫瘠的地方留下脚印,最后到达印度洋西海岸。那里有绵延無际的西柚林。那里还有一座雄伟的瞭望塔,站在塔上可以看到有着千年历史的西柚林和其他别的什么热带植物,在这个丹翠雨林里与古老的蕨菜相互交缠……

可怜的孩子,请为我祝福吧。

周海亮自慰般笑了一下。窈窈这样的女孩,不会长久地待在一个地方,即使她不去澳大利亚,也会从T城消失。他看见阳台上积起两寸厚的雪。昨夜真的下雪了,窈窈没有撒谎。

七点钟,周海亮收到了师傅的微信指令:70。这时候,他已经在店里为师傅沏好了一壶金骏眉。但师傅迟迟没到,后来师傅再次微信周海亮,说因为下雪路滑不慎摔伤了腿,正在医院处理腿伤。师傅还说,他打算等医生处理完就去山里老家养伤。他有几十年没回过老家了,虽然老家没任何亲戚,可还有一处老宅院,六十多年前他在那里出生,他一直想念那个地方,如今终于有机会去住些日子了……

我没有别的办法。山高路远,举目无亲,没人可以让我求助,我只有再次厚着脸皮给你写这条信息。

我知道你一直不喜欢小雅,小雅自己也知道。她总是阻止我给你打电话,她宁愿死,也不让我再向你求助。现在,她刚刚透析完,睡着了。她很虚弱,脸上一点血色都没有,医生说她可能熬不过二十天了。但是,小雅其实是贪生的,我知道她是贪生的。每天早晨,她睁开眼看见窗外的阳光,就会冲着我微微笑一下,长长地舒一口气;但是晚上入睡前她总要拉着我的手,拉得紧紧的,我知道她怕自己闭上眼就再也醒不过来……

尽管这样,她还是每天坚持画一会儿画。就画一会儿,也许十分钟,也许五分钟。但这么一会儿对她来说就是硬撑着,就像是背着一座山,压得虚汗淋漓。医生和我都反对她画画,可是我们无法说服她。你知道她背地里跟我怎么说吗?她说妈妈,我知道我就要走了,永远也不能再回来,我必须在走之前把最后这幅画画完,不然我走得心里不踏实。妈妈你知道我画的是什么吗?是一团乱七八糟的颜色。这样的颜色世上没有,你们都没见过,只有我见过。六岁那年我在隔离我的房间见过!那年发生的大瘟疫,让我在那间昏暗的房子里待了整整七天!我孤独地哭了七天。那七天我哭光了一辈子的眼泪。现在,我眼里再也没有眼泪了,如果有,那也只是枯井里残存的一点水光……我在那间昏暗的房子里,每天能从厚厚的隔离棉窗帘的罅隙间看到一点阳光,可那阳光不属于我。我是个贼,那点阳光是我藏在眼里的仅有的赃物!我最害怕的是夜里,我老是梦见丑陋的雪白的骷髅和灰暗的天空,梦见一团一团的说不出具体颜色的东西朝我飞过来,落在我的肩膀上,忽闪着雨披一样的翅膀,啄破我的血管,吸干里面的血。深夜水管里流水的声音都是那么的恐怖,像地狱里魔鬼的歌声……妈妈你知道吗?在我心里,那个小房子就是地狱呀!所有的声音和噩梦在地狱里都有颜色。我画的就是地狱里的颜色呀!我一定要把它画完,然后带着它去很远的地方找我的爸爸和妈妈,他们都在天堂里呢,天堂的颜色是太阳的颜色。他们不知道地狱里是什么颜色,我得把地狱的颜色画好带给他们看……现在,我就要画好了,再有几天就完全画好了,妈妈,你能想想办法让我晚几天再走吗?我画完了就走,你留不住我……

周海亮你看到了吗?这就是小雅对我的请求!我做收银员攒下的一点积蓄,这几年侍弄小雅所剩无几,这次全都带来安徽了,目前为止全部花光。我实在不忍让小雅带着未了的心愿走,那样我死都无法原谅自己。周海亮,你如果还有点良心,就想办法打给我十万元,医生说十万元能维持到她的生命再不能维持。帮我,也是帮小雅。

这是李倩走后十五天从安徽发给周海亮的信息。

周海亮想到的第一个人是窈窈。窈窈有钱,倘若她愿意晚些日子去澳大利亚,周海亮觉得她会帮自己。可等他到了出租屋时,却已是人去楼空。窈窈走了,她真的走了,果不食言,没给任何人留下信息,包括周海亮。

周海亮是第三天拨通潮州男子电话的。潮州男子说:

“周师傅,我就知道你会想通的哈。”

周海亮把李倩的卡号发给他,说:“往这个卡里打十万元,秘方随时来取!”

潮州男子取走秘方的那天夜里,周海亮摘下了“独一处宫廷秘肘”的牌子。

他没敢将这件事告诉师傅。师傅每天一如既往地从山村老家发微信指令给周海亮,“70”或“80”,每天不同。

周海亮在金辉楼家里窝了20天之后,收到了李倩寄自安徽的一件快递,是小雅最后的画作《地狱里的颜色》。李倩在画的背面写了几行字:谢谢。你的援助让小雅晚走了十七天。她终于完成了最后的心愿安静地去了天堂。这幅画寄给你看看,看后请还给小雅。周海亮拨了李倩手机,被告知“此号码已注销”,微信也“被对方删除”。周海亮知道,李倩和窈窈一样从他的生命中永远地消失了。

《地狱里的颜色》描绘的是一团说不上确切颜色的颜色,也许是一朵含着雨珠的乌云,也许是一小片烧焦的土地,也许是漂浮在海面上的一截腐烂木头……他看不懂。拿到路口烧掉,算是还给了小雅。

周海亮洗了澡,上街理了发,又去鑫源商厦买了一台轮椅。然后背负着“独一处宫廷秘肘”的牌子上了开往师傅老家的火车。周海亮无法安静,倘若师傅肯原谅他,他就用轮椅每天推着师傅去山顶上看风景,陪他养好伤,陪到他老死;倘若师傅不原谅他……

编辑:耿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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