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朝外看什么

2020-12-14 04:14李弗
西部 2020年6期
关键词:马灯老杨母亲

李弗

人为财死,鸟为食亡,这人尽皆知的道理在我十多年的职场生涯中被屡次验证。为了升职明争暗斗,为了订单恶语相加,为了鸡毛蒜皮的小事大打出手,而这些在我们HR眼里都稀松平常,但像马灯同志这样自己举报自己贪污,我头一回见。

马灯举报自己第二天,就被公司开除了。我为他惋惜,但制度就是制度。退一步讲,如果他的举报邮件只发给我一人,我一定会压下来,下班后找他好好聊聊,听他讲讲他哪儿想不通。可邮件除了发给我,还发给了上海HR,亚太HR,还用双语发的,抄送给了我们中山工厂的新加坡总经理。

客观地讲,马灯是个人才,值得我挽留。如果他犯了小错,我可以一盆水扑灭他冲动的火苗,但现在为时已晚。公司设在全球的六个总部、八家车间、三十六个办公室刚贴上欢迎举报贪污行为的海报,他就扣动扳机,让一封邮件把自己的远大前程葬送了。

我为马灯惋惜,更对他愤怒。我不是说了嘛,人为财死,鸟为食亡。他走也无所谓,地球离了谁都转,可万一连累到我怎么办?毕竟他是我招来的。谢天谢地,最终,公司开除了他这个采购专员后,又开除了一个采购经理,就息事宁人了。

调查显示,马灯共收供应商贿款八千元,和他邮件公布的数字大致相符。他的直属领导老杨,贪污十八万,停职后被公司法务部起诉。这一调查结果在公司引起不小波澜。更多人认为是分赃不均,导致马灯对老杨采取了自杀式袭击。当然,只有我们高层知道,马灯的辞职信上,根本没提老杨。

很多人奇怪,说马灯这么多年不举报,为什么偏偏这个时候举报?是分赃不均,还是另有缘由?这成了公司员工茶余饭后的谈资。再细想,马灯上周请了三天年假,回了趟山西老家,回来后人就变了。

马灯具体哪儿变了,可以用个不恰当的比喻:以前他是家鸡,中规中矩打鸣,照这样下去一辈子平平淡淡。可如今,他成了野鸡,两眼放光,焦点和我们普通人不一样,似乎总在看向远方,走起路来也轻飘飘的。

离职谈话中,马灯不时眼望窗外。我真不懂,这月薪过万、周末双休的外企不待,他还能找到什么Good job?新加坡总经理手持水杯,透过护目镜,面带微笑地朝我耸耸肩,然后像马灯一样,望着窗外发起了呆。

离职谈话结束,我坐到马灯的位置,按他脑袋的摆幅,目光穿过会议室大厅玻璃。除了空旷的草坪、流动的喷泉和灰蒙蒙的天,什么也看不到。他和总经理朝外看什么,窗外有什么值得他们看的,我始终不明白。

马灯走的时候说,李经理,可以把我的事写在你的小说里吗?如果可能的话,让更多人读到。他起身接着说,对了,这是我的笔记本,或许对你有用。

回到办公室,把当天事务安排完,才上午十点多。我一口气回了七封邮件,但都没发送,只是存在草稿箱里。一般我每隔半小时发一封,这样老板就认为我始终在工作,而不是在写小说或干其他的。有时,我会加班写小说,写完再发封邮件。新加坡总经理看到我晚上还在工作,偶尔会单发一个Good job的邮件给我。

文员把咖啡递给我,我对她点点头。她坐在我前面,桌前放了面小镜子,不用问,那是用来观察我的。每当我起身,她总会快速切换屏幕,假装忙工作。她不知道,我不用站起来也能瞧见她。

我办公桌前玻璃隔板的磨砂玻璃有一块是自己买的,平日会用日历遮住。我挪开日歷,透过小小的长方形就能看到她,她却看不到我。这是单向磨砂玻璃。这会儿她正在浏览一款口红,深红色的。准是营销部的白雪今天用了这款口红。白雪离异两年,孩子八岁,人漂亮,也很会打扮,是我们公司时尚的引领者。白雪也是我招的。令人惋惜的是,她已经有娃了。就算没娃,她也一定瞧不上我。

我们单位的人都有自己的事。闲暇之余,网上看看新闻买买东西聊聊天,除了马灯,没人会浪费宝贵的时间看小说。当然,同事知道我写小说,也会有公众号发我的文字,但单位里和我关系好的,也顶多看个两三段就笑眯眯地走来说,李大作家,小说写得不错,什么时候请我们吃饭?或随手拎本杂志让我签名,签完没两小时,就交给保洁阿姨卖废纸了。

好了,我要着手写这篇小说了。从哪儿开始呢?先谈谈马灯这个人吧。他三十出头,来公司六年了。他是我在一个招聘网站上发现的,和其他招聘者一样,如果觉得合适,我会给他们电话。马灯大专毕业后,先在一家民企待了两年,期间自考了中山大学的行政管理本科。他英语不错,至少他在简历里是这么说的:可以熟练使用英语和客户沟通。

电话里我问了他的基本情况后,用英语和他聊了聊。他大三时得过全国英语演讲比赛的省二等奖。他发音标准,但词汇量还有待提高,基本沟通没问题。在外企,无论什么岗位,英语是必需的。接下来,我们定好面试时间。他在佛山,我们在中山。面试那天,他提前了半小时赶到。他表现很好,各种问题对答如流,显然情商很高,口才也很好。我面试后,是采购部杨经理面试,然后是新加坡的总经理面试。最后的笔试环节,我们三位负责人聚在一起,一致决定把Offer给他。

马灯原则性很强,虽然他收过供应商的好处费,但从私人立场看,这么多年,几千块也算可以接受的范畴,毕竟这是人情社会,况且天知地知你知我知,供应商不会傻到告发你,所以不拿白不拿。比方说我,每年各种节假日公司发放的福利卡,包括读书卡蛋糕券预订房间什么的,我都有提成。当然,这些我都是货比三家,绝对性价比最高。即便换个HR,他不拿回扣,性价比也绝对比不过我。不吹牛,这是我的业务自信。对这类好处费,我始终认为是自己努力所得,相当于国外的小费。

是什么让马灯突然放弃好处费,把自己推到悬崖?他回老家后究竟发生了什么?稍等,我发封邮件……

离职面谈中,马灯说回家几天触动很大。他喝了口水,问我是否信佛,我摇摇头说不信,但听说过一点儿。他问我知道释迦牟尼吗,我点点头。他说你知道释迦牟尼为什么要放弃别人梦寐以求的王室生活吗,我摇摇头。

马灯望着外面,说释迦牟尼曾以为人间就是天堂,所有人都衣食无忧,长生不老,直到骑白马在城外发现了人世间的生老病死。他又问我,你听过人生八苦吗?我又摇头。他说八苦就是生苦、老苦、病苦……

他看出来我对此完全没兴趣,沉默片刻,回过头冲我的方向微笑,可眼睛并没有看我。他又喝了口水,握着水杯说,我六年没回家,请了三天年假,加上周六周日有五天,但除去路上一天,相当于只回了四天家。如果按这个趋势,即便我妈活到一百岁,见她的天数连一个月都不到。那我在外面究竟是为了什么?六年了,在中山一个朋友也没有。下班后,对我而言,这里就像一座空城。你知道吗?

我太知道了,在外漂泊谁不是这样。可我毕竟是职业经理人,两个大男人,不能搞成诉苦谈话吧。我不回话,对他致以理解的微笑。

沉默过后,他放下水杯,突然说,你知道什么是丁忧吗?

这我知道。就像考试好不容易逮着一个会的,我一口气把知道不知道的都吐了出来。丁忧源于汉代,应该是说父母死后,子女要按礼持丧三年,三年期间,吃住坟前,不能洗澡、喝酒、更衣,同时停止一切娱乐活动。对吧?

马灯点点头。寒暄几句后,他交给我那个黑色笔记本。

他离开后,我随手翻了翻。

2018年1月1日 周一 晴

娱乐圈真热闹,张伟爆李小丽夜宿门。

2018年1月7日 周日 晴

这几天追《白夜追凶》。国产好剧,刺激好看。期待第二部。

2018年1月8日 周一 多云

供应商请客,第一次吃燕窝鲍鱼,味道没想象中好。

2018年1月11日 周四 阴

因网上发帖抹黑鸿茅药酒,广州医生谭秦东被内蒙古凉城警方跨省抓捕。

马灯的日记多是一两句话。直到六月底,也就是上周,涉及回家的内容,字数才陡然增加,密密麻麻一大片。我合上笔记本,回到办公桌,又回了几封邮件。

中午吃完饭,趴桌子上午休。下午连续开会。小会议室只有我一人,这是亚太区HR电话会议,关于马灯老杨的事,还有下一步开展杜绝贪污的培训云云。整个下午,印度英语、韩国英语、日本英语、中式英语粉墨登场,听得我云里雾里、昏昏欲睡。

会议持续到晚上十点,我吃完外卖后,美国佬也加入了。

我们很少加班,除非有国际会议。晚上回家打开电脑,检查白天写的小说,发现文字似乎也染上了马燈日记的流水账风格。

两星期眨眼过去,感觉很忙,但具体忙什么又说不清楚。小说一字没动。今天周六,一切安顿好,计划周末把小说写完,至少把初稿写完。昨晚我又翻了翻马灯的笔记本,其中几页被撕掉了,还有几页只撕了一部分,应该是涉及隐私了吧。

日记中有几篇还是一句话,感觉有点儿意思,相当于半年盘点吧,比如说:3月14日,霍金去世;3月18日,李敖去世;3月22日,黄毛对中国加征惩罚性关税,中国随即反击;4月18日,谭秦东走出看守所;4月26日,鸿茅药酒面向社会致歉;5月17日,谭秦东(出现应激创伤综合征)发出道歉声明,同日17时,鸿茅药酒发声明接受谭秦东致歉;5月30日,崔永元网上怒怼冯小刚;6月4日,小崔向范冰冰道歉,提到娱乐圈偷税漏税的事。

转眼两小时没了,看来上午写不成了。出去吃碗兰州拉面,回来再写吧。

和老杨吃完饭回到家,已是晚上十点四十。中午吃完饭,犯困,躺了一会儿。下午四点多,老杨来电,请我出去吃饭。饭不错,巴西烤肉,九十九元自助。老杨提出希望公司放他一马,他那些钱可以全部退回,另外提出若与公司达成和解,会给我五千元辛苦费。吃完饭,他塞给我一个红包,我摸了下,大概五百元,又退给了他。

周日上午,给新加坡总经理发了封关于老杨求情的邮件。总经理把个人意见加上,又发给亚太区和美国HR总部。邮件飞来飞去,我根本没心思写小说,就在一个相亲网站注册了会员。有几个姑娘还不错,有气质,文凭也好,但不知道是不是托儿。

去年也是在相亲网上认识一女孩,短短一周,聊得火热。她提出约会,去了家酒吧。聊到一半,她去了趟卫生间,人就没了。结账时,几百块的酒水竟然要两万。我刚要投诉,身边多出六七个墨镜大汉,他们怪我没看账单。还好,最后给了六千块了事。

又是一周。老杨的事基本搞定。总部决定接受新加坡总经理的建议,私了。老杨把钱转到公司财务。周六他约我到东北饺子馆,说要离开中山,回老家安安稳稳过后半生。老婆孩子热炕头,多好啊,他说。

秃顶老杨额头有一缕斜梳好的长发,大概有二十来根,深黑,透亮。当天说到高兴处,他也朝窗外看了看,像马灯一样,不过回头过猛,那缕秀发突然垂下,成了吸血鬼的模样。老杨急忙撩起头发,从西服内兜掏出酒店赠送的那种乳百色塑料小梳,认真梳理起来,直到这缕秀发有了梳子的条纹感。

老杨蘸醋,吞下一个韭菜馅饺子,喝了口饺子汤,打了一个韭菜味的嗝。他用纸巾擦擦嘴,对我笑着说,兄弟,今天我也不见外了,这老美也太双标了!你知道吗?新加坡总经理也贪了,怎么不查?他贪得更多,而且我有证据,兄弟你要不?我手机里有录音。他打算起身掏手机。我赶忙摇头,把他摁住。

那顿饭从下午六点吃到晚上九点。离开饭店,我们又在街边炸串店吃了一个多小时。老杨最少喝下八瓶啤酒、半斤白酒。他不时去不远的犄角旮旯方便。回来的老杨也不顾形象,那缕头发始终黏在额头上。他拍拍我的肩膀说,兄弟,咱们在外漂泊的人太苦了,我出来快三十年了,南方城市跑遍了,到头来,哎!不说了,干!

放下酒瓶,老杨又感慨,兄弟,没文凭的时候,我做过保安,下夜的、端盘的、搬砖的什么我没干过。不怕兄弟你笑话,我还在垃圾桶里翻过吃的呢。没办法,我爹走得早,下面还有个弟弟。老杨又喝了一口,继续说,我高二辍学后就出来了。后来我弄了文凭,又奋斗了十来年,才有今天。说句实话,我本科文凭也是买的。什么狗屁文凭,我有能力,没那张纸我还干不成了?你说兄弟,有钱人想干什就干什么,为什么我们老实人越混越窝囊呢?还好这几年我变通了,要按以前,没文凭我还是个Loser。兄弟,英语是这么说吗?

我急忙点头,对着啤酒瓶干了一口。老杨说文凭的时候吓了我一跳,还好他醉了,否则我还以为他要讹我呢。公司招聘员工,按规定要对简历学历验证,但这么多年,我从没验证过。一来没人手,单位人事就三个人。二来公司查学历的费用被我吞了,当然也没多少。

老杨酒后吐真言,说起来没完没了。照这个架势,我看再有一小时,他能拉我一头磕地上拜兄弟了。老杨诉苦老婆和人跑了,孩子也不归他,而且每月还要付赡养费。他说仔仔细细几十年,中山一套房都没有,周末尽吃泡面。最后,说到老母亲痴呆时他号啕大哭,说愧对列祖列宗和早走的父亲。炸串店老板一个劲给我使眼色,我打着哈欠拉他起来,拥抱几轮,赶紧告别。临别时,老杨从装梳子的内兜掏出个大红包塞给我,我从里面抽了八九张意思意思,剩下的都还给了他。

自七月份假疫苗问题曝光,办公室都在讨论这个。有孩子没孩子的,都诅咒这些挨千刀的不法商人。与此同时,马灯的事早已被人遗忘。这篇小说我也差点忘了。单位人事变动,经济不景气,辞退了几名员工,新加坡总经理升任太仓工厂总经理。一天,搞计算机的胖子小王给我更新软件,他低声说,李经理,告诉你个秘密。

在会议室,小王边捣鼓我的笔记本电脑,边说新加坡总经理的八卦。最让我吃惊的事出现了。小王关上门说,李经理,你知道吗?总经理可不简单。我在心里嗤之以鼻,都是一个脑袋两条腿,还有什么不同?

小王低声说,几年前,他让我在你们部门经理的电脑里装了监控软件,你们电脑里的一举一动他都看得见。昨天晚上,他发消息让我今天都卸载了,还不让对人说。可我不说难受,你可要替我保密啊……

小王走后,我在办公室里坐了一会儿,突然想起这篇小说,赶紧找出来,把小王说的加进来。写到一半,又赶紧删了。万一被总经理发现怎么办?又想起监控软件已经没了,额头冒出一层虚汗。技不如人,山外有山啊。

转眼到了2019年。马灯离职后,每隔一段时间就会发一条朋友圈。他开始旅游,和他母亲一起,去了云冈石窟、兵马俑、丽江、香格里拉、苗寨、黄果树瀑布……而我的小说拖了太久,决定今天一定完成,像单位天天喊减肥的女士一样,我对着三桶泡面发誓。

今天是元旦,我关掉手机,打开马灯的日记本,开始整理。

2018年6月27日 周三 阴

六年了,终于再次回到平城。

下午兩点半到平城,打的回家。在楼门口给母亲打电话,和她随便聊了几句就挂了。我想给母亲一个惊喜。我敲门。母亲看见我,笑了。我们抱在一起,这是我们第一次抱在一起。母亲比我印象中矮小了,头发也更白了。六年没见到她了。

母亲突然哭了。我说你上个月让我回来,我这不是回来了吗?母亲摇着头,身子不住地颤抖。回到卧室,我问爸去哪儿了?母亲没有回答。转过身,看见一张父亲的照片,黑白的。

晚饭前,母亲在厨房不停地咳嗽,偶尔会走进卫生间。我发现母亲咳血了。她说没事,估计是这几天伤心过度导致的。

母亲和父亲结婚时一穷二白,后来两人卖水果,从走街串巷到街上固定摆摊,后来街道整顿躲在胡同卖,再后来又可以在街上卖,反反复复这么多年。

晚上,母亲炒茄子、煮面片。这是我的最爱,我吃了三大碗。

明天带母亲去检查检查,想必父亲的事让她太过操劳了。晚安。

2018年6月28日 周四 阴

八点半和母亲来到三医院。排队,挂号。

呼吸科办公室的门闭着。蓝色的凳子。蓝色的等待。墙上的显示屏闪动着。前面还有七个病人。

母亲右手握着我的左手,温温的。手背布满褶皱,像无数条鱼尾纹在她手背游动。对面边上坐了位年轻人,十七八岁的样子,瘦高瘦高的,头耷拉下来。年轻人旁边站着位中年男人,不时蹲下、站起,摸一下年轻人的头,偷偷抹一下眼角。

十点四十,病房门打开,我和母亲进去。

什么病?大夫问。咳血,从前天开始的。我妈还有糖尿病,我抢答,同时把母亲昨天咳血的手机照片递过去。糖尿病控制得怎么样?大夫没抬头。控制得不错,母亲说。

我是问你控制得怎么样,大夫莫名发火,大声重复。妈,问你血糖呢。我插话。六点多,母亲低头说,像个犯错的孩子。大夫没说话,在病例本上画了几行字。去二楼化验血,再做个CT。

验完血,来到CT楼,把单据给前台,发给我们一个大黄塑料袋,上面贴有条形码。接着又是等待。大厅被五六十台蓝色按摩椅占领,微信扫描就可以享受按摩。椅上几乎坐满了人,大多五六十岁以上。厅南还摆了排自助胶片打印机。

一共三个CT室。每隔十几分钟,CT室的门就像科幻电影里的太空门一般横着打开。有人出来,有人进去。等了两个多小时,母亲才进去。不一会儿,她就出来了。

CT结果最早下午三点才出来。我让母亲先回去。母亲说想去要账。什么账?我问。母亲说,去年年底有个酒厂订货会,价格很优惠,你爸把家里的十万元都交了。后来,听说那个楚总赌博把人们的订货钱都输光了。母亲缓了缓说,前几天小区送水的说看见楚总了,那家伙现在在卖葡萄酒呢。

这地方不远,三站公交下车,龙园小区尽头拐弯就到了。门口牌匾写着“黄河葡萄酒平城总代理”。里面办公室一个挨一个,基本都关了门。过道摆着几排空葡萄酒瓶。

最里面的办公室开着。一个戴眼镜的女人坐在电脑前玩手机,见我们来,她站起来很有礼貌地用平城普通话问好。得知我们来要账,立马冷脸,说楚总不在,坐下来继续玩手机。

我说姓楚的不来,就把她对面的笔记本电脑拿走。我会打字据,到时候,让他拿钱去我家换电脑吧。她说这个电脑不是楚总的。我吼她,这个畜生把我爸气死了,把我妈气病了,你知道吗?我晃着黄塑料袋说,你给他打电话。她让我打。我打过去,没人接。再打,通话中。我让她打。

打不打?我把那台笔记本电脑抱起,缓了一口气说,放心,我不是针对你。那女人开始打电话,通了。电话那边又开始演戏:我在开会,一会儿打给你。电话挂了。又打过去,我接过电话说了情况。对方笑着说,兄弟,我在上海开会,回来一定还钱,一定还钱。我说,妈的,现在就给我拿钱来。兄弟,你这样说就不够意思了,那我们就没话说了。电话又挂了。

吵架中,母亲不见了。我问那女人,她说我妈出去了。我跑小区外面找。没找到。再回来,楼门口围了一圈人,他们仰头议论着。我抬头。楼顶站了个人,是母亲。

我跑到楼顶,哭着说,妈,你可不能跳啊。母亲笑着说,没事,妈就是吓唬吓唬他们,妈不跳,别给妈哭,妈不跳。不知谁打了报警电话。警察上来,问了基本情况,把母亲和那女人带走了。

下午四点半,CT结果出来,报告单还没出来。胶片打印机旁围了一群老人,大多在等报告。我座位旁的阿姨在吃苹果。我问她得了什么病。她说去年检查,半个心堵了,今年复查看看。

我发现墙上写着手机可以查报告。我对阿姨说不用等了,关注公众号,手机就可以看报告。她开心地把手机给我。一部老式诺基亚,没触摸屏。我问她孩子呢。她眼睛发亮,说孩子们都有出息,女儿在美国,儿子在上海,还是博士。

我问她为什么不让孩子们回来。她说我不想做手术了,我怕疼,这辈子够苦了。那你为什么来医院?我又问。她说就是问问大夫还有几天。我老伴没了,他走的时候身边只有我。我想我走的时候,儿女都在身边。我想提前通知孩子们,她咬了一口苹果,笑着说。

医院忙完,赶到派出所,才知道钱要回来了。开心。

2018年6月29日 周五 小雨

上午为母亲办理住院手续。她不肯,说门口有家医院免费输液。问了问,果然是。押金六百,留下社保卡,出院退五百五,吃住免费。前提是必须要住院。为母亲办好手续,才发现母亲的药这里没有。后来又找关系把药调到这个小医院。

二楼病房很简陋,一间小屋三张床。病人大多是农民工,八成都是男性,皮肤黝黑。我路过的时候,他们一个个打量我,神情像非洲难民。有护士说,有人没事就来输液。反正不要钱,有个病人笑着插话。

明天下午就要回中山了。不舍。回来短短几天,一天就像一年。人呐,究竟为什么活着?感觉南方和北方是两个世界。工作的地方和老家就是两个世界。我出去是为了什么?这样过一辈子,幸福吗?

小说写完,外面天已经黑了。我站在阳台,望着月亮。今晚的月亮真圆。我掏出手机,按下一串号码。没有拨通。

我微信告诉他,小说写好了,要看吗?过了许久,他回复说不必了,如果发表了,有缘他会看到的。

我问他未来怎么打算。他說他母亲走了,走的时候很开心。我问他之后什么打算。一切皆有可能,他发了一个笑脸。

2019年1月3日10时26分,嫦娥四号探测器成功在月球背面着陆,并通过“鹊桥”中继星传回世界第一张近距离拍摄的月背影像。

这天晚上,马灯朋友圈更新了。他说,这是他最后一条朋友圈消息:

闻人讣音必大惊讶,此虽世间常情,然生必有死,亦世间常事,自古及今,无一人得免者,何足惊讶?特其虚生浪死而不闻道,是重可惊讶,而恬不惊讶,悲夫!

——净土宗第八代祖师莲池大师

马灯再没发朋友圈。我们公司陆续又有几位员工离职,而我还是那句话,地球离开谁都转。我依然按部就班,办理离职手续,招聘新员工,为他们讲述公司的百年历史,让他们要对未来充满信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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