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谷与眼睛

2020-12-14 04:14段蓉萍
西部 2020年6期
关键词:野蔷薇苍鹰里克

段蓉萍

1

你走过多少山谷,就有多少双眼睛在期望你回家。

我躺在蒲公英盛开的草地上,亲吻身旁的蒲公英。它们是多年前的春天我吹散的蒲公英的后代。我始终爱这条山谷,一刻也没有停止过。

阿尔那西双手抱膝坐在一块巨石上,仰望天空。蓝天下,苍鹰展翅盘旋。阿尔那西不紧不慢地说,姐姐,我们苍鹰一样飞向天空吧。

阿尔那西比我高大,此刻如一尊雕像,凝固在巨石上。如果苍鹰俯冲下来袭击我们,我们的眼睛会不会瞬间失明,身体会不会被撕裂开。我闭着眼睛侧脸问阿尔那西。

苍鹰吃兔子、吃黄鼠狼,从没听说吃人。阿尔那西瞭望着远方,语气坚定地说。

我相信阿尔那西的话,暗笑自己过于敏感小心。苍鹰再大,也大不过一个人,何必庸人自扰。实际上,这不能怪我,我生在平原、长在平原。平原上的孩子几乎没有见过苍鹰,见过的天空中的飞禽,无非是鸽子、麻雀、喜鹊、乌东、猫头鹰以及乌鸦等。这些飞禽,哪一个的体量都无法与苍鹰抗衡。早先在电视看到过苍鹰袭击动物的场面,想想就心里发抖。

阿尔那西生活在山里,她与部落的人始终以大山为家。这山是极其有名的天山山脉的一部分,她觉得没有比这里更好的地方了。她带着我,来到她家夏牧场所在的大东沟。

二十多年前,我来过大东沟,在山冈下的牧民家住下。夜里下起雨,越下越大。第二天晨起,河水猛涨,无法渡河,只得多留宿一天。待我与同伴撤离后,这户牧民搬迁至另一条山谷地势稍高的地方。

这次,我要跟着阿尔那西学习如何识别野葱,在哪里能挖到野葱。我脱下高跟鞋,换上徒步鞋,牵着阿尔那西的手,顺着山谷前行。

野葱多半长在山崖的石头缝隙里。有的几根一簇,有的则与杂草混生,眼睛不好的我很难分辨出来。

阿尔那西远远就发现了野葱的踪迹。她爬山真是好手,顺着山势,疾步攀上了山崖,在一块巨大的片石前,向我招手。

我想跑快一点,跑出去几十米就腿肚子发酸,额头渗出细密的汗珠,呼吸紧一下慢一下。眼看就到了,我胆怯了。远看觉得片石很牢固。近看,那片石随时都有脱离山体的危险。站立不动,我瞅着阿尔那西一个劲摇头。

阿尔那西笑了笑,扭头躬下身子拔起野葱。几分钟后,她手里举起一簇野葱,向我挥舞着。我伸出大拇指,给她点赞。

阿尔那西山羊般从石缝中跳到山脚下,将采来的野葱塞到我手里说,中午,我们一顿野葱饺子包一下,味道吗,吃了就知道。

味蕾的诱惑,瞬间令我兴奋起来。野葱羊肉饺子,味道无法想象,好吃是肯定的。

跑累了,我提议歇息一会儿,阿尔那西点点头。

五月中旬的山谷,黄色的野蔷薇、白色的野蔷薇争着抢着开了,满地的蒲公英不甘落后,千朵万朵昂着头,将草地铺成一层明黄。任何一朵野蔷薇的花瓣,都比蒲公英的花冠大。我捡起一片花瓣,盖在自己的眼睛上,再摸一片盖在嘴唇上。我满脸都是野蔷薇的花瓣,静静地躺着。草地是床,蓝天是被,群山是摇篮。

我躺着,第一次感到山谷的怀抱让人沉静。这种静,有种穿透力,让沉重的肉身变得轻盈,自己是一片叶、一朵花,是一抹蓝天、一缕白云,是一阵清风。

姐姐,我们该回去了。阿尔那西从巨石上跳下来,走到我身边。

我没有睁开眼睛,伸出五指。

好吧,好吧,五分钟,我等你。草地凉得很,躺的时间长了,对身体不好。房子去,大大的炕上,躺一哈。

我翻身从草地爬起来,活动了一下身子。从身边一簇黄色野蔷薇上摘下两朵,在阿尔那西的发髻插了一朵,给自己的发髻也插了一朵。我瞅着她,她望着我,我们眸子里有彼此戴花的身影。

我们双手相扣,在原地转起来,转得仿佛与天地成为一体。她笑,我也笑。几分钟后停下来,眼前发黑,我眯着眼睛,蹲下身子,她也蹲下身子。我们坐在草地上。婉转的鸟鸣声打破了山谷的寂静。我跟随声音,寻觅鸟的身影。树木繁茂,不知鸟藏身何处。我吸口气,打出一声响亮的口哨。鸟儿的声音更响了,似乎要与我比试一下。我只会打哨,与鸟儿比试,自是甘拜下风了。

阿尔那西看看太阳,说,姐姐,时间不早了。

我点点头,转身从繁盛的野蔷薇丛中折了一支。阿尔那西一脸惊讶地问:这也拿回去吃吗?

我在空中画了一个花瓶的图案,说,回家插花瓶,女人的房子,有花才好。

我右手挽着阿尔那西的胳膊,左手拿着野蔷薇,顺着小路走出山谷。

2

站在山顶俯视,阿尔娜西家门前有两条绸带,一条是发白的玉西布早河,一直通往山里,一条是修整一新的公路。没有路的地方是羊肠小道,指向博格达峰。

很早以前,有人通过这条路到博格达峰。听山里的老人们讲,大诗人李白和元代的丘处机道人都走过这条路,去拜谒天山博格达峰。博格达峰是一座神山,历代为人所膜拜。

玉西布早河与公路并肩相伴而行。每天清晨,阿尔那西提着水桶去河里打水,这是她每天都要干的一件事。我在阿尔那西家住的日子,这事我抢着干。早先我在农村,这活就是我的。我家离河有五百多米,通常是用扁担挑水。我羡慕阿尔那西,天天喝着天山流淌下来的泉水。阿尔那西边擦桌子边说,就图出门吃水方便,沒有搬家。之前家里人讨论,要不要搬到院子更大的地方去。这个院子不过五六百平方米,对牧民来讲,有点拥挤。可讨论几次,都觉得这里交通便利、饮水便捷,搬家的念头就打消了。

有河的地方,自然灵动。

阿尔那西家的牛产下小牛后,拴在屋后的树干上。这不是普通的树干,而是一株两个人环抱不住的榆树。树旁一只大铁盆,专供小牛饮水。我从河里提来水倒在盆里,小牛侧着脸盯着我看,又将头扭过去,看着阿尔那西。脑袋晃动几下,它低头开始饮水。我看着小牛把头伸进盆里,不觉笑了。阿尔那西疑惑,小牛饮水,我笑什么。我猜出她一脸的疑问,解释说,小时候,我常坐在这样的铁盆里洗澡。

你现在两三岁的话,放在盆里,牛娃子给你澡洗一下。阿尔那西没说完就笑了。

我拎着水桶去河边,缓步沿着坡下去。河边有大小不一的石头,有腐朽倒下的树干。一切保持自然状态,没有人擅自改变它们的位置。

坐在巨石上,伸展双腿,双手支撑在身后。阳光晒得皮肤和石头温热。索性舒展身子,仰面朝天,躺在石头上。往常最怕暴露在阳光下。此刻,勇气与阳光一起包裹着我,闭目静享山谷里的阳光和空气。

玉西布早的河水蜿蜒而走,流水声不绝于耳。恍惚间,我在聆听一场盛大的音乐会。偌大的演艺厅,只我一个人,演奏者是涓涓流水。乐曲不同寻常,一天到晚,一年四季,都不会停止。河水演奏的曲子明快清亮。呼吸着清凉的空气,我想一直这么躺着,听河水的演奏,听河流的前世今生。一条河,远胜于一个讲故事的人,它经历的,远比我们想象得更浩瀚。

演奏者除了河水,还有鸟鸣。身旁另一块石头上,跳跃着跟麻雀差不多大小的河乌,黑褐色的羽毛,嘴巴与头差不多长,昂着白色的胸脯看我。从它的神态来看,似乎并不惧怕我的存在。

我坐起来,滑下石头,想看清河乌如何觅食。它见我离开了石头,迅疾沿着河面飞去。我不死心,躲在河边一棵榆树旁窥视河乌。它没有飞远,一头扎进水里去捕食。动作轻快潇洒,令我暗自赞叹。它跃出水面时,嘴里衔着东西,看来捕食成功。它在水面浮游一会儿,又飞到一块露出河水的石头上,左右顾盼,机敏可爱。

我不清楚河乌的视力能看多远,担心贸然出现会惊吓到它。再看,它又跳入河水中。看来,它还没有吃饱,继续觅食。

决定不再打扰它,我转身上岸。

阿尔那西问我,一桶水怎么提了这么久。我说看到河乌了。她告诉我,河乌通常都在水里行走,冬天也不会离开。

水倒进缸里,阿尔那西递给我一个盆子,里面装了昨天她采来的羊肚菌。鼻腔里瞬间都是羊肚菌的味道。我是一个贪吃的家伙,无力抵挡野味的诱惑。

野葱、羊肚菌与新鲜羊肉搭配做出的饺子,估计许多人都没吃过。我不能用准确恰当的词语来描述,只有亲口品尝才知道。

整个夏天,我都痴迷于与玉西布早河相伴的时光。每月一次,雷打不动的,我来看阿尔那西妹妹。阿尔那西靠在我的身旁说,你山里出生的女人一样。人都往山外跑,你是有空就往山里跑。不过,我喜欢你的样子。

我转身拥抱住了阿尔那西。

3

入秋,牧民们开始打秋草,为过冬的牛羊储备草料。

我跟着阿尔那西和赛里克汗进了她家的牧场。

今年雨水多,牧草像一个吃得饱睡得香的孩子,经过一个夏天的疯长,我站在它们身边,只露出一颗脑袋,身子完全被牧草淹没。我在牧草里横冲直撞。阿尔那西比我高出一个拳头,她大步跟在身后,笑着说,姐姐,小心点,摔倒麻烦得很。

羊肠小路转入谷底,消失在高大的牧草里,我不敢继续向前,立定等待阿尔那西。十几分钟过去了,仍不见她的影子,我心里慌张起来,踮起脚跟,回头远望。满眼都是牧草,不见她的影子。我正想放声呼喊时,右侧的山坡上传来阿尔那西的声音,姐姐,这里,过来。

我调转方向,拨开牧草,向阿尔那西奔去。

原来,我跑偏了方向,阿尔那西和赛里克汗早于我到达了草场。对我来说,八百亩的草场,想象不出到底有多大。包产到户那年,我家分了十亩地,种上麦子,好大一片。如今看了阿尔那西的牧场,大得超出我想象的边界。

割牧草的镰刀与我曾割麦子的镰刀不同,牧民称这种镰刀为钐镰。镰刀的开口弧度,小于割麦子的镰刀。手柄有两米多长,而割麦子镰刀的手柄不过二十多厘米。

我眼里的钐镰是庞然大物,立起来比我高出一个头。我见过牧民割草,但自己从未使用过钐镰,心里有点胆怯,怕驾驭不了这个大家伙。

阿尔那西看出我的心思。向前走出去十几米,站立,转动身子,自右向左挥动手臂,在草场画了一道弧线,弧线上的牧草整齐地倒下。我仔细看着阿尔那西的全套动作。钐镰速度快,要领是保持水平,我暗自觉出,这是割草的关键所在。

我想亲自尝试一下,赛里克汗说,这是费力又危险的活。不一会儿,赛里克汗的额头就满是亮闪闪的汗珠。阿尔那西提着水壶给赛里克汗倒了一碗茶水。赛里克汗接过碗,望着躺下的牧草说,今年冬天,牛不愁沒饭吃了。说罢,端起碗喝茶。

趁着赛里克汗休息的间隙,我拿起钐镰,有些兴奋。钐镰挥舞出去的一瞬间,一股力量带动我的身体,向前倾斜,顺着钐镰的滑动,傲视天空的牧草,一个个醉汉般歪斜躺倒。倒下的牧草是对我的一种召唤,我忘记自己是从田地走出来、脚上沾满泥土的农村娃,似乎我生在草原上、生在山谷,朝夕生活在这里。钐镰听从我的指令,一行行牧草臣服在钐镰下。

我越割越起劲,汗珠渗透了衬衣的前胸和后背,胳膊酸胀,却不肯放下钐镰。

姐姐,汗出来了,休息一下吗!阿尔那西的声音从背后传来。我立定,抬起胳膊擦了一下额头的汗珠。转身的一瞬间,发现一头牛在我的左侧看着我。

牛,哪来的牛?从天而降?我疑惑的眼神盯着牛的那双黑玛瑙般的眼睛,牛侧脸冲阿尔那西望去,似乎对我不感兴趣。我噘起嘴巴,哞哞叫了几声。牛眼皮扇动几下,没有回应我的声音。

你忘记了吗?这头牛是去年冬天生的。阿尔那西走到牛身边,抚摸着牛脖子和脊背,牛温顺地小步移动身子。阿尔那西看牛的眼神亲切温暖。牛的目光也充满温情。

去年十二月,我来看望阿尔那西一家。夜里,阿尔那西去了牛圈,母牛要生了。我瞌睡重,躺下就睡着了。

清晨,牛圈里的小牛犊还站立不稳,见我这个陌生的人,眼里露出几分胆怯。我心里担心它会摔倒。阿尔那西说,放心吧,它不会摔倒。

转眼,小牛犊已长高长大,我都认不出它了。

阿尔那西告诉我,春天的时候,家里的六头大牛、三只牛犊交给山谷里的亲戚帮着代养,等秋天收割完牧草,她和赛里克汗会把牛赶回自家的牛圈喂养。

我相信,牛有记忆,会认人。这头牛一定是认出了阿尔那西和赛里克汗,才不愿离开。

也许,牛看到我们帮它和它的伙伴们收割牧草,在以注目礼的方式向我们表示感谢呢。

一入秋,人们开始贴秋膘,牛羊肉消费量陡增。牛羊们便从山里运出去,进了活畜交易市场,最终端上餐桌,成为美食,供人享用。

我有点哀伤,牛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被送出山。好在它还小,不到一岁的牛,主人是舍不得卖的。

回头瞄一眼低头吃草的牛,我眼里已是银光点点。

4

雪来的时候,山谷、树木在默默祈祷,希望雪下得大一点、久一点。风早在头一天就歇息下来。雪的脚步很轻,谁都不知道,她走了多远的路才到这里。

我起床时,雪透过窗子打量我。我伸个懒腰下床,依在窗前,凝视着雪,舌头舔了两下嘴唇。嘴唇干裂,想喝水。

最初,我眼里的雪就是糖,那种细细白白的砂子糖。在雪地打滚吃雪,那时才两三岁。母亲说怎么都拉不回我,我嘴里只说一个字:糖。

母亲说,我上辈子估计是棵甜菜,投胎人世,迷恋糖。

十几厘米的雪,在山里不算厚。我和阿尔那西开始扫雪。院子不大,不到一个小时就扫干净了。

早饭是奶茶、馕、包尔萨克、黄油、果酱。牧民的早餐始终如一,简单,又不失营养。

阿尔那西说,饭后要去姨妈家帮忙,姨妈的儿子娶媳妇、女儿出嫁,双喜临门。她答应带我一起去。

阿尔那西姨妈家离阿尔那西家五六百米,在玉西布早河的北岸。没有院墙,坐南朝北的屋子前,散落着七八棵上了年纪的榆树。

进屋,热气腾腾,七八个女人在忙,四五个小孩出出进进玩耍。我被分配制作包尔萨克。这种发面做成的面点,是我们常吃的油果子的一种。

面已发好。我坐在宽大的炕沿边,开始揉面。面团揉成面剂子,擀成大大的面饼,切条后,剁成菱形小块,放置在单子上,等待下油锅。

院子里的古榆树旁,一口大锅,三块卵石支起,干枯的树枝燃得通红,泛起油泡的锅边站着穿紫红色棉衣的阿尔那西。她有一双巧手,包括包尔萨克在内的面点,样样拿手。

经过炸制的面块,华丽转身,一身金色,吸人眼球,也勾引味蕾。我禁不住拿一块塞进嘴里,顾不得说话,只频频点头。

从早晨到午饭时间,炸好的包尔萨克像一座小山堆满厨房的案子。我发愁会不会浪费掉,阿尔那西笑着摇摇头。

婚礼是在两天后举行的。我赶到时,新娘已进了新房,娘家陪嫁的马拴在一棵杨树上。马高大,王子般的贵气讓人只能远看。

村委会礼堂内,人头像是雨后的蘑菇,个个都昂着头注视着门厅方向。音乐响起,人们纷纷站立,伴着掌声,一对新人在伴娘伴郎的陪伴下进入大厅。

司仪依照程序一项项进行,厅内交谈热烈。我听不懂哈萨克语。新人的脸上是掩藏不住的幸福。

接下来,是要出嫁的女儿登场,一样是音乐与漂亮的伴娘相陪。送祝福,赠礼物,每个环节都蜜糖般甜到人的心里。

当奔放的《黑走马》跳起来的时候,我也加入到人群中。喜庆的场合,跳舞就是祝福,没有人会介意你跳得如何,只要你全身心投入感受这种幸福时刻。

我擦去脖颈的汗珠,走出大厅。门外站着赛里克汗,也是一脸热气腾腾。走,喝奶茶去。他招呼我。此时,一碗奶茶再好不过。

走在瓷实的雪地里,我想,雪也是有眼睛的。此刻,它的心情,跟我和阿尔那西以及山谷里的人一样,喜欢这个季节,喜欢这个季节喜结连理的人们。

栏目责编:李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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