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张白纸上，有妙不可言的春天

陈群洲

菩萨崖有春天的风暴

不到菩萨崖，不知道菩萨曾在春天的最深

处打坐

不知道它持久的修为，能让拳头大小的泉

找到海，让多少纸质的朝代

在晚钟之外，烟消云散

落叶又一次收紧了翅膀。野草们在低处

抬起一条条露珠的河流，白鹤翻飞

这些时光的帆，挂着耀目的光芒

除了在枝上长出新叶，春天

还有更多绽放的方式。惊雷起自内心

菩萨崖上，群蚁狂欢，云朵在奔跑

离尘世愈远，离天空就愈近

石头上的小路，再延伸

那么一点点，就会见到传说中的神

芸芸众生来过高处。李一平，张紫薇

人世间这些细若尘埃的名字

曾经地久天长，共过爱的生死

这存于春天的另一场风暴，大于世俗与闪电

漫山的枝条里藏着冬天的一场雪

尘世总是有无法忽略的伤寒。一场雪

在黑夜收紧自己。它不流泪

它在枝里安睡的样子，有棉花的形状与急

促长势

它在春天找到了出口。风吹过，一排排扑来

这时候的山坡，是爬上岸的大海

由里而外，带着翅膀的芬芳

刚刚醒来的太阳，制造了这场人间雪崩

我们的一生跟芦苇有诸多共同之处

春风吹过，被岁月割掉的芦苇又长了出来

经历九十九轮生死，它依旧没有开口喊出痛

我们的一生跟芦苇有诸多共同之处。偶尔

低下头颅

不是恐惧刀子。对生活有过轻浮与张扬

终于学会冷静，有越来越多的思考

一只鸟落在头顶。谁没有受过欺凌

感谢生命中突如其来的无法承受之重。

更多芦苇

正持着利剑，越是艰难，越要长驱直入

照耀过我们的太阳又一次落下了。黑夜

如期而来

这是必经之路。向芦苇学习，在寂寥里

对明天充满热爱，迎接还在路上的百般苦难

一言不发不是空虚。还没到需要表达的

时候

必须蒸发掉内心所有的水分，从骨子里

冶炼出纯粹的银，并且不断将它们的光芒

举过头顶

因为小小的爱，这样的下午突然柔软

而辽阔

这时候，微风吹过，天空蔚蓝

旷野静穆如处子。山冈上，野草褐黄

最后的金蝴蝶从银杏枝上飞走

冬，在午后如期抵达了。可是阳光依旧暖

着人间

果子的香弥漫，仿佛秋天依旧没有去意

一只蜜蜂飞过来，亲了另外的一只

不会有人在意这微弱的闪电，不会在意

因为小小的爱，这样的下午

突然柔软而辽阔

一滴雨，放大了天空的孤独

一滴雨发出的声音那么响亮

整个天空，都听到了回声

大于天空的孤独里

有它的湖泊，河流，海洋

高处不胜寒。一滴雨正在说出它的寂寥

说出它的逃亡路上，重生种种

一道闪电，帮助乌云长出翅膀

哭着，哭着，它完成了涅槃

母亲

我知足了。五十四岁，自己仍然是一个孩子

母亲八十三歲，腿脚灵便，胃口好

晚饭后陪她在院子里走走，她比我还轻稳

她早年吃进去的苦接近于人世苦难的总和

老了，才有想象不到的身板硬朗

这些年，记忆开始清零，她不愿意想起的

往事太多

时光终究不会留住任何一个人

我必须跟时间赛跑，把陪伴老母亲的幸福

拉长

若是有人看见我拜过菩萨，这不是什么秘密

我想祈求它保佑母亲轻轻松松活上百岁

她，是世界上最好的老人

绣球花

一梦千年，等待你的盛开。人世间

爱，这么美好。从春天出发的万物，这么

美好

而你，还在向阳的山坡跟春风捉着迷藏

明知将要牵你走的人，等你出场

等你带着古典之美，带着蜜蜂都不忍心取

走的

羞涩与甜蜜，瓜熟蒂落，地久天长

每片叶子里都有一条庞大的河流

表面的平静，不代表激情消失

每一条河流里都深藏着火焰

这些一往无前的大河，团结无数细流

从四面八方，举起无处不在的春天

每片叶子都是独一无二的。包括这些神

秘的河流

它们的奔腾、浪花与小小的惊涛骇浪

从广袤的内心出发恣意抵达生命的诗与

远方

一条又一条河流，大写春天的神采飞扬

法华寺的春天

风从湖上吹来，油菜花一片火海

这些春天的火炬手奔跑着

旷野上连绵的阴雨一退再退

老柳长出新叶，阳雀在枝上叽叽喳喳

青瓦朱墙的法华寺披上另一道光泽

木鱼声声，菩萨总是笑而不语

突如其来的喧嚣没有打扰到它

岁月若刀，不断削下人间的烦恼与尘埃

落叶是四季的常态，长生不老的只有菩萨

那一年，东林长老打开山门

一道佛光自小庙升起，仿佛寺前的油菜花

从此，年年岁岁，点亮春天

在毛洲岛

现在，诗人们沿环岛小路

终于找到了尘世之外的这些存在

这些被忽略的低处的光芒。草木的一生

原来也名正言顺，有尊严

有卑微的快乐，忧伤

青蛇，白蛇，在人间有另外的版本

成群结队从藤蔓上长出来

被花朵牵引着，完成从动物到植物的

蜕变，徐徐进入《本草纲目》

一群竹子涉水而来，在漓江之上

她们生儿育女，传宗接代

在门当户对的婚姻里，相敬如宾

雁峰的另一种形态

一群窖池，吃着人间的五谷杂粮

消化的方式很有意思：腾云驾雾之间

捧出，一坛子一坛子的香

陶器里典藏着生命的来龙去脉

它们的前世，是内心奔腾的原野

风中的稻子，红高粱

发育良好的小麦。它们的今生

共着一个诗性的命名

在酒里，打开这些逝去的光阴

我们看到时间的芳香

这些醉倒过尘世，散落

于杯盏之中的云朵

平原石缸

我们所见到的石缸，已经从虎牌啤酒的外

套上

成群结队走下来。在查尔平原

这些始终没有退去的方阵，盛满传说

年复一年的寂寞陪着它们。这些

被打开了胸腔的石头，从来没有出卖过自己

的秘密

它们的出现与存在，它们的来龙去脈

历史总给后人留下谜团

比如这些沉默的石头，连同神秘的身世

总有好奇者远道而来，沿着小路

进入一个国家的旷世迷宫

扫墓

过了迎宾路，进入无名小路

前面，是无证建筑群

单门独户的地下室，住着县城里各式各样

的故人

县委书记。烈士。小公务员和平民百姓

祖父是厨子，曾经给蒋介石掌过勺

父亲做过县里的剧团团长和学校校长。

他们都住在这里

还有祖母，一字不识

曾经用一只眼睛看透世界

四十年间，在这条路上遇到过的人

我多数喊不出名字。他们的亲人和我的

亲人

邻居多年，彼此和睦相处，与世无争

这条路上走过的人

走着走着，都成了漫山青草

与尘世，安静地相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