诡异的辩证

2020-12-14 03:55程秋云
艺术评鉴 2020年20期
关键词:辩证荒诞叙事策略

程秋云

摘要:电影《光荣的愤怒》摒弃传统底层电影的苦难叙事模式,运用诡异辩证的叙事策略,设置英雄与小人,正义与邪恶,个人暴力与群体暴动对立冲突,在正义被邪恶压制,小人比英雄强势,个人暴力凌驾于群体暴动的荒诞而诡异的情景中,深刻地展示黑井村村民深层的压迫感和农村严峻的社会问题。

关键词:《光荣的愤怒》  辩证  荒诞  叙事策略

中图分类号:J905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8-3359(2020)20-0176-04

曹保平导演的电影《光荣的愤怒》,叙述了黑井村村民长期遭受熊家四兄弟的欺压,村支书叶光荣忍无可忍,发动群众,打倒熊家四人帮的故事。影片缺少留白,节奏紧凑,风格凌厉,给人以步步紧逼的压迫感,淋漓尽致地展现了村民们生存的极端压力以及强烈的反抗愿望,从侧面展示了农村中普遍、严峻、令人不安的实质问题。

该影片叙述主线明晰,情节完整,若单看简介,很容易把此影片打入叙述底层弱势群体,书写苦难主题的主旋律底层叙事电影之流,而难以产生观看的欲望和新鲜感。毋庸置疑,我国的底层叙事电影发展到今日,多为弱势群体遭受苦难——反抗苦难——摆脱困难的固定叙事模式,以苦难赚取观众的眼泪,用悲惨博得大众的同情,从而展开现实主义批判,表现人道主义情怀。此类底层叙事电影的现实意义是值得肯定的,但是大同小异的情节套路,千篇一律的叙事模式,难免让观众乏而无味,产生麻木感。如何打破僵化的叙事模式,给观众以新的视觉感受,成为此类电影突破的难点。同是底层题材,曹保平导演摒弃传统的苦难叙事方式,运用诡异的辩证,设置英雄与小人,正义与邪恶,个人暴力与群体暴动对立冲突,在正义被邪恶压制,小人比英雄强势,个人暴力凌驾于群体暴动的荒诞而诡异的情景中,深刻地展示黑井村村民深层的压迫感和农村严峻的社会问题。

一、英雄与小人的诡异辩证

纵观主流影视剧,正面人物即英雄人物或高大强壮,或智慧过人,反面人物即卑琐小人,多是体型猥琐,懦弱不堪。《光荣的愤怒》却一反常态,模糊了正反面人物的形态,甚至将二者形象对调,给人以诡异的错位感,由于这种不按常理的人物形象设置,细究起来,影片中并无传统的强大智慧式的英雄人物。然而,情节的推进必然需要对立双方的冲突,况且是农民反抗压迫的经典题材,自是少不了正反人物的形象对立。若要举荐《光荣的愤怒》中的一位英雄人物,那必然非新任村支书叶光荣莫属了,而与叶光荣对立的反面人物,便是熊家四兄弟,确切来说,是与叶光荣这一把手搭班子的二把手熊老三。“猎熊行动”实质是英雄叶光荣和小人熊老三的政权交锋,谁掌握实权,谁就是胜利者。

正反人物的错位感在影片中无处不在,其中政治权威的错位感最为明显。按照中国行政级别划分,党领导政,代表党的村支书权力应该在村长之上,是领导班子的一把手。然而,黑井村并非由村支书领导,而是村长熊老三控制一切。正是由于熊老三对政治权力的把控,进而垄断村里的经济资源和人力资源,权力、财富、暴力,尽归其所用,熊家四兄弟得以在黑井村为所欲为,一手遮天。叶光荣作为黑井村的一把手,空有名头,并无实权,又兼之为新任支书,资历尚浅,根基未深,在此情境下,造成一把手受制于二把手,反面人物压制正面人物的局面。村里有何决策,皆由熊老三独断专行,影片里的几个情节鲜明地刻画出了权力错位的荒谬之感。第一个镜头:叶光荣骑着破旧的自行车去镇政府找张书记,熊老三与张书记并肩站立谈笑风生,叶光荣则在另一侧蹲地烦躁地摆弄吊链的自行车。第二个镜头:村里有两个转正教师的名额,熊老三拍拍叶光荣的肩膀,说给叶光荣的妻子争取到了转正名额。第三个镜头: 熊老三拎着兔子来到叶光荣家,推举欺男霸女的所谓“先进分子”“知名企业家”的熊老四入党,叶光荣实质反对,面上却附和熊老三意见,称老四是村里先进楷模理应入党。三个镜头,三次交锋,“一把手”叶光荣皆居于下风,似对“二把手”熊老三“俯首称臣”,全无村支书的威严。政治权威的错位感,凌厉地指出了黑井村基层组织腐朽黑暗,人民群众处于水深火热之中,推翻熊家,整改基层领导班子刻不容缓。

除了权力的错位感,正反人物形象的错位也让人深感诡异。在外貌形象上,身为英雄人物的叶光荣体型消瘦,神情萎顿,作为反面人物的熊老三却是高大威武,气魄凌人,完全偏离了传统的英雄小人形象的刻画。影片让人印象最为深刻的镜头,莫过于最后叶光荣和熊老三对峙的场景。“抓熊行动”中,叶光荣带领村民闯进熊老三的家,搜查熊家拐来的外来女子,本该惶恐不已的熊老三,却不慌不忙任由搜查,反观叶光荣,随着一间间空空荡荡的房间被推开,神情越发惊恐不安。搜查无果,叶光荣知道行动失败,熊家四兄弟已做好准备,所谓的“瓮中捉鳖”却被对方利用“引君入瓮”,绝望感深深袭来。行动失败的叶光荣与有恃无恐的熊老三院中对峙,高大壮实的熊老三死死压制住了瘦弱的叶光荣,一盛气凌人,一惶恐不安,英雄与小人的形象彻底颠倒,错位的荒诞感在此刻达到极点。

二、个人暴力与群体暴动的诡异辩证

暴力始终穿插于影片中,成为影片主要的叙述对象。熊家四兄弟的出场,皆是个人暴力的象征。熊老大暴打狗卵,这是肉体暴力;熊老二硬赊土瓜的酒菜钱,这是金钱暴力;熊老三强拆水根家的房子,这是权力暴力;熊老四强奸大旺老婆,这是性暴力。掌握着黑井村政治权力,经济资源和黑社会势力的熊家兄弟,以个人暴力控制着黑井村,欺男霸女,一手遮天。村民们深受欺压,却无人敢言,可见个人暴力的淫威达到了何种程度。打倒熊家四人帮,成为黑井村村民们的一大愿望。在新任支书叶光荣的发动下,村民们终于开始了反抗行动。然而,他们并非选择运用法律捍卫自身权益,而是采取“以暴制暴”的政治暴动抓捕熊家四兄弟。“抓熊行動”一触即发,群体暴动与个人暴力的对抗就此展开。

诡异的是,熊家四兄弟的个人暴力淫威深重,威力巨大,欺压得村民敢怒不感言,而黑井村村民的群体暴动却效果不佳,人多势却不众,一群人被熊家打手打压得毫无还手之力,导致自发组织的“抓熊行动”失败。值得深思的是,“抓熊”的四路人手,却有一路抓到了“熊”,熊老四溺水昏迷,第四路行动小组算是有所收获。究其源头,竟是得知女儿秀凤被糟蹋的光彩,愤怒至极与躲在水池中的熊老四拼死搏斗,否则,熊老四亦得以顺利逃脱,其他人则在岸上面面相觑,不敢行动。唯一的胜利却是个人对个人的暴力,群体暴动反被个人暴力压制,此等情境,让人深思。

个人暴力何以能够凌驾于群体暴动之上?其原因影片已有所显露。首先,暴动群体是叶光荣临时组织起来的,人心浮动,组织感和团结度不强。“抓熊行动”小组在成立之初便有分歧,叶光荣在拉拢大旺时,大旺是拒绝参与行动的,直到叶光荣假借上头的名义才动摇了大旺的心思,坚定了行动领导小组的决心。连老婆被欺辱的大旺都惧于熊家兄弟的淫威而不敢反抗,何况其他村民。“抓熊行动”的村民在叶光荣家集合时,亦出现不和之声,有胆怯懦弱的村民甚至说出“各庙各菩萨,各人各活法”的言论,动摇人心。“抓熊行动”小组一开始就是人心涣散。其次,行动小组执行力不足。相比起熊家四兄弟凶狠毒辣的职业打手,善良淳朴的村民们自然不是他们的对手。狗卵空有一身功夫,然而却有勇无谋,且自私贪婪,以暴制暴,谋取私利。仅仅因为一锅狗肉汤而自作主张发起暴力行动,当抓住熊老二后,将赌桌上的赌资占为己有,并以“总指挥”的名头作威作福。此片段,让人不禁想到阿Q梦到革命,革掉地主家的命后享受地主待遇的情节,着实荒诞可笑。影片如此设计,间接说明以暴制暴的手段并不能真正消除压迫,反而会造成新一轮的循环剥削。

影片对于个人暴力是严厉批判的,然而,却不主张以暴制暴。面对个人暴力压迫,群体暴动并不是解决问题的方法。影片回到了政治主旋律上来,村民自发的“抓熊行动“失败,个人暴力最后被执法机关压制,受法律制裁,只有法律才是消除暴力,反抗压迫的正确途径。

三、正义与邪恶的诡异辩证

邪不胜正,正义战胜邪恶,是此类底层题材影视剧的主旋律。《光荣的愤怒》亦难以背离主流意识形态,设计了一个熊家四兄弟被从天而降的便衣警察抓捕的结尾。此结局与影片的叙事主线衔接得过于突兀,因此备受争议。在曹保平的原初设想中,还有另一个结局。在接受《新世纪周刊》的采访时,他曾谈到:“如果单看结果,的确这个最终胜利的取得不是叶光荣率领的村民,而是镇党委书记和他带领的警察,这免不了让人说有一些妥协。黑村那样一个客观现状,决定了那样一群自发的鲁莽村民不可能取得彻底胜利。其实当时该以什么样的方式结尾,我也很头痛,当时还想了别的方式,我们想过最后叶光荣看到‘暴动失败,一边不停抽自己大嘴巴一边说喝大了嘛,喝大了嘛,那是完全另外的一种结果”。如果导演组不受到政治审查,而采用“暴动”失败,叶光荣以喝醉酒为由掩饰“抓熊行动”真正目的,那么,影片的走向会是怎样的呢?是叶光荣向恶势力妥协,村民继续过着饱受熊家四兄弟欺压的日子?如此,还会是邪不胜正的主流意识吗?影片中正义与邪恶的辩证如这个设想的结局一样,是模糊而不明晰的。

在“抓熊行动”一开始,观众始终有这样一个悬念:行动能否成功?一般此类主旋律电影,观众在一开头就能猜到结尾,对正义战胜邪恶笃定不移。之所以产生怀疑,离不开影片的刻意引导。影片在一开始,就展现了邪恶势力的强大,熊家四兄弟牢牢掌控黑井村的实权,势力稳固几乎难以撼动。反观正义一方,叶光荣势单力薄,寄予唯一希望的镇领导又驳斥了叶光荣对熊家四兄弟的控诉,却与熊老三关系甚笃。正义与邪恶的力量对比如此悬殊,观众的信心也由此动摇。得不到镇领导的支持,叶光荣回村,反动群众,借“熊家拐卖妇女”事件,打倒熊家四人帮。“抓熊行动”领导小组成立,其中有犹豫不决的大旺,为了讨回熊家的饭钱结伙的土瓜,甚至还有流氓狗卵,领导小组的随意性、松散性,让观众对行动成功的可能性产生更大怀疑。接下来,参与行动的村民发出动摇人心的言论,“土瓜想做叛徒”字幕出现,皆是引导观众行动失败的信息。一直到狗卵为了一锅狗肉擅自行动,以暴制暴,叶光荣搜查被拐妇女无果,熊老三手下打手暴打村民时,观众自然不由自主产生“行动失败”的想法。

从影片开头到结尾,正义始终被邪恶打压,正义一方的群众即使联合起来,也无法战胜邪恶势力。“抓熊行动”能否成功,正义是否会战胜邪恶,这个疑问始终在观众心中萦绕不定。若是以叶光荣喝醉酒妥协为结局,正义与邪恶孰胜孰败,这将难以确定。如果打破了正义必将战胜邪恶的结局,那将是多么荒诞而极具颠覆性的设想。虽然导演组选择妥协,采取主旋律式的结局,但正义与邪恶的辩证,在结局之前,一直处于非常理的诡异性状态中。如果正义战胜邪恶的态势都不明确,那么,邪恶势力的力量该有多大?弱势群体所受的压迫该是多么深重?正是这种模糊不明确的对抗,犀利地刻画了农村恶势力的危害之大以及被压迫村民的苦难之深。

四、叙事手法的诡异辩证

除了叙事内容的诡异辩证外,《光荣的愤怒》的叙事手法也运用诡异的辩证法,即急促節奏与黑色幽默、完整叙事与提示字幕的交叉结合。影片给人的第一观感即节奏非常紧张,从故事开始到结束,环环相扣,几乎无喘息的机会,这正是曹保平想要达到的效果,他放弃了刻意的精致,转而求其糙砺,以刻不容缓的叙事来凸显压迫之深重,希望“营造出一种压迫感”,“透过这种压迫感让观众去体味那种被压迫的感觉”。然而,为了观众的观影效果,影片不可能从头至尾全部采用凌厉急促的节奏和压迫式的气氛,适当缓和节奏才符合观影习惯。为此,导演组运用了黑色幽默手法,以期消解由于镜头的强迫所带给观众的烦躁与不适。

曹保平希望“自己能够很小心、很准确地去控制和把握分寸”,荒诞之中透着黑色的分寸,因为“黑色它不会影响影片在节奏上的凌厉感,但在某种程度上,却可以消解由于镜头的强迫所带给观众的烦躁或不适,所以这部影片在情节乃至细节的构成上,我们始终在寻找那种黑色的味道”。影片多处巧妙运用了黑色幽默手法,如叶光荣拍马屁把张书记说成《子夜》中的老板吴荪莆;麻面凑巧撞见了“抓熊行动”小组,慌忙逃跑之中被一块腊肉打昏;草垛前熊老四起色心勾引秀凤却突然跌倒;个体户老板从天而落、站起又倒下喊着“都别动,我是警察”等。荒诞诙谐细节设计与紧凑的叙事节奏淡化了故事与政治意识形态之间的矛盾。动人心魄的村民暴动以黑色幽默的方式,巧妙地完成了“打倒四人帮”,民意选举重组村委会的完美结局。

此外,影片还运用了提示字幕的叙事手法。有些观众认为字幕有些突兀,打破了完整明晰的叙事主线,感到别扭不舒服。曹保平将字幕运用其中,自是有自己的一番用意,他认为“这些字幕把我的态度和立场带出来了,好像我是一个智者。原本我希望是用一种很平稳的视角平视这些剧中人物,同他们一起同呼吸同命运”。除了提示信息,表达立场,提示字幕的运用也有转换场景、推进叙事进程的作用。如 “支书叶光荣想把熊家四兄弟一口吃掉”的字幕,提示观影者叶光荣要夺熊家四兄弟的权,表明“抓熊行动”即将开始。 字幕“土瓜想做‘叛徒”,暗示土瓜展开卧底行动,“抓熊行动”开始;“狗卵闻不得狗肉”的字幕随狗肉的画面和“咕噜声”出现,表现“抓熊行动”过程的荒诞性;字幕“这可谁都没想到”——“抓熊行动”出现转折,张书记与公安干警的出现挽救了局势,使这场政治暴动意外“成功”。“一年以后”提示“抓熊行动”的结果,熊家四人帮被打倒,黑井村重组村委会。

《光荣的愤怒》在叙事内容和叙事手法上巧妙地运用了诡异辩证的叙事策略,打破传统英雄小人的形象设置模式,深刻反思个人暴力与群体暴动的荒诞性,犀利揭示正义与邪恶的模糊对抗,同时,以黑色幽默手法舒缓急促节奏的不适感,运用提示字幕转换场景,推进叙事进程,使得影片“好看”而“有思想性”。

参考文献:

[1]余楠.曹保平:小心翼翼,并荒诞着[J].新世纪周刊,2007(28):120-121.

[2]曹保平自述.要好看,要有思想—访《光荣的愤怒》导演曹保平[J].大众电影,2006(14):28-3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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